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捌/掮任
世遭变故,正人君子易于想到自己出污泥不染,舆论所重也是这类品行,而其他问题往往被忽视。一六六五年,刚从“独坐雪交亭”的长久苦痛走出不久的梨洲,借一篇文章提出这样的问题:
尝读《宋史》所载二王之事,何其略也!夫其立国亦且三年,文、陆、陈、谢之外,岂遂无人物?顾闻陆君实有日记,邓中甫有《填海录》,吴立夫有《桑海遗录》,当时与文、陆、陈、谢同事之人,必有见其中者,今亦不闻存于人间矣。国可灭,史不可灭,后之君子能无遗憾耶?[1]
“二王”,是南宋两个末位君主赵昰、赵昺。梨洲惊讶于元人所修《宋史》对这一段的记述,无论人事都很简单。他还发现,连存世的史料也极少,有些虽然听说过,但仅闻其名,都无处可寻了。言此,他重重写下“国可灭,史不可灭”这句话。国家会亡,兴许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为何国家亡了,历史也凋零若此?梨洲问:“后之君子能无遗憾耶?”他觉得这是应负历史传承之责的文化精英们“君子”未尽到责任的结果。几年后,“国可灭,史不可灭”一字不易又出现在另一篇文章:
虽然,国可灭,史不可灭,后之君子,而推寻桑海余事,知横流在辰,犹以风教为急务也。[2]
文末铭词叹问:“太史遁荒,石渠萧瑟。茫茫来者,谁稽故实?”[3]太史即史官,“石渠”乃西汉皇室藏书阁名。史官无踪,文献星散,历史湮埋,后人何处追寻?
《弘光实录钞》序,述己之近况。曰:“年来幽忧多疾,旧闻日落。”曰:“十年三徙,聚书复阙。”紧跟着,犹如石破天惊,横空一问:
后死之责,谁任之乎?[4]
这八个字,不单悬在当时梨洲心头,恐怕自“海氛澌灭”直至辞世,始终悬于心头。或许,每个“后死之人”都当有此一问,可显而易见曾这样自问者不多。不少的遗民精英,于“后死”生涯,唯念不陷泥淖、守身如玉,而非后死者当有何所“任”。梨洲心中却回旋着这个声音,其使子徒参修《明史》,实由“国可灭,史不可灭”、“后死之责,谁任之乎”等主动自我儆勉致之。
鉴乎宋末教训,他深感覆辙不容再蹈,国运难免暂衰,国家精神、文脉、风教则万不可随之坠绪、蹭蹬。告别“雪交亭”愁苦,他选择的是振作,以传掮华族文明身任之。他之所以由“游侠”而“儒林”,深层解释在此。换言之,当从“雪交亭”走出,他便明确了余生意义在于致力于中国从文化上不亡!穷搜治史,不必说为此;绍述张皇蕺山之学、浚疏整理宋元明思想学术,不必说为此;聚徒讲学、兴教传道,不必说还是为此。此外还有一桩事,当时及后来争议很大,也应该从这角度理解。
那就是梨洲的弟子出来应试。他的门下,做了举人的有董允瑫、万言,中举进而再登进士的,先后有张士埙、陈锡嘏、陈紫芝、仇兆鳌、范光阳、郑梁,斩获颇著。
明亡后,是否参加清朝科举考试,在读书人看来是个重大原则问题。因为科举目的是做官,做官意味着食禄,既领清朝俸禄,当然就承认了人家统治的合法性。故而,从忠于明朝或“爱国”的角度,出来应试乃是极可耻的事。孔尚任《桃花扇》,结尾将侯朝宗安排当了道士,以避其清初应乡试之事,这是要保全复社才子的正面形象。欧阳予倩的戏剧和电影改编本,反其道而行,据实写来,让李香君于重逢之际大骂侯朝宗,则是以侯为反面教材、抨击“民族气节”的沦丧。总之一句话,出来应试就是丑闻。当时,与梨洲直接有关的例子,是与他先友后敌之吕留良。前面讲过,吕本人入清曾应童生试,当上秀才,觉醒后深以为耻,以“失足”自责;公开宣布放弃生员功名后,他在吕氏梅花阁教授子侄,宗旨便是以读书为本、无关制艺,聘来取代梨洲西席之位的张履祥,也抱同样立场。梨洲兄弟中感情最深的二弟晦木,也站在吕留良一边。晚村殁后他赋诗盛赞晚村“晚年解螫腕,弃去真俊杰”[5],“自放草野没,耻从公卿后”[6]。这同时也是讥刺乃兄,晚村弟子严鸿逵有“晦木因与太冲恶”[7]之说,应属可信。除了旧友昆仲,一般社会舆论非议也颇多。全祖望记宁波当时文人董剑锷事迹,说:“浙东有以讲学负盛名者,先生谓其躬行逊于文词,未为醇邃,闻者以为知言。”[8]浙东以讲学负盛名者,明显即梨洲,全祖望因以己为梨洲后学,为之隐。“躬行逊于文词”,就是言行不一、做的不如说的好。董剑锷此评,得到大家共鸣。
从吕留良到董剑锷,体现了誓与清朝彻底切割、永做遗民的精神,自民族气节言,是高风亮节,理当钦仰。其最为极端者,例如我在《野哭》中写过的徐枋,他率全家躲到无人烟的山中,自己足不出户,严禁孩子们着时服、习世礼,更别说出来应试。
然而,遗民们所奉律条终究难免于尴尬,随着清朝统治日趋稳固,迟早有一天要被打破。前面讲过徐狷石“遗民不世袭”的主张,验以事实,大家终于都是这样,并无例外,钱穆就曾一一举例:
亭林最坚卓,顾其辞荐也,则曰“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二甥既为清显宦,弟子潘次耕,亲兄备受惨毒,亦俯首为清臣。梨洲晚节多可讥。晚村独持夷夏之辨不变,然余读其遗训手迹,缕缕数百言,皆棺衾俯身事耳,独曰“子孙虽贵显,不许于家中演戏”,则无怪后人之入翰苑也。船山于诸家中最晦,其子则以时文名……徐狷石所谓“遗民不世袭”,而诸老治学之风乃不得不变。[9]
此处一方面虽曰“梨洲晚节多可讥”,另一方面又举了大量例证,显示类似情况在别人那里或多或少、或近或远都发生了。亭林顾炎武虽坚拒仕清,可他外甥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都是清廷大官。潘耒表字次耕既是顾炎武弟子,与徐枋亦介师友之间,他的兄长潘柽章因明史一案康熙初年被凌迟处死,本人却于康熙十九年1680应博学鸿词之举,得授翰林院检讨,故谓“俯首为清臣”。船山王夫之因抗清失败后“窜身瑶峒,声影不出林莽,遂得完发以殁身”[10],然而他的儿子“则以时文名”时文即八股文。吕留良最坚持夷夏之辨,但结局最尴尬的倒也是他。彼之遗嘱中“子孙虽贵显”一语,明摆着亦料子孙终将为清朝做事,果然,先是他卒后十三年,子吕葆中成举人,又十年,高中康熙丙戌科榜眼“三月,吕葆中成一甲二名进士”[11],钱穆“无怪后人之入翰苑”即指此也。
等到吕葆中入翰林,晚村以弃绝清朝科举为宗旨的梅花阁教育实验无疑是彻底失败了,他的庭训,连亲生儿子也不能遵守。最终来看,仅存的区别无非是,吕留良侥幸未像应为谦那样在世时就面对“儿子将就试”的“主臣”,抑或不必如梨洲一般因门下弟子出来应试担“躬行逊于文词”的骂名。所以我们才一再感慨,徐狷石“遗民不世袭”的认识,头脑是比较清醒的。梨洲虽未总结出这样的理论,但他不禁弟子应试,不对他们绳以诸如此类明显行不通的规矩,可以说显示他心中早已抛开了那种无谓、虚蹈的空谈。
进而探讨,与徐狷石又有不同在于,梨洲门下纷然就试,并非对现实“吾辈不能永锢其子弟以世袭遗民”式无奈适从,反而相当程度上出乎主动。康熙十五年1676,梨洲为大弟子陈赤衷表字夔献五十岁生日写了一篇贺文。其时恰当甬上二十六学子拜师十周年,梨洲有借此文回看十年的用意。起首曰:
今海内皆知甬上,精综六艺,翱翔百氏,危儒行,标清议,一切夸诞骫骳之习击去之。今世夸诞骫骳之妄人,累急甬上,终于不可亲而止。盖十年以来,所称鲁、卫之士,必在甬上也。[12]
以骄傲或欣慰口吻,总结了十年来纳徒授学的业绩,从初时遭各种阻挠非议到“今海内皆知甬上”。“盖十年以来,所称鲁、卫之士,必在甬上也”一语,最值得注意。它不仅仅是自夸,关键在“鲁、卫”字眼另有深意。
鲁国和卫国,是周代两个诸侯国。鲁之始祖为周公,卫之始祖为康叔,他们是敦睦的兄弟。孔子曾说“:鲁、卫之政,兄弟也。”[13]注家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康叔睦于周公,其国之政亦如兄弟也。”[14]而我们知道,鲁国因系周公之后,保存周礼最完善,卫国的政治既与之相近,故亦同鲁国一道,是“克己复礼”的孔子眼中的“首善之区”。梨洲讲“鲁、卫之士”,首先是在这层意思上,亦即他和他的徒众,是力行“鲁、卫”使命的。
其次,还有一层意思。孔子生当礼崩乐坏之际,而他身上最突出的精神,不是逃世自洁、独善其身,而是掮任救世之义,努力用世。可是用世的尝试到处碰壁不售,一生总共只得到两次机会——严格说是一次半,一次在鲁,半次在卫。在鲁国,孔子由中都宰而司空,而大司寇,而“大司寇摄相事”[15];相邻齐国“闻而惧”,曰“孔子为政必霸”,[16]使计让鲁国冷淡了孔子。“孔子遂适卫”,“卫灵公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对曰:‘奉粟六万。’卫人亦致粟六万。”不久,有“谮孔子于卫灵公”者,孔子“恐获罪焉”,离开卫国[17]——这次在卫国,没有具体官职,但毕竟领了俸禄,姑可谓“半次”。后来,孔子还曾返于卫,但“灵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惋惜道:“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可成。”[18]他到处碰壁时还曾叹道“: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不与于斯文也。”[19]
结合孔子这“一次半”经历,体会梨洲“鲁、卫之士,必在甬上”,应该说除了以文明传承使命自任,还有“求用于世”的意涵。所谓“仲尼不容于鲁、卫,孟轲不用于齐、梁”[20],儒家二圣在现实中大致都身处逆境,但都积极进取,屡败屡战。因而“鲁、卫之士”的内在品格,在于以天下为己任,不因浊世而抽身。碰壁和颠沛之时,蔡国附近,孔子命子路问路于两位隐者长沮和桀溺。桀溺劝子路:“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与易之?且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从辟世之士哉?”[21]天下已然流于纷乱,任谁也挽回不了;与其追随自以为高明的人辟通避,“辟人”在此指排击丑类,还不如加入我们、躲避社会。子路把此话告诉孔子,孔子这样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22]我们是人类,没法像鸟兽那样;如果天下有道的话,我何用多此一举,要去改变什么呢?
我们若以孔子时的中国比拟梨洲时的中国,用孔子的责任感想象梨洲的责任感,就会对他种种的有为和不放弃,取得儒家伦理精神的理解。“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从辟世之士”,桀溺命题,同样横亘在梨洲面前;他的回答和孔子一样:“鸟兽不可与同群。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当年,楚国隐者接舆曾狂歌而过孔子,责骂他:“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都殆而!”[23]据说凤这高格的生灵,“待圣君乃见”,孔子却当浊世而四处求用,故被责“何德之衰”。说,过去已然错了,现在改正还来得及。又说,如今世道已乱得不可收拾了,从政者没什么搞头,不要指望了!
这不也是梨洲所受的非议吗?不也是明亡之后诸多遗民对世事所抱心态吗?梨洲借陈夔献五十之寿,赞扬“危儒行”姿态,说:“方今天下多事,不可无夔献,夔献亦安能悠悠于薖轴乎?”[24]表彰弟子,抒发己志。愈是“天下多事”,愈不合逃往“鸟兽”。“后死之责,谁任之乎?”“国可灭,史不可灭”,“横流在辰,犹以风教为急务”。总之,凡可匡时补世,任何途径、任何办法,撰史、讲学、求仕,概不予拒,都可采用而身体力行。“永锢其子弟以世袭遗民”,固然是可能与否的问题,但更重要在其根本不对。必要的反抗不能没有,而当反抗既已失败,与其抱残守缺、洞内舐伤,毋如“以吾身利天下”[25]。
[1] 黄宗羲《户部贵州清吏司主事兼经筵日讲官次公董公墓志铭》,《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309页。
[2] 黄宗羲《旌表节孝冯母郑太安人墓志铭》,《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339页。
[3] 同上。
[4] 黄宗羲《弘光实录钞》序,《黄宗羲全集》第二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1页。
[5] 全祖望《续甬上耆旧诗》卷四十,黄宗炎《哭吕石门四首》,杭州出版社,2003,第217页。
[6] 同上。
[7] 卞僧慧《吕留良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03,第242页。
[8] 全祖望《续甬上耆旧诗》卷五十六,杭州出版社,2003,第728页。
[9]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自序,商务印书馆,1997,第1—2页。
[10] 赵尔巽等《清史稿》卷四百八十,中华书局,1977,第13107页。
[11] 卞僧慧《吕留良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03,第351页。
[12] 黄宗羲《陈夔献五十寿序》,《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680页。
[13] 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1513页。
[14] 同上。
[15] 同上,第1501页。
[16] 同上,第1502页。
[17] 同上,第1502—1503页。
[18] 同上,第1506页。
[19] 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1503页。
[20] 牟融《理惑论》,《弘明集》卷第一,四部丛刊子部,涵芬楼影印万历丙戌汪道昆刻本。
[21] 司马迁《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1510页。
[22] 同上,第1510—1511页。
[23] 同上,第1512页。
[24] 黄宗羲《陈夔献五十寿序》,《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第681页。
[25] 黄宗羲《寿张奠夫八十序》,同上,第6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