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终结的故事

未终结的故事

韩羲 译

亡者都安息在一种也许不必要的死亡的不安中

——郝尔赫·森布隆《拉蒙·梅尔卡德尔的第二次死亡》

圣诞节前一天,K.县县长在家里忐忑不安地徘徊了几个钟头。之后,他要坦白地告诉十八岁的女儿。他一定要让她知道他所听到的一些事情(他说的是“让她知道”)。虽然这些事情和她毫不相干,可它们恐怕会改变她人生中许多东西,甚或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改变她人生的一切。

女儿还从来没有看到身材魁梧从容不迫的父亲如此脸色苍白、神经紧张。她被拉到书房那笨重的桌前,父亲向她提出了几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关于她的男朋友弗朗克。他掏出一张小纸条,劈头盖脸地说起来。情况可能会变得十分严峻,他还不能说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必须提醒她,肯定会出事的,卡琳,很快就会出事的!

她应该之前就和弗朗克分手,免得被牵扯进去。女儿一头雾水,父亲却执意什么话都不肯说。他知道,弗朗克的父母亲离婚了,父亲有前科,蹲过大牢,走私外汇。弗朗克:一个流氓,属于一个团伙。那些团伙在M.城四处游荡。四年前,她已经和他混过一次。这帮人天天晚上在卡尔·马克思大街上东游西逛,消磨时间,而玛丽埃塔酒吧是他们所谓的据点,他是其中的一员。这帮家伙在“渔家”酒馆,在许多别墅里破门盗窃,偷香烟,每次都少不了他。而且也坐过班房。他现在却又在打什么主意,卡琳……他反正在打什么主意。卡琳说,她不相信会这样。她十分清楚,弗朗克再也不会打什么主意,他如今在嘲笑自己,并且感到愧疚。可是父亲说,你一无所知!快点和他断绝关系,你好好想一想吧!我们不许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就看看那个家吧,这对我们来说是不可忍受的。你会眼睁睁地看到出事的!

谈话变得激烈,女儿终于怒不可遏,县长把她的弗朗克描述成罪犯,再也不许他登门。他无论如何不能如约来这儿,和她一起坐车去B.城看戏。她号啕大哭。她对所有的流言蜚语耳熟能详,都是从吃晚饭时的一次次谈话中听到的。可是她从来都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片刻间,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所有的物体都有另外的叫法,都被用于另外的目的。她再也无所适从了。然而,她后来又忘了自己,又像平日一样思索,陷人迟钝,她突然在身体上有所感觉,她也不想采取任何对付的措施。她的确可以按照人家给她说的去做。

她也变得拿不定主意了。她自己再也弄不明白,弗朗克是不是在给她演戏。父亲已经得到了什么消息,这是明摆的事,肯定不是什么空穴来风。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觉得愧对父亲。她执意不听劝说:她没有听他话。

她彻夜难眠,苦苦思索,她该怎么办,结果才能让弗朗克的情绪不会比她的更糟糕。要是她暂时和他断绝关系,那她就必然会把自己完全置于不仁不义之地,这样对他来说似乎更容易忍受些。她一定要让他看到自己做事那样愚蠢,所以不值得去想念她。他实在太爱她了,所以,没有任何别的办法能够于事有补。他那样热切地为了她而不懈努力,那样持之以恒,她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形。她是他唯一放在心上的人。第二天,她在M.城里打去电话。她说了下面的话:“别来了。丹尼来过这儿。我们重归于好。一切都安然无恙。我幸福快乐。我再也不想和你一起跑来跑去了。”她听到弗朗克说了几句语无伦次的话,可是随即挂上了听筒。

节日期间,卡琳的情绪极度糟糕。她在家里晃来晃去,不知道该干什么。兄弟姐妹的嬉戏与她毫不相干。在厨房里,母亲故作漠不关心的神色让她心烦意乱。她只要一听到有人说话,就透不过气似的跑上楼去。“一家人就要欢聚一堂,才会其乐融融。”母亲高兴地吩咐道。她平时在一家地方报社工作,从早到晚,有时候直至深夜才回来,大多时候不得不让孩子们放任自流。

在圣诞节与新年期间,父母亲去P.城走亲访友。他们带着卡琳。她趁机去找丹尼玩。她在K.城当服务员时,结识了丹尼;假期里,饭店里绝大多数是当兵的。他之所以引起她的注意,因为他看上去“好帅气”,一个身材修长的金发小伙子,她似乎彻底被迷倒了。他在大街上和她搭上了话,而且这是他唯一敢于做出的主动行为。他一切都听任她的。当她给他讲起她已经和三个人谈过恋爱时,他一边注视着她,一边惊讶地说,天哪,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这样的事他还一窍不通。他浑身充满天真的稚气,尚未开窍;他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可她并没有接近他。她恨不得让他亲口说出来,可她不能这样做。然而,弗朗克后来问她,你还爱他吗?这时,她立刻回答说,爱。这是事实。她现在去他那儿,是要让他看看,她更喜欢弗朗克。丹尼坐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话;一切都怪他,因为他自私自利。这时,她觉得他是个冷酷的人,对她无动于衷。她压根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心里只想着找到一个句子,一个问题,无论如何要说些什么。然而,由于她觉得气氛那样尴尬,所以,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她越是在自己内心里去寻找,就变得越空虚。可是,在他们之间发生着一些变化,一刻接着一刻,这样她觉得合情合理,无法挽回。于是,她就与丹尼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了。

除夕,卡琳给弗朗克写了一封信。她试图向他解释什么。可是她立刻看到:这样做不行。她什么都想不出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有一点她心里明白:她在电话里说的话是不可信的。她写了一个通宵,劳而无功。然后,在父亲的催促下,她来到客厅里,连头发也没有梳理,一束束长发披散在脸上,穿着洗得褪了色的牛仔裤。她的一身打扮遭到训斥。她说,这又不妨碍看电视。母亲打开坚果盒子,她们坐在一起夹起核桃。父亲又一次点燃圣诞树上的蜡烛。快到午夜时,父亲给杯子里斟上香槟酒,收音机里响起巴赫的赋格曲。午夜时刻,他们举杯祝贺美满幸福的新年到来。

1月2日,她乘车前往M.城。她要在那儿的地方报社里继续她已经在H.城开始的实习。她以前不曾对任何一天像今天一样感到高兴,却闷闷不乐地坐在公交车里。她透过车窗,看着一望无际的景象,大片的田野。天上稀稀拉拉地飘着雪花,立刻消失在地上。两个流落到这里的钻井塔,几个寂静的村庄,普鲁士式笔直的树林,直到下一个曲里拐弯的城市。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她乘车来这地方上过中学。然后出现在眼前的是另一些树林,被草地和飘落的雪花撕裂开来。她现在才算离开了家。她的脑袋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雪越下越大,一个个村庄像披上了银装,马路边上的树木远远地离去,似真似幻地消失了。她感到浑身发冷。一根根电线杆和一条条林间小道映入她的眼帘,这一切现在都迎着她而来,她却无法让任何东西留住。一切都飞逝而去,所有的确信,所有的自信。

快到M.城时,太阳出来了,马路耀眼夺目,像割炬一样切入一座座桥里,河流像灰色的面团流淌在低地里。卡琳忘记了烦恼。城中心非常开阔,一切都是很快在废墟上建成的。她变得快乐了。她到达目的地了。

在报社里,一切都很顺利。一如既往,她人生中一切都曾经一帆风顺。只要她有了住的地方,就可以开始实习。人家领着她转来转去,她只看到一张张友好的面孔。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她也去了租户家里,被介绍为候补人。那个秘书,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让她以“你”相称,她还感到不好意思,可立刻又为之而自豪。她刚一出门,就给弗朗克打电话。

他们约好在河边见面。没有认识的人看见他们。他站在一片满是黑乎乎的灌木丛的草地上,身子倾向前,苍白的脸上留着稀稀拉拉的胡子,一双眼睛咄咄逼人地盯着她。卡琳讲起发生了什么事。他说,要是你现在不来多好啊——可是,她拥抱住他。当他们沿着结冰的河岸走去时,他迫不及待且愤愤不平地发了一通牢骚: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心里明白出了什么事,对此难以理解!我只知道,你再也不愿意跟我好了。他说:“要是你不来有多好啊——我相信,我会拧开煤气阀一了百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了这番话,卡琳对这一通沮丧的发泄感到好笑。她安慰他。“事情就是这样。别见风就是雨,我们一定要想想办法怎样度过这一关。”然而,她还不能给任何人说出在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许和你见面。我也不能给你说什么,因为我有可能借此提醒你。”他笑出声来,一边绝望地注视着,一边摇着剪成平头的脑袋。他们极力想来想去,人家会指责他什么。他们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学徒期满后,当了通信电工。三年以后,她又与他邂逅。那时,她感到吃惊,因为他发生了那样的变化。一切以往让她讨厌的习惯,他都戒掉了,懒散粗暴的举止,浅薄,还有西方的流言蜚语;当时令人难以置信:他依然穿着这件破破烂烂的皮夹克四处跑来跑去,可已经判若两人。

他们然后去弗朗克家里。他住在母亲那里,一座新建住宅。这种千篇一律、又长又矮的大型预制块建筑棚屋充斥在这个历史古城里,一个面目全非的村庄。他母亲不在家。他们又一次从头到尾读完了一个当年的同学从对面寄来的那些信,弗朗克曾经说过这事;那家伙偷偷地从边防士兵的眼皮下逃走了。有一封信里写道:要是弗朗克感兴趣过来,他知道有个地方,有条路……这是可行的——可是弗朗克一笑了之。他绝对不会这样做,他去了那边能干什么呢!她相信他。这事太可笑,他们寻找别的话说,可是却找不到什么能够解释这种怀疑的话来。事情不会是这样的。

卡琳正要出门时,他母亲回来了。弗朗克感到扫兴。他们穿过一个黑乎乎的公园,什么话都没说。他后来问她到底要待在哪儿呢!她说:他不用担心,待在她姐姐那儿,或者她可以去火车站。他们去火车站,喝了暖融融的茶水和朗姆酒。她倚靠在他身上,他用两条手臂紧紧地抓住她。没有人注意他们。此时此刻,他们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他抓住她的乳房。她用手臂掠过他身体各个部位,抚摸着赤裸裸的脊梁。当他一只手抚摸在她脸上表示道歉的时候,便把另一只手伸进她的怀里。此时此刻,没有什么东西会拦住这两人,因为在这里也不会弄出什么事来;他们的手指触摸在对方的膝盖上,心心相印地彼此挤压着,并且那样理所当然地涌入对方的身体里。他们使自己发疯了。他们再也无法忍受了。他们走出去。外面刮着风,道路又泥泞。他们跑过广场,来到宾馆。卡琳不想和弗朗克登记在同一间房子里,他们要两间。当前台服务员查看身份信息时,她拒绝弗朗克入住,说他在城里的警察局备了案,所以不能住宾馆。他们坐到餐厅里吃了点东西。然后,卡琳让弗朗克拿上钥匙上楼去她房间里,她过几分钟后再上去。他们躺在床上。他们又开始思来想去。卡琳亲吻他的胸口,亲吻他的身体。他爬到她身上,插入她身体里。可是,他突然又走神了,心不在焉,突然觉得他并没有和她融为一体,只是这样动来动去。他吃了一惊,第一次就这样过去了。卡琳觉得床太软,他们把铺盖扔到地上,随之滚下去。房间里暖气给得太足了,下面大街上长途载重汽车隆隆地驶去。他们再次尝试。他们折磨自己。卡琳终于睡着了。弗朗克辗转反侧,直到天亮。

她上午去报社,得知还没有房间;她还需要等两三个星期后再来K.城。卡琳给弗朗克打电话。女电话员好像在忙个不停地接电话。然后,女秘书接上电话后询问她姓名,随之是师傅来接电话。卡琳不再说话,她觉得这样太暴露。她从K.城给弗朗克写了一封信。当她把信投入信箱的瞬间,她突然想起来——信可能会被人查看的。她不禁感到害怕。从这封信里一定要给人流露出这样的感觉,她只是在闲聊而已……她羞愧地跑回家里。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谁。她自言自语说:你欺骗了父母亲。你欺骗了父母亲。你不能继续待在这里。无论她在家里做什么或者说什么,她都觉得自己虚伪和卑鄙。她似乎无法忍受在这个居住的地方被证明是个罪人。她如坐针毡。她要离开。四天以后,地方报社有空缺了,她给在M.城的姐姐打电话。“我可以住在你们家吗?等我找到房子后立刻就搬走。”——“可以,当然可以。”——她给M.城那个领导打电话。如果她要来,他不反对。当天晚上,卡琳就搬去M.城。

她没有和弗朗克见面。要是他们一见面,恐怕连一天都分不开了。她肯定要说的一切会变得毫无意义。她执意什么都不说。她要等着瞧。

那领导几乎还没有和她说上几句话,便把她领到财务室里。他站在门口没进去,矮小而肥胖,兴冲冲地把光秃秃的脑袋探向前。“我们知道她能干什么。她在这里不会是打杂的。”一张写字台被腾空了。卡琳惴惴不安地坐下来。她占住自己的位子。这是一个她向来梦寐以求的位子。也就是说,她心领神会,人生只有两个位子,两种地位。一方面是有坚定信念的人,他们也一定要让别人坚定信念。父亲和母亲无论如何属于这类人,卡琳和兄弟姐妹也一样。另一方面是——必须接受坚定信念的人。比如说,住在P.城我们楼下的铺瓷砖工人帕特隆基,他政治上愚蠢,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和他妻子可不能谈这事(而且卡琳很少被允许下楼去他们家)。再说,还有第三种地位,可是它已经完全失传了。那就是敌对地位。和敌人是没有什么可讨论的。然而,要是你具有足够的坚定信念,就可以自行选择和主张自己的位子。要是你在信念上摇摆不定,那就一定要做自己的工作。你必须这样做,要不然的话,你就放弃了应有的地位。在学校里,她对此理解得更加真切。工人,是的,正如列宁同志说的,他们不可能自己获得觉悟,必须给他们传授觉悟。必须把觉悟搬到他们的心坎里。为此,报纸再也合适不过,他们只需要阅读它就是了。母亲在地方报社里常常工作到深夜。报纸是集体宣传鼓动者。如果它要让工人们行动起来,同时也是组织者。工人反正都得工作,可是他们是不可能自行采取历史行动的。然而,因为他们是最进步的阶级,所以,他们必须每天获得觉悟。事情是如此简单,又如此复杂。可是卡琳早就信念坚定。她开始工作。部门领导F.把一些手稿推到她的办公桌上:她应该把最重要的稿子挑选出来编辑。他均匀地望着每一页稿子微笑,随之消失了。这是地方领导上次会议的讨论发言。选择很困难;可她现在必须证明自己!她该怎样理解什么是最重要的呢?她开始试着把这些文章分成两堆:令人信服的正面发言和批评发言。一篇以乐观主义开头的稿子,她打算放到第一堆里;一个女工在其中讲的是新形势下新的可能性,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可能参与种种变革。然而,卡琳接着继续读下去,这女工描述了有关她的社会主义生活更加详细的情况:

“我们这个部门成立于1968年,是在完全不适合的条件下开始生产内爆溶剂的。尚在1970年,产品还是采用繁重的手工劳动和投入大量费用制造的,而大部分又不得不作废。先后有五个部门领导费尽心血——我也许把一个忘记了——要使生产运行。我只是说明这一切。一个急于求成、缺少组织的工作程序,不称职的劳动力和未掌握的技术使得我们的废品日益堆积成山。没有人感到满意,个个都受到刺激,大家总是争执不休。早晨起床去上班成为一种负担。还有工作道德,女工正上班时就停下工作不干了!当时也成立了青年突击队。可是它们立刻又散伙了。政治热情还很薄弱;不管怎样去发动,照样无济于事。一切都是板着脸完成的。而整个事情最糟糕的是:领导意见也不统一。党小组弱小,被弄得无能为力,举步维艰。同志们,我许多夜晚都无法入睡。我对这样的发展状况忧心忡忡,我们也没有改变现状的影响力。谁张嘴说话,就像是对牛弹琴。现状让人感到绝望。这也对家庭生活带来了一些影响。你在厂里对一些事情忍气吞声,晚上必然一股脑发泄出来,所以还让伴侣背上负担,也使婚姻岌岌可危。你在哪儿都不会平静下来。那是一种无序的生活。

“厂里的负责人并非无所事事,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情形无动于衷。我们成立了第一个工作小组,旨在扭转局面,研究现状,稳定生产。首先清楚地认识到任务就摆在面前,无论干什么都是为了人民的幸福,要逐步改善工作和生活条件。对我们来说,那是暴风骤雨的一年。我们投入了很多精力,形势真的发生了变化。我们是怎样做到的呢?”

讲话在这里中断了,显然缺了几页。或许别的编辑从这里开始才对这个故事感兴趣。他们已经把结尾摘出来了?为的是只发表结尾?然而,这个女工在艰辛的描写以后是怎样做到的呢?在这样的条件下,这个女人是怎样保持了乐观主义精神?这是因为,一切毕竟不会突然变成完全另外的情形!她从哪儿获得了要达到一个美好结局的力量呢?结尾是怎样的呢?

然而,不管这个不完全的讲话是怎样结尾的——卡琳则确信,必须刊登全文。让人们知道这一切,毕竟会有益无害。她左右为难地把这篇讲话稿放到第一堆里。可是,她因此会犯错误吗?她觉得自己经受了考验。难道她什么时候在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述?这个无所顾忌的报告就登在所有其他报告的旁边!这样引人注目!这是两重世界,在同一国家里。这一切的确都是真的,这一个和那一个。她把两堆稿子混在一起,又从头开始。

第二天,这些讲话见报了。另外的选择,另外的删减。F.走进来,爽朗地说:“这对你来说只是一次尝试。你可别有什么想法!”这个女工的讲话没有见报。卡琳为她的选择进行辩解。F.微笑着。他一边微笑着,一边称她为女斗士。这让她感到惊讶。就她所知,她在这里只是尽职尽责而已。

晚上待在姐姐家里。这家伙,如果她这个星期真的回来,十点下晚班以后才回来,一个女理发师;不然的话,她就和一些女同事一起去远足,“为了消除疲劳”,跳舞“诸如此类”。父母亲说,她已经彻底不像话了。“会变得和从前判若两人!”卡琳却发现她身上有许多东西好神奇。看她穿着的样儿,看她的仪表。相反,她觉得自己土里土气。她高兴住在这儿。她不在乎什么都乱七八糟。她和孩子们一起玩。他们把屋里弄得乱七八糟。她想给他们讲故事,可是他们就是不听,他们压根儿什么都不听,执拗和欠揍,“这些东西只认拳头”(姐姐)。他们是这种紧张气氛的产物。

第三天,她才看见了姐夫:他是长途车司机。当她回家时,他正在给门刷漆。他肚子里有各种各样的故事。过了十点钟,他变得寡言少语。他还在一个劲地涂抹,并且问道,过道里那件新衣服是不是她的。她说不是。他愤怒得一声不吭。她没敢去睡觉,而是把收音机拧来拧去。凌晨一点钟,姐姐回来了。“你去哪儿了?”他问道。“你已经回来了?”她问道。他二话没说,从衣架上撕下那件衣服,打开炉门,把它塞进炉火里,直到燃烧起来。姐姐一边大声喊叫,一边砸他的脊背。他站起来,一手拿着彩笔,一手抓住她,无声而愤怒地在她身上乱涂乱摸,脸上,手臂,头发。姐姐号啕大哭。他走进卧室里。卡琳帮着用松脂精擦去皮肤和头发上的颜色。她们后来在那里还坐了好久。

卡琳躺在沙发上时,一直在心想着:你将来可别过这样的日子。你将来要忠诚。你将来要忠诚。后来,她在半睡半醒中听到隔壁的床嘎嘎响。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了,因为她哭了。她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这样悲伤!她想来想去。她突然想起了弗朗克;她突然那么强烈地渴望他,如此无助,情不自禁地流泪。她一整天都呆若木鸡,思绪万千。

下午,她去找弗朗克。

几天以后,她可以看看房子了。后房,三层,有独立的门。房间有三米长,两米宽,窗户安在一面斜墙上,朝着一个狭小的、一年四季都见不到阳光的院子,一个盥洗盆。地板破烂不堪,壁纸黑乎乎的,在一些可笑的小画之间形成一道道波浪,床和全部家具上都盖着罩子和有花卉图案的毯子。问心无愧,高枕无忧。她不爱挑剔。这里的一切,即使她身临其境,仿佛也和她毫不相干,让她感到窒息。她久久地站在那里。女房东站在楼梯过道里,无声无息地打量着她。气味变得难以忍受。她坐到床上。她接着又站起来,拿起她的提包——走下楼梯,和那个女人连一声招呼也没打。

弗朗克向她提议暂时搬到他们家去住。——“可你母亲会怎么说呢?”——“肯定是同样的话。”——“那好吧。”

她提着行李搬了家。弗朗克家有三个房间,卡琳可以和弗朗克同住一间。他母亲不容分说就同意了。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而弗朗克早就不让再说什么。当“老东西”搬出去找另一个女人时,弗朗克早就被折腾得身心交瘁了。他好多星期之久神情恍惚。两个他心爱的人分崩离析了。他失去了生活的希望。他走上了街头。他跟着一帮人为所欲为,很快就唆使别的人。母亲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一心要保护他:首先是面对这个国家。她只相信从西边电视频道传来的东西。当弗朗克从厂里回来时,他表明,他要“自我教育”。母亲不敢奢望平安无事——他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啊!当她诅咒什么事时,他总是捂住她的嘴!后来她就放手不管了。他现在称老东西为:罪犯。只要他在酒吧里碰到他,那家伙醉醺醺地变得亲切了,弗朗克就向他毫不掩饰地表现出鄙视的态度。老东西伤心地走开,来到吧台前,一边付啤酒钱,一边夸夸其谈地讲述着不知什么事情。母亲总是让老东西进屋来。他然后坐在厨房里,干了他的“事情”后要休息,喝着她煮的咖啡。他的事情是什么,他守口如瓶。他吻吻卡琳的手,抻一抻他白色的衣领,笑眯眯地瞅着她的目光。他然后立刻又走开了;妻子满脸通红地躲开去洗刷盆盆碗碗,刷来刷去,丁丁当当。

弗朗克的房间里挂着人民团结阵线的宣传广告。自从智利军事政变以来,他说自己是智利人。全体人民可能再次遭到镇压,这让他感到震惊。他心血来潮。他多半是病了。他始终觉得就是这样,一切都涉及他本人。他“过于敏感”(老东西这样说)。在企业里,弗朗克几乎不可能谈论这事。他独自工作,或者两个人一起。他安装通讯设备或者进行维修,在一座座巨大的楼宇或者一条条狭小的坑道里。“集体——我从来都没有感受过这样的东西。”他只能和自己说话。这样一来,他越来越深地陷入自身而不能自拔。如果有什么事让他放不下心,他有时就会不知所措,而且下班回来,压根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当卡琳那样奇怪地打电话时——他心在想:她不喜欢我,一切都完蛋了!这种情形连续数日折磨着他;他的思绪就像是斑疹,让他发痒难忍,他不得不在其中挠来挠去,任何工作都牵引不开他。他的大脑无非是一个伤口。他恨不得打破自己的脑袋。

他有一次说:“一定要穿过捷克和奥地利跑到那边去。建立国际纵队!”卡琳大笑起来。他后来就不再这样说了。卡琳的父母亲很快就获悉她住在弗朗克家里。姐姐不得不告诉她。父亲对她抱有另外的期待。母亲忧心忡忡。这样住在一起是不道德的。卡琳变坏了。对社会有害这个表达出现了。她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她陷入什么样的危险境地!他们毕竟要竭尽全力。不管怎么说,她让他们失望了。

这些日子变得很糟糕。她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跟自己过不去,在报社里,购物时。她的良心让她难以平静。她也把工作不怎么当回事。对父母亲——她不愿意让他们感到难过,宁可加倍地把痛苦留给自己。她毕竟心里明白,他们尽心尽力。人人都在这里尽心尽力,她始终感受到了。或许不是始终感受到了,可是的确听到了。她的行为举止向来符合他们对她的期待。她的行为举止循规蹈矩,人家加在她身上的是“听话”和“规矩”这些称道,她从来都没有出过格,宁可率先示范:在班委会里,在学校朋友圈里。伴随着父亲的七次职务升迁,她换了七个不同的学校。这对她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她不得不咬紧牙关。她真的这样领教了!

她现在再也不想领教什么了。

她怀孕了。开始几天里,她一再忘记这事,或者像想着另一个人一样想着自己:这人有了孩子,你这样想一想吧!——可是接着又吃一惊,这人就是她自己呀,这事就发生在她身上,而且会日益显眼。她与之毫不相干。然后,她心想着,她也没有什么好反对的。想归想吧,可这个躯体跟谁都不相干。它什么都意识不到,或者不可能另有所为,怎么来就怎么活着。这也挺有趣的。对所有的理论来说,它可是个门外汉。通过自己的耳朵,它是不会受到干涉的。她只是这样怀着它跑来跑去。

只是有时候,当她完全平静下来,醒悟过来时,她身上的一切都翻了天。她有肉体,有皮肤,还有头发,并且感受到自己一丝一毫的存在,就这样躺在那里。遥远地回想着不知什么想法,平日里一切都依恋着它们。那些想法就这样漂走了。她微笑着,远离开任何理由。

有一次下班后,父亲站在报社门口。他站在敞开的车门前,看上去好疲惫。他要她一起去姐姐家里。她上了车。他坐在前面司机旁边,半是俯过身来问了声:“你好吗?”她茫然无措地点点头。他又转过身去和司机说话。

到了那座房子里,他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进了楼上姐姐家门,便一发不可收拾。他穿着大衣,两手交叉在背上,在她面前踱来踱去。她坐在软椅上,身子缩成一团,攥起两手捂在嘴前。他说,她滥用了他的坦诚。她不仅和弗朗克约会,不仅和他说话,还搬到他家里去住!他说,他觉得自己仿佛挨了一记耳光。她对他不讲信用,她不守信用,她不值得让他去操心。卡琳回答说:“你根本不了解他。你只和他见过三次面。我了解弗朗克。难道你不相信我比你更了解他吗?”大家强加在他身上的东西,她认为全都是错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难道你压根儿就不能想象你或许弄错了吗?而我对他的想法或许就会是对的呢?难道你就不能这样想想吗?”父亲暴跳如雷:他绝对不会这样去想的!然后他就失去控制,气急败坏。姐姐跑出去。他大声喊道,你必须从那里搬出来!卡琳沉默不语,比之前更为不安。他然后平静地说,你要把那些信弄到手。——“哪些信呢?从那边收到的信?”——“难道你还要装糊涂吗?他收到的那些信。把它们送给你们的秘书。”她又沉默不语。他几分钟之久注视着她,迅速地走开了。

卡琳又搬回姐姐家里。弗朗克开始意识到了。一切都需要时间。他帮着她打好行李。当她要离去时,老东西坐在厨房里,满脸通红,一个劲地盯着前面。妻子转过身去站在一旁。卡琳打声招呼,他气急败坏地蹦起来,从弗朗克的手上撕去行李扔到地板上。“她要走。你不看看吗?她心里哪里会有你,只想着自己!”弗朗克抓住他的手臂,而老东西照着他的脑袋给了一下。“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那个父亲大人说过了。对她来说,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们无非是些抹不去的污点,家庭照片上的污点。他文件夹上的污点。”他吐了一口唾沫。他扶在炉灶上。他觉得恶心。“让她滚出去。她一心只想着自己。她在这里不受欢迎!”他突然,把桌子冲着她的身体推去,她随之倒在门上。她打开门,踉踉跄跄地走出去。弗朗克的脸色变得煞白,恨不得扑向老东西,可是又冷静下来,想扶起卡琳。她使尽全身还剩下的力气,把他一起拽下楼梯,出了大门。

在他们约会的一天晚上,他们站在一个光秃荒芜的公园里,四周都是围墙,卡琳又一次意识到痛苦。她号啕大哭起来。弗朗克说:“我不会再理老东西了。”地上也不再有积雪,一切都光秃秃的,草儿在脚下沙沙作响。他扶着她,她倚靠着他,凝视着在空中打转的树枝,黑乎乎的,垂头丧气。然后,一切似真似幻,陌生的公园,陌生的树木,她压根儿不必来这儿,这个小伙子,她和这个人,还有父亲和母亲有什么相干呢——那不过是恐惧而已。她不必恐惧,这压根儿跟她没关系。她生活在另一个天地里。可是她立刻就明白过来,事情并不是这样,可不管怎么说与众不同,于是把身子紧紧地贴在弗朗克身上。她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敲打着他的脖子:什么都别看,什么都别看!接着,她觉得一切又变得清晰。她彻底精疲力竭了。

他依然扶着她。她像失去了灵魂一样。他们倒在围墙旁一个大木箱上。她立刻就让他进入自己的身体里,紧紧地搂抱住他,随即觉得就像他感觉的那样。她只是心想着:此时此刻,事情无疑会变得美好。多么迅速,她鼓起一切力量。然后他觉得,原来就是这么回事,一切思考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哭了,听起来像在笑,不停地哭下去。弗朗克无所适从地坐在旁边。事情第一次好美妙。

此后不久,弗朗克亲自把那些信交到她手里。她只是说,她一定要使之见报,因为她对此感兴趣,她必须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把这些信交给书记。这人不关痛痒地接受了,这就算不错了。她反正已经收到了一封信,所有西部联系必须予以登记。他们交谈,谈别的事情。父亲出现了——他询问过她的情况,书记对他评价很高。她心情十分愉快。

在一个星期五,有人约卡琳见面,还有一个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第三者坐在屋子里。他先是一句话都不说。书记问她觉得工作怎样。她是不是喜欢干这样的工作?——喜欢。——她怎样看待这个工作?她是怎样想的?——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她还会有什么想法呢?——是的。你的确可以说说你有什么弄不明白的!——她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个人,一个态度友好的小伙子,年龄几乎和她不相上下,请她把整个事情再讲述一遍。这事现在由他来管。她一一说了出来。她又觉得一无是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小伙子坚定地答道,她可能压根儿就不知道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的行为完全错了!她没有相信她的父母亲!她没有做到。她没有意识到自己陷入什么样的事件里……她压根儿就看不到事情的全局。卡琳凝视着小伙子。“您到底要我怎么办呢?”——他沉默不语,然后说,他迫切地劝她,断掉关系,越快越好,今天,也就是说当机立断!——她感到震惊。她摇摇头。她依然听着,心不在焉地听着:如果是另外的情况,那她就不能留在报社里,也就是说,她必须走人,卷起铺盖回家。作为地方机构,他们不可能用那样的人,绝对不可能!这事她必须再三考虑。她抬头看看,注视着书记,微笑着,直到她意识到,这番话原来是他说的。

她去找领导。她相信,领导肯定会帮她。他像父亲一样打量着她。她一股脑儿把心里的话全倒出来了。她以为,此时此刻,他会快刀斩乱麻,一句话就能把全部的胡说八道化为乌有!可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仰着光秃秃的脑袋。他说:“您就和他分手吧。这就是我能给您说的——您就和他分手吧。没说的,您就和他分手吧。”——她还说了些什么。他始终守着这句话不放。第二天早上,她乘车回家了。

弗朗克把她送上汽车。他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一句话都不说。她现在反正必须回家去。他只是弄不明白,是不是她出什么事了,或者她的心里……他和她有过一次次经历。有可能,她又会打电话来——而事情恐怕就过去了。他担心她躲避他,听她父母亲的话,因为他令人怀疑……她觉得什么东西重要呢。他无法看到她的心里。他什么都弄不明白。如果有人调查他的事情,她知道怎么回事?他们久久地站在那里。他望着她,立刻就喜欢上她,那敞开心扉的神色,那头发,那额头——那里,一切都隐藏在后面,伸手可得,他恨不得能够抓住她!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鸡。除了抓住她不放,他还有什么依靠呢。他恐怕得不到她任何消息了,这个女儿。这人你可能靠不住了。此时此刻,你一无所知,除了这幅相貌。

她上了车时,他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她看见了;他竭力克制自己,始终注视着她。这种状况让她感到恐惧。她转过身去。当汽车开动时,她毫无顾忌地抽噎起来。

她从车上打眼望去,窗外的大地在闪烁,仿佛被泛光灯照亮一样。她迷惘地眺望着,田野几乎呈绿色,含苞待放的树枝一闪而过。路边的树木就像身怀六甲的女人,圆鼓鼓的肚子紧贴在地上。一个个平缓而闪亮的山丘,顶上是一片片树林。一条条雪线崩塌了。天空——然而,变幻不定的天空也绝对不会给她带来些许安慰。甚至那纯真的自然(还没有人触及过它),她都觉得仿佛情意绵绵。在一片松树林旁,立着一个牌子:保护林区。树木,她心想着,在这里都受到保护。她天真地笑起来。她疲惫了,就像经历了一次艰辛的征程。她陷入朦朦胧胧中。快到K.城时,她又醒来了。在这地方入口,可以看到一个个口号,几条新建的街区。然后走进那条狭窄的街道里,房子七零八散地矗立着,好像从来都没有人打理过,一座座低矮的木框架房子。当她注视着它们时,它们变小了,几乎再也无法住人。一道道工厂围墙,1880年。在城市议会旁,国旗和冰激凌小旗在窗外飘扬。在一个穹状屋顶上,和平鸽展翅飞翔,胸脯像帝国国徽上的鹰一样呈波浪形。顶端有一排文字:一切为了人民的幸福。她到家了。

她突然明白过来会出什么事。

现在一切结束了。

那是星期六。父母亲在家,父亲拿着一本书坐在软椅上,始终盯着同一页。“你自己找上门来了。”他边说边又望着那本书,几次试图把书放到一边去,可是却割舍不开。“你好好听着。”他大声说,可是又不声不响了,身子往后一靠,透过墙不知望着哪儿。卡琳觉得这情形好奇怪,因为,尽管父亲向来走马观花似地随时了解文学的最新情况,可是文学从来都没有特别打动过他的心;他只是从对真正的工作有没有用的立场上看待它,发表过官方的赞扬或者半官方的批评,可是并没有读到其中的精髓。这样对待的原因在于,文人采取心不在焉的方式书写的是一切可能的事情,近乎是他们想什么就写什么,而不会统一在关键的现实问题上,与其说那样漫无头绪地写许多书,倒不如写这一本必要的书。除此之外,作为有造诣和有统计偏好的历史学家,他讨厌纯文学的表现方式。此刻,他站起身来,把那本书捧在面前朗读着:“卸去包袱,//辞去高高在上的职位,//这时,他觉得仿佛得到了丰厚的馈赠。//暖融融的夏日仿佛一种新的生命//穿透他的心灵,一种真正值得的生命。”他微笑着,接着又一本正经地朗读下去:“当他从职位上被解除时,//觉得仿佛无忧无虑地走去——噢,哪怕他诅咒自己走上这个职位,//不顾一切地渴望得到地位与光环。//如今他可以离去,两腿重新站立起来!//他多么久被埋葬在会山会海里!//于是他坐上有轨电车而去”,——他挥起手臂,抬高嗓门:“他重新又发现了生命之所在。//生命迎着他伸开双臂!//他来到生命的怀抱里。——贝歇尔[1],这是他最后能够说的话。于是他坐上有轨电车而去。只是太渴望了!……他来到生命的怀抱里。”这是全集第六卷,补遗部分。他只是顺便看看而已。“一个诗人。”他感到惴惴不安。他给每个人都这样朗读。母亲认为这首诗不怎么样。它让人心灰意冷。她觉得其中缺少内涵,缺少生活内涵。它也更多是个玩笑。生活毕竟就是职位的高低!只要你填满它就是了。县长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因为她说得那样斩钉截铁,所以他反驳她。“‘埋葬在会山会海里’和‘生命迎着他伸开双臂’,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呢?这更多是一种感觉,问题就在这里!”——“感觉是靠不住的,即使你把它们写下来。你可以感觉别的什么东西;表述——这时,你先必须弄明白怎么回事。”社会主义是一门科学,无论如何现实社会主义如此。她寻思不到什么东西让他在这里如此激动!——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卡琳突然想起来,和母亲永远都没有什么可以讨论的,因为她总说:事情就是这样,那就让它这样吧。她永远都不会去想别的什么东西。——母亲然后说:贝歇尔写过更好的东西,描写的是那样令人热爱和崇敬的国家,也更加出名。——是的,没错,父亲说。她在大平底锅里煎着六块牛排。他进了自己的房间,直到午饭时分。

吃完饭后,父母亲倾听着卡琳的讲述。他们依然坐在餐桌旁,兄弟姐妹可以出去玩了。阳光透过窗帘洒在地上,显现出各种图案。小小的餐厅里,彻底鸦雀无声,只有餐柜上的时钟在嘀嗒嘀嗒响。她又觉得自己像个孩子,要讲述别人怎样打了她,无非就是要寻求个安慰。她说,那个曾经在场的男子——事情听起来如此耸人听闻,他当面向她这样描述说,她再也无能为力!弗朗克肯定出了十分严重的事,这人不能说出来。她进退为难!她永远都不想分离——可是她再也受不了了!她也不知道她该不该回家来。她说,你们就告诉我吧,我该怎么办呢。

现在继续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父母亲心平气静地听着她的讲述。父亲抚摸着她的脑袋。“好吧。我们星期一开车去那儿。取回你的行李。回K.城吧。”

卡琳走出餐厅。他沮丧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说:“他们真的彼此相爱。我却看到她痛苦不堪。我倒可以告诉她怎么回事。”他看到妻子拒绝的神情,便备受煎熬地不说话了。突然间,他的拳头砸在餐桌上。

卡琳星期天待在家里。她意识到会受到这样对待。那家报纸不会允许一个成问题的女工作人员的存在。要是他们先把事情说明的话,她会欣然领受。她了解党的工作,所以也明白一些普通人压根儿就不能接受的行为方式,比如弗朗克的母亲。

她在一本书里翻来翻去。书就放在弟弟的桌子上。她听说过这本书,仅仅书名里的“烦恼”这个词就足以令人心惊胆战[2]。报纸上曾经写道,作者试图把自己的烦恼“强加”给社会。这事反正好像挺新鲜的,她此刻心想着,个体的烦恼似乎会干扰社会。这样说来,个体不管怎么说只能在社会里才有价值。卡琳喜欢这个故事。它好像是个真实事件。如果不是这样,那么维布的想法听起来的确如此,就像他所表述的,就像他所记录下来的。(弟弟在页边空白上画了许多“棒!”和“精辟!”)当她掩卷沉思时,觉得这个“年轻的W.”太年轻,至少小她两岁:她理解他,因此却不能更好地理解自己。他干脆痛快淋漓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然而,他一再引用的维特却与世界存在着另外的联系。他们在学校里就这样讨论过。维特触及在她的心坎上。W.触及的是一切外在的东西,这挺有趣,并且由于偶然事件去了西天。“维特”身上非同寻常的是,那里有一道鸿沟穿过世界,穿过他自己。那是一个过去的时代。然而,在一切外在的东西中,也包含着内在的东西,W.只是没有深入进去,一个更深层的矛盾——你恐怕必须找到它!一本书会怎样——会对她产生影响,一个人今天在这里会走向鸿沟的边缘……他必然会坠入其中。她似乎会仇视这本书。

星期一,司机开车把她送到M.城。父亲偶然在那里要办事。母亲只是这样随着。卡琳的行李还放在弗朗克家里;从被扫地出门以来,弗朗克并没有把行李给她送过来,打算让她再来家里住。母亲给她两个钟头收拾行李的时间。

卡琳去新商场找弗朗克,因为他在那里安装设备。她下到尚未完工的底层,穿过地下室,哪儿也找不到他的身影。她去家里找。她知道,女邻居拿着钥匙。弗朗克的母亲去上班时,总是把钥匙放到邻居家里,因为她暗自坚守着,老东西总归有一天要回家来。卡琳拿到钥匙,不过按了按门铃,万一家里有人的话,免得这样贸然闯进去。弗朗克打开门。

她打眼看去便心想着,他喝醉了。他摇摇晃晃,身子靠在门上,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回去。衬衫吊在裤子外面,短发乱蓬蓬地散在额头,半闭着眼睛。可是他的嘴发白,嘴唇结了白白一层皮。他含笑注视着她。她感到那样害怕,甚至不敢和他打一声招呼。他只是打开门,立刻又躺倒在沙发上。她对此没有做出反应。她心想着:即使他喝醉酒了,我也觉得无所谓。她巡视着她的东西,把所找到的一切装进旅行箱里。弗朗克又醒过来,半抬起脑袋,六神无主地观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醒过神来。“你不能这样做,”他说,“住手!”他挺起身来,表情难看,流着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不断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卡琳说:“别为难我了,弗朗克——没有别的办法。”她不想给出详细的解释,再说为什么,他现在昏头昏脑的!然后她发现:他根本不是醉酒了。她禁不住觉得她的血从手臂和脸上冒出来,皮肤从头到脚在燃烧,两手沉陷在旅行箱里。他气喘吁吁地说:“住手。我立刻就睡着了。我真的压根儿什么都没有听明白——你现在不能走。你无论如何还必须留下来……你还必须和我说个明白!可是你等等——”她此刻望着那张桌子,在一本橙色小书旁放着一个纸盒子,安眠药。想必他刚才服过了剂量。她微微向后一退,弗朗克大声喊道:“你等等……我先必须让自己醒过来,我立刻会睡着的!我感觉是这样。”她突然想起来,她一下子经历了这么多可怕的情形。她因为怜悯自己恨不能哭出声来。她同时看到自己面前这个精神错乱模模糊糊的脸庞,这目瞪口呆的眼神,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使她的肩膀缩成一团(她感到惊讶,身体如此自主地共同实施她的感觉)。她压根儿就说不清楚她是不是爱他。此时此刻,她感受到的只是厌烦。她告诉自己:你现在必须意志坚定。你现在必须离开这儿。不然的话,你永远都走不开了。她不加思考地继续收拾旅行箱。弗朗克跪下来,抱住她两腿,令人讨厌地重复着一句话:留在这里吧!他拖着一种低沉的腔调,听起来像是无休无止的驴叫。然后戛然而止,突然毫不含糊地问道:“那么孩子怎么办呢?”她说:“——我不知道怎么办。”

当卡琳离去时,他站起来,给她扶着敞开的门。她走出去。他说,既慢条斯理,又一本正经: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拉上门。她再也看不到这情形了。她精疲力竭地乘电梯下了楼。

母亲还没有回来。卡琳等待着,要扑到她的怀里。她此刻相信,她的心里只装着母亲。

后来,车开到门前。司机把旅行箱装进车里。卡琳从后门上车坐到母亲跟前。这时,她才彻底对自己失去了控制,她倒在座位上,两腿软弱无力,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母亲立刻拉开阻挡的架势,卡琳没有理会她,把脸抱在手里,并且觉得母亲的手臂向下压在她身上。母亲说,你先别说话。可是随之自己窃窃私语,说个不停,各种安慰的话——如果你和他分开了,这事,这事,这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糟糕透顶。你呀,难道你还愁找不到心爱的人吗!——并且把她的脑袋紧紧地贴在她身前,浓妆艳抹,嘴唇上一道深红色。她去过理发店。卡琳蜷缩在车门上。你还可以得到成百上千心仪之人的眷顾。你同样会那样爱他们!她边说边望着司机的后脑,他应该不会觉察到什么。卡琳终于开口说话,别再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这令她作呕。

半路上,司机停车加油。当他站在车后面时,卡琳说:“你不知道,再说我已经怀上了弗朗克的孩子。”母亲张开嘴欲言又止,她的嘴角在颤动,仿佛她在笑,然后拖着一种冷酷和受到伤害的声音仅仅只撩出一句话:“啊呵,那你现在还必须去医院。”片刻间,卡琳觉得母亲似乎发疯了。思绪如此在脑袋里转向另一边,仿佛它们万分痛苦地在颅盖下翻滚。只是她还清楚地记得,她这样感觉到了。她相信,她的大脑要炸裂了。“造孽呀,你好肮脏。”她说。司机在外面交款。“我想要这孩子——我就是想有一个,难道这就没有可能吗?”——“可是,当然不能要这样一个男人的!此外,你还有学业摆在面前!”——“别再说了。别再嚷嚷这事了。”她大声喊道。司机又开动了车。直到K.城,母亲沉默不语。

卡琳一头扑到床上。母亲领着小妹妹走进来,说,卡琳病成这样,已经病入膏肓,她必须去医院。妹妹伤心地注视着她。卡琳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心想着:这女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她毕竟不能把你像个物体一样控制!可是她就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她把脑袋埋在枕头里,觉得自己的意识从脑袋里流走了,看样子,仿佛空虚的脑壳萎缩成硬邦邦的一团。她听到弟弟在楼下的钢琴上练曲子,莫扎特一首歌的变奏曲,他们圣诞节前唱过,圣诞老人明天到……音调一再重复着乱弹的开头。她看到那张桌子、那些椅子和所有的一切都变小了,就像被挪走了。她回忆起,曾经有一次如此看到过所有的一切。当时,她还是个孩子,发着高烧躺在那里。接着,她慢慢地沉浸在对一切往事的回忆里。这让她心里感到不是滋味,可同时也使她感到惬意。这样的情形终归有一天必然会发生的,她终归有一天必然会从这个世界分离出来。也就是说,她现在分离了:于是她相信,她曾经等待着这一天到来。她只是让自己感到遗憾,失去安全感,失去与一切东西的默契。

她陷入半醒半睡状态,再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睡觉,什么时候在沉思。在报社最后一天里,她必须完成一篇稿子。一幅大照片,被凝固汽油弹烧伤的孩子们的照片缺少文字说明,可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当她一再不得不看着照片时,她内心里的一切都竭力反对为之找到话语。她觉得对一切话语都感到恶心。她在稿纸上那样激烈地划掉它们,连纸都划破了。她拿着稿子去找F.,可是坐在他位子上的是那个肥胖的领导;他一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一边说,您和他分手吧。她压根儿就看不到越南孩子和分手的要求之间有什么联系。而领导笑着说,您写这样的东西!您就写写您想什么吧,它还必须公之于众呢。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再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乞求着回答道。难道您就没有什么梦想吗?他说,您梦想什么就写什么吧。她躺下睡觉,号啕大哭。可是,一只温暖而汗渍渍的手臂总是搂住我的脖子,她无法集中精力,有许多只手伸到她怀里,并且掠过她的阴唇,这让她如此不安,她的躯体连同四肢剧烈地膨胀起来,飞快地撞到墙上。她紧紧地抓住其中一个男人,许多别的男人露出疑虑的神色站在一旁。可是,她并不感到害羞,因为大家也都赤裸裸的,大家都在睡觉,是的,大家突然都在睡觉。她问自己:这是我该写的吗?这是我该写的吗?可是没有人会相信我!后来,她把那张报纸拿在手里,印好的,周围是一圈红边,可是页面空空如也。她这才平静下来了。

随之,她又醒过来,接着又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

夜里,卡琳听到电话铃响个不停;她醒着。母亲接起电话喊叫起来。就在同一时刻,卡琳心里明白:弗朗克出事了。她立刻就知道怎么回事。她完完全全明白怎么回事。

她面色苍白地奔到楼下,一个劲地问道,他出什么事了?——“他打开了煤气阀。”母亲慌张地把听筒递给她。听筒湿漉漉的。卡琳听到老东西从一条吵闹的街旁的电话亭里在说话。他问道,她是否知道那是些什么药片——?——不知道,她并没有在意是什么!——可是多少啊,多少啊?——不,她不知道。她感到羞愧。电话里咔嚓一声,她还听了又听。她觉得自己草率,愚蠢,没有人性。她丢下弗朗克不管,而不想知道他接下来会出什么事!连自己问都不问一下。或者把情况告诉什么人,他母亲——她没有想到这样做。当她发现再也听不到什么时,便挂上电话,直奔卧室里。父亲正在穿衣服。她说,我立刻要去那里。如果你不开车送我——那我就自个儿去。或者我走去。可是,如果你开车送我去,或许会好些。父亲一边向上提起裤带,一边拖着软绵绵的、彻头彻尾孩子般的腔调说,天哪,难道事情非要弄到这样的地步吗。他神色不悦。他使她感到遗憾。几分钟工夫,他们三个一起就坐在车里。

一路上,他们一句话都没说。母亲坐在后面,可是离得远远的,好像要表明,这事与卡琳毫不相干。车外一片夜色。卡琳凝视着外面,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是时而有房屋的棱角紧紧地靠过来,或者一棵棵树木从地上冒出来,白茫茫的枝条惊恐万状,直延伸到屋顶上,仿佛它们会砸到车上。所有这些地方都很陌生。随之,她觉得好可怕,因为她不是独自开车来;她觉得自己受到打扰,她恐怕不会顺利地看望弗朗克,压根儿什么都感受不到。一股无助的愤怒猛烈地冲击在她的心里,她不禁觉得离别被毁坏了,被弄得一无是处。有一次,当一辆载重卡车转弯,灯光耀眼夺目地笼罩住这车时,她就盼着它会把他们都轧个粉身碎骨。午夜一点,他们停在医院门前。卡琳突然把一切看得极其确切和特别清楚,就像坐在一家宽银幕电影院的第一排。她只是感到奇怪是,她听不到声音。那是一座宽大的建筑,出自于创建年代[3],巨大的主楼与配楼之间有通道相连。门房灯光暗淡,墙上挂着一个时钟(1点13分),门卫不让他们进去,父亲好像大声呵斥他。门卫伸伸懒腰,慢慢腾腾地打起电话,然后从门房后门消失了。父亲拉着她们,神情严肃地踏上楼梯。一道道台阶服服帖帖。她的脚就像踩在水里一样,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她艰难地喘息着。他们走进一条过道里,一条长长的过道,在它的尽头躺着一个人,躺在一个移动担架上,弯曲在一条白布单下面。前面是半截西班牙墙,有三个护士站在旁边。卡琳走到近前问自己:他还活着吗?他真的还活着吗?然后听到有响声,一种清脆的点滴声。她看到一条塑料软管上的过滤嘴,连接在一个里面装着透明液体并挂在支架上的瓶子里。软管另一端固定在一条伸在一旁的手臂上,针头扎在静脉里。她看到静脉暴露在苍白的肌肤上。他脸上带着面罩,上面连接着另一些软管,直通到病床后一个钢瓶的仪器上。卡琳终于忍不住大声问道,可是声音哽咽。护士们只是注视着她,一句话都不说。她寻思了片刻,她的话似乎没有被人听见,护士中一个年长的耸耸肩,仿佛她不明白还有什么可问吗。卡琳望着小伙子平静而苍白的脸。他呼吸十分微弱,昏迷不醒,神色可怕。站在一旁三步远的母亲用手绢一个劲地抹泪。当父亲询问时,老妇人只是说:我们压根儿就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停留在那里,卡琳执意不肯走开。有两个医院管理人员过来帮忙,她被强行拉出去了。

之后不久,他们来到姐姐家里歇息。大家昏昏沉沉地聚集在客厅里,父亲讲述了情况。身着睡衣裤的姐夫上下抡着手臂,犹如一只受惊的鸟儿。然后,他久久沮丧地环顾四周后说:“你们难道非要把事情弄到死人的地步吗……难道到那时你们才会清醒过来。”他半个身子扑到桌上大声喊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事!难道事情有那么可怕吗!”县长站起来严肃地说:“你们听着。”客厅里变得鸦雀无声。“我将来肯定还会在完全不同的地方说话。”母亲唉声叹气。他向后离开桌子。“你们要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他们紧张地等待着。“全县的人都在看着我……你们究竟知道什么,我过着怎样的日子。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它迫使我们——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些事情,你们听了之后简直不会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难道是我们的责任吗?”他又不说了。卡琳凝视着他。——“我们被卷入一个可怕的事件里。”——“什么可怕的?”姐姐问道。——“是的,如果你们理解我的话。我把你们教育成人。你们知道哪儿是你们的家。”大家都默默无声,紧张地期待着。“有人给弗朗克写过信。”卡琳说:“你指的是——那些信吧?”——“是的。它们被人发现了。他应该离开共和国。”卡琳不知所措地坐在那里。“难道这就是原因所在?”并且极度兴奋地心想着:这事我知道!这事我知道!这事我知道!可是紧接着,恐惧攫取了她,事情原来是这样:她现在知道了原因所在,却压根儿一无所知……一切都被蒙在鼓里。她再也动弹不得。她寻思了片刻。她的大脑被人夺走了。这事只是嗡嗡地响在她的脑海里,他们吵来吵去,她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姐夫撞翻了一把椅子,而父亲大声喊道:“你不能把这事怪在党的头上,这是那个阶级敌人一手制造的!”——一切都不可理喻,一切可都是真的,也没有意义去论说。

父母亲当天晚上就驱车回到K.城。卡琳从这天晚上起就留在M.城。

第二天早晨,她八点钟就站在医院走廊里。走廊空空如也。她打开几扇门,没有碰到任何人。她马不停蹄地跑过条条通道,然后问一个护士。她必须等着。来了一个大夫,他一声不吭地把她领到诊室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样的药片。卡琳竭力给他解释,她为什么压根儿就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她现在感到很痛心,她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可情况就是这样,她心想着:他躺下睡觉——她一走开,他就睡觉,然后他又一如既往。——谈话简短。大夫说:“您听着——我对您不可能说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情况会糟糕到什么地步。我也不可能告诉您他会不会挺过来。”她踉踉跄跄地走到过道里。有人轻轻地抓住她手臂,把她领走了:“在治疗室里。”她在弗朗克身前站了片刻。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面目僵硬,像死去一样。一个女大夫走到她跟前说:“啊呵,想必您就是他女朋友。”卡琳眼睛盯着地,羞愧难言,并非面对自己。她只是觉得,大家都必然会想:这女子应该心怀愧疚。这是一种条件反射。

她奔跑在大街上,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她撞在一个男人怀里,那人继续边走边笑着。她心想着:她像酒鬼似的奔跑着。她毫无目的地荡来荡去,停在一些橱窗前,可看都不看一眼。她心里明白她在做什么,像一个她无法改变的陌生的故事。在一个十字路口,她险些被车碾过去。她仅仅只感受到自己的境遇:尽人皆知的境遇。事情就像发生在一个电影里,眼睁睁地看着有人十分震惊地离开了。只是一切都切合实际,十多个人物,还有那首老歌。

她后来坐在不知什么地方,望着那些新房子。它们看上去就像来自一个逝去的时代,车辆快速而笨拙,人们并排或者相向走过,勤劳和忙碌,忙碌。

她意识到,她的故事没有终结,还缺少几页,或者许多页。可是她无法想象还会发生什么!那个女工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她对什么有过更多的理解呢?她达到了什么样的结果呢?或者她把这些问题都置之不理了?可是,日子不是说说而已,一定还要过下去。

当她觉得情绪有点好转时,便跑到报社里。领导正好不在。卡琳恳求女秘书:她无论如何非要和他谈谈。他喜形于色地回来了。卡琳告诉他:“弗朗克服毒了。”他一边注视着她,一边问道:“这人是谁呢?”卡琳惊愕地心想着:难道会是这样?他苦苦恳求你,让你离开弗朗克,或者不然的话,那就离开报社——居然连这个名字都不知道了!这怎么可能呢!——她难以继续这样想下去。她觉得自己的感知能力收缩起来,收缩成一个狭小的圆圈,像橡皮透镜一样。透过它,她只看到一张平展肥胖的脸,一堆横肉,再也什么都感受不到。她只是不由自主地站在这里,仿佛她的身体处于自我维持本能而停止了所有别的功能。领导现在想起来了,她指的一定会是谁。他走到自己桌前,含混不清地说:“我们当然明白,我们对这样的反应必须持什么看法。”卡琳也用不着去思考,轻轻而快速地说:“要么您给我假,要么我辞职,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两样。然后我才走人。”

当天,她从开着载重卡车在大街小巷里找过她的姐夫那里获悉,老东西打来电话。这家伙把电话打给在理发店上班的姐姐,并且激动地要求,卡琳应该去找弗朗克的母亲。“你一定要去她那儿。”卡琳上了他的车,却断然说,“我不能这样做。”她没有勇气面对那个女人。让人去追问,她为什么如此愚蠢,如此没有人性。一想到这些,她觉得一阵热一阵冷,那情形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女人似乎会伸出手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全都怪你!

到了下午,姐姐逼着她;卡琳固执己见。她紧紧地抓着桌子沉默不语。当她终于拿定主意前往时,天色已经晚了。天下着雨。她的生活已经远远地被抛在身后,白白辛苦了一场。她曾经相信,她恐怕会回头的。她不得不迫使自己朝着这个方向走去。到了门前,她心想着:现在有什么在等待着你呢。

弗朗克的母亲打开门。卡琳眼看着她,这个又小又瘦的女人,哭得红肿的脸,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一切看上去都是红肿的。这时,她身子靠在墙上,号啕大哭起来。这女人拉起她的手,把她领进厨房里。她一边让她坐下,一边低声说:“坐下吧,我好给你沏杯茶。”老东西不声不响地站在橱柜旁,竭力地克制自己,眼睛瞪得圆圆的。他从柜子里拿出茶杯来。卡琳觉得心里更不是滋味,还不如人家大声怒骂她几句。那种状况如此历历在目,如此非同寻常,如此残酷无情——这些人一点都没怪罪她,不管怎么说在这一刻没有。他们又说起药片。弗朗克星期一大早去邮局找母亲,他觉得自己病了,不能去上班,他周末已经难以入眠,他要去拿点药才睡得着觉。母亲劝过他。当她下班回家时,却进不了家门。她从邻居那里获悉,卡琳来过这儿。母亲让人撬开门,门后是那张新地毯,卷在一起,厨房门上挂着一条布单,弗朗克爬在炉灶前。他们没有向卡琳提什么问题。老东西讲述说,他们感到愤怒,因为她在电话里几乎什么话都没说,然后感到惊讶,她居然已经来到医院里,就站在他们面前,而且是深夜里。接着,这女人只问了一句话:你是想和他分手,还是你迫不得已。卡琳说:“我不想。”这声音里充满了一切感受。这女人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卡琳可以住在她家里。她反正从报社里得到了休假许可。她们每天都去医院或者打电话。弗朗克依然不省人事。谁也不会告诉她们,结果会怎样。她们无能为力。她只能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在家里,她常常就睡着了。最近这几个星期弄得她这样精疲力竭,或者因为她怀孕了。她总是一会儿走神,一会儿又惊醒。即使这女人在场——她的睡意如此强烈,她压根儿就无法抵御。然后她感到羞愧,在一切都不可知的时刻,她居然能睡着,而弗朗克或许已经离开人世了。接着,她又睡着了。

醒来以后的几分钟是最令人恐惧的。这时,先是寂静,只有街头的熙熙攘攘声,一片天空,不知怎样,大地和她融为一体,生气勃勃,你可以着手做些什么!可随之不幸又慢慢地浮现在她眼前,她看到自己被撕裂,就像从一本书里撕下的一页,她躺在地上。她然后永远躺在那里。

在一些瞬间,恐惧如此巨大,她再也找不到与现实的联系。她试图去回忆,她是怎样活到现在的,可是她只是预感到,在现在与过去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觉得,仿佛她站在错误的一边。然而,当她想把自己拯救到彼岸时,她却陷得越来越深。

她心想着:要是这不是真的多好啊!倘若这故事是她想象出来,那么她就绝对不会产生如此荒谬的反应。就说那个肥胖愚蠢的领导吧——她不可能虚构这样的人。这一个个颠三倒四的情形!她恐怕会告诉自己:为人不能这样做事。或者:没有人会这样想,这事难以置信,这事有悖于人的整个天性。

一些你绝对一辈子恐怕都想不到的事情!

然而,从这样一些难以置信的事情中,依然出现了一个个最大的转机。

人的健康理性。

发疯的生存。

什么到底是正常呢?什么到底是发疯呢?她把一个个事件在脑海里翻来倒去,为了找到出路。发生过的事情太多了。谁正常呢?界限在哪儿呢?有一些情景,它们本身就濒临界限,即使你着手做什么,那也是不可理解的。如果事情长久这样下去,一个时代?一个时代?如果一个人更加深入地去感受,那他就再也找不到自己了。(这个“多愁善感的弗朗克”。)她竭力什么都不再去想。然而,由于她意识到事情是这样,所以她会对此进行思考。面对自己来保护自己。结束种种想法。别让人诱惑而跳出来。别失去克制,要好自为之。麻木不仁。你一定要坚定不移。麻木不仁,以便保持理智!

在发生这些事件之后一天晚上,父亲驱车前往M.城郊区花园登门拜访(如果你想保持清醒头脑,你就可以称之为事件。)他让那个负责处理弗朗克事件的年轻人陪伴着。他们按了按区委书记小屋的门铃。父亲和他很熟。他妻子来到篱笆旁,友好地欢迎他们。她丈夫去河边遛弯了,过一会儿才回来。如果你们乐意去找他,或许可以在那儿找到他。他们把车停在门前。空气暖融融的,春意盎然。他们穿过在晚霞中绿莹莹的河谷低地。这片大地上笼罩着一种宁静太平的气氛。(这也可能因为这里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河岸平缓,空荡荡的,小小的河湾光秃秃的。河水灰蒙蒙的,快速流动着,上面漂着白花花的泡沫,你连一指深都看不进去。这里弥漫着一种荒凉刺鼻的气味。在防波堤上看不到钓鱼者,这里的鱼已经无法吃了。在河流与老河道之间的小岛上,灌木丛密密麻麻地延伸到浑浊的河水上,一切都被遮挡住了。他们看到这人就在堤坝后面,身边牵着一条狗。他们立刻迎上前去。这人好像发现了他们,挠了挠腋下,又让那只手垂下来。他们看到他突然弯下身子,仿佛在寻找什么,并且踏着快速的步子转来转去。当他们靠近时,他叉开两腿站着不动了——此刻认出了县长,笑着打起招呼。他穿着运动服。他问道,他们怎么会在这儿找到他呢?他们顺着堤坝往回走。他手里拿着一块石头。他让狗看看石头,然后扔掉了。

父亲并没有开门见山,直奔正题。他首先必须说说K.城的情况。这个县眼下情况不错,无论住宅建筑,还是牲畜饲养,或者文化建设。这是人所共知的。他没有什么要求。区委书记终于拍着他的胸脯问道:“说吧,你有什么话要说?”——“我必须把这事告诉大家。你一定要知道这事。”他讲述着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一片洼地里停住步子。“你知道,这事就发生在我身上……你了解我。谁都可以和我沟通……可是在我的孩子们那里——我却无法克制自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那个年轻人补充说,这事快要澄清了。似乎可以肯定地说,那封信没有造成任何后果。弗朗克恐怕也不用离开共和国。父亲愤怒地点点头,这样的结果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呢?——这是难以说出口的。他们说来说去。事情看来不对头,可也没有什么过错。你必须预料到可能发生的一切!可不能我行我素。和那个家伙打交道,这可不是好玩的。

夜深了。这年轻人总是不断地挪动着步子。父亲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区委书记说了一些世上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这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这些耳熟能详的话语不可避免地击中了他确信和一致的人格。“我经常听到这样的事情——它们是不可接受的。你想到哪儿去了:这样可不行,这事的确不会是真的。有人这样想干什么。可你一时什么都想不出来,那你就会长久去考虑,你好无助。这毕竟有个原因,那就是你一时什么都想不出来。事实上,这里什么都不存在。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或者三个,我们与三个时代共存。而一个和另一个在我们的心中向第三个交汇,或者与我们擦肩而过。我们必须为所有三个时代去考虑,而最多只能为我们与之等同的一个时代去行动。你就好好地想一想吧。与所谓的死人赛跑,我们这些掘墓人要穿过我们一个个计划的公墓去追赶资本主义。尸体在加快速度,而我们可以快马加鞭。通往优势之路:前进,倒退,误入歧途,迎头追赶,如此循环往复。力量关系是个魔方,我们与之心心相印。我们不仅仅是我们,我们是我们而不是他们,我们与他们对立。这就是让我们烦躁不安的紧张关系,这就是追逐和妨碍我们的精神负担。这样的事情——全国比比皆是。”

当他们走出草地时,父亲并没有感到轻松。“可是,更多地改变这种情况,不就取决于我们吗?”如果资本主义死了,死了?区委书记还是拉着他走过这地方,要把他从不幸中牵引出来。这条河的臭气在折磨着他们,他善于应对。“我们已经经历过最大程度的污染,它无论如何不会变得更糟糕了。未来——它甚至会变好的。”他们在黑暗中爬到一个净化设备架上。“它会得到更新的。迄今只是在拼命地生产,而不太过问所造成的后果。人们拿钱买罪受,这样要比转换方式更划算。”他们望着宽阔的流水浑浊而半死不活地流进低地里。

有一次,卡琳久久地站在弗朗克床边,一个女大夫一声不吭地走到她身旁。这时,他的手轻轻地动了一下,手指稍稍张开来,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卡琳激动地叫起来:“您看看,他醒过来了!他动起来了!”她喜出望外,满脸顿时通红,她恨不得能够拥抱住自己。她亲眼看到了这样的情形。跟你从睡眠中醒过来时一模一样,肯定就是这样!她兴奋不已。女医生说:“啊呵,他每天都这个样子。”

这时,她再也无法凝视着这个毫无表情的身躯了,这就像是在太平间里。不,这就像是一出残酷的游戏,你身在其中,可不知道它会不会变得危急。

她为什么做出了这一切呢?为什么人家要求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呢?她强令自己去做,难道非得这样吗?她寻思着其中的原因。在她的内心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会让她忘却自己呢?这东西比她更强大?这东西不让她清醒过来?后来,她觉得最可怕的是,她这样问来问去。她对父母亲的信任曾经是无限的——他们胜过父母亲。在她的眼里,他们代表着这个国家。在这个国家里,几乎一切都很美好或者走向美好。在这个国家里,你可以听别人的话,非听不可!他们就是这样给她解释的。这是一个美妙的童话,听起来像是科学。她会相信这样的童话,直到没有了思想。

她感到惊讶,她从一天到另一天会过着如此迥然不同的日子。和另一些人,怀着另外的想法(只要她没有睡觉)。一切都曾经简单,十年之久。父母亲的信息策略并非绝对让她免遭了世界风云变幻的危害。她只学会了提出一个问题:某个人是赞成我们,还是反对我们。她现在和一些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们时而这样说,时而那样说,他们当牛做马似的工作——并诅咒工作。这个善良的女人,她关心爱护她——却不去参加这里的家庭聚会。她在邮局里成了积极分子——到了晚上,她却看的是西部电视节目。生活曾经是如此简单,让人难以置信。

在这样一部小说里,她发现了一句庸俗而铭刻在心的话:“和谐破灭了,外面天寒地冻。”她不喜欢这样的小说,因为一切都是虚构的,却和人们耳熟能详的没有两样。

休假的第五天,这女人唤醒她(她想爬起来,却睁不开眼睛,有一只手放在上面,那是父亲的手。她要喊出声来,可是她后来却不知道为什么,她躺在医院里,她的肚子鼓鼓的,不像样子,医生们在随便讨论着,孩子生出来是死是活呢。她感到好惊讶,他们如此大声地谈论着,他们的确不能这样做啊。什么东西纷纷落在她腿上,那是精液,这是一个自然现象。她跑过卡尔·马克思大街,她敞开身体,到处让人看她的内脏和隐秘,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再也不在乎什么乔装打扮,一个男人像臭虫一样把他的大鼻子贴到她身上,他的听诊器,他把它插进她身体里,两腿之间,太阳穴里,要找到他需要的东西。这时,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她逃到一个公墓里,她打开栅栏门,她在那一个个墓碑上寻找自己的名字,感到好痛苦,因为怎么都找不到。天气暖融融的,正午时分,她顺着那条道跑去,为了赶上自己)。

第五天,这女人唤醒她。那是一个星期六,正午时分。她小心翼翼地说:“弗朗克醒过来了。你安静地继续睡吧。”卡琳随之陷入沉睡之中,没有做梦,没有发生任何事件。后来,电话铃响了,她听到这女人惊讶地呼叫着“弗朗克”,费尽地寻思着:现在到底发生什么了——直到她明白过来:电话就是打给她的!这女人对着听筒说道,是的!她突然大叫起来:弗朗克?弗朗克?并且倾听了好久,晃了晃电话机。卡琳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然后,好像又有谁说话了,这女人点点头,同时也摇摇头,一边微笑着,一边挂上听筒。她走到卡琳跟前。“他问的第一句话——你是不是在这儿。接着,他放下了听筒,立刻又睡着了。”

她们必须一直等到星期天中午,然后才能去看他。卡琳翻阅最近几天的报纸,一个星期的成就,她这样先后看了看,觉得它们越发合乎逻辑,越发令人信服。她在弗朗克的书堆里翻来翻去,又发现了那本橘黄色小书,那是剧本《菲罗克忒忒斯》[4]。她回想起来,弗朗克打算在一个大学生剧院去观看它。里面有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因为希腊人瞄准的是大海里的岩石,/遗弃为他们卖命而如此受伤的我,/身上有这样的伤口再也无用,/希腊人则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她翻阅着剧本,可并不完全弄得明白它的意思。它那样呼啸而去,就像是这个故事在无与伦比地呼啸着,远离深渊,可是他们依然还远远地漂浮在上面。她固有的积极意识又一次被激活了。她神志清醒。到了晚上,她片刻间觉得明白过来她真的在询问什么。不是询问她自己发生了什么,这样什么都证明不了,她“与这个社会的冲突”。而是其背后隐藏着什么,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在这个社会里?事情弄到这样的地步。这样的事你怎么会看得透呢,怎么会,怎么会呢?更不用说去应对了!

星期天,他们三个一起乘车去,老东西衣冠楚楚,这女人与卡琳手挽着手。卡琳十分激动。她突然想不起来能够给弗朗克说些什么。而他会说什么呢;她的心都快要迸出来了。老东西步履庄重,他显然觉得迈着庄重的步子好惬意。到了病房前,一个大夫拦住他们。他请他们依然别多说话。这病人可能不明白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迷惘地走进病房里。弗朗克压根儿就没有望过来。他们跟他打招呼。他微笑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躺在那里,像一个多年后久病初愈的人,面色苍白,虚弱无力。他说了些什么,声音十分虚弱。他无法抬起头来,几乎动都不能动一下。他几乎不看卡琳。这种无动于衷的样子压在她胸口上,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好像站在这里是多余的。这女人坐在床边一再说,一切都会变好的。一切都会变好的。弗朗克惊奇地看着她的脸,仿佛她病了。他的话从半开不开的嘴巴里冒出来,慢慢腾腾,几乎不可理解。父母亲不知道问什么好,彼此多次推来推去。然后,弗朗克说出一句完全颠三倒四的话。大家没法和他交谈。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免得让他疲劳。为了找话说,卡琳便开口喊道:“弗朗克,弗朗克。”他点点头,就像是默许。他们只停留了片刻。出门时,父母亲感到庆幸,他“又会眨眼了,又会呼吸了,又会说话了”。老东西邀请两个女人去喝咖啡。卡琳不想去。他兴冲冲地走开了。

接下来这些天里,既有平静无聊的时刻,又有令人担心的瞬间。卡琳可能会拿定主意,她要做出怎样的选择。她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医院,也包括在探视时间以外。在平静无聊的时刻,她愿意留在他身边;而当她到了他身边时,她就一心只想着离开。这期间,她觉得探视就像是做梦,胸口堵得慌,越来越厉害,一切运动都被束缚住了,总有难以喊出声的感觉。只有当她站起来要离开时,才会使自己从一种噩梦中得以解脱。与此同时,她坐在这里,脸上露出一种无关痛痒的微笑。她首先还想到了,他只是缺少许多东西。一个记忆空白,它会慢慢被填补上的。

大夫们告诉他,他在一次交通事故中遭遇了不幸。她现在心有余悸,他真的恐怕彻底再也不会认出她了。他知道他们之前在一起的事吗?他是不愿意知道呢,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坐在他身旁,引人注目地盯着自己的肚子。她有四个月身孕了,可他从来都不提这事。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她的感觉是他遗忘了怎么回事。

你们是怎样对待他的呢!她心想着。你们怎样把他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们为什么不问问我们呢?一切似乎都很容易解释啊!只有我们两个被蒙在鼓里,你们的怀疑是什么,我们并没有想到这些。为什么你们彼此怀疑,而不说什么事情让你们提心吊胆呢?这些肥头大耳或者骨瘦如柴的官员,只要他们应该承担什么责任时,便浑身冒汗!他们宁要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也不愿意有所作为。他们宁可挂在嘴上,也不愿意脚踏实地干事。他们维护自己的责任,却不想使之造福于所有的人!为什么这种状况如此根深蒂固呢?

后来,她的脑袋里又像下起了雨,冲着她的意志掉下来,嗡嗡地响在耳际,怀着一种说不清的愤怒荡涤了一切。

什么样不可公之于众的情绪!

“这现在到底是一种什么强大的东西:国家?”(格奥尔格·毕希纳)

她在城里偶然碰到了父母亲。他们是来购物的,又看到她好高兴的样子。他们压根儿就不愿意上这样的人家去。他们去了一家餐馆,来到一个中立的地方。卡琳觉得这样也好。他们吃着奶油蛋糕。聊天中,她得知自己“必须离开报社”。她没有立刻弄明白,为什么离开?她现在打算继续工作。父亲说,她的确被开除了。——“这到底是谁说的呢?”她一无所知。她不过是顺便得到了这个消息!

这也让父亲感到一头雾水。他立刻和她一起去报社。他们在领导那里听到:出于所说的理由,工作关系结束了。他们接下来所询问的同志不是什么话都不能说,就是不接他们的话茬。他们几乎都不认识她了。他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膝盖,立刻就走开了。这就好比是个通告(卡琳心想着),它会被揭掉的,因为它对谁都没有用处了。(她回想起来,有一个女同事感到那么惊讶,尽管她这样冒着不能上大学的危险,她却没有放弃弗朗克。另一个则认为,这家伙执迷不悟,无论如何要“和那个家伙厮守在一起”。)在走廊里,F.追着她过来。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我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别害怕。这事我不会置之不理。”他突然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搂在身边。父亲和她一起去找主编。他告诉说,大家已经商量过了。卡琳的行为非常欠考虑。她还缺少一些坚定性,这些我是可以理解的。以她的状态(他指的不是怀孩子)来看,她恐怕不太适合这样的工作。对她来说,在生产单位工作,或许更适合一些。

卡琳注视着父亲。他不停地点头。他认为评价没错。他说,在经历了发生的一切事情之后,如果她先干些别的什么工作,这毕竟再好不过。

卡琳感到愕然。他居然同意这个人的说法!此时此刻,她简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主编还做了一些解释,比如:他们也不想把这事声张出去,这是最好的结局。他只请她做到一点:别再提这事,别再跟任何人说这事。她是不是明白了?永远不再提及此事。

父亲的行为大大地挫伤了卡琳的心。回到家里,她感到恶心。她躺下休息。他没有站在她一边!也就是说,这事不可挽回了。如此信誓旦旦和自信满满的他立刻就让步了。这个“K.城之王”。简直不可思议。每当她拿自己的父母亲与别人家的相比时,她都为他们感到自豪,比如说弗朗克的父母亲。因为他们抓住一切机遇,共同建设这个社会。(就是那个女工所说的“新的机遇”。)这事曾经好艰辛。一切都进行得好缓慢。每个成就都是艰难地组织起来的。(“革命,历史的车轮。”父亲说过:那时他还没有车呢。)他们全力以赴地投入了通常真的没有人去干的工作里,并且自我激励,直到他们再也不会别的什么。他们一味从政治上考虑问题。可其他人一心只考虑自己。这些人对整个斗争无动于衷,他们厌恶这种斗争。他们退缩不前,明哲保身。他们宁可过着无聊的退隐生活。情况无疑就是这样:这个旷日持久的故事还把这些人分裂成这样的和那样的。勋章的两面。他们过着单一的生活。政治上的发展并不同时意味着人性的发展。这必然会带来矛盾。

她彻底无法思考了。她的脑袋疼痛不已。她烧得发抖,这女人给她盖上被子。

事情该怎样解决呢?父亲不知道。这女人也不知道?大家彼此没有仔细商量?能够使矛盾变得可以忍受的最重要的东西不会被当真?

父亲向母亲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感到沮丧,因为他没有帮着卡琳说话。他试都没试一下,起码装装样子也行。在主编面前,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她!母亲立刻就认为他的态度是正确的。他们站在过道里,她手抓着门把手。他看着她自信无疑的面孔,顿时浑身直冒汗。对她来说,事情一清二楚。她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质疑的。她站在这里,他突然觉得:臃肿不堪,令人恶心;他突然发觉,他在寻思着怎样能够让她难受,怎样能够刺伤她,于是想到母牛这个词:你这头母牛。他微笑着,对自己感到吃惊,沉默了。他无法注视她。她拉上门,去上班了。

他生自己的气,感到自己的行为懦弱:他依然在质问——或者他一味在质问。他要到什么地步才会认识到问题所在呢?事情到底蠢在哪儿呢?如果他连自己都无法容忍,难道他这样做就是履行职责吗?警惕,是的——然而,如果他失去了一个孩子,而另一个人也真的完蛋了,那么他警惕的是什么呢?他曾经那样十分留意,却没有留意真的发生了什么。他的手段毁灭了目的。有可能,他为人操心却害了人——为什么操心,谁会问什么呢?

好心的行为,或者一种罪孽。

他站在客厅里,振作起来,盯着餐柜里的酒。

卡琳哪儿都不能说她出了什么事。她感受到自己进退维谷的境况,或者执意要这样感受;她把自己紧紧地维系在这事上是不可理解的。她现在似乎理解的越多,情况就会变得越发不可忍受。她力图坚守自己的经验。当她还认识到这一点时,一切似乎都有可能。

她一定要跟人说说,她却心知肚明,这毫无意义。也就是说,她已经知道得太多!

她认识那么多人,他们又认识那么多人,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而他们都帮不了她。

这事不会“置之不理”。可是,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时,那又能怎样呢?

在这里,她的故事是不会终结的。

她站到交通高峰时的大街上,为了也许在熙熙攘攘中不再坚持自己的看法,并且大声呼喊。然而,她只是望着一张张面孔而已。从市广播电台里响亮地传来一首首欢快的歌曲(引用一个标题,很尴尬,这听上去像是挑选出来的。可是,它们对她都有吸引力,“如果我们不再相逢,//世界不会因此而走向灭亡”)。后来,她觉得无可挑剔,因为她是一个个体的人。某些事情只是涉及她。她要承担某些事情,她夺去了大家某些东西。她心里明白,人家必然看到的比这事更多。

她和弗朗克什么都无法商量。她试图让他回想起他曾经干过什么事,然而他却不会照她说的做。他无法集中心思。他立刻就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胡说八道。有时候,当她忘记同情时,他的状态就会让她火冒三丈。他游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他已经这样彻底逃脱了,没有什么事情会触动他的心灵。他久久地摸索着一个个瞬间的句子,痛苦地笑话自己的感知。

写下来吧,一定要把它写下来,她满怀羞愧地心想着。

一天夜里,有人揭开她的鸭绒被,要对她进行检查,可是没有什么可以发现的。她独自躺在床上,一只手放在身旁,另一只手抱在怀里,指头一动不动。或者鸭绒被只是掉下去了,她醒过来后看得清清楚楚,什么事情在等待着她。那个女工,她一边从讲台上走下来,一边呼喊着几个人的名字,有她的,有父母亲的,还有那个领导和主编的。他们必须在一个大厅里集合,激动地或者缩着脑袋跟着她跑去(当然有人说出了疑虑和担心,因为这是一个普通的女同志,她的讲话甚至直到结束也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然而,因为大家不会把她小看成小市民或者知识分子,所以也没有人敢于公开拒绝。)卡琳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这女工悄悄地告诉她,她们现在将会接手这案子:因为除此以外找不到任何人,一旦弗朗克还会治愈,那就不能久等了。这女工(她现在看上去像个纺织工)把头发束在头巾里,出于安全原因,腋下夹着一个装着冰红茶的热水瓶。她毫不在乎喧闹声,因为她在自动纺织机旁一站就是七个半钟头(每秒钟有五次起针,每次都像一声枪响)。令人惊讶的是,她还有这样的精力。这无疑来自于一种深刻和牢不可破的思想,一种她的阶级必须坚持的思想,只要她还会干这些工作。他们穿过一座大楼的一道道门,那可能是报社,也可能是任意一座公务大楼,这些难以区分。穿过一条又长又暗的过道,从一扇扇门里几乎没有传出一点响动来。几个钟头后,他们来到一个很大的空间里,或许是一个工厂大厅,一个机器车间,机器都关掉了,工人们站在周围的墙边(几乎清一色的女工,几个师傅和负责的工程师都是男的)。这里笼罩着充满期待的寂静。这女工在尽是帘幕和薄薄的纺织物的大厅里打开一条通路。这时,卡琳看见大厅中间有一个架子,上面盖着堆成山的床单和织物,所有具体情况(她在梦乡里都会把这些概念信手拈来)都披着一种被宣称为新道德的外衣(她心想着,按照字面,不由自主)。这女工绝望地说:“这些都是我一下子织的!”而其他人遵照命令把这些织物弄开,一件接一件,撕开,直到露出一个身影。架子上有个人,他虚弱地躺在那里,面色苍白,表情惊讶。一切都是一种不间断的、没有标点符号的想法,本来只是可以想象的;这是不言而喻的,犹如一种无与伦比的希望。那个领导、主编和父亲必须站到中间去,并且受到质问,他们在这件事上是怎样想的。他们的回答当然难以听懂;他们采用了一种策略的转弯抹角的表达方式。当他们在这样的条件下走到众人面前时,无非就是观看他们的神情。父亲悔恨不已,一再把沉甸甸的脑袋撞向架子,于是工人们决定让他回家去。主编严肃地张望着,目光略带讽刺地投向这群人。他没有时间,他被指定要老老实实地报道这次集会。那个领导满脸通红,一边幸灾乐祸地冷笑着,一边毫不猜疑地注视着那个没有意识的身躯。这女同志抓住他的胸口,恨恨地摇动他。随之,他在惶恐不安的恐惧中张开嘴,呵出一句话来:我心里什么都没有想过!我心里什么都没有想过!这时,这女人打他嘴巴,直到他叹息着躺在地上,她才住手,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工人们从他的上衣上摘下一枚枚勋章,宣布他被开除,开除一切职务。主编把这些记下来。奇怪的是,第一次公开谈论弗朗克和卡琳的事,大家都再也看不到不用共同来决定这事的理由!人人都享有平等。卡琳觉得这句话就像是一盏明灯,就像是让人解脱了一切往日的纠结。她踉踉跄跄地穿过大厅,原地转过身去,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庆幸,那样刺耳地大笑起来。大家都受到感染跟着笑起来,疯狂地笑起来。后来作出决定,还回弗朗克的意识。大家在一块红丝绒上把意识送给他。那是一场感人和滑稽的情景。弗朗克还挺着脑袋,张着难堪的嘴微笑着,而且要喝啤酒。因此便出现了一种大家都狂饮的酒宴。这时,唯独主编保持克制。其间,卡琳进入梦乡了。

第二天,有很长时间她感到很高兴,她回想起发现了某些最重要的东西,这似乎足够她享用一生。可是她想不起来曾经是什么。她惊慌失措地沉思着,可是她再也想不起来了。然后,她又像被掏空了一样躺在那里,麻木不仁,处于呆头呆脑的无望感觉中。

她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到弗朗克床边,和他谈话无望,他的目光只是一再掠过她,盯着她身旁光亮的石板地面。这时,他求她听一听他说什么。并且说:“你知道我有什么打算吗?”可没有抬起头来。卡琳立刻洗耳恭听。“我不仅打算吃药……我真的也打算打开煤气阀。”此时此刻,他微笑着注视着她,给她讲述着自己的秘密。“我还打算锁住房门,把地毯卷到门前,把床单挂在厨房门上,然后才打算躺下——这事我再三思考过,一切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是不知怎样出现这样的事,其间发生了什么,我肯定已经昏迷过去了。”

大夫和护理人员彼此都认为,将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比如说,他再也不能走路了。由于中毒那样厉害,弗朗克在煤气中几乎躺了五个钟头,所以,他能够活下来,这已经太“不可思议”了。或许只是药片的麻醉作用救了他的命。然而,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他们也不知道。

不,卡琳说,他会走路的,他会工作的,他也会知道一切真相。可是,恐怕会留下别的什么后遗症,在他身上,或者在她身上。

她没有因为被解雇而去抗争。她似乎能够与之说一说的人只有在报社的同志了。F.无声无息了。她不敢再贸然前往。她也弄明白了,这是一桩“埋在心里的”事情。如果要坚持自己小小的权利,那恐怕就会是痛苦的执迷不悟。故事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你必须投入自己的力量,毫无抗拒地吞下这个决定。

唯独袭上心头的听天由命使卡琳惴惴不安,因为在她最值得关注的事上,没有人问过她。她感受到一种非同寻常的异国色彩的诱惑——抛弃社会生活,忘记自己的理想,扔掉自己的工作,陷入人所共知的无动于衷,她遗忘曾经鄙视的政治禁欲。这样或许会帮她走出困境吧?脱离世界的度假。像一种睡眠疗法,一种意识睡眠。

她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她思来想去,已经那样精疲力竭和受到打击,她再也不想知道什么,再也不想理解什么。她觉得自己就像受了重伤,四肢彻底不听使唤。她再也不能在大街上走路。她觉得自己脚跟不稳和笨拙,仿佛她要当着众人之面在一个预先确定的风口浪尖上保持平衡。她总是擦肩而过。她一心只想着平静。最好就是,她心不在焉地躺着,从收音机里传来“插起五彩缤纷的翅膀。”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之声:“嗨,我迎接夏日。”某些不合情理的东西,她找不回来的东西。

为了接受考验,进入生产单位。然而,什么样的思维会视之为惩罚呢?

“你所说的,对谁有用呢!”

花园里花儿竞相开放。树木沙沙作响。鸟儿在草地上歌唱。一切依然如故。甲虫在小草上漫游。伸开两腿躺在灌木丛中的草地上,让和煦的阳光照耀在生殖器上。田野弥漫着气息(不再区分动词的及物与不及物意义:存在的行为)。等待着孩子的降生,这个世纪唯一值得注意的事件。

她心里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想法。这是一种自杀,不是身体,而是思维。这样轻而易举,她只是没有必要再看到那些朋友,那些同志。牺牲自己的政治生活。消灭这种生活。

她翻阅着这女人的圣经。她不由自主地把那些话颠倒过来。情况必然会好转;然而必然在于人,因为只有通过人,情况才会好转!《马太福音》18.7。

这女人天天晚上为她做果酱油煎饼;卡琳喜欢吃自家做的。这饼口感酥软,醇香,吃在嘴里依然热乎乎的。

或许这不是什么属于历史书上某一个章节的事件,而是作为震惊,她只是更加急迫地经历了发生在每个正在成长的人身上的事情;他们看到自己对这个社会蒸蒸日上的想象化为泡影。要是他们最终能够跻身于那些机遇中多好啊。因为这个社会对他们来说不是新的;在与黑暗的过去无与伦比的对比中,与那些幸运的老同志不同,他们再也看不到那样的变革和突破。

不和人打成一片,不说话,不工作,生活就无比空虚。不用对以前感受到的喜悦寻根问底,说不清楚的惬意,对某些事情的热情变得不可思议。一切都断裂了,犹如停电时的交响乐音乐会。(只有比较留在她的心里——它们都不恰当:她的生活是一种不幸的表现,一幅不像样的图像。)

(评论者们,你们就抓住这暗示吧!)

然而,在发生这一切期间,她逐渐意识到,怀着一种缓慢的、难以忍受的痛苦,仿佛她最深处的血管在燃烧,她迄今是怎样毫无感觉地思考和行动的。不堪回首。然而,他跪在她面前的房间就在她眼前。她走了出去!汗水流在她的额头上。她也惊讶地感到,她现在才开始爱上弗朗克。爱得让她因此会忘记自己。与此同时,她的确也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仿佛她觉得自己变得自信。这时,从她的手臂上,从她的胸膛上脱去了厚厚一层皮。她再也不怕了。

母亲打来电话说——父母亲现在一再打电话来,她突然到底怎么啦?——,父亲刚才又出门了,去酒吧里,他在那里和一切可能的人坐在一起聊天,从什么时候以来变成这样了!他坐在那里聊以自慰。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弄不明白怎么回事。他现在会干谁也想不到的事情!

卡琳努力要找到一份工作。她快要生孩子了,她必须抚养他。她乘车穿过城,到处都回响着工业的喧闹声,一派有力、流动和被熏黑的景象。换班时的人流曾经一直吸引着她,吸引她来到一个个工厂大门前。这种漩涡拥有残暴的东西、单调的东西和宿命的东西,这也曾经让她厌烦(或者她只是自发地感受到巨大的人流像水泵一样在吸入和吐出,怀着一种不自信的快感)。现在,她觉得任何工作都是无可挑剔的,她不管走到哪儿都闯进去,进入企业和公司一切能够进入的地方。她一心只想有个工作。工作就是半个生命。就像我们今天工作一样,等等。一同工作,一同计划,我也知道是这样。人家到处都立刻答应她。然而,只要她一说起已有四个月身孕,人家就考虑到,事情似乎太难了,这事您可不能干,或者干不了多久。在一家肉店里当卖肉的。她总是立刻就实话实说。她说:她必须离开报社。她必须去干任何别的工作!可销售部门的女负责人然后说,也是的,我们这里虽然需要人,可是必须强壮有力。有四个月身孕,那您无法搬运箱子!她每每都受到这样的对待。她不忍心隐瞒自己的状况。这就像是一种癖好,她陶醉在诚实中,陶醉在无情的真实中。在一家托儿所里,人家立刻就强加给她这样的想法,她只是为了托儿所的位子想要得到这份工作。她去市政委员会。一个同志倾听了她的讲述。他在报社那里打听。他说:“这样下去可不行。您可不能一连找个星期的找工作。我帮帮您,我会在什么地方给您找个安身之地。”

她们又乘车去医院里;这女人骑着摩托车先走,还要办点事情。卡琳提早一站下了车。她六神无主,疲惫不堪。她等待着,哪儿都不想去,甚至连大自然都不存在。太阳在炙烤:她只知道自己直冒汗。她不想思考什么确切的事情,所以,一切都杂乱无章地掠过脑海;万千思绪犹如痛苦缓慢地在大脑里蠕动的蠕虫,当她撕碎一只时,别的虫子会继续爬动。这不禁令她毛骨悚然。

到了主楼前,她看见有人站在那里,有点斜着身子,朝这边望过来。他穿着一件黄色毛衣和一条浅色裤子。她心想着:那可能是弗朗克吧,立刻又压抑住这可笑的念头。她越来越靠近,果然真的是他。他衣冠楚楚地站在大门旁,高兴地微笑着。她迎着他走去问道:“这些东西到底是哪儿来的呢?”——“这是我母亲送来的,她要给你一个惊喜。”

她环顾四周,却看不到这女人。她打算把弗朗克搂在怀里,可是他踉踉跄跄,还很虚弱。她担心他立刻会跌倒。她必须扶住他。他们站在街上,相互拥抱在一起。路过的人停住脚步。这女人激动地站在大门后面一动不动。这两人面色苍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有人把他们领到人行道上。这女人走过来。他们都不松手了。

当这一个故事还没有结束时,另一些故事在这里又开始了。

[1]贝希尔(Johannes Robert Becher,1891-1958),德国著名诗人和评论家。这里引用的是他的晚期诗歌《卸包袱》。

[2]这里指的是原东德作家普伦茨多夫(Ulrich Plenzdorf,1934—2007)1972年发表的小说《青年W.的新烦恼》。

[3]指1870年后德国经济腾飞的几年。

[4]《菲罗克忒忒斯》(Philoktet),古希腊作家索福克勒斯(公元前496/97—前405/406)的一部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