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贰/西席
我们知道,明清儒林有浙东学派,梨洲则是浙东学派承前启后的大师,而他之有此地位,又因长年致力传学,桃李众多,门下出了一批经史栋梁。梨洲晚年,就是两个身份:学者和教师。关于后者,人们津津乐道证人书院“多光明俊伟之士”[1],其实梨洲教书生涯并非一上来就传学高徒,而是从“西席”也即私塾先生做起。
这是养家糊口的需要。“一半书斋一半农”的设想,我们不知他尝试过没有,考之于诗文,好像没有踪影。那条路,于他其实不合适。路子,还得从自己能力中找,教书是个显而易见的办法。
从孔子时代起,教书便有收入,“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2]。脩为干肉,十条为一束。凡能拿十条干肉为学费,不论平民与贵族,孔子都肯收为学生。他的理想是有教无类,然而教师也得吃饭养家,故而一定学费总应该有的。
之前“游侠”时代,梨洲的生计靠朋友义士接济,高斗魁表字旦中对他帮助最大。一六四九年清顺治六年,他们由万履安介绍认识:“己丑,余遇之履安座上。明年遂偕履安而来。”[3]当时浙江有个名医叫陆讲山,“谒病者如市”,但自从高旦中出道,“讲山之门骤衰”,而旦中“所至之处,蜗争蚁附,千里拏舟,逾月而不能得其一诊”,[4]名望如此之高,其行医收益可想而知。旦中家中富有,本不必行医,他“提囊行市”,完全是为了筹集资金来资助抗清事业和人士。好友吕留良号晚村称赞他:
嗜声节义,尝毁家以救友之死,有所求,不惜脑髓以徇。精于医,以家世贵不行。至是,为友提囊行市,所得辄以相济,名震吴越。[5]
这当中,黄家太冲、晦木兄弟受惠尤多;依晚村之说:“若旦中之医,则固太冲兄弟欲借其资力以存活”[6],简直是靠高旦中的行医而存活。
独坐“雪交亭”数年,眼看抗清火种一个一个被扑灭,梨洲经过痛苦反思,决定结束“游侠”生涯,回归日常的生存状态,而又决意自摈于当世之外。这样,往后的日子,不便总仰仗他人资助,得找到适合自己的自食其力之计,用今天话讲,为自己找份工作——盘算下来,较可行的只有做教书先生。
从工作或职业的角度,到目前为止,梨洲的履历还可以说一片空白,亦即不曾真正踏入“职场”。弘光前不必说,主要在交游中度过;弘光后追随鲁王,说来官至“左副都御史”,然仅为空衔,并无领俸之实。如今回归常态,他也终于要像通常人们一样,落到实际的生计中。我们不知道他打算以教书糊口的主意何时生成,亦不知这过程经过了几年,总之,连这份工作也非一蹴而就很容易找到。如以一六五六年牵沈尔绪案而最后一次遭通缉为东躲西藏生涯的终点,则到他首次应邀执教,时间就过去了七年。当中他闲得很,以致庚子1660之年用小半年工夫游了一趟庐山。
一六六○年,游庐山归来途经杭州时,梨洲与吕留良相识。吕小他九岁,他们一见如故,很谈得来。不久,吕延请梨洲赴语溪吕氏梅花阁任教。语溪,即今浙江桐乡市崇福镇,当时属石门县,为其县治。梅花阁,乃吕氏宗族子弟求学读书处。辛丑年1661吕留良谢绝外务,在梅花阁专教子侄等读书。其子吕公忠《跋梅花阁斋规》云:
辛丑岁,先君子始谢去社集及选事,携子侄门人,读书城西家园之梅花阁中。[7]
他实际有“教育改革”动机,打算借族中塾学做一点实验,即教育不以学生应试、考取清朝官职为目的,而仅在于学问和首先的培养。
请到梨洲做塾师,吕氏梅花阁自然受益不浅,但在梨洲而言,恐怕更多有其不得已。前引丙午年1666为孙女阿迎所写墓砖句:“二三年来,余糊口吴中”,就是指这个经历。语溪地处古吴越边际处,故梨洲视之“吴中”,也含“地远”之意,而“糊口”用词,无疑露出他于此事并不甘饴。文中又说,在语溪“朝夕”思念阿迎,每次归来,阿迎都央求爷爷别再出门,梨洲则答以“爷勿出门,则儿无果饵矣”。被生计所迫况味跃然纸上。而阿迎死后为思念她而作的诗,也一再表达了不得不出门在外的遗憾:“为因望我太频频,嘱我明年莫出门”,“出外长将梨枣赍,博儿一笑解双眉”,心情是凄酸的。[8]
主要为了想必并不丰厚的报酬,梨洲连续四年离家在外,赶去异乡教一群小孩子。这应该是他一段比较艰辛的时光。
[1] 谢国桢《黄梨洲学谱》(修订本),商务印书馆,1956,第130页。
[2]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四述而第七,中华书局,1983,第94页。
[3] 黄宗羲《高旦中墓志铭》,《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323页。
[4] 同上,第324页。
[5] 吕留良《高斗魁旦中》,《吕晚村先生文集》续集卷三,续修四库全书一四一一集部别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235页。
[6] 吕留良《与魏方公书》,《吕晚村先生文集》卷二,续修四库全书一四一一集部别集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第92页。
[7] 包赉《清吕晚村先生留良年谱》,台湾商务印书馆,1978,第55页。
[8] 黄宗羲《女孙阿迎墓砖》,《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525—5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