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李玉和苏州派

3.李玉和苏州派

17世纪中叶,炙热一时的吴江派随着明清易代的沧桑巨变逐渐淡出曲苑。差不多同时,吴中的戏曲界重新积聚力量,很快形成了一个新的戏曲家群体。因其主要成员大多是吴县人,所以称为吴县派;又因吴县是苏州府的辖县,所以又称为“苏州派”或“吴门派”。他们的代表人物是李玉。

李玉(1591?—1671?),字玄玉,自号苏门啸侣、一笠庵主人,吴县人。他出身低微,原系万历间权相申时行的家人,“为申公子所抑,不得应科试”(焦循《剧说》卷四)。申时行死后,申府家乐流散,宾从纷离。李玉摆脱羁绊后,曾多次参加科举考试,“而连厄于有司。晚几得之,仍中副车”(吴伟业《北词广正九宫谱序》)。不久,甲申国变,年过知命的李玉绝意仕进,全身心从事昆腔传奇创作。吴伟业称他“以十郎之才调,效耆卿之填词,所著传奇数十种,即当场之歌哭笑骂,以寓显微阐幽之旨,忠孝节烈,有美斯彰,无微不著”(《北词广正九宫谱序》),钱谦益更赞扬他“上穷典雅,下渔稗乘,既富才情,又娴音律,殆所称青莲苗裔,金粟后身邪?于今求通才于宇内,谁复雁行”(《眉山秀题词》)!分别拟之以唐代大诗人李白(青莲)、李益(十郎),宋代大词人柳永(耆卿)和元代大诗人、大曲家顾瑛(金粟),足见李玉在明清之际曲坛上独领风骚的盟主地位。

李玉的戏曲作品总称《一笠庵传奇》,存世者有《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清忠谱》、《千忠戮》、《眉山秀》、《牛头山》、《万里圆》、《两须眉》、《太平钱》、《麒麟阁》、《意中人》、《五高风》、《昊天游》、《风云会》、《七国记》、《一品爵》等十八种,另有《连城璧》、《埋轮亭》和《洛阳桥》等三种残本传世。其中较具社会意义和审美价值的剧作有三类:一类是以“一人永占”为代表的世情戏;一类是以《清忠谱》为代表的时事新剧;还有一类则是取材历史故事、反映时代精神的历史剧,代表作是《千忠戮》。而无论是哪一类作品,都充溢着浓郁的市民气息,可以说市民精神就是《一笠庵传奇》的灵魂。这也是苏州派剧作的共同特点。

李玉的成名作《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和《占花魁》合称“一人永占”,曾经以《一笠庵四种》之名合刊于崇祯年间。其中《一捧雪》取材于明嘉靖朝权奸严世蕃“以《清明上河图》特起大狱而终不可得”的传说,演述严世蕃仗势豪夺莫怀古家祖传宝物玉杯“一捧雪”的故事。作品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如代主受戮的义仆莫成,杀贼全节的侍妾雪艳,仗义救友的总兵戚继光,以及骄横霸道的权奸严世蕃和卖主求荣、奸诈残忍的裱褙匠汤勤,从而导演了“义”与“不义”两种伦理观念的激烈冲突,体现了作家劝善惩恶、拯救世风的创作意图。这在奸佞横行、道德沦丧的晚明时代,无疑是具有现实针砭意义的。剧中《审头》、《刺汤》、《祭姬》、《杯圆》等出至今存活在昆曲舞台上。

《人兽关》写桂薪忘恩负义,终得报应之事。作品通过施、桂两家的升降变迁,形象地展现了晚明社会“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如秋云”,“世态炎凉转眼异”的世风,矛头直指无情无义的“负心人”。剧中《牝诋》、《窘遏》、《冥警》、《兽诀》等出,令人惊心动魄,发竖魂摇,在一定程度上收到了作者预期的惩人警世之效。

《永团圆》写蔡文英娶江纳二女事。嘲讽的对象是“势利人”江纳。这位岳丈大人生就贪财慕势的脾性,蔡家荣显时,他主动攀婚;蔡家衰落后,便反目赖婚。蔡文英与兰芳成婚时,请他受礼,这位岳丈大人竟说:“贤婿是令邑堂尊,我官卑职小,焉敢受拜?”作者以极其夸张的漫画手法,塑造了一个势利小人的典型形象。

《占花魁》敷演《醒世恒言》中“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故事,细腻刻画了忠厚善良的卖油郎秦钟和不幸沦落风尘因而看透社会的花魁女莘瑶琴这一对人物个性,并通过他们的美满结合,反映了市民阶层在名利、爱情乃至人生等一系列重大问题上的新观念。剧中《劝妆》、《湖楼》、《受吐》、《独占》等出历经三百余年而始终脍炙人口。

“一人永占”以呼唤民主精神风靡曲苑,而《万民安》、《清忠谱》则以鲜明的时代特色著称。这两部传奇反映的是万历二十九年(1601)和天启六年(1626)先后发生于苏州的两次大规模市民暴动,塑造了市民英雄葛成以及颜佩韦等“五义士”的形象,这在中国戏曲史上是极为罕见的。

《万民安》已失传,仅在《曲海总目提要》卷十六中载有该剧的情节梗概,说的是万历年间税监孙隆在苏州肆意搜刮,胡作非为,苏州市民不堪忍受,奋起罢市。他们焚烧官府,殴毙孙隆的爪牙黄建节等。官兵入城镇压,缉拿聚众倡乱的首犯。佣工织匠葛成挺身投官,下狱论死。临刑地震,巡抚恐有冤情,传令暂缓行刑。后葛成终得奉旨赦免。剧作取材于苏州地区家喻户晓的时事,对苏州市民的抗税斗争以及市民起义领袖葛成舍生取义的壮举作了热情的讴歌。

《清忠谱》则是苏州派“时事新剧”中最负盛名的一部,写的是天启年间苏州百姓为保护搭救东林党人周顺昌而发动的与魏忠贤党羽的殊死斗争。这是一个重大的政治题材,据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记载,魏忠贤倒台后,表现这一题材的传奇作品有范世彦《磨忠记》、清啸生《喜逢春》、穆成章《请剑记》、王应遴《清凉扇》、史槃《清凉扇余》、高汝拭《不丈夫》、盛于斯《鸣冤记》、陈开泰《冰山记》、张岱《改本冰山记》、三吴居士《广爰书》、白凤词人《秦宫镜》、鹏鷃居士《过眼烟云》、水云逸史《回天记》以及无名氏《孤忠记》、《冤符记》等十五种。李玉《清忠谱》“最晚出”(吴伟业《清忠谱序》),能博取众长,自出新意,而后来居上。剧本以周顺昌被害作为主线,以市民抗暴作为副线,突出表现了周顺昌的清忠耿介和五义士的慷慨就义,同时将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和文震孟等东林党人的事迹穿插其间,组织剪裁十分得法。为了表现好这样纷繁复杂的政治事件,《清忠谱》在结构上打破以生旦为主的传奇体制,全剧二十五出,旦角戏只有《闺训》、《泣谴》和《表忠》三出,生角戏也随着第十七出《囊首》周顺昌被害而告结束,绝无节外之枝。在戏曲作品中很少见到的群众斗争场面,在《清忠谱》中却一再出现。第十出《义愤》、第十一出《闹诏》和第二十二出《毁祠》,作者充分调动了唱念、说白、科介、音响效果以及人物频繁上下穿插等一系列舞台表现手法,成功地再现了群情激愤的示威场景,堪称中国戏曲史上的创举:

[香柳娘](净、外、旦扮各色人等奔上)列位阿,走阿,走阿!向山塘急奔,向山塘急奔!冲天公愤,今朝始泄心头闷!我们苏州百姓,只因魏太监这千刀万剐的要谋王夺位,害了许多忠臣,拽死了周吏部,又屈杀了颜佩韦、杨念如等五人,人人切齿,个个咬牙。如今新皇帝登基,杀了魏贼,籍没了家私,杀尽了干儿干孙,那毛一鹭、李实都要拿去砍了。我们急急到半塘去,拆毁那逆贼的祠堂,大家出一口气。

(净)出了阊门,已是钓桥了。我们再喊些人同去。

(二杂同喊介)上塘、下塘、南濠、北濠众朋友,都到半塘拆祠堂去!

(内应介)来了!来了!

(净众作一路奔喊介,丑、生、贴扮各色又作一路奔唱上)

(合)急传呼万民,急传呼万民。千万共成群,拆毁如齑粉。

(净、丑作奔急撞跌介,扭住相打相骂介)

(外、旦劝介)我们西头一路奔来,要去拆祠堂要紧,何苦斗这闲气?

(生、贴劝介)我们也为拆祠堂而来,既是自家人,放手放手,大家去干正经。

(净、丑放手笑介)啐,说个明白,大家不打了。

(净)众兄弟,我们如今有六七百人在这里了,快些上了渡僧桥,一头奔,一头喊去便了。

(丑)我们许多人在这里,就是杀阵去也去得的了。(共奔介)

(合)似行兵摆阵,似行兵摆阵。好似天将天神,下临苏郡。(作到介)

(净)一奔奔到了。牢门关紧在这里,大家打进去。

(众)打!打!打!

(内喊介)来了,来了!

(副、小生、老旦扮农夫,掮锄头家伙上)我们虎丘山后席场上、三佛桥、长泾庙、长荡头、砖场上、庄基上、关上、阳山头许多百姓,人千人万,都赶来拆祠堂了。

(净、丑)有兴有兴!打进去,见一个人,打杀一个人!

(副)第一要打杀陆堂长要紧。

(净、丑)不要放走了他!(众呐喊作打入介,下)(《毁祠》)

真是万众一心,所向披靡。在这儿,市民群众替代才子佳人成为历史的主人公而占据了昆曲舞台的中心位置,他们的忠肝义胆同那些儒生官吏的趋炎附势、“学究斯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由于在作为市民运动领袖人物的颜佩韦身上充分体现了广大群众的意志和力量,他成为李玉笔下最具感染力和舞台生命力的典型形象。

李玉较为著名的时事新剧还有《万里圆》,演述苏州孝子黄向坚万里寻亲的真实故事。反映了易代之际的社会动乱和民生疾苦,抒发了深沉的亡国之痛。剧中《打差》一出由净(大花脸)、副(二花脸)、丑(小花脸)同台表演,妙趣横生,是昆曲舞台上的保留剧目。

入清以后,李玉以明遗民自居。他的晚年创作也把重点从反映世情时事转向改编历史故事。李玉的历史故事剧大多选取历代兴亡题材,借古申今,扬忠斥奸,以抒发胸中的爱国热情。如《牛头山》演岳飞大破金兵,救驾还都的故事;《昊天塔》演杨家将抗辽,孟良盗骨的故事;《麒麟阁》演瓦岗聚义,秦琼等人助李世民兴唐的故事;《风云会》则演郑恩同赵匡胤义结金兰,并辅佐他建立大宋皇朝的故事。这类作品中以《千忠戮》最称名作。该剧演明初燕王朱棣篡位,大臣程济等奉建文帝僧服逃难的历史故事。

这出戏由八支落韵“阳”字的南曲组成,因而又名“八阳”,描写的是建文帝在逃难途中所目睹的江南百姓被屠戮、被流放的悲惨遭遇。这是作者对清军南下时屠城略地野蛮行径的影射和控诉。在清初社会以深沉的历史沧桑感引起广泛共鸣,因而一时盛传“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的佳话。

苏州派其他作家也大多有可观的创作业绩。如朱佐朝,字良卿,所作传奇存世者有《乾坤啸》、《轩辕镜》、《璎珞会》、《艳云亭》、《御雪豹》、《血影石》、《石麟镜》、《吉庆图》、《五代荣》、《夺秋魁》、《双和合》、《朝阳凤》、《渔家乐》等十三种,中以《渔家乐》、《艳云亭》搬演最盛。前者述渔家女邬飞霞救助东汉清河王刘蒜故事,剧中《卖书》、《藏舟》、《相梁》、《刺梁》等出,至今仍是昆曲舞台常演剧目;后者则以北宋真宗朝忠奸斗争为背景,叙萧惜芬、洪绘爱情故事,剧中《痴诉》、《点香》、《放洪》、《杀庙》等出都是昆曲舞台的保留曲目。此外,《九莲灯》传奇虽只有残本存世,剧中《火判》、《问路》、《闯界》、《求灯》诸出也一直搬演不衰。朱佐朝的本家兄弟朱㿥,字素臣,所作传奇传世者有《双熊梦》、《秦楼月》、《聚宝盆》、《翡翠园》、《未央天》、《文星现》、《锦衣归》、《万年觞》、《龙凤钱》等九种。其中《双熊梦》又名《十五贯》,叙述苏州知府况钟昭雪熊友兰、熊友蕙兄弟冤案的故事。该剧在20世纪50年代经浙江昆苏剧团改编后演红北京,成为昆曲复兴的一大契机和中国戏曲发展史上的一段佳话。

朱氏昆仲而外,苏州派重要作家还有:张大复,一名彝宣,字心期,号寒山子,著有《寒山堂南曲谱》,所作传奇今存《如是观》、《醉菩提》、《快活三》、《海潮音》、《金刚凤》、《吉祥兆》、《喜重重》、《钓鱼船》、《紫琼瑶》、《双福寿》、《读书声》等十一种;叶时章,字稚斐,所作传奇今存《琥珀匙》、《英雄概》两种;毕魏,字万候,所作传奇今存《三报恩》、《竹叶舟》两种;朱云从,字际飞,所作传奇今存《龙灯赚》、《儿孙福》两种;盛际时,字昌期,所作传奇今存《胭脂雪》、《人中龙》两种;陈二白,字于令,所作传奇今存《双官诰》、《称心人》、《彩衣欢》三种。

通常被戏曲学者归入苏州派的清初传奇作家还有一位常熟人丘园(1616—1689),字屿雪。尤侗《丘屿雪像赞》云:“君善顾曲,梨园乐府;吾和而歌,红牙画鼓。”曾与叶时章、朱㿥、盛际时合作编写《四大庆》传奇。丘园独自创作的传奇今存《党人碑》、《幻缘箱》和《百福带》三种。

同吴江派、临川派相比,以李玉为代表的苏州派的成员大多社会地位低下,无缘官场仕途。与同时阮大铖、范文若、袁于令、吴炳、孟称舜、祁彪佳等士大夫出身的戏曲家不同,他们是一群直接面对梨园戏班制曲写剧的专业作家,有点像金元时代的“书会才人”。他们志同道合,交往密切,还常常在创作时通力合作。除上举叶时章、丘园、朱㿥、盛际时曾合作编写《四大庆》传奇外,朱㿥、朱佐朝等四人曾合撰《四奇观》(见《曲海总目提要》卷二十五),朱㿥、过孟起、盛国琦三人曾合撰《定蟾宫》(见梁廷楠《曲话》卷一)。李玉则曾和朱佐朝合撰《一品爵》、《埋轮亭》,又和毕魏、叶时章、朱㿥同编《清忠谱》。叶时章作《后西厢》因病中止,朱云从为之续成(见焦循《剧说》卷三)。不惟如此,在曲律研究方面,他们也常常互相切磋。李玉订《北词广正谱》,曾邀朱㿥“同阅”;张大复编《寒山堂新谱》,得到李玉和钮格、冯梦龙等人的帮助;沈自晋修《南词新谱》,李玉、叶时章曾参与其事。所以,苏州派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认定为一个昆腔传奇的编写班子。

当然,由于这一作家群体特殊的生活形态,苏州派也有其鲜明的创作风格和曲学主张。首先是十分重视声律,不仅有精深的研究,而且贯彻到创作实践中去。苏州派传奇作品在宫调配置、曲牌联套、协声押韵等方面都力求精工,集曲、北套、南北合腔的运用得心应手。同时,注意语言的自然本色,以切合剧中人物身份个性、便于场上演唱为圭臬,而完全摒弃了昆山派以来雕琢堆垛、卖弄藻采的文人恶习。钱谦益称李玉“既富才情,又娴音律”(《眉山秀题词》),十分在行地道出了苏州派戏曲家处沈汤之争之后,成功实践了集两家之长而力避其短,以临川之笔协吴江之律的曲学理想。然而这是仅就案头创作所论,苏州派戏曲家的优势在于熟悉场上表演,其传奇作品的特色更注重结构,以便当场。苏州派昆腔传奇大多主脑突出,情节曲折,布局合理,篇幅一般控制在三十出左右。加上在思想内容上敢于贴近并反映现实生活,以全新的关目一洗才子佳人脂粉俗气,因而李玉等人的剧作“每一纸落,鸡林好事者争被管弦,如达夫、昌龄,声高当代,酒楼诸妓,咸歌其诗”(钱谦益《眉山秀题词》)。

从昆山派的藻采、吴江派的声律和临川派的才情,到苏州派的结构,昆腔传奇的指导思想和创作实践朝着靠拢剧场、靠拢观众的正确方向不断前进,终于迎来了案头、场上协调发展的大好局面。然而这一局面未能持久。随着剧本中心制为演员中心制所完全替代,案头和场上的关系很快出现了新的裂痕。明清之间持续百余年之久的昆腔传奇创作全盛期,几乎就在苏州派淡出曲坛的同时不知不觉地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