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捌/应试
太冲很瞧不起科举。前面刚引的《天一阁藏书记》那段话说,应科举考试,一个人一生仅仗着几十册书,即可“崛起于白屋之下,取富贵而有余”。就此,梁启超也说:“明朝以八股取士,一般士子,除了永乐皇帝钦定的《性理大全》外,几乎一书不读。”[1]科举与学问可以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为什么呢?因为科举是用来选人做官的,并不在意你读书多少、学问多大,而只考核你的思想观念是否符合、满足政治需要,标准很是狭小。由于以科举为出路,当时许多读书人,自打入学起,整天就盯着官方规定的几部科举考试用书,按照科举答题作文的格式反复琢磨和练习,至于此外的知识和书籍,不但无暇顾及,简直也毫无兴趣。这样,一步一步从生员而举人,而进士,一辈子所学往往不出于“数十册故书”。尽管科举得意者并非一律不学无术,个中也找得到渊博的例子,但功名与学问不成比例,却是更普遍的情形。太冲曾举两个他亲见的例子:
余尝遇士人问“叠山何人”,余应之曰“谢枋得”;又问“枋得何人”,余不知从何处说起,遂不应。又有士人过余斋头,见《宋书》有《陶渊明传》,曰:“渊明乃唐以后人乎?”余轩渠而已。[2]
这两位“士人”的身份,一为举人,一为进士,从科举角度说,可谓千军万马独木桥中杀出的好汉,而竟如此。谢枋得、陶渊明都是一流的诗人,以当时言,稍涉诗书即应有所闻;就算今天,对谢枋得何人觉得支吾,犹情有可原,至于陶渊明,但凡有个中学文化程度,都不应该不知道。然而那位明末的进士先生,对陶渊明竟懵然无知。何以见得?因为他从太冲案头上《宋书》翻到陶传,第一反应居然是此“宋”乃赵宋之宋,故问太冲“渊明乃唐以后人乎?”实际上呢,那是南朝宋、齐、梁、陈之宋。堂堂一位进士,陋识也如此,真是既羞煞人也惊煞人了。难怪太冲叙完二事,而叹息说:“科举之学如是,又何怪其无救于乱亡乎!”[3]
然而,再伟大、再天纵其才的人物,一生也难以做到从不和现实妥协。太冲明知科举无趣,却也不能免俗。毕竟,作为一个读书人,别无长技,想要养家立业,正常仅有此途。他于二十一岁涉足其间,先后考了十二年。
崇祯三年1630,又逢大比,太冲恰好在这一年来到南京。明代乡试,三年一度,分别于各省城及南北直隶的顺天府、应天府举行。太冲此来南京,本非为了应试,而是奉祖母卢太淑人去叔父黄等素家,黄等素在南京为官,时任应天府经历。
既至南京,遂有交游。因届大比,南京聚集了千百举子。内中有位沈寿民,表字眉生,宣城人氏,太冲与他一见如故,后来终生都是知己。照《年谱》所叙,太冲原未打算投考,是沈眉生一番劝说,才临时决定加入考生行列:“宣城沈徵君眉生寿民劝公理经生之业,始入场屋。”[4]
然有一点不明:明代乡试,府州县学的生员,均应在本省应试,太冲是仁和县博士弟子员,照理说应在杭州参加浙省考试,不能参加应天府的考试。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即“国子学生或回原籍,或在顺天府或应天府应试”[5],即国子监太学学生才可以选择原籍或顺天、应天两府中的一个为参加考试地点明于北京、南京各有一处国子监。太冲既能在南京就地考试,莫非他已取得监生资格?然若如此,奇怪的是又从来没有资料提到这一点。不过我们略微发现一点线索,《年谱》说:
番禺韩孟郁上桂以南京国子监丞左迁照磨,其署与经历署但隔一墙。公昕夕过从,孟郁始授公诗法。[6]
原来,左迁不久的前国子监丞韩上桂,和太冲叔父黄等素乃是隔墙邻居,彼此往来非常密切,太冲与韩上桂朝夕过从。这里,只说他随韩上桂学诗,未提别的。但我们于太冲作为浙省生员而在应天府应试,似乎也只能从这儿找一点解释。不单是这一次,崇祯十五年1642,太冲还曾在北京参加顺天府乡试,如无监生资格,同样是不可以的。那么,在顺天、应天两府应试有何特殊好处呢?通常,南北直隶的贡额较他省多出不少,《明史·选举志》:“乡试之额,洪武十七年诏不拘额数,从实充贡。洪熙元年始有定额。其后渐增。至正统间,南北直隶定以百名,江西六十五名,他省又自五而杀,至云南二十名为最少……庆、历、启、祯间,两直隶益增至一百三十余名,他省渐增,无出百名者。”[7]据此,有明一代,虽然普通地方中举名额一直在增加,但直到崇祯年间,两直隶名额仍比其他各省至少高百分之三十,堪比目下高考北京、上海两地在录取比例上的优势。
榜上无名,于太冲再正常不过,想他自己也不觉得意外。这毕竟是他第一回应乡试;小时候他就不以制艺为意,之后家中坎坷,“无暇更理经生之业”[8],对于如何去做八股文章,近乎于一张白纸。此番南京应试,主要是沈眉生撺掇,临时起意,急抱佛脚,靠沈眉生辅导,“开导理路,谆谆讲习”[9],现学现卖,哪能一考即中?
落榜后,还乡途中,在京口遇见因得罪权臣辞归的文震孟。文震孟可是科举高手,天启二年1622的状元。太冲拿出自己落考的文章请他指点,文阅后“嗟赏久之”,“谓后日当以古文鸣世”。[10]虽称赞有加,其实话里有话。八股文又称时文,说太冲日后当以“古文”鸣世,实则是婉转表示他做“时文”没出路。老状元文震孟真非浪得虚名,他一眼看出太冲对八股一窍不通,不是那块料。
但太冲此时自己还看不清楚,因而未弃努力。下轮乡试为崇祯六年1633,没有他应试的记载,大约上回经历令他知道,以现有的准备,试亦白试。几年间他常居杭州,埋头钻研,“读书武林南屏山下”,与人组成“孤山读书会”。孤山,西湖名胜,在白堤北侧,也即后来西泠印社社址。
又过三年,大约稍有把握,太冲再试。这回在省城杭州参试,复又落榜。此时太冲才气学力在一般青年俊彦中已颇有共识,一再不售,大家都莫名其妙。曾有朋友来黄竹浦乡下造访,“村路泥滑。同来沈长生不能插脚,元子笑言:‘黄竹浦,固难于登龙门也。’”[11]
崇祯十二年1639,太冲第三次乡试,又是在应天府。“三十而立”,这年他刚好三十岁,却没“立”起来——不出意外,他又名落孙山。
崇祯十五年1642,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应解试,居然远赴北京,却仍遭败绩。算来,这也是太冲平生第四次和最后一次到北京。四次在京,除了最初作为御史官邸公子而有愉快回忆,这城市对于他意味着告贷完赃、替父颂冤、科场失意,都不伴随美好印象。发榜之后,大学士周延儒有意以荐举方式委他为中书舍人,太冲“力辞不就”,想必也是从别人好意中领略到一种料定他科举无望的信息。“一日,游市中,闻铎声,曰:‘此非吉声也。’遽南归。”与其说真的有什么不祥预感两年后北京陷落、崇祯死国,恐怕不如说是心灰意懒、心生倦意的托辞。
虽然壬午乡试,就是明朝的末代乡试,但我感觉,即便明朝不亡、仍有下一届乡试,太冲十之八九是不会再预了。四次皆北,足够令他认识到,科举不是他的“菜”,非为他这样真正具有思想创造力的人所设。如下的话,说明了他的反思:
举业盛而圣学亡。举业之士,亦知其非圣学也,第以仕宦之途寄迹焉尔,而世之庸妄者,遂执其成说,以裁量古今之学术,有一语不与之相合者,愕眙而视曰:“此离经也,此背训也。”于是六经之传注,历代之治乱,人物之臧否,莫不各有一定之说。此一定之说者,皆肤论瞽言,未尝深求其故,取证于心。其书数卷可尽也,其学终朝可毕也。[12]
意思是,思想不容于科举。科举只容“一定之说”,凡一语与之不合,都不被接受。太冲得出结论,科举只能造就“肤论瞽言”。所以,对自己何以屡考不中,他已然看透。
[1]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东方出版社,1996,第3页。
[2] 黄宗羲《振寰张府君墓志铭》,《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39—40页。
[3] 同上,第40页。
[4] 黄炳垕《黄宗羲年谱》,中华书局,1993,第14页。
[5] 王德昭《清代科举制度研究》,中华书局,1984,第23页。
[6] 黄炳垕《黄宗羲年谱》,中华书局,1993,第14页。
[7] 张廷玉等《明史》卷七十,中华书局,1974,第1697页。
[8] 黄宗羲《思旧录》,沈寿民,《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352页。
[9] 同上。
[10] 同上,文震孟,第342页。
[11] 黄炳垕《黄宗羲年谱》,中华书局,1993,第18页。
[12] 黄宗羲《恽仲昇文集序》,《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