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叁/党祸
明都察院设十三道监察御史一百一十人,其中山东道十员。监察御史官不大,正七品,而位子重要、职权不小:“主察纠内外百司之官邪,或露章面劾,或封章奏劾。在内两京刷卷,巡视京营,监临乡、会试及武举,巡视光禄,巡视仓场,巡视内库、皇城、五城,轮值登闻鼓”;出则为巡按,“代天子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县官诸考察,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按临所至,必先审录罪囚,吊刷案卷,有故出入者理辩之。诸祭祀坛场,省其墙宇祭器。存恤孤老,巡视仓库,查算钱粮,勉励学校,表扬善类,翦除豪蠹,以正风俗,振纲纪。凡朝会纠仪,祭祀监礼。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1]比之于后世,职责性质略近于“中纪委”。
从地方上调中央,自是仕途的进展,又何况是去了这样的岗位。以黄尊素的格调,这任命颇得其人,倘若朝纲振作,他可以很好胜任和履行职责。然而,彼时明朝却已至最腐烂的状态,处在黑暗风暴的前夜。
帝权时代,朝臣与皇帝身边近倖,是两个主要的政治集团。从基本的方面来说,朝臣服从并维护整个国家的利益及伦理,近倖则代表皇权私利,或赖此身份为他们本人谋取私利。朝臣与近倖之间的对立,起因于帝制政治的两面性。
一般对帝权都理解为“朕即国家”那句话,原也不错的,但若以为君权至上便等于皇帝可以为所欲为、无所顾忌,却并非事实——至少不符合古代国家伦理。汉代以来所遵奉的儒家纲常早把话说在前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四个连叠的字,一为名词,一个用如动词。“君君”的意思是,为君之人应表现得像一位君主。
语出《论语·颜渊》,乃孔子对齐景公的答言。当时后者表示:“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意思是,吃君王这碗饭,必须谨守为君之道和君王本分,倘若做不到,就算有饭,恐怕也吃不上啊!但他嘴上说得漂亮,行动却是另一码事,故朱熹批评说:“景公善孔子之言而不能用,其后果以继嗣不定,启陈氏弑君之祸。”《颜渊》开篇讲“克己复礼”,主要就是针对君主们而言:“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2]君主只有克制私欲,天下方致和谐。
总之,“朕即国家”固然不错,但“朕”却并非某位皇帝自己那个“小我”,而是与为君之道或“合格皇帝”概念相吻的人。当他是这样一种情形,他可以代表国家并与国家利益相一致;否则,并不适合吃这碗饭,臣子有责任谏议规劝,助他改过,使他回到正确道路上来。所以,中国的皇帝并非想象的那样绝对“自由”,可以无法无天。当然,如果君主一意孤行,非任其性子胡来,臣子除了批评抗议,确也拿他没有太多办法,这是古代权力制度的薄弱处,对独夫只能劝说而没法制裁。但大多时候,真正不管不顾、恣肆妄为的独夫亦为少数,一般出了这种皇帝,都距亡国之未远。理论上,帝权愿意接受儒家纲常的约束,那毕竟攸关王朝长治久安。朱元璋所颁祖训,就严守“圣王之道”,其子孙为君者,虽往往为之不便,却也不敢公然将祖训一脚踢开,只好一面挖空心思逞其私欲,一面维持礼法不废的表面文章。这一对矛盾体在政治上集中体现,就是有明一代所屡现的“宫府”对立。“宫”指内廷,皇宫中的小集团;“府”为朝堂,百官供职的行政机关。它们一个代表皇帝及皇族的意志和私欲,一个体现国家大政,而帝权于此二者,鱼与熊掌俱欲兼得,两样都不能丢,遂致彼此扞格、自相矛盾。自打宣德后、英宗起,明代政治一直在演绎这同一个故事,尤以正德、嘉靖、万历为甚,目下天启年间,更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起因要溯至天启皇帝的祖父万历皇帝。朱翊钧因为偏私郑贵妃,置伦序于不顾,必欲以其所出第三子朱常洵嗣位,遭朝臣坚决抵制。双方所争,表面为伦常,实则是皇帝要不要守规矩、权力是否受约束。结果,朱翊钧居然拗不过朝臣,终以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敕封朱常洵为福王并送其洛阳之国。中间发生“梃击”一案,昏天黑地。事虽以皇帝落败为解,但“宫府”矛盾这堆干柴却已熊熊点燃,愈演愈烈,大有势不两立之态。
朱翊钧一死,朱常洛多年媳妇熬成婆,是为泰昌皇帝。可他这皇帝当的,委实窝囊,甫一月,便木坏山颓,原因——起码之一——是纵欲无度、服用“红丸”春药所致,而为之提供“女乐”的,据说就是仇人郑贵妃。这件事,史称“红丸案”;“宫”内之不端,就此而再添一笔。紧接着朱由校即位,便是那个以无知顽童闻名的天启皇帝。即位之初,又遭朱常洛宠姬李选侍挟持,宫中为此上演“解救孤儿”行动,由太监王安和顾命大臣杨涟等将朱由校从李氏那里“强抱持以出”[3],史称“移宫”。到此,明末所谓“三案”俱齐,而各案关节,一致在于“宫府”相抗。
故事犹在继续。朱由校有个奶妈客氏,客氏则先后与魏朝、魏忠贤二位太监“对食”,那魏忠贤原名李进忠,曾在李选侍身边当差。这几个人彼此之间,是一种紊乱且古怪的关系,总之,客氏为朱由校所宠信,魏忠贤则因客氏的关系骤列大珰,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在整个宦官系统排名第二。他这个第二,实为第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虽位列其上,却很知趣地退避三舍,“故事,司礼掌印位东厂上。体乾避忠贤,独处其下”[4]。魏忠贤不识字,天启皇帝由于黑暗的宫廷生活自幼缺乏教育,也是白丁。这由文盲组成的团伙,却不乏自私自利本能,因为那弗学而能,不识字也照样认得明白,甚至比之于受过教育、有点文化来得越发彻底、肆无忌惮。他们联起手来,意欲将无上的帝权变成个人逞其私欲的工具。受着儒家伦理指引的文官系统,自然加以阻挠,不肯让他们得逞。矛盾愈积愈深,形成了两党。一是以魏忠贤为核心的“奄阉党”,一是朝臣中最有声势的“东林党”。后者是通过在吴中东林书院讲学而结成的一批士大夫政治同盟。“党”在那时不是好字眼,双方互称对方为“党”,都有贬斥的含义。
此时,吏部尚书为东林领袖之一赵南星,人事大权悉在东林掌握,他们有意识通过官员考察、任免来加强自己力量。黄尊素迁京,当然以此为背景。所以一到北京,就加入了对奄党的斗争。“时逆奄窃政,党论方兴,杨忠烈涟、左忠毅光斗、魏忠节大中诸公与忠端公为同志,常夜过邸寓,屏左右,论时事。”[5]这几个人,都是赫赫有名的东林大佬。
黄府所以是东林同志间的固定会面处,大概是黄尊素家眷随任,仆供颇备,别人则或孤身一人在京为官,如魏大中:“魏忠节官邸惟有一僮,衙散朝回,则径来书室,其饥渴盐酪,皆于我乎是赖。”[6]吃喝都在黄家。
多少个夜晚,黄府烛晕下某角落,暗中都有一双少年的眼睛在闪亮,注视着交谈者们慷慨激昂而又紧张密勿的神情,以及默默守候一旁、不时递茶斟酒的女主人。灯烛一次次燃之殆尽,以致仆婢黑暗中经过时不小心头会碰到屏风,但宾主谈兴不减:
是时逆阉窃政,党论方兴,杨、左诸君子,多夜过忠端公寓,议论时事,烛累见跋,僮婢头触屏风,而太夫人管勾茶铛酒罍,投于话阑。[7]
如此情景,历久不忘,晚年忆及,犹在眼前。萦绕在父亲身边的气氛,虽令麟儿感觉异样,但究竟意味着什么,想来他其实不懂。他暗中投向喋喋不休的父亲及其朋友们的目光,恐怕也并不出于对谈话内容的兴趣,而出于有如热锅上蚂蚁般的煎熬和等待——“别说了,让一切快些结束吧!”他心里这样悄悄告饶着。他有点秘密的事要做——好些可爱迷人的“窃买”而来的演义,要“俟父母熟睡”,“发火而观之”。
时在天启三年癸亥1623。黄尊素北京任职时间并不长,仅二载,天启五年1625三月,他就因疏劾客、魏,削籍归。再过一年,党祸大作。三月,黄尊素与高攀龙、周顺昌、缪昌期、李应升等各被逮,解往北京。当年闰六月辛丑日1626年7月23日,黄尊素惨死狱中,时年四十有三。
[1] 张廷玉等《明史》卷七十三志第四十九职官二,中华书局,1974,第1768—1769页。
[2]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六颜渊第十二,中华书局,1983,第131—136页。
[3] 李逊之《三朝野记》卷二上,天启朝纪事上,上海书店,1982,第19页。
[4] 张廷玉等《明史》卷三百五列传第一百九十三宦官二,中华书局,1974,第7825页。
[5] 黄炳垕《黄宗羲年谱》,中华书局,1993,第11页。
[6] 黄宗羲《家母求文节略》,《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24页。
[7] 黄宗羲《家母求文节略》,《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