｜道德和纪律
第二十六章｜道德和纪律
19××年×月××日
我收到了一份通知，邀请我今天早晨九点去我们剧院，而且要从剧院的正门进去。
我在前厅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常常令我们感动的、可爱的伊凡·普拉东诺维奇。
当所有的学生都到齐了，他向我们宣布说，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决定让我们大家参演重新上演的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话剧《炽热的心》中群众场面的表演。他需要以此检验我们业已形成的内部的舞台自我感觉，并希望在演出及当众表演中强化它。
但是在把我们这些缺乏经验又对后台活动没有任何概念的学员放到舞台上去之前，按照拉赫马诺夫的话说就是，必须让我们认识演员生活的各种条件。要让我们了解后台的布局、出口与入口的位置，这是为了万一发生火灾好逃生。参加演出的人员必须清楚，哪里是带浴室的卫生间、化妆间、服装间、晚间道具仓库、剧院纪念品陈列室以及剧院里的各种车间、灯光控制室以及工人休息室，等等。
还需要给新手们介绍舞台的复杂结构，以便使他们了解舞台上危险的地方，比如，舞台上的凹坑、漆黑一片的时候很可能掉进去的地板上的地道口，带有巨大地下桁架的旋转台，那东西能把人压死，还有沉重的天幕灯、舞台顶饰的起落架，它们能击穿人的脑袋；最后还有一些地方是演出的时候可以走，或者正相反，不可以走的，以免在大幕拉开的时候被台下的观众看到。
本着这样的目的，伊凡·普拉东诺维奇带着我们非常细致地参观了舞台和后台，向我们讲解了各处的秘密以及各个部分：地道口、舞台地下室、工作台、吊桥、吊放布景的吊杆、电气设施、控制室、变电室以及安放各种电器、照明灯具等设备的大柜子，等等。
我们还被带着参观了布景、家具、道具的大大小小的仓库，还看了带有乐器仓库的乐队室。
我们看了导演办公室和演出管理室、舞台上的助理导演室、几个消防哨以及各个出口，等等。
然后我们被带到院子里，进了每一幢为剧院的排演做各种准备的楼房。
这简直就是一个大工厂，有各种巨大的工作室，如制作布景、雕塑、手工制品、木工、钳工、缝纫、油漆、道具的工作室以及洗衣房，等等，我们还看了车库。
还让我们看了演员和职工宿舍、图书馆、工人宿舍、厨房、食堂、小吃店，等等。
我对所见的一切感到非常吃惊，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剧院是如此庞大、如此复杂的一个机构。
“这个‘庞然大物’，我亲爱的，白天工作，晚上要工作到半夜，而且春夏秋冬都不停歇；当演员们外出各地巡回演出之际，这里还要修理各种老旧设置，为新戏的上演做准备。
“你们自己想一想，需要如何组织才能让这个‘庞然大物’有条不紊地安全工作，使其中的所有部分紧密配合，否则，就是灾难。
“如果在这个‘庞然大物’上一个最小的螺丝钉没有正常工作，那就会发生灾难！只要一颗不合适的螺丝钉，我是说，我亲爱的，就能引发可怕的结果，造成人员伤亡的惨祸。”
“噢！惨祸！什么惨祸？”维云佐夫饶有兴趣地问。
“比如，如果舞台工人疏于检查，老旧的钢索就有可能断掉，那么悬挂的照明灯或者巨大的舞台顶饰就会落下，砸死某个演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噢，天呢！”
“或者没按时打信号，工作人员就放下了舞台的地板口，于是出现了凹陷；或者由于电工的马虎把线接错了，就会引起火灾，剧场里会大乱，并发生踩踏事件。
“还会发生很多糟糕的事情。
“如果过早拉起了大幕，就会打断某一幕的表演或者整部戏的结局。相反，还可能在演出开始之前就一把拉开幕布，这个过失会令观众看到幕后的生活和工作，给演出带来滑稽可笑的不和谐音。幕后的嘈杂和谈话会破坏秩序，使观众变得涣散、混乱。
“哪怕最小的一个角色的扮演者没有按照执行副导演的铃声准时上场，表演就会不可避免地发生延迟。等到在迷宫似的后台找到这个不认真的演员，并使他到位，已经过去不少时间了。当然，迟到者会有千百种理由为自己辩解：没有听到铃声啦，来不及换装或者化妆啦，衣服撕破了，等等，不一而足，但是难道这些辩解能将过长的延迟恢复吗？难道它们会弥补缺陷和破绽吗？
“请大家不要忘记，剧院里有很多积极的、愿意帮助你的参演者，如果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不认真，那么谁来保证在演出中不发生这样的延迟和破绽，比如，演员没能准时上台，而把与他演对手戏的伙伴置于尴尬的境地。
“这种延迟和偶然出现的错误不仅可能是演员造成的，也可能是舞台工人、道具师、电工，他们忘记在规定位置放置表演必需的道具，或者忘记完成根据信号他应该做的事情，或者忘记做出声效或者光效，等等，都可能引发失误。
“剧团的每一个成员在任何时刻都应该感觉到自己是一部巨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他应该清楚地意识到，由于他的错误行为以及对规定路线的偏离会给整个事业带来什么危害。
“同学们，你们所有人都会成为庞大、复杂的机器——剧院里的一颗小小螺丝钉。一出戏的成功、命运和整个团队的行动能力都将取决于你们，不仅在大幕拉开的时候是这样，当大幕关上，幕后进行的诸如更换巨大的布景墙体、搭建巨大的表演平台等繁重的体力劳动，演员在化妆间里紧急换装和化妆等时候也是这样。当所有这些工作进行得匆忙无序、缺乏组织的时候，观众是会有所察觉的。幕后工人的繁忙工作也是艰难、负荷巨大的演出的一部分，它同样会被观众感知。
“如果再加上幕间休息造成的各种可能出现的延迟的话，那么一出戏的命运就会很危险了。
“为了避免这种危险，有一个手段，就是铁的纪律，在任何集体创作中它都是必需的，无论是乐队、合唱队还是其他什么歌舞团都需要。
“对于复杂的舞台表演而言更是如此。
“仅仅为了一场演出外在的、有组织的部分能够准确、不间断地进行，在我们的集体创作中就需要有怎样的组织、怎样规范的秩序啊！
“内在的创作需要更加严格的秩序、组织和纪律，在这个细腻、复杂、讲求细节的领域，工作应该完全按照我们内心有机天性的全部严苛的规律进行才是。
“如果我们注意到，这项工作是在当众创作的极其艰难的条件下进行，在复杂、繁重的幕后环境中进行，那么有一点就会变得很清楚，即对共同的、无论外在还是内心纪律的要求都会相应提高很多，否则在舞台上就不可能实施‘体系’所提出的所有要求，这些要求会被那些破坏演员正确的舞台自我感觉的不可战胜的外在条件击得粉碎。
“为了与这种危险作斗争，还必须有更严格的纪律，对庞大的剧院机构中的每一颗最小的螺丝钉提出更高的要求。
“但是，我亲爱的，剧院不仅仅是布景工厂，它也是人类心灵的工厂。这是多么奇妙啊！
“演员创造的那些栩栩如生的角色就是在剧院中孕育出的。
“剧院对于演员来说是艺术工作室和学校，而对于观众来说，它就是一个公众课堂。
“剧院有几十万、几百万的人进进出出！我说的是几百万！！剧院始终用高尚的激情感染着他们。
“现在你们明白了，剧院是一架多么庞大的机器。为了让它正确行使外在的职能，需要最严格的秩序和铁的纪律。但如何让它们不是压制演员，而是对演员有所帮助呢？
“要知道，剧院创造的不仅是演出所需的外在的东西——那里也创造角色、鲜活的人、他们的心灵和人类精神的生活，这远比创造演出的外部结构和幕后的生活、绘制布景、装饰环境以及创造外部的工作机制重要和艰难得多。
“内心的工作需要更多内在的纪律和道德。”
◆
“到了需要跟你们说另一个元素的时候了，或者准确地说，是舞台自我感觉的条件。”托尔佐夫说，“它是由演员周围的气氛形成的，不仅是舞台气氛，也包括观众席中的气氛、演员的道德、艺术纪律和在舞台工作中的团队感。
“这一切合在一起就会给演员带来旺盛的精力和参与共同行动的欲望，这种状态对于创作来说是非常有利的，但我暂时还想不出，如何准确地称呼这种状态。
“它不可能被认为是舞台的自我感觉本身，因为这只是舞台自我感觉的一个段落，它为舞台自我感觉的形成做准备并促成它的最终形成。
“由于缺少一个合适的名称，我暂且称之为‘演员的道德’，在形成创作前状态的过程中它起着主要作用。
“演员的道德及由其所形成的状态，由于我们事业的特殊性，在我们的事业中是非常重要，也非常必需的。
“作家、作曲家、画家、雕塑家是不受时间限制的，他们可以在任何方便的时间进行创作，在时间上他们是自由的。
“但舞台上的演员却不是这样。他需要在海报上规定的时间内为创作做准备。但如何在确定时间内让自己兴奋起来呢？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
“假设，你来到剧院扮演一个重要角色。半个小时之后演出就要开始，但你却迟到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你的个人生活中发生了很多小的麻烦和不快。公寓里进了小偷，弄得家里一片狼藉。他刚刚偷了你的大衣和一套崭新的西服两件套。现在你依然惊魂未定，因为当你走进化妆间后突然想起抽屉的钥匙忘在了家里，那里放着钱，钱可别再被偷走了啊？！明天就是付房租的日子，逾期交钱是不可能的，因为你和房东的关系已经紧张到了极点。而且这几天家里还来了一封信，说是父亲一直病着，这让你很是煎熬。第一，因为你很爱父亲；第二，因为如果他出点什么事，你就失去了经济支持，剧院的薪水是很少的。
“但最令人不快的是，身边的演员和剧院领导对你的态度很不好，大家经常拿你开涮。他们在演出的时候常常会搞出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要么是故意漏掉该说的台词，要么就是改变设计好的舞台行动，要么在表演的时候低声跟你说一些侮辱或是不体面的话。你是个胆小之人，一下就把持不住了。但这些恰好是他们需要的，这能让别的演员都开心地笑起来。他们喜欢在无聊的时候弄些可笑的节目来取乐。
“深入到我刚才向你们描述的规定情境当中，你们想想：在这样的条件下，在自己的内心酝酿出创作所必需的舞台自我感觉容易吗？
“当然，我们大家都承认，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任务，特别是离开演时间没多久的时候。愿上帝保佑，还来得及化妆、换服装。”
“但，这一点不用担心。”托尔佐夫安慰大家，“演员习惯性地拿起假发戴在头上，把油彩涂在脸上，粘贴物贴好。这一切做得很自然，机械到你自己都没注意，怎么一切就已经弄好了。最后一分钟你总还来得及赶到舞台。当你还气喘吁吁的时候，大幕已徐徐拉开。但第一场的台词你已经习惯性地说了出来，而在那里，当你平息了气喘之后，才可以想一想‘舞台的自我感觉’。你们认为，我是在开玩笑，在讽刺挖苦谁吗？
“不，但遗憾的是，我不得不承认，对自己演员的责任如此不正常的态度在我们的幕后生活中随处可见。”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总结道。
稍作停顿后，他重新对我们说：
“现在，”他说，“我再向你们描述一个情境。你的个人生活的条件，即家中发生的各种不快、父亲的疾病等都不变，但剧院里等待你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情况。在那里演员大家庭中的每一位成员都理解并且相信《我的艺术生涯》中所说的。书中说，我们演员是幸福的人，因为在世界广大无边的空间中，命运给了我们几百个立方米的空间，即我们的剧院，在那里我们能够创造自己特别美好的演艺人生，这种人生的大部分都是在将创作理想在舞台上体现的氛围中度过的，也是在与诸如莎士比亚、普希金、果戈里、莫里哀以及其他的天才不断交流时所进行的共同的集体艺术工作的氛围中度过的。
“为了在世界上为自己创造一个美好的角落，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但除此之外，实际上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你周围这样的氛围有助于形成舞台自我感觉。
“这两种情境哪种值得我们珍视是一目了然的，不清楚的只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手段。”
“其实手段很简单。”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回答。“保护你们的剧院免受任何俗世恶习的侵扰，对于创作和形成舞台自我感觉有利的条件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
“对此还有一个很实用的建议给到我们，在《我的艺术生涯》一书中作者说，脏脚是不能走进剧院的。泥泞和灰尘要在剧院外面蹭掉，套鞋要和其他所有那些破坏角色生活、使演员的注意力脱离艺术的烦心事、琐事以及不快统统留在前厅。
“进入剧院之前要把嗓子清清干净，只要进去了，就不允许自己在各处的角落里吐痰。而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演员会把很多坏行为带进剧院：流言蜚语、勾心斗角、蜚短流长、诽谤嫉妒、虚荣好胜，其结果就是剧院不再是艺术的殿堂，而成了痰盂、杂物堆、垃圾箱。”
“大家是知道的，这在人的圈子里是难以避免的。有成功、荣誉就有竞争、嫉妒。”戈沃尔科夫为剧院道德辩护。
“所有这一切都应该从心灵中连根拔除。”托尔佐夫更加坚定地说。
“但这可能吗？”戈沃尔科夫继续争辩道。
“好吧。假设，完全摆脱生活琐事不可能，但暂时不去想它，关注于有趣的事，当然，是可能的。”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回答。“应该坚决地、有意识地这样去做。”
“说得容易！”戈沃尔科夫表示怀疑。
“如果你无力这样做，那么，”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继续开导他，“就请你只想自己的家庭琐事，只影响你自己，而不要破坏别人的情绪。”
“这就更难了。谁都想让自己的内心变得轻松。”好几个参与争论的同学表示异议。
“……应该永远记住，在外人面前抖搂自己的脏衬衣是缺乏教养的行为，从中能看出缺乏控制、对别人不够尊重、自私自利、骄纵任性、习惯恶劣。”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情绪激动起来。“应该彻底戒除顾影自怜、妄自菲薄的恶习，在集体中就应该微笑……你可以暗自或在家里哭泣、忧郁，但人前就要保持精神饱满、愉快、开心。应该培养自己严守纪律的习惯。”托尔佐夫语气坚定地说。
“我们也很愿意开开心心，但这该怎么做到呢？”同学们感到很疑惑。
“多为别人着想，少为自己着想。要多关心大家的情绪和共同的事情，而不是只关心你们个人的，那时你自己也会觉得快乐。”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给出了这样的建议。
“如果剧院创作集体中三百个同事中每个人都带着蓬勃、振奋的感觉来剧院，那么这里甚至能将最可怕的忧郁症治好。”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继续鼓励我们。“你们觉得什么更好一些……是沉迷于自己的内心，自暴自弃呢？还是借助于三百人的努力摆脱顾影自怜的恶习，把自己的全身心都献给自己热爱的戏剧事业呢？
“谁善于保护自己不受各种暴力的侵扰，能够忘记自己，多关心别人的自由，他是不是也会更自由呢？
“如果所有人都这样做的话，那么最终全人类就会成为每一个人自由的保护者。”
“怎么会这样呢？”维云佐夫没搞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吗？”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惊讶地问，“如果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都关心他们共同的事情，也包括我的自由，那么我，第一百个人，就会在世界上生活得很好。但是如果这九十九人只关心自己的个人自由，并且为此去压制别人，也包括和他们在一起的我，那么为了捍卫自己的自由，我就不得不独自一人与九十九个自私自利者展开斗争。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的自由，因此他们就会以我之道还制于我，违背意愿地要剥夺我的独立。在我们的事业中情况也是如此。但愿不是你一个人，而是我们剧院大家庭中的每个成员都能想着，让我们大家都能在剧院里好好生活。那时就会营造出一种氛围，它能战胜坏情绪，使大家都能忘记生活的纷扰，在这种条件下你们工作起来会很轻松。
“这种为工作做的准备、饱满的精神状态我称之为工作前状态，应该永远带着这种状态到剧院来。
“正如大家所见，我们需要秩序、纪律、道德等不仅是为了我们整体事业，最重要的是为了达到艺术和创造的目的。
“形成工作前状态的一个条件就是完成这句口号：‘热爱自己的艺术，而不是艺术中的自己。’所以首先需要关心的就是使你的艺术在剧院中能成就为艺术的东西。”
◆
“在剧院中形成秩序和健康氛围的一个条件就是强化那些由于种种原因成为领导的那些人的威望。
“当选择暂未做出，任命没有下达的时候，可以争论、斗争、反对某个候选人登上领导岗位，但一旦这个人成为领导或者成为部门领导，那么就必须为了事业的利益千方百计全力支持新领导。他越是能力弱，就越是需要支持。要知道，如果领导不想有威望，那么全部事业的核心驱动中心就会瘫痪。你们自己想想，没有倡导者去推动和领导共同的工作，集体事业会出现什么结果？
“我们总是喜欢吐槽、诋毁、贬低那些我们自己曾经称颂过的人。如果是一个比我们有才能的人登上了高位或者遥遥领先于众人的水平，我们就会齐心协力地努力给他当头一棒，同时还会说：‘让你出风头，不要朝前爬了，看你再敢高高在上。’有多少我们需要的有才能的人都是这样被毁掉的啊！只有少数人能突破这一切赢得普遍的承认和尊敬，但那些把我们抓在自己手里的卑鄙之徒却大走鸿运。我们只能暗自低语，只能忍耐，因为我们难以团结一致，难以推翻那些恐吓我们的人，而且害怕这样做。
“在许多剧院中，除了为数不多的特殊情况之外，这样的现象表现得特别明显。争夺首席演员、导演的斗争、对同事成就的嫉妒、按收入和角色把人分为三六九等，这些现象在我们的事业中非常猖獗，已成为我们事业中最大的恶。
“我们用一切可能的漂亮话，诸如‘高尚的竞争’，来掩盖自己的虚荣、嫉妒、阴谋，但这其中却始终渗透着演员幕后恶毒嫉妒和勾心斗角的毒气，正是它们使剧院的气氛变得乌烟瘴气。
“处于对竞争的恐惧和嫉妒，演员的环境会对所有加入他们戏剧大家庭的成员极度仇视。如果他们能经受得住考验，那是他们的幸福。但又有多少人被吓住，他们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念感而毁在剧院啊！
“在这些情况下，演员就像是那些不会轻易放过每一个新入校的新生的中学生！
“这种心理与野兽的心理太相似了！
“一次，在一个外省城市里，我坐在阳台上观察狗的生活。它们也有自己的圈子和自己奋力保护的边界。如果别的狗胆敢挑衅，越过那条划定的线的话，它就会遭到这块领地上的狗群的围攻；但如果这只擅闯的狗招架住了围攻，它就会获得承认，并最终留下来。否则它就得伤痕累累地从虽与它一样但却有权活在这块地方的别的狗地盘上滚开。
“这就是野兽的心理，但让演员汗颜的是，除了一些剧院之外，这种心理普遍存在，应该首先予以根除。
“它不仅对于新手很强大，也弥漫在那些老的、骨干演员当中。
“我曾经见过，两位著名的女演员，不仅在后台相互谩骂，甚至在台上也如此，那恶毒的语言连市场上的小贩也自愧不如的。
“我还见过两名著名的、很有才能的演员要求不要让他们从同一个台口进出舞台。
“我听说，一对著名的大牌男女演员，多年来相互不说一句话，在排练时不是直接对话，而是要通过导演传话。
“请告诉她，男的说，她胡说八道。
“请转达他，女演员对导演说，他是个没有教养的人。
“这些有才能之人为了什么要去毒害曾经那么美好的、自己亲手创造的事业啊？！就为了个人微不足道的委屈和误会吗？
“没有与自己恶劣的演员本能作斗争的演员最终就会如此堕落，毒害自己。
“希望这一切都能让你们引以为戒，成为有教益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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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剧院常常会看到这种现象，即一些能力还很弱、懂的还很少的年轻人对导演和领导的要求特别多。
“他们想和最优秀的演员搭档，对无法给他们带来奇迹的人的缺点和弱点绝不原谅。
“但新手提出这样要求的理由太少了！
“其实，年轻演员还是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的，可以从任何一位更有天分和经验的演员那里汲取，从这些人那里可以吸取和了解很多东西。对此应该自己学会区分和取舍，什么是需要的东西和重要的东西。
“所以不要过分挑剔，要抛弃吹毛求疵的恶习，要仔细观察有经验的演员所给与你的东西，即使他们不是那么的才华横溢。
“要学会选取有益的东西。
“沾染别人的缺点很容易，但汲取别人的优点是很难的。”
19××年×月×日
今天的课是在后台的一间休息室里上的。
应同学们的请求，我们在排练开始之前很久就被集中到那里。担心我们首演出丑，所以我们请求伊凡·普拉东诺维奇给我们讲一讲，我们该怎么做。
让我们又惊又喜的是，这一次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竟亲自来了。
听说，学生们对待首演的认真态度让他很感动。
“如果你们认真思考，什么是集体创作，你们就会明白，你们需要做什么，应该怎样做。”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对我们说。“那里大家都在创作，同时相互帮助，相互制约，只有一个人指挥着大家，那就是导演。
“如果有秩序和正确的工作机制，那么集体工作就会是令人愉快的而成果丰硕的，因为相互帮助的氛围已然形成。
“但是如果没有秩序和良好的工作氛围，那么集体创作就会变成痛苦，人们相互倾轧，彼此妨碍。很显然，所有的人都应该建立纪律并遵守纪律。
“如何遵守纪律呢？
“首先就是要准时来，在排练前的半小时或十五分钟就要赶到，以便调动自我感觉的各要素。
“只要有一个人迟到就会影响到大家。如果所有人都稍微迟到一会儿，那么工作时间就不是用在正事上，而是用来等待上了。这会让大家很恼火，导致无法工作的坏心情。
“反过来，如果大家都能正确对待自己在集体中的职责，准备充分地来到排练现场，那么就会形成良好的氛围，对大家的工作起到鞭策和鼓舞的作用。那时创作工作就会进展顺利，因为大家都在互相帮助。
“所以，确立对待排练的正确态度、明确对它的要求是非常重要的。
“绝大部分的演员都认为，只要在排练场上工作就可以了，在家里完全可以休息。
“事实并不是这样。在排练场上只是应该弄清你必须在家里不断研究打磨的东西。
“所以我不相信那些在排练场上闲聊的演员会记笔记和制定家庭工作计划，他们一再保证说，他们不用记笔记就什么都能记住。
“得了吧！难道我还不知道，记住一切是不可能的。第一，因为导演说了太多重要而又微小的细节，任何记忆都不可能全部记住；第二，因为所说的一切并不是与任何确定的事实相关，在大部分情况下，排练场上要做的是分析各种留存在情感记忆中的感觉。要想理解并记住它们，就要找到合适的词语、表达、例证、描述性的或者其他的什么诱导性事物，以便借助它的帮助激发并确定谈到的感觉。在找到它并将它从内心引导出来之前应该在家里长时间地思考。这是个庞大的工作，需要演员的注意力不仅在家里，而且在排练场上领会导演意见的时候都能高度集中。
“我们这些导演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知道这些散漫的演员自负的代价，要知道我们不得不不断提醒他们，同一个意见要重复很多次。
“个别人对待集体工作的如此态度是共同事业中最大的阻碍，俗话说：七个不等一个。所以应该制定正确的艺术道德和纪律。
“它们能够责成演员在家里为每一次排练做好充分的准备，如果导演不得不一再重复他早已讲过的事情时，它们会让演员在整个集体面前感到耻辱，甚至是犯罪，忘记导演的意见是不应该的，可以没能马上消化，可以反复揣摩，但却不能左耳进右耳出。这是在剧院全体员工面前犯罪。
“但为了避免这个错误，要学会在家里独立打磨角色。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们在学校学习期间应该认真、彻底地去掌握。在这里我能够不紧不慢、详细地向你们说明那种工作，而在排练场就不可能回到这样细致的工作上来了，否则排练场就变成了课堂。在剧院对你们提出的完全是另外的，远比这里——学校更加严苛的要求。要注意这一点，并要对此有所准备。”
◆
“我突然想到一个在演员当中普遍存在的错误，我们在排练实践中经常会遇到。
“是这样的。许多演员非常无意识地对待自己的工作，以至于在排练的时候他们只关注与他们的角色直接相关的意见，而对于他们不出场的场次，它们就完全忽视掉了。
“不要忘记，演员应该去关心，去感兴趣的不仅仅是关乎他的角色的部分，还有关乎整场演出的全部东西。
“除此之外，导演就剧本的实质、作者的特点、剧情表现的方法以及表演风格所说的许多东西与全体扮演者都有关系，不可能对每一个表演者都单独重复同样的东西。演员自己应该关注与整出戏相关的一切，应该和大家一起深入剧情、仔细研究、理解整出剧本，而不仅仅是自己的那个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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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场面的排练更加需要高度的严格性和特别严苛的纪律。为此需要为全体参演人员建立一套特别的‘军事条例’，这是不难理解的。一个导演要指挥舞台上常常达到几百人的人群，没有军队一样的严格纪律要保持秩序可能吗？
“只要想一想，如果导演在下列情况下没能牢牢掌控全局会怎样就可以了。比如，你允许了一次迟到和旷工、一次不认真记录导演的意见、允许了一个参演者在应该深思和听讲的时候闲聊。如果把这些放任自流乘以参演者的总人数，假设他们每人在排练的时候只做一次有害于集体工作的事情，那么由于需要反复排演同一个部分不仅让人忍无可忍，拖延的次数、浪费的时间必然非常多，而且会让认真工作的团队感到筋疲力尽。
“难道可以容忍这一切吗？
“不要忘记，无论是对于表演者，还是对于导演来说，群众场面的排演本身就是非常令人疲惫的，所以人人都希望彩排不要过于冗长拖沓，而是富于成效，这样就需要最严格的纪律，并让自己对此提前有所准备，得到训练。在实施‘军事条例’的状态下，任何一个失误的危害都会成倍地被扩大，处罚自然也会成倍地严苛。我们看看，没有纪律会是什么结果。
“假设，现在正在排练一场暴动的戏，所有参演人员都必须声嘶力竭地喊叫，不停地跑动，大汗淋漓，非常疲惫。一切都进行得很好，但却有几个演员缺席了排练、迟到或者心不在焉，把这件事搞砸，由于他们不得不辛苦大家全部重来。希望提出要求的不是导演一个人，全体演职人员都会要求那几个散漫的演员能遵守纪律，集中注意力，因为集体的要求远比导演一个人的训斥和处罚更加可怕，更加有威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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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少丧失了创作积极性的演员，他们虽来到排练场，但却始终等待别人在创作之路上能够引领他们。在付出巨大努力之后，有时导演成功地点燃了这些消极演员的内心之火，或者在其他演员找到剧本正确的表演线索并沿着这条线开始前行之后，这些懒惰的演员才开始在剧本中感受到生活，并自然而然地受到别人的感染。在经过一系列这样的创作冲击之后，如果他们有能力，那么在别人感受的影响下也会激动起来，感受到自己的角色，并驾驭它。只有我们导演知道，要将这些创作意志懒惰的演员从他们僵死不动的原点上推动起来需要怎样的努力、机智、耐心、坚强和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女演员常常会做出很可爱的样子，娇嗔地推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对角色毫无感觉的时候是演不了的。等我有了感觉，一切就OK了。’她们说这话的时候既骄傲，又夸耀，因为她们相信，这种创作方法就是灵感和天赋的标志。
“很显然，这些盗取别人的创作、情感和劳动的工蜂会无休止地妨碍到共同的工作。由于他们，剧目的上演往往会拖延几个星期，他们常常不仅自己停止工作，还致使别人也不得不停下。的确，为了将这些惰性十足的演员推离僵死的原点，他们的搭档往往需要倾尽全力，这就会诱发过分卖力的、做作的表演，由此毁了他们在自己的心中已经找到感觉的、逐渐活跃起来的、但还不够坚实的角色。认真的演员由于得不到必要的回应，同时为了推动那些消极演员们懒惰的意志，他们只能硬挤情感，因此原本已经找寻到的和活跃起来的感觉便丢掉了。他们自己陷于无助的状态，不仅无法推动表演继续下去，反而只能停止工作或者减慢工作的速度，致使导演将注意力从总的工作中转移到他们身上。这时候不仅仅是一个懒惰的女演员，而且还有她的搭档，给正在排练的剧目带来的不是生活，不是真正的感受和真实，相反，是虚假和做作。两人会将第三个人也拉上错误的道路，然后是第四个人。最终由于一个人的问题导致刚刚调整好的一出戏脱离轨道，滑下深渊。可怜的导演，可怜的演员啊！应该把那些创作意志淡漠又缺乏相应技术的演员从团队中请出去，但问题是在这一类演员当中有很多是很有才华的，那些禀赋不足的演员是不敢挑头起这种消极作用的，因为有才干的演员很清楚，反正拿他们也没办法，所以就放任自流，他们真诚地相信，他们就应该而且有权像等待‘海上的好天气’一样等待灵感的喷涌。
“说了这么多之后已无需解释，在排练场上任何人都不应该依靠别人，从别人那里索取，应该自己为角色带来令他的“人类精神生活”得以活跃的鲜活的情感。如果每一位参演演员都能这样做的话，那么大家不仅会对自己的工作有帮助，还会帮到共同的工作。相反，如果每个演员都寄希望于别人，那么创造性的工作就会丧失主动性。一个导演不能为所有人工作，演员也不是牵线木偶。
“综上所述，每一位演员都应该发展自己的创作意志和技术，应该在它们的帮助下无论在家里，还是排练场都能根据一切可能全力进行创作。
“有很多演员（特别是巡回演员），有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习惯，就是排练的时候只使用四分之一的声音。
“谁会需要这种几乎听不见的嘟囔台词，而没有对它们的内在进行深刻感受和思考呢？第一，这会养成对台词机械咕哝、不深入思考的坏习惯，这会毁了角色本身；第二，会使角色出现偏差，因为演员习惯于匠艺式的表演。要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角色说出的每一个单词都会与演员内心毫无关系的感受紧密相连。你们大家知道，任何的偏差都会毁掉正确的行动线，难道这样的回应是搭档需要的吗？他该拿这样的回应怎么办，如何对付那些迎面机械地抛给他的抹杀了思想、偷换了情感的台词呢？不正确的回应和感受会引发同样不正确的回答和错误的感受，谁会需要仅仅是‘为了安抚良心’的彩排呢？所以每一次排练演员都应该全力表演，给予搭档正确的回应，且按照剧本和角色规定的创作线正确地理解从搭档那里接收来的台词。
“这一规则是演员双方都必须遵守的，否则排练就失去意义了。
“我现在所说的一切不排除在需要的情况下仅仅以感觉和行动去感受和交流的可能，甚至一句台词也可以不说。”
19××年×月××日
今天白天的排练拖了很久，完了之后同学们就没地方集中聆听伊凡·普拉东诺维奇的意见了，因为无论是休息室，还是化妆间，到处都开始了化妆，为晚上的演出做准备。我们只好去了工作人员的大的公共化妆间。
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服装、假发、油彩还有各种饰物。
同学们对这些东西都非常感兴趣，结果弄得乱七八糟的，因为随便拿起来，又不放回到原处；我对一根腰带很感兴趣，仔细地研究了一通，系在自己的腰上试了试，然后就把它遗忘在一把椅子上了。为此我们被伊凡·普拉东诺维奇狠狠训了一顿，就这种情况他给我们上了一课。
“等你们真正塑造了一个角色之后，你们就会明白，对于演员来说假发、胡子、服装、道具以及对于他舞台形象的塑造所需要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一个演员，只有当他不仅走过艰难的心灵的寻觅之路，也为在其理想中孕育、成熟且由他自己的身体来体现的角色的外形而伤脑筋的时候，他也才会明白属于舞台上鲜活实在的每一个特征、细节、物件的意义。如果演员在现实中找不到他在想象中隐约见到的和拨动他想象的东西，他该多么苦恼啊！但当理想获得了物质的体现，这又是多么巨大的喜悦啊！
“为形象寻觅到的服装和物件就不再是简单的东西了，对于演员来说，它已经变成了圣物。
“如果它丢失了，那将是莫大的不幸。如果不得不把它让给别的、B角的扮演者是会很心痛的。
“著名演员马丁诺夫曾说过，当他不得不穿着自己的礼服来剧院演出的时候，他走进化妆间后，他就会把它脱下来，挂在衣帽钩上。而当化好妆，该上场的时候，他才会穿上自己的这件衣服，它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再是普通的礼服，而是变成了服装，即他所扮演的那个剧中人的服装了。
“这个时刻不能简单地称之为演员穿上服装的时刻，这是他穿上法衣的时刻，是极其重要并具有心理意义的时刻。这就是为什么一个真正的演员根据他对待服装和角色所需物品的态度、根据他热爱和爱护它们的程度就可以轻松分辨的原因所在。毫无疑问，这些物品会永远为他服务。
“但与此同时，我们也知道另外一种对待角色的物品和服装的态度。”
“许多演员刚刚表演完，还没走下舞台就扯下了假发和脸上的粘贴物。有时在舞台上就把它们扔掉，满是油彩的脸上化妆的痕迹很清晰，就这样走到前台与观众告别。他们一边朝化妆间走去，一边把身上可以解开的东西全都解开。进了化妆间，就把服装上的东西到处乱丢。
“可怜的服装师和道具师满剧场跑来跑去，到处找，才能把不是他需要的，而是演员自己首先需要的东西分拣出来并分门别类地保管好。大家可以去跟服装师或者道具师聊一聊，说道那些演员，他们倒出的全是骂人话。这些话从他们的嘴里脱口而出不是因为这些邋遢鬼给他们找了很多麻烦，而是因为这些经常参与服装和道具制作的服装师和道具师都清楚地知道它们的意义和在我们的艺术事业中所拥有的价值。
“这种演员真可耻！不要步他们的后尘，要学会爱护和热爱剧院里已成圣物的服装、衣裙、假发和物品。在化妆间，每一件东西都有自己确定的位置，演员从哪儿拿就应该放回到哪儿去。
“不要忘记，在这些东西当中有不少是值得珍藏在博物馆中的物品，复制它们是不可能的。遗失或者损坏都会留下难以弥补的空白，因为具有难以传达的古风之美的古老之物并不是那么容易去仿制的。除此之外，这些东西会引发一个真正的演员和古董珍品爱好者特别的情感，而普通的道具是没有这个特性的。”
◆
“演员应该以同样的虔诚、热爱和关切来对待自己的化妆。妆容不应该是机械地涂抹粘贴在脸上，而应该是配合角色的内心和生活，符合其心理去进行的。那时一个微小的皱纹都会由于生活本身而获得内在的依据，正是生活使人所受苦楚的痕迹留在了脸上。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自己的书中还谈到了演员经常犯的一个错误。他们细心地化妆，穿上服装，但却完全忘记了角色的内心，而内心是需要演员对创作和表演做更精心准备的。
“所以，演员首先就应该记住自己的内心，并使它提前进入前工作状态以及舞台的自我感觉当中。用不着说明，在来剧院参加表演之前和演出结束之后首先应该关心的就是这一点。
“一个真正的演员，如果当晚有演出，那么他从一清早就会为此感到激动，甚至常常在舞台演出的前夜就已经开始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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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正在参演沿着准确的内部线索排练得很好的一场演出的演员，由于懒惰、玩忽职守或者自由散漫脱离了这条线，而将自己角色的表演变成了匠气十足的机械表演，能容许他这样做吗？
“他有权这样做吗？要知道这出戏不是他一个人在创作，共同的、集体工作并不属于他个人，在这项工作中要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彼此之间都需要保证，谁背叛了共同的事业，谁就是叛徒。
“尽管我对个别极具天分的演员赞不绝口，但我并不认可那种动不动就离开的行为是对的。集体创作作为艺术的基础，必须具有整体性，那些破坏了整体性的人不仅是对自己的同志犯罪，也是对他们为之服务的艺术犯罪。”
19××年×月××日
就在我们反复强调这种不被容许的情况时，我们剧院的演员Z的丑闻闹得沸沸扬扬，紧跟着对他做出的开除警告的处分在学校里引发了许多闲话。
“对不起，”戈沃尔科夫又开始高谈阔论了，“校方没有权利干涉演员的私生活！”
就这个问题我们请伊凡·普拉东诺维奇谈一谈，他说：
“你们不认为一只手创造，另一只手破坏创造是没有意义的吗？
“但是大部分演员恰恰是这么做的。
“在舞台上，他们努力地创造美好的艺术印象，但走下舞台，就仿佛是嘲笑刚才还在欣赏他们的观众一般，他们努力让他们失望。我怎么也忘不了，在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才华横溢的著名的巡回演员带给我的痛苦和屈辱。为了不使对他的纪念蒙上阴影，我不说出他的名字。”
“当时我看了一场令我非常难忘的表演，那出戏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当时我不能一人走回家，我必须向谁倾诉一下刚才在剧院中感受到的一切才行。我和我的朋友两人一起去了一家餐厅。就在我俩回忆刚才的情境，兴奋狂喜不已的时候，他，我们的天才，走了进来。我们喜不自胜，冲到他面前，激动地滔滔不绝。著名演员请我们跟他在一个单间里共进晚餐，我们眼看着他一杯杯越喝越多，最终醉得像一头野兽，面目全非。那时被光鲜亮丽的外表掩盖着的人的、演员的丑恶，诸如令人厌恶的自吹自擂、浅陋的虚荣、背后的小动作、造谣中伤以及为上位而做出的一切全都暴露无遗。更过分的是，他竟然拒绝支付酒钱，而那酒几乎是他一个人喝掉的。这之后很久我俩都不得不到处赚钱来偿还这笔意外落到我们头上的冤枉花销。我们还得很乐意地将我们这位一路不停地打酒嗝、骂大街的偶像送回到他的宾馆，就他这副尊容连酒店的门卫都不想让他进去。
“综合我们从这位表演天才身上获得的好的印象和坏的印象，请大家给所得出的东西下个定义吧。”
“就像是喝了香槟后打出来的一个嗝。”舒斯托夫俏皮地说。
“等你们成为著名演员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要发生类似的事情。”拉赫马诺夫总结道。
“只有在自己的家里，在最狭窄的圈子里，演员才能随心而欲，因为他的角色没有随着幕布的落下而结束，即使在生活中他也应该是美好的承载者和传播者。否则他一只手创造，而另一只手却在破坏创造。请大家从献身艺术的第一年就要明白这个道理，并为这个使命做好一切准备。请在自己的内心培养一个社会活动家必需的自制力、道德感和的纪律感，他们带给这个世界的应该是一切真善美的东西。”
◆
“演员，就他们所为之服务的艺术的本性来说，是一个巨大而复杂的团体——剧团的一分子，他每天都以它的名义、在它的称号下为成百上千的观众表演。几百万的人几乎每天都在阅读着关于他在其服务的机构中工作和活动的消息。他的名字与其服务的机构紧密相连，不可分割，就像不可能把谢普金、萨多夫斯基父子、叶尔莫洛娃与小剧院分开，不可能把莫斯克温、卡恰洛夫、列昂尼多夫与艺术剧院分开一样。演员不仅有自己的名字，还承载着自己剧院的名字和称号，在公众的概念里，他的演艺生涯与私生活都会紧密相融的，所以如果小剧院、艺术剧院或者其他剧院的演员有了不体面的行为、做了丑事、犯了罪，那么无论他怎样推辞、如何在报纸上澄清或者解释，他都无法擦去致使他所服务的整个团队、整个剧院遭受到的污点和阴影。这就促使演员有义务在剧院的大墙之外严以律己，不仅珍爱他在舞台上的名声，也要珍爱他在个人生活中的名声。”
◆
“由于你们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初登舞台，所以我想讲一讲，演员应该怎样为自己的登台做准备，他应该怎样在自己的内心创造出舞台的自我感觉。
“每一个危害我们剧院生活的人都应该让他离开，或者使其改邪归正。我们自己则应该多多注意只把好的、充沛欢乐的情感带到这里。在这里大家都应该微笑，因为我们在这里做的是自己热爱的事情。希望不仅是演员自己能始终记得这一切，而且办公室里、仓库等地的行政人员也都能记得。他们应该明白，这里不是粮仓、小商铺、银行，不是人们为了争夺暴利随时准备咬断别人喉咙的地方。就连职位最低的职员和会计都应该像演员那样深谙他们为之服务的事业的实质。
“人们会说：‘那预算、花销、亏损和工资怎么办？’
“凭我的经验，我可以告诉大家，只有工作氛围纯洁了，物质方面才可能获利。氛围是可以传达给观众的，它会无意识地将观众吸引到剧院里来，纯净他们的心灵，唤起他们呼吸剧院艺术气息的需求。如果你们能够了解，观众是如何感受紧闭的大幕后面发生的一切就好了！幕间休息时舞台上的混乱、噪声、喊叫，工人们的汗水，舞台上无序的忙碌都会传到观众大厅里，使演出变得艰难。相反，幕后的井然有序和寂静迅速则会让演出变得轻松。
“还会有人对我说：‘那么演员之间的嫉妒倾轧、勾心斗角、渴望角色、争抢功劳、争抢主角该怎么处理呢？’我回答：那些背后善搞小动作的演员和嫉妒心极强的演员一定要毫不留情地让他们离开，对角色挑三拣四的演员也一样。要让那些对自己角色的分量不满的演员记住，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
“谁热爱的不是自己的剧院，而是剧院中的自己的话，那就让他走人。
“可是剧院的勾心斗角和造谣中伤不是向来最拿手的吗？
“不能把极富表演天分的人排除出去，就因为他的性格不好，因为他妨碍了别人安享太平。
“我同意。天才身上的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但是他的缺点应该是对别人无害的。当剧院出现了此类危及整个机体的杆菌的时候，应该给全体成员打预防针，以使集体生成抗毒素和免疫力，有了它们，天才的阴谋诡计才不会破坏剧院生活的整体和谐。”
“那就是说，应该将所有的圣人聚在一起组成剧团，建立一个你可以随意说话的剧院。”戈沃尔科夫反驳道。
“那你以为呢？”托尔佐夫激动地插话进来为伊凡·普拉东诺维奇辩护。“你希望那些卑鄙无耻之徒和一心追求上位的演员能从舞台上向观众传达那些令人高尚的思想和情感吗？
“你希望在幕后过的是小市民式的小日子，而走上舞台，立刻就能够与莎士比亚比肩而立，站在同一个平面上吗？
“是的，我们也知道有这样的情况，就是那些将自己出卖给老板和财神爷的演员，他们走上舞台也常常让我们震惊，令我们赞不绝口。
“但要知道，这些演员就是天才，是落入凡间小市民生活中的天才，他们的天赋是那样巨大，以至于在创作的瞬间可以忘却庸俗浅陋的一切。”
“但是难道这是每一演员都做得到的吗？天才呈‘天启之灵感’达此目的，而我们就不得不为此献出自己的一生。这些演员是否做到了上天交付他做的一切？是否做到了他们能够做到的一切？
“另外，让我们大家任何时候都不要以天才为榜样。他们都是些特别之人，他们的一切都与众不同。
“关于天才流传着许多不实之说。人们传说，他们整天烂醉如泥，像法国闹剧中的金[53]那样放浪形骸，到了晚上就弄很多人……
“但事实并不完全如此。据了解谢普金、叶尔莫洛娃、杜泽、萨利维尼、罗西等伟大演员生活的人都说，他们过的完全是另一种生活，那些假冒天才不妨向他们学习，以他们为榜样。至于莫恰洛夫嘛……是的，听说他在个人生活中完全是另一副模样……但干嘛只在这个意义上以他为榜样？他身上有许多更重要的、更珍贵的和更有趣的东西可以拿来学习。”
◆
“演员是美的创造者、承载者和传播者，他的使命有多崇高，多高尚，一个为金钱出卖自己的野心家、追逐个人名利的钻营者的匠艺就有多卑贱，多丢脸。
“舞台就像是一本书，一张白纸，既能为崇高服务，也能为低贱服务，这全要看人们在上面表演的是什么，是谁在上面表演，怎样表演。在明亮的舞台脚灯前什么东西、什么样的表演没有出现过啊！既有萨利维尼、叶尔莫洛娃或者杜泽美好的、令人难忘的表演，也有路边小酒馆般的低俗节目和色情滑稽戏以及艺术、体操、笑话和恶俗广告混在一起的大杂烩。如何去划定美与丑之间的界线呢？难怪王尔德说，‘演员可以是教士，也可以是小丑。’
“你们一生都要寻找区分我们艺术中的好与坏之间的分界线，你们中有多少人对此浑然不知，一生都在为坏的东西服务，因为它们不会正确地评判自己的表演对于观众的影响，并不是所有在舞台上发光的东西都是金子。无论是在我们国内，还是在国外，这种对待艺术模糊不严谨和原则性缺失的态度都会使剧院走向完全的衰落态势。同样的原因还会妨碍剧院在社会生活中占据它们有权获得的高位和具有的重要意义。
“我不是艺术中的清教徒和‘书呆子’，不！我很开通地看待剧院的前景。我喜欢快乐，喜欢诙谐……”
◆
“通常在创建工作氛围和纪律的情况下，人们都希望在整个团队、在剧院这个复杂机构的各个部分中能立竿见影地达到目的，为此出台严格的规范、决议和处罚办法，但结果达到的只能是外部的、形式上的纪律和秩序。大家都心满意足，对模范的秩序极尽夸耀。但是剧院中最主要的艺术纪律和道德靠外在的手段是创造不出来的。所以很快，秩序的组织者就失去了精力、信念感，并把失败归罪于别人，或者到处寻找原因，一边为自己辩解，一边把责任推到别的同志身上。‘跟这种人在一起什么也做不成功。’这种情况下大都是这么说的。
“请大家尝试着从另一端走近任务，即不要从自己同志开始，而是从自己开始。
“请将你们希望推行到生活中的一切，你们认为建立纪律和秩序的工作氛围所需的一切都先在自己身上尝试，然后再以身作则地去影响别人，让别人信服。那时你们的手中就会有一张有力的王牌，人们就不会对你说‘还医生呢！先治治你自己吧！’或者‘欲正人先正己！’这样的话啦。
“以身作则是赢得威望的最佳手段。
“以身作则不仅对别人来说是最好的证据，对自己也如此。当你要求别人去完成你已经在生活中尝试过的事情时，你相信，这个要求是可以做到的。你根据自己的经验就会知道，它是难以完成的，还是轻轻松松就可以完成。
“这时就不会发生经常出现的情况，即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提出难以完成的或者是过于艰难的要求。由于坚信对方能够完成，他就会变得要求过高、缺乏耐心、气愤、苛刻；由于认定自己没错，于是就百般劝说，指天发誓，说完成他的要求根本算不得什么难事。
“这难道不是一个损害自己威信的好办法吗？别人会说：‘自己提的要求自己都不懂。’
“简言之，氛围、纪律和道德不是依靠命令、规范、通告和大笔一挥、严苛以及即刻对所有人提出要求就能够实现的，这不能像通常在剧院中进行团队教育那样‘批发’完成，而是像我所说的要‘零售’进行。这不是大规模的工厂式的工作，而是手工业工场式的工作。
“任何时候都不要像平日里大家希望的那样一蹴而就，这样的急促和缺乏耐心注定是要失败的。
“请单独去接近每一个人，跟他交谈，交谈之后充分了解你需要得到什么，应该与什么作斗争，要坚强、沉稳、严格要求、态度严厉。
“在这种情况下请一直记住，堆雪人的孩子是如何从一个小雪团逐渐滚成巨大的雪球的……这个变化的过程也应该出现在我们这里：开始是一个人——我自己，然后是两个人——我和与我意见一致的朋友，再然后是四个、八个、十六个人，以此算术级数类推，也许，是几何级数类推。
“为了将剧院扭转到正确的路线上来，需要时间，还需要仅仅五个志趣相同、团结一致的团队成员。”
“所以如果第一年你的团队只有五六个对任务理解一致、全身心忠诚于它、在思想上彼此接近的团员的话，那你就是幸运的，你应该知道，你们的事业已经有成绩了。
“也许，在剧院不同的地方会同时出现几个这样的小组，这样更好，思想上的融合出现得越快越好，但这不是一下子就能够达到的。
“在对团队纪律以及一切为创建期许的工作氛围提出要求的过程中，首先应该有耐心、有自制力、坚定且平和。为此首先需要清楚地了解你要求的是什么，并要清醒地意识到困难和克服这些困难所需的时间。除此之外，要相信，每个人在内心深处都是向好的，但会有什么东西妨碍他去实现美好的愿望。人一旦接近了美好的事物，并在自身体验过它，那么他就再也不会与它分离，因为它永远都会比丑恶的事物给予他巨大的满足。最主要的困难就是认识各种障碍，因为正是它们妨碍了正确接近别人的心灵，对抗我们消除它们。为此完全无需成为一个细腻的心理学家，只要细心了解你要接近的人，然后亲自去接近他、研究他就可以了。那时你就会清楚地看到深入别人内心的进程、是什么阻碍了这些进程和正在进行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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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家、钢琴家和舞蹈家是如何开启自己的一天呢？
“他们在事先规定好的时间内起床、洗脸、穿衣、喝茶，之后便开始练功。歌唱家开始练声或者练习唱段；音乐家、钢琴家、小提琴家等演奏音节或者其他练习曲，以保持和发展演奏技艺；而舞蹈家则匆匆忙忙来到剧院，来到练功房做各种规定动作，等等。他们春夏秋冬每天如此，哪天没练都会被认为是损失，会使演员的艺术水平倒退。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自己的书中讲到，托尔斯泰、契诃夫和其他一些真正的作家都认为每天在规定的时段写作是极其必要的，即使写的不是长篇小说、中篇小说，不是剧本，那么写写日记、记录一下想法和观感也好。重要的是不要让握笔的手和打字机上的手生疏起来，而是要在直接的、最细腻和最准确地传达一切难以捕捉的思想和情感、想象、视觉想象和直觉激情回忆的过程中得到更好的锻炼。”
“如果你去问画家，他告诉你的也会是这样的回答。
“不仅如此，我认识一个外科医生（外科学也同样是一门艺术），他把自己的空闲时间都用来玩那种极其精巧的日本和中国的挑棒游戏。喝茶的时候、聊天的时候他总是会从一大堆东西里面抽出一些藏得很深、几乎看不到的东西，用他的话说，目的就是为了‘练练手儿’。
“只有演员，每天早晨起床之后就急急忙忙往街上赶，去见熟人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办自己的私事，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空闲的时间。
“就算是这样吧！但要知道歌唱家并不比他闲；舞蹈演员也有各种排练和剧院生活，音乐家也有各种排练、上课和音乐会等着啊！
“而且所有那些将在家中应该干的工作荒废了的演员惯常的借口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没有时间’。
“这真是可悲！要知道话剧演员比其他专业的演员更需要在家里工作。
“歌唱家的工作仅仅和自己的嗓音及呼吸相关，舞蹈家的工作则是与自己的肢体相关，音乐演奏家则是与自己的双手相关，演奏铜管乐器的乐手则是与自己的气息和嘴部肌肉相关。而戏剧演员却是和自己的双手、双脚、眼睛、面孔以及造型、节奏、动作，和我们在学校中学到的全部课程都相关。课程并不是随着毕业而结束，它应当在演员整个的演艺生命中进行，越是接近老年，就越是需要技术的准确，随之也越是需要系统性地对技术进行打磨。
“但是因为演员‘没有时间’，那么他的艺术，往好里说，是会原地踏步；往坏里说，就会走下坡路，而且充满了一些偶然的技术，这些技术往往是在虚假的、错误的、匠艺的排练‘工作’中以及没有进行充分准备的公众演出中，由于必需自然而然形成的。
“你们大家知道，演员，特别是最会抱怨的演员，也就是最普通的，不是主角演员，而是出演二三等角色的演员是比任何别的职业的工作者更有空闲时间的。
“让数字向我们证明这一点，让我们以参加话剧《费多尔沙皇》群众场面的演员为例。为了出演第二幕（鲍里斯·戈杜诺夫与舒依斯基公爵和解），七点半之前他应该做好准备。这一场之后就是幕间休息。不要以为他回去改变妆容和换服装，不，大部分的大贵族都不换妆，只是换掉最外面的大衣而已。所以幕间休息正常的十五分钟时间里他还有十分钟。
“花园里那场戏时长很短，结束之后是两分钟停顿，然后‘鲍里斯退位’，这一场不少于半个小时，所以大家可以算一算，算上幕间休息——三十五分钟加上那会儿的十分钟——一共是四十五分钟。
“之后就是其他场景的表演……（可以根据场记的工作记录，算出一个群众演员的空闲时间，得出一个总数）
“参与群众场面演出的演员的情况就是如此，也有不少扮演御前大臣、信使等小角色的演员或是稍微重要一些的、但出演时间很短的演员情况也是如此。自己出场那一段演完之后，他们整个晚上就完全没事了，或是等着在最后一幕中再次出场五分钟，整个晚上就在几个化妆间里闲逛，无所事事。
“像《费多尔沙皇》这出相当难排的戏中就是这样给演员分配时间的。
“我们可以看一看，在这个时间段大部分没戏的剧团成员都在做什么，他们无事可做，百无聊赖。我们要记住这一点。
“演员们晚间演出的情况就是这样。
“那么他们白天在排练场上做什么呢？
“在一些剧院，比如，在我们剧院，大型的排练一般十一二点开始，这之前演员是自由的，由于我们演员生活的许多原因和特点，如此安排无疑很正确。演员演完戏已经很晚了，而且他还保持着兴奋状态，无法快速入眠。当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入睡，并做起第三个梦的时候，演员却在表演悲剧的最后一场，也是最惨烈的一场，然后‘慢慢死去’。
“回到家里，他还要利用周遭的寂静，集中注意力，避开人们，为新的、正在酝酿的角色做准备。
“第二天，当所有人都苏醒过来，开始工作，筋疲力尽的演员在结束了每天艰难漫长的神经紧张的工作之后还在酣睡，这毫不奇怪。”
“‘肯定是喝醉了。’一群俗人就会这样说我们。
“有的剧院却要时刻‘鞭策’演员，因为它们有‘铁的纪律和模范的秩序’。他们的排练从早晨九点开始（顺便说一句，在他们那里莎士比亚的五幕悲剧常常是十一点就结束了）。
“这些剧院总是夸耀自己的秩序，却不为演员着想……哦，他们是对的。他们的演员可以做到对健康毫无伤害地、完全自由地一天‘死去’三次，因为每天早晨他们能排三出戏。
“‘得啦—啦—啦姆……达姆—达姆，得啦—嗒—嗒—嗒……’女主角的扮演者小声咕哝着。‘我走到沙发前，然后坐下。’男主角的扮演者同样小声咕哝着回答她：‘得啦—啦—啦姆……达姆—达姆，得啦—嗒—嗒—嗒……’等话，‘我也走近沙发，跪下来吻您的手。’
“如果你十二点来排练，常常会遇到别的剧院的演员已经排练完在大街上闲逛了。”
“‘您去哪儿？’他问。
“去排练。
“‘怎么，十二点排练？太晚了！’他一边不无讽刺地说，一边暗自思忖：‘这个瞌睡虫，太懒了！他们剧院还有没有规矩？’
“我已经排练完了！整出戏都过了一遍！我们九点钟就开始了。”这个匠人骄傲地炫耀着，同时傲慢地看着这个迟到的人。
“就这样对我就已经够了，因为我已经知道，自己在跟谁打交道，他谈的是什么‘艺术’。但也有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
“在一些真正的剧院中，有许多领导人，他们千方百计地去搞艺术，竟然认为那充满匠艺气氛的剧院的各种秩序和‘铁的纪律’是正确的，甚至是模范的！！这些按照会计、收银员和统计员的标准来判断一个真正演员的工作条件及劳动的人怎么可能管理艺术事业，怎么可能明白，艺术事业是如何进行的，那些每天‘睡到天光大亮十二点’的、把‘剧目管理处对工作的安排’搞得一片混乱的真正的演员会把多少精力、生命和内心最美好的情感献给自己心爱的事业啊！
“如何才能规避这些杂货铺、商店、银行或者账房的老板呢？到哪里去才能找到既能理解最重要的是什么，又能感受到真正的演员真正的工作何在，并指导如何与他们打交道的人呢？
“但是我还是要对那些备受折磨的真正的演员，无论是扮演大角色还是小角色的演员，提出新的要求，那就是：请把幕间休息、不上场和排练时所剩下的最后一点时间也用来自我完善，打磨自己的技术吧。
“对此，正如我刚才用数字说明的那样，可以找到相当多的时间。”
“但是您的要求会带来过度劳累，您剥夺了演员最后一点休息时间！”
“不。”托尔佐夫肯定地回答。“对于我们演员兄弟来说，最为令人疲惫的是在更衣间里闲逛，等待出场。”
◆
“剧院的任务就是要创造剧本与角色的内心生活，完成促使诗人和作曲家笔下作品诞生的基本核心和思想的舞台体现。
“剧院的每一位工作人员，从到我们这里来的观众首先遇到的门卫、衣帽间管理员、售票员、收银员到行政管理者、办事员、经理，最终是诗人和作曲家的共同创作者演员，所有的人都在为艺术服务，并服从于艺术的主要目的。剧院的工作人员毫无例外地是戏剧的共同创造者。在这样或那样程度上破坏共同工作，妨碍实现艺术和剧院的主要目的的人都应该被认为是有害的。如果门卫、衣帽间管理员、售票员和收银员态度恶劣地迎接观众并以此坏了观众的情绪，他们就是危害到了共同的事业和艺术的任务，因为观众的情绪低落了；如果剧院里寒冷、肮脏、混乱，延迟开演，表演缺乏应有的热情并且由此诗人、作曲家、演员、导演的主要想法和感情无法传达观众，导致观众来剧院毫无意义，那么这场演出就被毁了，剧院也就失去了自己的社会的、艺术的和教育的意义。诗人、作曲家和演员要在舞台脚灯演员的那一侧创造表演所必需的情绪，行政管理人员要在观众大厅和演员为演出做准备的化妆间为观众和演员创造相应的情绪。
“观众和演员一样，同样是演出的创造者，他们和表演者一样都需要做好准备，需要好的情绪，否则他们就不能接受诗人和作曲家通过作品留下的印象和主要思想。
“剧院的全体人员无论是在表演之时，还是在排练或是其他时间，都要对艺术的基本目的绝对服从。如果由于各种原因导致排练没有成效，那就说明那些妨碍工作的人是对艺术的基本目的造成了危害。创作只能是在相应的必需的环境下进行，而那些妨碍创作的人就是在我们为之服务的艺术和社会面前犯罪。被破坏了的排练伤害了角色，而遍体鳞伤的角色对诗人的主要思想，即艺术的主要目的的体现是不会有帮助的，只能是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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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和行政人员之间、舞台和管理部门之间矛盾重重，这在剧院的生活中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在沙皇时代，这种现象常常会毁掉剧院。‘皇家剧院管理处’就曾经是表明官僚主义的拖延、停滞和墨守成规等一系列恶习的最恰当的‘通称’。
“在这种情况下，我想起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戏剧生活中的一件事，它清晰地勾画出了管理处的官僚主义和其在舞台上的结果……
“很显然，在剧院中，戏剧管理处应处于它应有的地位，就是服务的地位，因为赋予艺术与剧院生命的不是管理处，而是舞台；吸引观众，赢得声望和荣誉的不是管理处，而是舞台；创造了艺术的不是管理处，而是舞台；社会爱戴的不是管理处，而是舞台；对社会产生印象、具有教育意义的不是管理处，而是舞台；给剧院带来收益的同样不是管理处，而是舞台。
“但如果你把这一切说给任何一个剧院老板、经理、监督员、任何一个管理员听，他们一定会因你的这些异端邪说而勃然大怒——因为剧院的成功是他们的功劳，是他们管理功劳的概念早已在他们的意识中根深蒂固。是他们决定付款还是不付款，上演这一出还是另一出戏，批准并决定预算的数额，是他们决定员工的薪水，收取罚款；他们举办招待会、作报告，他们有奢华的办公室、庞大的人员编制，常常用掉大部分的预算；他们可以对表演、对演员的成就表示满意或者不满意；他们可以到处发送免费入场券，而当演员想让他需要的人或者评论人进到观众席的时候还要低三下四地求他们。他们常常会拒绝演员的请求而将入场券转送给自己的熟人；他们煞有介事地在剧院各处大摇大摆，心安理得地接受演员们对他们摧眉折腰的鞠躬；他们是剧院中最可怕的恶、压迫者和艺术的破坏者。我对这些普遍存在于剧院中的监督者、演员劳动卑鄙的剥削者，对他们的愤怒和仇恨已经无以言表了。
“从很早的时候起，管理人员就利用我们天性中的一些特点来压迫演员。演员永远远离现实生活，生活在想象和创作理想的世界里，他们常常疲惫不堪，从早到晚在排练、演出和在家中的准备工作中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他们多愁善感、神经过敏、喜怒无常、易于激动、意志薄弱且很容易灰心丧气，因此他们常常在自己的私人生活和艺术之外的生活中相当无助。他们仿佛就是为了受剥削而生，而且他们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献给了舞台之后就再也没有更多的精力来维护自己的人权了。
“在剧院里，能正确理解自己作用的行政领导和管理人员几乎凤毛麟角。管理处和它的工作人员应该成为艺术最好的朋友和它的祭司——演员最好的助手。这是多么神奇的角色啊！每一个职位最低的职工都能够而且应该在这样或那样的程度上参与到剧院共同的创造事业中来，促进它的发展，努力理解它最主要的任务，和其他人一起去完成这些任务。了解、寻找并每每能够找到为上演、布景、服装、效果以及特技所必需的素材是多么重要啊！舞台上、演员化妆间、观众大厅以及剧院的各个工场中的秩序以及全部的生活方式是多么重要啊！应该让观众、演员和每一个与剧院相关的人都能带着一颗虔诚之心走进剧院。
“应该让观众在推开剧院大门的同时能够以对他们有所帮助的相应的情绪，而不是妨碍他们去接受演员留给他们印象的心态走进去。幕后和观众大厅中充斥的情绪对于演出来说具有多么巨大的意义！后台礼拜式的虔诚情绪对于演员来说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而演员化妆间中的秩序、肃静以及不慌不乱——所有这些条件对演员在舞台上的工作自我感觉的形成产生强烈的影响。
“在这方面，剧院的行政管理人员与我们创作生活中最隐秘和最重要的方面紧密相连，他们能够给予演员以巨大的帮助和支持。的确是这样，如果剧院拥有安宁、稳定的秩序，它就能给予很多：使演员能为创作做出充分的准备，使观众能为接受演员的创作做出充分的准备。如果相反，演员在舞台上的环境和观众在观众大厅中的环境都令人生气、愤怒、焦躁，无法看戏，那么创作和对创作的接受或者变得不可能，或者需要非凡的勇气和技术，以和与之作对的东西进行斗争。
“世上有许多这样的剧院，在正式演出开始之前，演员必须先经受一整出悲剧，他需要与裁缝、服装师、化妆室、道具师不断斗争，才能为自己争取到服装、体面的鞋子、干净的裤子、合身的外衣、假发或者用毛发而不是用麻絮制成的胡子。裁缝、化妆师并不了解自己在艺术事业中的重要作用，因此对于演员以什么面目出现在观众面前漠不关心。他们始终待在幕后，甚至看不到自己马虎草率、粗枝大叶的工作结果。我们怎么能允许那些扮演剧中的英雄、高尚的骑士、热烈的恋人的演员走上舞台成为全场的笑柄，他们的服装、化妆、假发在本该让观众欣赏到他们的美好和细致表演的地方却引发哄堂大笑呢？
“经常在演出之前和幕间休息时，演员的神经已经被折磨得疲惫不堪了，因此当他走上舞台，早已筋疲力尽、内心空洞了，他演不好是因为他已经无力演好了。
“要想理解所有这些幕后的糟心事对演员工作的自我感觉以及创作过程的影响，就要成为演员，亲身体验这些幕后的无序状态。如果剧院中没有应有的纪律和制度，那么演员即使走上舞台也不会感觉良好。站在舞台上他会冒险不去找到他表演所必需的道具，有时一场戏就取决于那个道具的，比如，一把手枪或是一把匕首，他本来应该用它自杀或是杀死对手。
“灯光师将照明弄得过暗从而破坏了演员表演的很精彩的一幕，这是多么常见的事啊，而道具师过于卖力，使幕后的噪声传到了外面，完全掩盖了演员在台上的对话或是独白。结果感受到剧院混乱无序的观众自己也会变得不守规矩，吵吵嚷嚷，缺乏教养，以至于可怜的演员需要面对新的、最难于克服的创作障碍——与人群斗争。最可怕的，最难以控制的就是观众大声喧哗、走来走去，特别是演出期间大声咳嗽。要想让观众遵守演出必需的纪律，让他们开演前就各就各位，聚精会神，不喧哗，不咳嗽，剧院首先就要为自己赢得尊重，要让观众自己感觉，在剧院中他自己的行为举止应该如何。如果剧院的整个环境与我们艺术的崇高使命不相适应；如果它让观众觉得可以放纵自己，那么演员就会遭遇力所不能及的任务，那就是要去战胜环境，还要迫使观众忘掉使他们转移了注意力的东西。”
[53]译者注：这里指的是大仲马1836年撰写的小说《金，天才与放荡》中的主人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