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黄宗羲,表字太冲,晚号梨洲。近世将他与顾炎武、王夫之一道,并称明末三大儒。他们都以明遗民终世,而自实际影响言,黄、顾在世已负盛名,王夫之当时知者不多,约二百年后才被发现。顾炎武影响主要在经学,黄宗羲则对清代史学贡献尤卓。清之代明,是中国史一大节点。它造成作为汉族国家的“中国”第二次整体亡国,但从今天观点讲,这是次要的。明代是帝制晚期,嬴政所创的这种极权政体,到明亡时存世近一千九百年。如此漫长时间,积累了大量矛盾,除早就存在的老问题,又有随经济、社会发展而形成的新问题。这令明代一面在制度上走到尽头,没有活力,上下苦闷;另一面,社会现实、思想现实又充满躁动。思想方面,整个中晚明兼有解体和解放双重特征,像极了欧洲文艺复兴对于中世纪的反动。政治方面,士大夫在朝堂上开始自觉结成利益集团,与皇权系统相抗,“宫”“府”冲突一直伴随明朝到亡。而在地方或民间社会,乡绅对地方事务和民心、民望、民风的影响力,与日俱增,渐而能与官府相颉颃,东南一带以乡绅崛起为背景的社会再组织情形,万历以后相当显明。所有这些,当然以当时经济、生产的重大变化和突破为底蕴。打个比方,明王朝有如一只大脓包,细菌等病原体与白细胞的厮杀,以大脓包方式表现出来,看上去是很丑陋,但脓包破时毒素也就流尽,历史将能生长新鲜的肌肤。黄宗羲就活在这大脓包行将溃破的时代,他看得很清楚,脓包仅剩一层薄皮,近乎透明,触之即溃。偏不承想,溃破的当口儿,白山黑水之满人,趁乱而入。对此事的后果,当时自有各种解读,其中,从效忠明朝或华族亡国角度做出反应的,不乏其人。但以黄宗羲为代表的一些杰出人物,则从更高的历史高度看问题。他们主要看到两点。一是“大金—大清”[1]文化上过于粗陋野质,他们入主中国,势必以这较大的文化落差拖中国文明进程后腿;二是当时中国已有明显的变革迹象,条件颇备,意识亦开始觉醒,而异族统治则势必以新的矛盾内容、矛盾关系,扭转中国历史呼之欲出的变革主题和方向。后来事实证明了这种预感。在近代化历程中,中国与欧洲拉开差距,主要取决于十七、十八世纪这二百年,明亡清兴可谓是其节骨眼儿。如今论到中国近代史,习惯以一八四○年鸦片战争为起点与视角,其实可以试着将视线提前二百年。一旦基准点选在十七世纪四十年代而非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我们眼光或大不相同,对一些事情看法可随之刷新。比如中国文化有无自我更新能力,中国历史可否自发孕育现代性,以及中国有无民主、法制、共和等思想的原创根芽……在鸦片战争视角下,这些都被否认了,认为非中国所能有,只有靠从欧美输入。以后,又有不少人断言“民主”等是外来物、不适合中国国情。这两种看似对立的看法,都认为近代之门,我们不能主动启之。究竟如何呢?或应越过清代的两百多年,到明末看一看。黄宗羲当能告诉我们不同的话语。一方面他平生所历很精彩,值得一述,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对我们重新确认中国精神资源颇具启发。黄传过去已不算少,然而写得简明、详略得当,又能深入浅出的,似未得见。笔者除把握好主题以外,便想在这两个方面多下点功夫。体例上别无特别,唯行文之中夹注,通行的方式是加括号,但考虑到引用的传主一些诗文,颇多自注,若以括号标识,有失古意,故借鉴中国旧式印书的办法,凡夹注一律以较小字号排出;其中引文这一部分,传主原注则字号略小而字体不变,倘若注出笔者,则另择字体。谨序。
[1] 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努尔哈赤建国称汗,国号大金,亦称后金。明崇祯九年(1636),皇太极称帝,同时改国号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