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叁/聚徒
梨洲语溪任教记录,到丙午年1666,康熙五年终止。为何呢?涉及几个原因,暂说其中之一。
丁酉1657,清顺治十四年,梨洲老友万泰亡故。当年,黄太冲、陆文虎、万履安三位,是有名的莫逆之交,文虎死后,履安与太冲相扶相助,同志互砥,共面患难,太冲兄弟几次化险为夷,履安都出过大力。他们的友谊,不止于两人之间,而达于通家之好。履安死后,梨洲一面应万家长子斯年之请,写了《万悔庵先生墓志铭》,一面修书招履安诸子前来受业。这一因黄、万情逾手足,履安逝后梨洲于其诸子颇有亚父自任的情怀,二因履安生前确曾命诸子向梨洲求学。履安共有八子,斯年以下,依次为斯程、斯祯、斯昌、斯选、斯大、斯备、斯同,个个优秀,梁启超先生云“履安有八子,都以学问著名”[1],而长子斯年表字祖绳、五子斯选表字公择、六子斯大表字充宗、八子斯同表字季野尤成大器,其中“季野称史学大师,而充宗以经学显”[2],俱系清初一流学者。
接梨洲书信,万斯同于己亥年1659来化安山拜梨洲,对此黄百家在为万斯同所写碑文中记:“犹忆顺治己亥先生初谒先遗献于化安山……”[3]既称“初谒”,想必就是万家兄弟中的头一个。一年多后,辛丑年1661初,“元夕,甬上门士万允诚斯祯、季野斯同、贞一言访公山中”[4]。元夕即正月十五当晚。这次来的除万斯同,还有万家老二斯祯及长子斯年之子万言。翌年壬寅1662元夕,万言又来一趟,这次只有他独自一人。[5]
隔年方一至,我们或许也感觉到履安子孙来得艰难。确实,梨洲因种种原因卜居化安山中,此地至今交通犹不便,更遑言当时。据万言说,从宁波来访,须“徒步百二十里”。[6]这种情况下,追随梨洲求学并不现实,偶尔来一趟仅具形式上意义,以循父命以及对梨洲稍执弟子之礼。不过,万氏子孙的几次访问,终究起了一个头,为后来梨洲聚徒讲学种下根由。
一六六五年,情况发生较大变化。是年,“建续钞堂于南雷”[7]。梨洲走出深山,回故里盖了新房,说明他不必播迁和藏匿,可以公开地定居。我们猜想,那方边款为“忠端是始,梨洲是续。贫不忘买,乱不忘携,老不忘读……”的藏书印,便刻于新居建成之时,因为“续钞堂”的意思,与边款是一致的。之后,梨洲将所编定的一系列著述,都以“南雷”字样嵌入书名,好像也是在纪念生活上的这一转折。
随着一切变为正常,他的学术活动得以全面开展:
子刘子讲学于证人书院,梦奠之后,虚其席者将三十年。丁未九月,余与姜定庵为讲会,而余不能久住越城,念奠夫从先生游最久,因请之共主教事。奠夫距城二十里而家,每至讲期,必率先入坐书院,以俟诸学人之至,未尝以风雨寒暑衰老一日辞也,于今盖五年矣。[8]
子刘子是对老师刘宗周尊称,梦奠为去世之意;姜定庵即姜希辙,绍兴人,官清廷工科给事中,时考满内升,回籍待缺;张奠夫即张应鳌,刘门弟子。这段说,老师生前在绍兴的讲学处证人书院,自他死后已中断近三十年,丁未年1667梨洲与姜希辙商议,请他帮助恢复;恢复后,梨洲因绍兴非其常住地,便托同门张应鳌主持平时书院“教事”。
这件事透露了好几个信息。首先,梨洲的社会处境有重大改善,当局不再追究他反政府的过去,清朝官员不但与之来往,还公开助他做事。第二,他作为蕺山重要弟子的地位似乎受到大家承认,俨然有一点翘楚的意味。第三,证人书院恢复,使他得到一个平台,去做学子们的导师,而不仅仅只是某个家族的私塾先生。
总之,绍兴证人书院重建,对梨洲人望的提升与汇聚,自然发挥了极大作用。不过,在绍兴他毕竟还不是“老大”,或独自挑班的角色,而只是一个参与者。邵廷采记另一刘门弟子董玚之事曰:
自蕺山完节后,证人之会不举者二十年。先生谓“道不可一日不明。后生生今日,不幸失先民余教,出处轻而议论薄,由学会之废也”。善继述蕺山志事者,亟举学会,复请蕺山高第弟子张奠夫、徐泽蕴、赵禹功诸前辈集古小学,敷扬程、朱、王、刘家法。于是余姚黄梨洲、晦木,华亭蒋大鸿,萧山毛西河皆挈其弟子,自远而至。值督学使者按越下县,会者近千人,越中士习复蒸蒸起矣。[9]
由此看,绍兴证人书院恢复,赖多人之功、有多人参与,且似未必由梨洲董其事。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几年中梨洲恢复了正常、公开的存在,具备了作为学者开展学术活动的条件,使其接受追随、创立门派、渐成宗师拥有可能。
之外的事情,主要由万氏兄弟促成。万家在宁波的名望影响,以及万氏兄弟自己的学养,使他们在当地青年学子中颇有号召力。几年来,尽管路途遥远,他们来向梨洲问学的次数并不多,平时却始终不忘向周围朋友宣扬梨洲其人其学。这中间,有一位后成为梨洲弟子的范光阳,便回忆说:
岁甲辰,与万斯同兄弟游,每论古今事,辄曰吾师姚江黄夫子言如此。光阳诧曰:“此非袖长锥锥许显纯者乎?”因相与极论先生之学,并及讼冤时事……光阳又肃然起敬曰:“有是哉,先生之遇也!以忠端为之父,以子刘子为之师,以晦木、泽望两先生为之弟,而以夫人为之配……”[10]
不但称颂梨洲之学,并及传奇般家世与师承。这样的宣传,自然令听者很是动容。范光阳说,万氏兄弟开始对朋友们作这宣传,在甲辰年,也即一六六四年;参前可知,那正是万氏兄弟遵父命几次进山去谒梨洲之后。如此鼓动了二三年,宁波一群青年士子终于决定采取行动:
盖自丙午冬夜,予与夔献、国雯、吴仲,宿张子心友家,有刻烛论心之约。次年正月,万氏兄弟导之,以往姚江。[11]
文中“予”即陈锡嘏,丙午乃一六六六年清康熙五年。是冬某夜,一班朋友齐聚张士埙表字心友家,议定拜梨洲为师;次年亦即丁未年1667正月间,在万氏兄弟引领下,共二十六名宁波青年学子来到黄竹浦,投梨洲门下。此事黄炳垕记为“乙巳春”,误。不但陈锡嘏讲得清楚:丙午冬夜议定、丁未正月见师;参以邵廷采所述丁未绍兴证人书院之恢复,“于是余姚黄梨洲、晦木,华亭蒋大鸿,萧山毛西河皆挈其弟子,自远而至”,亦正好相吻——这时,梨洲麾下刚刚聚起来他自己的徒众。
而梨洲不赴吕氏梅花阁之馆,正在此年。黄、吕反目之事,涉及好几个头绪,详情我们以后再陈。
撇开黄、吕私人间恩怨不论,在梨洲自己而言,丁未年是他从“太冲”向“梨洲”转身过程中的重要一年,他再也不是四年前“爷勿出门,则儿无果饵矣”那样一种需要出外当私塾先生糊口的处境。吕晚村不知道,二月,他苦候梨洲不至之前,刚刚有二十多位甬上青年学子赶赴黄竹浦,认梨洲为宗师。也是同一年,绍兴证人书院恢复活动,梨洲是主讲者之一,不时前往开课,仅年谱此项记载即跨越五年,从丁未年直到辛亥年1671:“至郡城,仍与同门会讲于证人书院”,“春,至郡城,仍寓证人书院”,“秋,之郡城,寓证人书院”,“之郡城,寓古小学”等。[12]还是丁未年,由姜希辙出资、梨洲担纲裁定主编,编刻《刘宗周遗书》。仍是丁未年,五月间梨洲第一次去甬上为门徒讲授,因故未能随万氏兄弟、陈锡嘏等同去黄竹浦的郑梁表字禹梅,这次终于拜见老师,“公授以《子刘子学言》《圣学宗要》诸书,禹梅闻公之论,自焚其稿,不留一字,而名是年后之稿曰《见黄稿》。”[13]郑梁以后也是梨洲重要弟子,所建“二老阁”藏书甚富,对出版、保存梨洲著作贡献尤著。而丁未甬上之行还不能算正式,经过一年筹备,翌年戊申1668三月,“甬上诸门士,请主鄞城即宁波讲席。三月,公之鄞,与诸子大会于广济桥,又会于延庆寺,亦以证人名之”[14]。梨洲的“个人学校”在宁波创立,也叫“证人书院”……总之,无论有无黄、吕恩怨,客观上自丁未年起梨洲已成大忙人,很难再跑到语溪为吕家做西席。
我们说,“海氛澌灭,公无复望”[15]以来,梨洲不得不开始人生转型,这种转型除开思想层面和社会身份、角色层面,也有一个很实际的生计层面,即总得有收入,能够活命和养家。他既不种田,又不务工、经商,生活何以为继?从所知的看,只有教书堪为长久的稻粱之谋。最早馆于语溪,经他本人之口,我们确定不光有收入,乃至某种意义上是为养家而接受这一工作的。语溪之后,“公讲学遍于大江以南”[16],此事尽管梨洲自己及其弟子提起来都只字未及于获酬,但不难推知除与学术有关,也是作为一项职业来开展,不可能是无偿的义务工作。实际上,古时如果文人不做官,教书则为可能取得收入的主要途径。今人依现在情形想象的以著述挣钱,这方式在古代大体不存在,绝大多数著作出版,非但无报酬,相反还要自掏腰包或靠人资助。能够换钱的写作,仅限个别文体,比如墓表志序之类,《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卷有几十篇这种文章,其中一部分会给他带来收入。《思旧录》钱谦益条就提到,甲辰年1664某官以“润笔千金”求钱文三篇,“一《顾云华封翁墓志》,一《云华诗序》,一《庄子注序》”[17],钱氏病中不能执笔,恰逢梨洲来访,就把他反锁屋内代笔完成,而那“润笔千金”则不知可否分馈梨洲若干,但据此可知,梨洲自己署名的几十篇类似东西,其中一部分,后面定有润笔存在。然而仅此显然不足以过活,一来梨洲此类作品不少从内容来断出于友谊恩义,应与钱无关;二来毕竟不是固定、常态化收入,不能认真地指靠。所以我们觉得,他生活的维持,主要是靠讲学授徒。丁未年前后,其讲学天地大拓,于他实际生活处境必定发生显著的改善作用。这一层,于他回归常态后是颇为切实的方面,而过去传记似不如何在意,为此我们便做了一点分析。
[1]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东方出版社,1996,第88页。
[2] 同上。
[3] 黄百家《万季野先生斯同墓志铭》,钱仪吉《碑集传》卷一百三十一,江苏书局,光绪十九年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4] 黄炳垕《黄宗羲年谱》,中华书局,1993,第31页。
[5] 同上。
[6] 万言《赵汉章诗序》,《管村先生文钞内编》卷一,清抄本,国家图书馆缩微品。
[7] 黄炳垕《黄宗羲年谱》,中华书局,1993,第33页。
[8] 黄宗羲《寿张奠夫八十序》,《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673—674页。
[9] 邵廷采《东池董无休先生传》,《思复堂文集》卷三,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第178页。
[10] 范光阳《黄师母叶夫人六十寿序》,《双云堂文稿》卷三,康熙四十六年郑风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11] 陈锡嘏《陈母谢太君六十寿序》,郑梁选、陈汝咸辑《兼山堂集》卷四,康熙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12] 黄炳垕《黄宗羲年谱》,中华书局,1993,第34—38页。
[13] 同上,第34页。
[14] 黄炳垕《黄宗羲年谱》,中华书局,1993,第35页。
[15] 全祖望《梨洲先生神道碑文》,黄炳垕《黄宗羲年谱》附录,中华书局,1993,第91页。
[16] 黄炳垕《黄宗羲年谱》,中华书局,1993,第35页。
[17] 黄宗羲《思旧录》,钱谦益,《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3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