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柒/读书
进京颂冤,太冲年已十九。普通来讲,凡以学者为业者,在这个年龄,应已养成读书的习惯,甚至成系统地读过不少书。可是未来的一流大儒黄宗羲,此时却谈不上如何读书。
原因如前所述,家未遭难以前,麟儿颇为贪玩,将大量时间用来读闲杂之书,无非“《三国演义》《列国传》、东汉残唐诸小说”[1],而那样的阅读,在当时与其说增广知识、有助学问,勿如说仅属娱乐而已。及难作,倾家荡产、祸患频仍,太冲内外百凡、只身肩拒,全无读书之裕。
所以在当时同龄人中间,太冲腹内积学偏少,跟许多人无法相比。然而他却终以博学多识跃上时代之巅,这个奇迹,一方面说明了他才具的罕见,另一方面,更得之于后起直追的苦读。
父亲平反,黄家里里外外境遇为之逐渐有变。太冲也终于开始从焦头烂额应付生计中摆脱,而有读书之暇。《与陈介眉庶常书》云:某幼离通“罹”党祸,废书者五年。二十一岁,始学为科举,思欲以章句扬于当时,委弃方幅典诰之书而不视。[2]
言之甚明,之前有五年时间完全顾不上读书;二十一岁恢复学习,开始主要是为应付科举而学,所读并不广。而从黄百家叙述看,大规模读书,始于二十二岁:
年二十二,发愤读《二十一史》,日限一本,丹铅矻矻,不毕不寝。[3]
明刻《二十一史》,国家图书馆今有缩微制品可阅,凡二千五百六十五卷,倘以每册六卷计,“日限一本”,全部读完,就要一年多。换言之,单单为了读《二十一史》,太冲“不毕不寝”的状态,就坚持了一年以上。
他并不像今天的我辈,只要愿读,不愁无书。遭故以来,太冲家贫荡然,根本没有多少书,读书多靠借。而借来的书总要还,想要自己身边有些书又没钱买,怎么办?只有手抄:
府君抄书,寒夜必达鸡鸣,暑则拆帐作孔,就火通光,伏枕摊编,以避蚊嘬。[4]
竟至抄书成瘾,与人组织抄书社,多年后有《感旧》一诗忆之:
抄书结社自刘城,余与金阊许孟宏。好事于今仍旧否,烟云过眼亦伤情。[5]
充满怀念。诗内提到的刘城表字伯宗、许孟宏讳元溥,孟宏是他的表字,便是抄书社两位社友。《思旧录》许元溥、刘城条下,各有所录:“余与刘伯宗及孟宏约为抄书社。是时藏书之家,不至穷困,故无轻出其书者,闲有宋集一二部,则争得之矣。”[6]他们千方百计找人借书来抄,一般并不容易借到。这种抄书,似乎也不总是囊中羞涩之故,也单纯的是对书籍的狂热;比如刘城,太冲说:“余信宿其家,四壁图书,不愧名士也。”[7]并不缺书,甚至本身已经有点藏书家的气象,但还是到处借书狂抄。
太冲确可以说成了“书痴”。到得某处,但“闻某家有藏书”,纵天色已晚,亦连夜“提灯往观”。[8]有次在绍兴,到朋友家于书架上见其先人所著某书数十册,市面所无,当时就有“欲尽抄其所有”之想。[9]钱谦益绛云楼藏书甚富,太冲惊呼“余所欲见者无不有”,钱氏见他艳羡若此,乃“约余为老年读书伴侣”,令太冲憧憬不已,后来绛云楼不幸毁于祝融,太冲居然叹为“是余之无读书缘也”。[10]
其痴于书,程度远超出了喜爱,简直该说是疼爱。他留有一首恳求人家借书让他抄的诗,惜书恋书之情溢乎言表:
借书还书各一瓻,一段风流吾所师。古墨闻香鱼亦寿,新抄未较豕生疑。绛云过眼哀神物,梅阁惊心落市儿。副本君曾许见乞,幸宽十指出支离。绛云,牧斋藏书;梅阁,祁氏藏书。[11]
“幸宽十指出支离”,完全是哀求的语气。里面还以不胜痛惜之意,提到绛云楼和梅阁,这是江南两家赫赫有名的藏书楼。绛云楼燔于火,我们刚刚讲过,太冲为之扼腕,恨己无福。梅阁则为绍兴祁家书楼,主人即明末名臣祁彪佳,乙酉南京失陷以后,祁彪佳殉国自尽,祁家就此散架,精宏藏书有如废品一般流入市场,所以太冲有此“梅阁惊心落市儿”疾首之言。说及此,还有牵及太冲生平当中一个很重要的故事。当时,听到祁家藏书成捆出售,太冲与仍是朋友的吕留良等人,共同集资,赶去收购,结果在这过程中彼此闹了不愉快,成为黄、吕反目的契机之一。撇开其他不论,太冲的恋书癖确是有些迷了心窍的意思。
这么旁摉穷觅,可不仅仅是为了拥有。拼命积书,弄得叠床架屋、汗牛充栋,本人却不怎么读书,历来也不少。但太冲不是那种恋书癖。他所搜罗到的每一本书,都是用来读的。他曾惊讶于许多知识分子一生读书之少,而以“读书难”讽之:
自科举之学兴,士人抱《兔园》[12]寒陋十数册故书,崛起于白屋之下,取富贵而有余。读书者一生之精力,埋没敝纸渝墨之中,相寻于寒苦而不足。每见其人有志读书,类有物以败之,故曰读书难。[13]
我们看他那些皇皇巨著,且不说六十二卷、约百万字的《明儒学案》这类学术专著,即以所编明代文选为例,《明文案》二百余卷,《明文海》更达四百八十卷,单单选辑其中的文章,太冲一生就读过多少书!可见他能从年过二十始学,而成为明清之际的宗师级学问家,实在只能靠手不释卷的好读与苦读而来。
[1] 黄百家《先遗献文孝公梨洲府君行略》,黄炳垕《黄宗羲年谱》附录,中华书局,1993,第66页。
[2] 黄宗羲《与陈介眉庶常书》,《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167页。
[3] 黄百家《先遗献文孝公梨洲府君行略》,黄炳垕《黄宗羲年谱》附录,中华书局,1993,第66页。
[4] 同上,第77页。
[5] 黄宗羲《感旧》,《南雷诗历》卷一,《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223页。
[6] 黄宗羲《思旧录》,许元溥,《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392页。
[7] 同上,刘城,第360页。
[8] 黄炳垕《黄宗羲年谱》,中华书局,1993,第16页。
[9] 同上。
[10] 黄宗羲《思旧录》,钱谦益,《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378页。
[11] 黄宗羲《乞书副本》,《南雷诗历》卷二,《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254页。
[12] 原书标点如此,然“兔园”意指浅近书籍,非书名,不宜加书名号。
[13] 黄宗羲《天一阁藏书记》,《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1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