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洗乖声谐音律
音乐是语言的延长,所谓“歌永言”(《尚书·尧典》),因此音乐的疾徐、升降、轻重的走向,也就是节奏快慢、旋律高低以及音量大小的变化,必须大致符合语言所固有的行进规律,才能较好地传达出“言”中所蕴含的“志”即思想内容。以这一认识为基点,古人又强调“律和声”(《尚书·尧典》),这儿所谓的“律”既是音乐的乐律,又是语音的音律,这是由汉语以单音节字为基本单位而每个字的音节包含声、韵、调三个要素的构成特点所决定的。因此,所谓声腔改革的首要任务无疑是理顺腔调和语音的关系,使之和谐协调。魏良辅对此有足够的认识,指出:“五音以四声为主,四声不得其主,则五音废矣。”因此,必须“将平上去入,逐一考究,务得中正。如或苟且舛误,声调自乖,虽具绕梁,终不足取”(《曲律》)。于是,将“字清”列为“曲有三绝”之首。
昆山腔是建立在吴语的基础上的。在古代,吴语不是一种普通的方言。自公元3世纪初叶迄于6世纪末的六朝时代,江东地区一直是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流行当地的吴语成为中古时期的官方语言或“普通话”,影响之巨,甚至波及日本、朝鲜等东亚邻国。以吴语读书音为主要基准,产生了《切韵》系统的几百种音韵学论著,形成了风行唐宋之后的近体诗和曲子词的格律规范,为千百年来骚人墨客、功名之士之所必从。这也致使吴语始终在很大程度上保存着中古官话的风貌。所谓吴侬软语,其主要特点是富有音乐性以及与此相关的长于表情,因而有人称之为“诗的语言”。吴语的音乐性物化为声母、韵母以及声调的极其丰富,与北方方言不同。吴语保留着全浊声母和尖音,保留着许多单元音,尤其在声调方面,不仅保留着全套入声字,而且平上去入各分阴阳,原则上具有八个调类。吴语的语音特点决定了南曲缠绵婉转的整体艺术风貌。而吴语区域几乎是百里不同音,小方言种类之繁多又导致南戏声腔杂沓纷纭,乃至地方小戏种遍地开花。
吴语区的传统中心是苏州,因而南戏声腔最终向苏州归并可以说是历史的必然。正如王骥德所说:“在南曲,则但当以吴音为正。”(《曲律》)与王骥德同为浙人的李渔解释道:“吴音便于学歌者,止以阴阳平仄不甚谬耳。”“乡音一转而即合昆调者,惟姑苏一郡。”因而“选女乐必自吴门,是已。”(《闲情偶寄》)而在这个归并过程中,魏良辅曾起了关键作用。沈宠绥说他“生而审音”(《度曲须知》),张大复说他“能谐声律”(《梅花草堂笔谈》),看来他在音韵学方面确有很深的造诣。他“愤南曲之讹陋也,尽洗乖声,别开堂奥”(沈宠绥《度曲须知》)。所谓“乖声”,是指违背音律的唱腔,略同于现代戏曲术语“倒字”。如把上声字唱成去声,或把平声字唱成上声,令听者感到别扭,歌者也难以准确传达词义曲情,因而被认为是曲唱之大忌。这也是当时南戏各大声腔所面临的共同问题。魏良辅一眼看准了这个最困扰人同时也最关紧要的症结所在,从此处入手“转喉押调,度为新声,疾徐、高下、清浊之数一依本宫”(余怀《寄畅园闻歌记》),“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沈宠绥《度曲须知》),从而促使昆山腔脱离里巷歌谣、村坊小曲的初级阶段,逐渐走向雅化。
昆山腔曲唱艺术按照唱词的四声阴阳配制谐调唱腔的格律称为腔格,而制定腔格的主要语言依据是苏州话。数百年间,作为吴语区的标准语言,除受共同语影响,部分地区(主要是城区)阳上类字调趋同于阳去类外,苏州话语音的声调类型和调值一直保持基本稳定而未有显著变化。其所谓“平上去入,各分阴阳”的具体情形如下:
与之相对应,昆唱的腔格规范主要体现为以下三方面:
1.总体规范:在平上去入四声中,“去声当高唱,上声当低唱,平、入声又当酌其高低,不可令混”(沈宠绥《度曲须知》引沈晞语);在同声调中,阴声高唱,阳声低唱。
2.具体规范:
(1)阴平——高平调,单长音。如:诗。
(2)阳平——单音较低,或多音渐次上升。如:时。
(3)阴上、阳上——单音极低,或低起递降,或降而复升。如:好、雨。
(4)阴去——高起高揭,落于比起音低一音处。如:试。
(5)阳去——平起高揭,落于比起音高一音处。如:事。
(6)阴入、阳入:分别与阴平、阳平同高,出口即断。
3.口法规范:昆唱口法非常复杂,其中有一些是同四声腔格有关的,如用于平声字的叠腔,用于上声字的嚯腔与
腔,用于去声字的豁腔,以及用于入声字的断腔等。
关于昆唱的四声腔格,明代曲学家、吴江人沈宠绥所著《度曲须知》中论析最详,兹择录于下:
去声高唱,此在翠字、再字、世字等类,其声属阴者,则可耳。若去声阳字,如被字、泪字、动字等类,初不嫌稍平,转腔乃始高唱,则平出去收,字方圆稳。不然,出口便高揭,将被涉贝音,动涉冻音,阳去几讹阴去矣。
上声固宜低出。第前文间遇揭字高腔,及紧板时曲情促急,势有拘碍,不能过低,则初出稍高,转腔低唱,而平出上收,亦肖上声字面。古人谓去有送音,上有顿音。送音者,出口即高唱,其音直送不返也;而顿音,则所落低腔,欲其短,不欲其长,与丢腔相仿,一出即顿住。夫上声不皆顿音,而音之顿者,诚警俏也。
凡遇入声字面,毋长吟,毋连腔,出口即须唱断。至唱紧板之曲,更如丢腔之一吐便放,略无丝毫粘带,则婉肖入声字眼,而愈显过度颠落之妙。不然,入声唱长,则似平矣;抑或唱高,则似去;唱低,则似上矣。是惟平出可以不犯去上,短出可以不犯平声,乃是绝好唱诀也。
若夫平声自应平唱,不忌连腔。但腔连而转得重浊,且即随腔音之高低,而肖上、去二声之字。故出字后转腔时,须要唱得纯细,亦或唱断而后起腔,斯得之矣。又阴平字面必须直唱,若字端低出而转声唱高,便肖阳平字面。阳平出口虽由低转高,字面乃肖,但轮着高徵揭调处,则其字头低出之声,箫管无此音响,合和不着,俗谓之“拿”,亦谓之“卖”,最为时忌。然唱揭而更不拿不卖,则又与阴平字眼相像。此在阳喉声阔者,摹肖犹不甚难;惟轻细阴喉,能揭唱,能直出不拿,仍合阳平音响,则口中勍节诚非易易。其他阴出阳收字面,更能简点一番,则平声唱法当无余蕴矣。
沈宠绥还将魏良辅以来的昆唱经验归纳成十六字的《四声宜忌总诀》,曰:“阴去忌冒,阳平忌拿,上宜顿挫,入宜顿字”。这就是所谓“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是就声腔与字调的关系而言的。至于语言的另外两个要素——声母和韵母,在昆唱艺术中也绝非无关紧要,这就是沈宠绥所说的“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
“字头”指声母,古人称为五音。沈宠绥《度曲须知》则喻之为“字音始出”时的“几微之端”,“一点锋芒”,必须分辨喉舌齿牙唇以及清浊尖团,轻轻吐出,“似有如无,俄呈忽隐”,既清晰又圆净,方为合格。如果含糊不清,“则其审音察字犹鲜精到也”;反之,如果粘滞不净,俗谓“装柄”或“摘钩头”,或称“字疣”,更是曲唱之大忌。由于“计算磨腔时候,尾音十居五六,腹音十有二三,若字头之音则十且不能及一”,字头所占时值既少,往往容易为曲家和听客所忽略。因而魏良辅谆谆嘱咐唱曲要留意“出字难”,听曲则首先要“听其吐字”“得宜”(《曲律》)。
“字腹”、“字尾”都与韵母有关。“字腹”指韵母的前半部分,包括韵头(介音i、u、ü)和韵腹(主要元音)。它介乎字头与字尾之间,起着“过气接脉”的作用,并决定字声的开口、齐齿、合口、撮口“四呼”形态。沈宠绥举例说:“如东钟之腹,厥音为翁红;先天之腹,厥音为烟言;皆来之腹,厥音为哀孩;尤候之腹,厥音即侯欧;寒山、桓欢之腹,厥音为安寒。”唱曲时必须“由腹转尾,方有归束”。昆唱实践中,老曲家常常在出字后便将口型固定在字腹以度唱过腔,直到落腔时才宛转收入尾音,以求“声调明爽”。
“字尾”,略等于韵尾,分为阴声(收i、u、ü)和阳声(收n、ng、m)两类。如“齐微、皆来两韵,以噫音收;萧豪、歌戈、尤侯与模三音有半,以呜音收;鱼之半韵,以于音收”,是为阴声;而“东钟、江阳、庚青三韵,音收于鼻;真文、寒山、桓欢、先天四韵,音收于舐腭;廉纤、寻侵、监咸三韵,音收于闭口”,是为阳声。至于车遮、支思、家麻三韵没有韵尾,“勿虑不收者也”。字尾能否处理得当,是极见功夫的。“音路稍讹,便成别字”,尤其是阳声字尾,最难“收拾得好”。沈宠绥曾批评虎丘中秋曲会上有人度“花阴夜静”之曲,“殊欠收拾,凡东钟、江阳字面,一概少收鼻音。珑字半近于罗,桐字半混于徒,广或疑于寡,王或疑于华”。“又有唱‘拜星月’曲者,听之亦犯此病。其忙字尾似麻,则音不收鼻也;其军字尾似居,亲字尾似妻,先字尾似些,此音不收舐腭也。”“此皆字面之没了当者也”。尤其是闭口三韵,“廉纤必犯先天,监咸必犯寒山,寻侵必犯真文,讹谬纠索,将无底止”(《度曲须知》),几成吴中曲唱之通病。故而魏良辅将“转收入鼻音难”列为“曲有五难”(《曲律》)之一。
音韵学的导入和规范使昆山腔率先跨越了横亘于“俗乐”和“雅乐”之间的河界,成为读书人乐于接受并热心参与的艺术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