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即旧声而泛艳

二、即旧声而泛艳

一种戏曲声腔,是不是具有较好的“永言”功能,即通过抒发深化“言”中所蕴涵的情志,发挥其动情感人的社会作用,具有决定意义的因素之一是音乐性。通俗的说法,也就是动听不动听。魏良辅“愤南曲之讹陋”,如果所谓“讹”是指“乖声”或不合声律的话,那么所谓“陋”则无疑是说南曲旧声腔音乐性很差,或如余怀所云“平直无意致”(《寄畅园闻歌记》)。

曲调的音乐性主要体现在两方面,即板眼(节奏)和腔调(旋律)。魏良辅认为:“惟腔与板两工者,乃为上乘”,因此“其有专于磨拟腔调而不顾板眼,又有专主板眼而不审腔调,二者病则一般”,都未得曲唱要义。因而,“腔纯”、“板正”与“字清”同列为“曲有三绝”。与之相对应,内行听曲必须“听其吐字、板眼、过腔得宜,方可辨其工拙,不可以其喉音清亮,便为击节称赏”(《曲律》)。

南曲的音乐素材主要来源于“里巷歌谣”、“村坊小曲”,“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南词叙录》)。这是南曲旧声腔的一大缺陷,也是时人认为南曲不能与北曲相提并论的重要理由。借鉴北曲演唱以弦索控制节奏的经验,魏良辅阐述了鼓板在南曲演唱中的节制作用。他说:“北曲之弦索,南曲之鼓板,犹方圆之必资于规矩,其归重一也。”把它抬高到曲唱规矩或准绳的地位来认识,强调“拍乃曲之余,全在板眼分明”(《曲律》)。新声昆山腔的板眼格式非常严格,每一曲牌有几拍,每一唱字在什么位置,以及曲牌与曲牌如何衔接,都有一定的规矩。如《牡丹亭·游园》南仙吕套,共六支曲牌。除引子、尾声例用散板外,四支上板曲依次为[步步娇]十三板,[醉扶归]十二板,[皂罗袍]二十五板,[好姐姐]二十板,前二支是一板三眼带赠板的极慢板,后二支是一板三眼不带赠板的慢板。故通常衬字唱腔只占前句的拖腔位置,不占板位,因而衬字不宜过多,有“衬不过三”之说。相比之下,昆唱北曲的板式反而比较宽泛。正如吴梅《顾曲麈谈》所云:“北曲无定式,视文中衬字之多少以为衡,所谓‘死腔活板’也。”曲牌的板数并不固定,唱字的位置也不固定,衬字之多少更无限制,每有衬字多出正字数倍的情况。

当然,昆唱南曲的所谓“死板”并非胶柱鼓瑟,而只是固定了每一曲牌的基本节拍。在谱曲实践中,常可视曲情需要,通过扩板或抽眼的方法大幅度地改变曲调的行进速度。所谓扩板,是将节拍成倍地扩展或拖长,并用小腔将其充实丰富。最常见的是将原本一板三眼的基本旋律扩展一倍,形成一板三眼带赠板的极慢板细曲。所谓抽眼,或称缩板,是将节拍抽去小眼,进行压缩,使速度成倍地加快,旋律化简。最常见的是将原本一板三眼的基本旋律压缩一半,形成一板一眼的急曲。于是,同样的曲牌、调式,同样的旋律框架,由于速度不同而改变了音乐风格,从而可以用来表现完全不同的情感场景。下面的例子是仙吕入双调集曲[朝元令]经扩板、抽眼处理在不同场合的不同运用及其不同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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扩板和抽眼使得原本以“死板”为特点的南曲曲牌有了急速、中速和慢速的节奏变化。这种所谓“徐疾之分”是依据一定规律的,多依“章法、时势、情理”而异。徐大椿《乐府传声》概括为:“始唱少缓,后唱少促,此章法之徐疾也;闲事宜缓,急事宜促,此时势之徐疾也;摹景玩情宜缓,辨驳趋走宜促,此情理之徐疾也。”对照上例,《玉簪记·琴挑》中叠用的四支《朝元令》前两支带赠板,后两支不带,细曲在前,急曲在后,这就是所谓“章法之徐疾”。《琴挑》表现潘必正、陈妙常两人在花间月下通过琴声互相试探并自诉衷肠,属于“摹景玩情”的“闲事”,故曲宜缓,而《长生殿·埋玉》描写安史之乱乍起、叛军迫近长安,唐朝君臣仓促逃奔蜀道,属于“辨驳趋走”的“急事”,故用一板一眼的急曲,这就是所谓“时势之徐疾”。可见,作为曲唱“规矩”的板式非但没有妨碍新声昆山腔表情功能的正常发挥,反而对其有极大的丰富与促进。

昆唱南曲的“死板”不仅不呆死,而且是同“活腔”结合在一起的。从唐宋之词到金元之曲,都是先定声腔,然后在固定的音乐框格中按格律填入唱词。周德清《中原音韵》论作曲就有诸多某牌某字“须阳平”,某调某处“必要上去”之类的规定,沈宠绥《度曲须知》谈到北曲格律时说得更明确:“古之弦索,则但以曲配弦,绝不以弦和曲。凡种种牌名,皆从未有曲之先,预定工尺之谱。”这样的说法是有事实依据的。按《本事词》卷下:

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色艺冠时,琴弈书画,靡不精妙。间作小词,亦复新颖可喜……七夕郡斋开宴,座客谢元卿豪士也,夙慕其名,令蕊赋七夕词,以己之姓为韵。酒方行,蕊即成[鹊桥仙]云云,周歌以侑觞。

当筵填词,即席歌唱,用不着编曲打谱,脱口便能付诸歌喉。元承宋俗,周德清《中原音韵后序》自述于泰定甲子(1324)秋赴友人罗宗信宴,于席间“口占[折桂词]一曲”,令歌妓当场歌唱。“歌既毕,客醉,余亦醉。”词人倚声填词,歌者依腔度曲,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曾经是曲唱艺术最基本的规则,昆唱北曲在一定程度上沿袭了元曲“死腔活板”的传统。然而魏良辅却并没有搬用这一规则束缚新兴的南曲声腔,而是着眼昆唱实际,在保持曲牌基本板式和主腔结构的前提下,采用总体上以曲就腔,具体则依据四声腔格和曲情的需要打谱就字。这样的做法寓规整于灵活变通之中,不仅松动了格律对于曲词的过严要求,有利于传奇创作,而且使原本凝固的曲牌旋律有了发展变化的空间,从而开拓、丰富了南曲声腔艺术的表现功能。今天看来,这具有毋庸置疑的合理性。

魏良辅及其同道、后学们以协调曲词与声腔关系为切入点,以“腔与板两工”为追求目标,新声昆山腔很快形成了纡徐委婉、细腻缠绵的艺术风格,所谓“功深熔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沈宠绥《度曲须知》),所谓“转音若丝”(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所谓“取字唇齿间,跌撸巧掇,恒以深邈助其凄唳”(余怀《寄畅园闻歌记》)。从那时起,历经数百年的长期实践,逐渐积累起一整套复杂的昆唱口法,师徒传授,至今曲坛奉为度曲金针。

昆唱口法较原始的提法为“掇叠擞嚯”四字诀。王季烈《与众曲谱》所附《度曲要旨》增为“掇叠擞嚯豁断”六字,犹失之简略。兹后,俞振飞编《粟庐曲谱》所附《习曲要解》分析为“带、撮、带连撮、垫、叠、三叠、啜、滑、擞、豁、嚯、img、拿、卖、橄榄、顿挫”等十六法。据说后来又扩充至二十法。又去其重复苛细,增其未及,乃得以下十四法:

(1)叠腔:曲谱中以“·”标注。常用于平声字腔中,将原音叠唱一次或数次,以扣住尾声,不使上扬或下坠。间有用于上、去声字腔者,是为变格。叠唱一次又称掇腔或撮腔,叠唱多次则称二叠腔、三叠腔等。

(2)擞腔:或称“嗽腔”、“颤腔”,曲谱中以“img”标注。可用于任何字腔中,但用于去声字腔头特别合适,将原音起伏摇曳。如将“上img”唱作“上尺上上”,古人所谓“迟其声以媚之”。

(3)嚯腔:或称“顿腔”、“落腔”,俗谓“落腮腔”,亦即传统“吞吐”唱法中的“吞”字法,曲谱中一般不标明,偶用工尺左下侧的“└”表示。常用于阳上声字的落腔,出口即收,以表现吴语阳上声字调低沉的特点。有时也可用于一拍四音的第三音,以免板滞。

(4)img腔:就是传统“吞吐”唱法中的“吐”字法,曲谱中不标明。常用于阴上声字腔,用力喷吐,出音稍高于原音,以表现吴语阴上声字调高起全降的特点。有时也用于阳平声字腔。

(5)豁腔:或称“袅腔”,俗谓“豁头”,曲谱中用“√”标注。用于去声字腔第一音后,上滑一音或数音,以表现吴语去声字调尾音上扬的特点。

(6)断腔:曲谱中用工尺左下侧的“└”标注。用于入声字腔第一音后,字出即止,以表现吴语入声字短促急收的特点。

(7)连腔:曲谱中不标明。用于分隔单长音,以免冗长单调。如将“img”唱作“img”,将“img”唱作“img”。通常用法,凡遇合、上、尺、六等音加上邻音,凡遇四、工、五等音加下邻音,以避免出现凡、乙二音。

(8)垫腔:又称“揉腔”,曲谱中一般不标明,偶用小字工尺表示。常用于上行声腔,垫于原有两工尺间,以增其圆润缠绵。如将“上工”唱成“上工”,将“四上”唱成“四上”等。

(9)滑腔:曲谱中一般不标明,偶用“·”表示。常用于下行声腔,垫于原有两拍之间,以增其跌宕生动。如将“尺工尺上”唱作“尺·尺”,将“六五六工”唱作“六·六”等。

(10)啜腔:曲谱中一般不标明,偶用小字工尺表示。用于一拍中两音相连上行处,在不改变原时值的前提下,将两音重复唱两遍,以增其迂回曲折。如将“尺工”唱作“尺”,将“合四”唱作“合”等。

(11)拿腔:俗称“做板”,曲谱中不标明。将某句末尾数字“拿住”,即突然放慢速度,然后急转直下,以营造某种感情氛围。多用于配合舞台表演。

(12)卖腔:曲谱中不标明。常用于散板曲中,将某工尺的时值自由延长,以营造某种感情氛围。多用于配合舞台表演。

(13)橄榄腔:曲谱中不标明。常用于上板曲的宕三眼或散板曲的卖腔,演唱时由抑而扬,再由扬而抑,将音量控制为首尾细小,中间宏大,状如橄榄,以求收放有度。

(14)顿挫腔:曲谱中一般不标明,偶用“└”表示顿音,用小字工尺表示挫音。用于三个工尺顺序上行处,在第一音出口后稍加停顿,是谓“顿”,虚唱第三音,是谓“挫”,然后顺序唱二、三两音,以求顿挫有致。如将“四上尺”唱作“四”,将“工六五”唱作“工”等。

这些口法不仅规范了不同字声的唱法,而且丰富了声腔的润饰,有利于曲情的表现。这就是徐渭《南词叙录》所谓“即旧声而泛艳”。然而个中虚实吞吐、疾徐抑扬的微妙关系,却大多难以形诸文字。魏良辅《曲律》对此有“五不可”之说:“不可高,不可低,不可重,不可轻,不可自做主张。”其中最后一条很关键。初学者必须在曲师指导下,经过长期的揣摩练习,方能心领神会,渐入佳境。

这一系列声腔曲调和演唱技巧上的革新,使原先俚鄙质朴的南曲变得“流丽悠远”(徐渭《南词叙录》),变得“益为凄婉,听者殆欲堕泪”(顾启元《客座曲语》),甚至足以使“飞鸟为之徘徊,壮夫闻之悲泣”(钮少雅《南曲九宫正始自序》)了。而昆山腔自魏良辅之出,“布调收音既经创辟”,“南词音理已极抽秘逞妍”(沈宠绥《度曲须知》),不仅在南戏诸腔并起的剧烈竞争中脱颖而“出乎三腔之上”(徐渭《南词叙录》),“遐迩逊为独步”(沈宠绥《度曲须知》),而且在同宋元以来占断词场的北曲的对垒中逐渐取得了优势。“风声所被,北化为南”(沈宠绥《度曲须知》),中国剧坛的基本格局发生了历史性的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