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捌/汰存

贰捌/汰存

梨洲著述,有三种以“录”名,即《思旧录》《汰存录》和《明夷待访录》,有人因而共称它们“三录”[1]

这里单谈一谈《汰存录》。所以有此必要,是因为以上我们刚刚叙说了梨洲对平生故人的殷殷思念之情,但其实也并非一律如此。他一生的师友,固然有不少始终情笃,然而意态相左、渐行渐远,以至反目成仇的,也有几个突出的例子。在亡故者中,夏允彝是代表。

《汰存录》就是为驳夏允彝而作。乙酉1645八月,清军下江南后,夏允彝于无望中赋《绝命词》,自投深渊以死。死前,他正在写一本总结明朝亡国教训的书,便即《幸存录》。“幸存”之谓,当系相对殉国的先帝崇祯而言。这本书没有写完,夏就自尽了,后来由其子夏完淳补续了《续幸存录》。

夏家一门忠烈,门风品格极受尊仰,《幸存录》《续幸存录》又是夏氏父子以鲜血写成,大家更抱珍吝心态,无人曾加喙责。夏允彝提出一个观点,党争与门户乃造成明朝亡国的一大原因。党争、门户从嘉靖末年起其头绪,万历时大炽,而具体从崇祯、弘光来讲,便是东林—复社与奄党之争。夏允彝的观点,《汰存录》引了几句,例如:“两党之最可恨者,专喜逢迎附会,若有进和平之说者,即疑其异己,必操戈攻之。”[2]“两党之于国事,皆不可无罪。”[3]态度是各打五十大板。

从梨洲笔下,未见他与夏氏父子有直接交往记录,但他跟夏的不少至交亲友或相厚或认识,同时两人皆复社名士,夏允彝是松江复社之长,政治上思想上,本应算同一战壕。与以往猛烈抨击奄党人物不同,这一次,梨洲的矛头是指向自己“营垒”内部的。《汰存录》题辞专门指出,之所以要批判夏允彝,正因他本来是同志,且是一位颇具影响的同志:

余见近人议论,多有是非倒置者。推原其故,大略本于夏彝仲允彝《幸存录》。彝仲死难,人亦遂从而信之。[4]

夏允彝名节峻伟,愈如此,他观点的“流毒”愈不可小觑,“晚进不知本末,迷于向背”[5],不知真相的后来者,甚易相信一个有着这样身份的人的说法。

在夏允彝,是凭据亡国之痛,持自我反思与批判的态度,写这《幸存录》,故能超拔于党派立场之上。当时人们对此书所重,亦在于此。比如为人正派,但在朝中无党无派的李清,读到《幸存录》,不禁激赏:“独夏彝仲《幸存录》出,乃得是非正”,盛赞之“存公又存平”,引以为同调,觉得和自己写《三垣笔记》是抱有同一种态度:“苟彝仲见此,无乃首颔是记指《三垣笔记》亦如予首颔是录指《幸存录》,而又以存我心之同然为幸也。”[6]

梨洲则不然。他的党派立场不但极鲜明,且终生不稍移易。因此他不觉得夏允彝是经痛定思痛,以“存公又存平”的心境,在悔叹中写出《幸存录》。《汰存录》一开始,这样挖掘夏允彝何以至此的原因:

岂知其师齐人张延登?延登者,攻东林者也。[7]

夏允彝生平,诸多传记都不详全。他何时师事张延登,遍查侯玄涵、王鸿绪、张岱、朱溶、沈眉史、高承埏、查继佐、盛敬、温睿临、徐鼒及诸郡县志所作传,均未及。但梨洲云此,应有所据。张延登,山东邹平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他曾于崇祯初任浙江巡抚,《明季北略》卷五有“张延登请申海禁”一条述其事[8],夏允彝若曾以他为师,应在此时。又,《幸存录》自云“余馆于山东”,这经历或亦与张延登有关。对张延登,梨洲专门点了他两点:第一“齐人”,第二“攻东林”。后来人们知道的党争,只限东林党与奄党,这在天启及崇、弘间确如此,但万历的时候却非止这两党,而是有好几个门户,东林之外,还有浙党、楚党、齐党等等,齐党即山东籍的官员集团,张延登被认为在其内。他的“攻东林”,《万历邸钞》有其万历二十八年1660一道奏疏:

吏科张延登感时触事,恭陈无党之论,以定国是、以伸国法等事。言:今之纷然攻击,形于章疏揭牍者,不曰苏脉、浙脉,则曰秦党、淮党,种种名色,难以尽述。而目前最水火者,则疑东林与护东林两言耳。疑者摘其一事之失、一人之非,或至混诋林泉讲学之人,则人心不服。护者因人摘其一事之失、一人之非,或至概訾论者伪学之禁,则人心亦不服。[9]

梨洲觉着,从这里可证夏允彝“倒戈”并不是什么持公持平,而是继承他老师的衣钵。我自己曾说:“读《汰存录》,笔者油然想到约三百年后的鲁迅。这两位浙江老乡之间,真有太多的相似之处。黄宗羲如此苛对夏允彝,某种意义上我颇感不忍。”[10]很多事情因“是非”二字闹成僵局,但有时其中却未必真有“是非”,与其说是是非,不如说是性格和心理起了主要的作用。梨洲性格有嫉恶如仇和极倔强的一面,他见夏允彝反过来批评东林—复社,感情上不能接受,可以理解。但他强行否认夏出于历史反思,硬说夏“以延登之是非为是非”,则太过主观、情绪化。他不妨与《幸存录》见解不同,然不应为了是己所是,称“独怪彝仲人品将存千秋,并存此《录》,则其为玷也大矣”。[11]

不过,《汰存录》也有它闪光处。梨洲认为:“君子小人无两立之理”[12],“夫天下之议论不可专一,而天下之流品不可不专一也。故民同之在流品议论,两者相似而实远。如宋之洛、蜀,议论之异也,非流口之异也;汉之党人、宦官,其异在流品,不在议论。在议论者,和平之说未可尽废;在流品者,此治彼乱,间不容发,如之何其和平也?”[13]他精细地指出,这当中有些是思想意见不同,有些却关乎历史正义。他的看法其实不失理性,“议论不可专一”,言论和思想可有自由讨论的余地,但“流品不可不专一”,凡涉及历史善恶,都不能和稀泥,必须有明确的立场选择。他对夏允彝的不以为然,实际在此,认为其党争之论混淆了两种历史力量。梨洲说,他不否认东林里面也有坏人,“‘东林中多败类’,夫岂不然!然不特东林也,程门之刑恕,龟山之陆棠,何独异于是。故以败类罪东林,犹以短丧窃屦毁孔孟也。”世间哪有纯而又纯的事情呢?重要的是方向和立场。历史中有两种力量,这个事实总是抹煞不了的。有人推动历史朝好的方向发展,有人却做相反的事。梨洲认为从这角度说,党或党争,无可避免;“今必欲无党,是禁古今不为君子而后可也。”从古至今,一直便有引历史去往“治”“乱”不同方向的两“党”,“凡一议之正,一人之不随流俗者”,都可称之东林,“劾刘瑾、王振者,亦可曰东林也”,“东林岂真有名目哉”,凡为历史正义而努力的,都是东林。[14]

他和夏允彝谈的,好像不是同一个“东林”。在梨洲那儿,东林已抽象成历史进步力量的“共名”,夏允彝所论却很具体,是崇、弘之间在一系列朝政问题上作何表现、起何作用的政坛势力。梨洲讲的是历史之是非,夏允彝讲的是一事之是非。夏着眼于得失之检讨,梨洲立足于清浊不可混。他们之间恐怕并无矛盾,如果夏能在清浊前提下检讨得失,抑或梨洲能既讲清浊也讲得失,就会发现彼此的对立并非想象的那么严重。

但梨洲之所以少讲得失,以至还有点抗拒检讨东林的不足,我认为另有其深层原因。夏允彝还是一位正统抑或传统的“爱国者”,他对国家终于搞到亡国地步痛心疾首,愿意把自己也放进去,加以反思、承担某种责任。梨洲和他很大不同在于,内心早就不是那种“爱国者”——如果这里的“国”指大明王朝。作为党祸奇冤蒙受者,梨洲从父亲的血泊中已看透这种权力所立之“国”有一种骨子里或本质上的丑恶,它的亡,不单咎由自取,简直也势所必然。《汰存录》有这样一段:

庄烈帝亦非不知东林之为君子,而以其倚附者之不纯为君子也,故疑之。亦非不知攻东林者之为小人也,而以其可以制乎东林,故参用之。卒之君子尽去,而小人独存,是庄烈帝之所以亡国者。[15]

家天下的本质,使崇祯皇帝注定不会在政治上全心全意依靠进步力量,相反,有意识地用“小人”制东林,以维护帝权自身利益。这终于显出梨洲与夏允彝一类传统“爱国者”的真正区别。梨洲不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而是将贪官皇帝放到一处反,甚至认为贪官之根在皇帝。此处谈到崇祯皇帝,梨洲还算客气,因为单独作为个人,朱由检不算邪恶,梨洲对他并无恨意,甲申国变后作《三月十九日闻杜鹃》,还叹道:“昔人云是古帝魂,再拜不敢忘旧主。前年三月十九日,山岳崩颓哀下土。”[16]但梨洲觉得,即便是朱由检,政治也必走到“君子尽去,而小人独存”的局面,那为帝制自身本质所决定,它有追求“君子尽去,而小人独存”局面的天然冲动,而这才是“亡国”的终极原因,其余皆属其次。

梨洲已将帝制彻底看扁的态度,后面结合《明夷待访录》再更多展开,这里且借对夏允彝的批评,窥一窥他的激烈情怀。他有锱铢必较的性格,凡欲坚持的便咬定不放。纵然是夏允彝那么有口皆碑、品质纯粹之人,他若心存不可,口中也不留情。这是他鲜明的为人风格,我们应该了解。


[1] 杨复吉《思旧录跋》,《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440页。

[2] 黄宗羲《汰存录》,《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330—331页。

[3] 同上,第331页。

[4] 同上,第330页。

[5] 同上。

[6] 李清《自序》,《三垣笔记》,中华书局,1997,第3—4页。

[7] 黄宗羲《汰存录》,《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330页。

[8] 计六奇《明季北略》,中华书局,1984,第102—104页。

[9] 《万历邸钞》,万历二十八年庚子卷,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1,第1103页。

[10] 李洁非《黑洞:弘光纪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121页。

[11] 黄宗羲《汰存录》,《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330页。

[12] 同上,第331页。

[13] 同上,第331—332页。

[14] 黄宗羲《汰存录》,《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332页。

[15] 同上,第331页。

[16] 黄宗羲《三月十九日闻杜鹃》,《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2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