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不见底的句子
叶澜 译
朋友啊,我想从下面看世界
那里,它会变暗,或者我怎知道
我不离开我的洞穴
世界是为穷途者创造的,
朝前的路也会一旦触底
素材之五:布格哈默尔
我什么都不想。我躺在黑夜里。在透着陌生香味的床单上,我摊开双手,不知身在何处,床宽得足够两个人——可苏菲躺进了另一个房间,她酒喝多了,或许是因为这折磨人的世态无常,难受着。可是地球透过这床单和地板吸着我。我沉入不公平的睡眠,在集装箱里听着远处的呻吟和嘟囔声。女人们照顾着苏菲——突然有人撞进了我的朦胧,我感觉到在我旁边,或者躺在我身边,一个温暖柔软的躯体,她斜着躺下了,没有碰我,而是紧挨着左侧炙热的一边。我屏息躺着。她(苏菲?)问:“我可以躺在这儿吗?”几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不是她的声音,一只手扶着我的后脑勺,伸进头发里。我几乎觉得,不是觉得,我知道,是另一个女人,蜗居在这儿,只是在安静地等着。我从僵直中解脱出来。我的指尖触摸着这个柔软的生灵,直到我们的指尖相触。然后,我的皮肤上一阵战栗。她慢慢动着,用她的下巴,她的双肘,在我平坦的大地上移动,待在上面——我也明白,我也会是另一个,会粗鲁地,无畏地让这一切发生,让她活……与我不同的另一个,一个自由人……我敢吗?——但我马上清楚,苏菲知道,这里黑暗中会发生什么。她让娜塔莉走了,也许是她支走的,是密谋好的。她丢下了我!像这些失业的,找工作的女人,各活各的,因为她们或许喜欢,或许憎恨,或者共享欲望,也可能憎恶?我又怎么知道呢——不知所措的温柔征服了我,一种激昂的愤怒使我从这不受约束的人物中获取勇气,像在沉甸甸的梦里,拽住我的手腕,紧紧地咬住我的肩胛骨,好像要征服我,要剔除我这个怪物,笑着,懦弱地,蜷着,她的汗渍,她的气味,她滚烫的重量,令我窒息。我看见她龇着的牙,她的舌头,鼓起的眼球,晶莹湿润。她唾沫星溅在我脸上,全然不顾我,我好像只是冰冷海洋中的一块板,她抓住它,为了自救,为了经历早晨,我们睡过头的这个早晨。然后,疾走过街巷的人越来越多了,仿佛所有的门紧闭,彼此缠绕路边的弧形灯下,白色拳头里滴水的袋子,拖拽着网兜,头晕目眩的形象,鼓出的肚子和小裙子下面满是粗大脉络的大腿,或者疲惫地在夏日骤雨里,坐在路缘石上,光脚泡在余下的水洼里,因突然袭来的热而兴高采烈,敞开衣服,展示着冒着热气的身体。在他们的下面,他们的后面,是已经腐坏的上游的莱茵河,金属色的黏粥般的水翻滚过桥下,在它的阴影里堵塞着一片油状的令人不快的颜色。黏滑的斜坡上增添了一层又一层黏糊糊的东西,运河阴暗的沉积物在地下暗流里窒息,上面的河流变得苍白,泡沫絮飞进簌簌作响的灌木丛,模糊闪光的雾气乘着波浪。一种腐败的呼吸迸进生锈的城郊,那罪恶的烧焦气味源自船闸盖下(这时,船上升起了白旗)。汩汩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内心的忧伤,低声叹息着漫延于广场上,污浊河流的喧嚣。女人们高高撩起裙子站在河边上,水溅湿她们,玷污她们。我相信现在明白了她们,从她们坚毅的嘴唇,她们上来进入宾馆的猥亵姿态里。这时,中午炎热地流过门厅,而我醒来了,似乎所有毛孔都已浇透。我踏进了耀眼的光亮中,磨砺了所有感官……我看到那些不耐烦的、傲慢的女黑人在我的窗台上……
回到我已经讲述过的土地上。这帮不了我,如果不是我的声音在说:就是这地方……这就是拆除区域,在莱比锡地区,严禁入内,大门上的牌子,我冷笑地读着,因为房子里有人住,衣物在绳子上滴着水,只有接骨木草困扰着新漆过的门。世界依旧安然无恙……我可以像过去那样进去吗,那时我们不用问,那时我们住在设备仪器上,它们悄悄接近……而现在我住在地上,住在狭窄的通道上,住在荒凉的地面上。我悄悄地在这儿,因为我觉得我还是有权利的,出于一种无名的兴趣。我微笑着进入破碎的花园,在那儿看见钻出的洞……他们把院子中间钻开了,这是开发的开始,我知道,我只有继续钻……钻穿这让我待下来的土地。为了确认我令人着迷的来路……在这柔软而繁花似锦的河谷里。这是可信的,人们这么巧取豪夺,声情并茂,把这狭长的地段宣布为矿产保护区,通过村长安东在舞厅里向这个被判决的村子宣布法令。村子木然地接受了。人们已经看到事情的到来……一切早就在预料中,现在只有做好前期准备,村长这么说,并且牵着狗一家一家地走。一个花甲之人,精力旺盛,还没有白头发,把进步带领进了集体。他发号命令。他干劲十足。他和我的觉悟一样:迅速而粗放,我这样理解一切,无需向我解释必要性,一旦做出积极决定,就会不受干扰地付诸实施。——我已开始,不受干扰。我不管禁止入内的限令,闯进这地方,牢牢地守在这地方不走,安东却正在组织搬迁。我站在村子的草地上,站在这难以置信的寂静中,没打过招呼,可是像扎了根似的。守着自己锅碗瓢盆的村民们激愤地温暖着他们富裕的日子。我身边巨大的菩提树前站着土地测绘员和几个森林管理员,一伙不知所措地拿着小锯的森林护理员。他们恐怕三个人连那树干都抱不过来,繁茂的枝叶遮盖着一大片,一间暖暖的房子,阳光洒在小树叶间,在树冠里闪耀。呻吟着的大树的香味吹过这一小群虔诚的野蛮人。村长,我现在看得清楚,满是皱纹的眼眶里夹着一滴泪。工人们从帽檐下偷偷看着他,期待着他如何应对此事。他没动,呆呆地望着栅栏外远方低地黄褐色的地平线,挖掘机像重型装甲车一样停在那里蓄势待发。我开始说话了……因为我觉得对这里发生的事负有责任,但安东已经挥起大方的手势指向田野,指向土豆地、黑麦地和玉米地,带着干吼的笑喊着:拿吧,孩子们!你们拿吧!你们把我的地拿走吧!并把年轻的土地测绘员拉到跟前。周围现在站着凑过来的村民,眼里闪着恐惧和狡猾的微光,这些漠然的,我说,无论如何无动于衷的大众在等待着最后的时刻。要说句什么话呢。在外面那危险的围着栅栏的公牛牧场上,我看到克拉拉从商店走过来,就是她,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已不再是白纸一张,金发,纤细,用迫切和讽刺的目光给我一个信号……或者给卡尔一个信号,我必须看清楚……土地丈量员卡尔,看样子就是这样。他跟着她走过潮湿的冒着泡沫的草地。她走在他前面,迈着小伙子一样的脚步。他努力地跟上去——大家知道他们夜里在洼地里寻欢作乐,或者开工之前,他们在广阔的灌木里想出一个最美的地方相会,河道旁边一块静静闪烁的洼地。河道上环绕着令人陶醉的熊葱,白茫茫的,一片桤木和白蜡树组成的灰暗的小树林,一片太阳炙烤的麦田,一块标注在他的地图上的地方……在那里,她要让他感受她的情欲;在那里,他必须与她苟合,为了占领这个地方,为了躺在光彩中,她自己因此而激情四射,如同草地上的草。他轻柔地搂着她,但她把他微微推开,一个奇怪的反应,一定要在两个相互追求的躯体之间裂开一条缝隙,仿佛她的固执要有所保留地参与其间。我吃惊……抗拒也让卡尔吃惊。而且,他拥抱她的时候,她抬着头,好像偷听水桶链的嚎叫和远方的呻吟与大地的踩跺。因为,这个她确定的苟合之地总是靠近壕沟,它撕下一块又一块森林,吞噬草甸碎米荠,隔天又让这块地消失。就这样,克拉拉说,她的爱将会一块一块地消失,将会清除每一个印记,忘记她的一切,因此她恨他,因为他解释土地,背叛土地,它的表层土、它的黏土、它的砾石,她的煤……背叛她的爱情,把它称之为他的工作,她大笑着说:滚!他也笑。一切确实都下沉了。我又翻起这块土地,要澄清我,要背叛我……要找到一些我们没有留意过的东西……我们怎样再次穿透这一堆东西,又一次打开填得满满的、微微变绿的地方,把可怜的残余从深层拽出来,那遭到鄙视的最底下的矿层,那可怜的真相……或者我们遗忘的其他东西;更深,再下去。而在围着栅栏的牧场那儿,在蛋圆、枣黄和温柔地朝着渐暗的天空隆起的高地上,在渐渐逝去的一天甜甜的空气里,当一只地鸦高高地盘旋在他们上空时,克拉拉说到我如痴如梦的心坎话:在这里,我想和你生个孩子。我无望地倒进草丛里。卡尔冷漠而高兴地回应道:那么我们就快点。而克拉拉也迅速地重复道:那么我们就放快点,用一种我现在觉得令人吃惊的语气。她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不声不响地在土坡上走去,那里从前是荒原,碰到了我的生产小组,我许多年前和他们……因为我干过这工作……我和他们坐在雾里等着,直到那个“上尉”从地里冒出来,并且粗鲁地询问时间……快乐的时刻,他定好他的铁制怀表。这大可不必,因为他想什么时候来就来:我们冷笑着扛起铁锹,抄近道走去,和露易丝打着招呼。她让我们离开轨道。“上尉”斯塔夫跳进信号塔里去找乐,他使尽浑身解数,用尽全部精挑细选的言语,一些不堪入耳的言语,他好像觉得恰如其分,要找到知音,在女人面前建立信任。可是这女人一边喊叫着,你这头蠢猪!一边从小屋里走出来。所以,我们正好碰上她的面。她敲击着我们的头盔,我们让她倒栽葱,斯塔夫一边命令部队进入阵地,一边把手伸进沙堆里,让沙子流进露易丝的裤腿里。这个尖叫的女人的棉裤里灌满了灰色的细沙。我说住手!……不,我迷迷糊糊地沉默着,被这不幸的过程弄蒙了。我觉得这是一幅误解的画面,这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冒犯的表现。我盯着这张噗嗤噗嗤通红的脸,从中泛起一抹疲惫的微笑,她漂亮的脸!这疯狂的脸,再多我就看不到了……我们看着心满意足的上尉,他吹响了退却号,我们跟着他上了梯阶,回到站台上。你想用这深沉的话说什么。他什么时候当了上尉,没人知道,在国防军或者人民军里,或在一个想象中的雇佣军里,在抢劫大型建筑工地的行动中,一个昔日战场的士兵,穿着俄国靴,皮带扣上带有纳粹标志,这不伦不类的装备,为了支撑队伍,怪物可以穿着它招摇过市:这时,它在这调度室周围晃来晃去,因为我们闻到破车抛锚的味儿。挖掘机停在那儿。斯塔夫把这群人从枪口里引出来,到了夷为平地的外围工事,穿过荒漠进到苹果林。他催促我们加快步伐。我们趴到一片沉甸甸的树下。这些树在死亡地带边挺过来了,仿佛自然又重新伸出了许多只手,迷惑我们,感动我们。我们把手伸进低悬的枝丫去摘最后的果实,不管味道如何……我现在品味,这永不再现的甘甜……当我们开着机器穿过这地方以后,这些树就再也没有开过花,这些静止的绿色工厂。上尉碾碎了那些苹果,连皮带花带柄,现在那些喝酒的人把啤酒箱放在草地上,一铅桶战壕烧酒从脚踏车上卸下来,欢呼声响彻绿色大厅。斯塔夫一边发出命令:干杯!一边把酒杯举到嘴边。我们聚集在酒桶旁,直到个个喝得云遮雾罩。这时,太阳升起了,人们上班了,挖掘机停在那儿。斯塔夫坐在一张破损的儿童椅上,脱下一只靴子,把脚放在三叶草上,接着:大家都听着,他喊着,同志们,兄弟们,工人光荣。这是什么意思?一个惯用语。这惯用语里隐含着什么?汗水。工人的汗水。一个美丽的谎言。我们的荣耀叫忠诚。他举起手臂,不起眼地打个招呼:如果这儿的树被砍倒的话,我们将赢得土地——抬起双腿,跳着蹒跚舞步,穿过冒着水汽的园子,直到全体欢快地载歌载舞来欢庆这一天。到了中午,他们全都睡在温暖的草上。我此时看见,他一条腿在战争中,另一条在郁郁葱葱的和平里。我曾经觉得……我现在觉得,仿佛他们会放弃践踏大自然的行为,变换阵线,站到它一边,只要它对他们有足够的许诺……而我偷听着,偷听着那闻所未闻和快乐的花语;深深地,越来越深。在村子教堂院里,有一片被挖开的坟地,在它们中间立着消防栓,像奇怪的墓碑一样。在骤然变黄的黄杨树篱后,铁管生锈了。只要值得这样考虑,只要你获得了各种想法,只要它们没有在来世的侵蚀之前马上变成碎屑,深层建筑公司的掘墓人说。他们用抓斗把棺材吊出来。一个来自县城的官员监督着他们干活,免得到新的存放地弄混了。这项工作叫迁葬,也是一项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挖墓工嘲笑那苍白的同志,晚了一些,这事儿,他们来晚了,可他们毕竟来了。所以,他们现在倒在铺好的床上,永远都不会被忘记,就像铭刻在石头上(但这儿的村民,极少见到,避免再看见他们),我们带走每个人,正如我们的挽诗所说的,向前,你们这些白骨,来吧,来吧。他们现在站在光荣墓里。那里躺着囚犯,被枪杀的俄国人,但抓斗只能咔嚓地从砾石中弄出些骨头来,因为这些不幸的人战后已经被挪过一次地方了:他们被发现之后,人们记得他们在火车站一带存在;他们从人们的视线里完全消失了:抓斗司机回答说。他们获得了尊敬,那人喊道。获得了!这声音是从墓坑里传出来的。在证明村子是清白的之后!他喊过去,指着万人坑。是啊,那么多人哪里去了。发动机停息了,移开了,是这样。那个脸色苍白的同志分开头盖骨和腿骨,把它们装进盒子里,合理的分量。再多就没有了,被饿昏的家伙,掘墓人嘟囔着。我们是无辜的,你要证明这些。俄罗斯人活着时绝对不会这样做。你要掰正他,说服他。要是你失去了这些人。你会忘记他们的。不,现在他们出来了,要复仇,为了这片被烧毁的土地,现在我们的土地被烧毁了,被荒漠化到了深处,这就是复仇,历史的复仇,最后的战斗。露天采矿,这是平衡。这个公平的地方,这个进步的地方,同志,进步开过来了,带着它的抓斗。新的时代,早已注定;思想,感动大众!这不是说:翻天覆地的改变,从最底层到最高层,同志。这是实现,实现计划,要来个翻天覆地的改变。现在是刨根见底——他们把人迁入僵死的墓穴,但更深,在砾石下面,在工人的笑声下躺着沉默的村庄,只需去掉一层,薄薄的一层,就可以触及昔日的本质……我看到支线站台上一节节车厢,由冲锋队看守着,听到有人要水喝的喊声,因为我站在栏杆旁,与卸完人的货车面面相觑,彻夜的叫喊声,根本就别想入睡。如果他们让这些人冲着我们来的话,那帮家伙,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呢。早晨,一个厢式货车运来面包,中午这些人必须下车,像醉汉一样蹒跚地走在我们的草地小路上。有一个老妇,她几乎迈不开步子,鞭子抽打在她身上,就在我眼前,她倒下去了。这时,车厢里的尸体和全部脏污被清理干净。男人们必须把它们捡起来,抬到铁路路堤旁,挖个坑。我挖着坑,一点点深下去,直到我齐胸站在坑里。我感觉到有手枪对着我的后颈,喉咙里出现冷冰冰的压力,借着好奇的冷酷力量,我转过身来:看到那一张张窘困的面孔朝着我,地下工程工人和村民沉默的脸,看到我自己的脸对着自己的,无声的痛苦撕裂着我……我猛地晕了,飘飘忽忽的,这告诉我,完了,我倒在抓斗下,履带锋利的挡板,把我撵平在沙子里。我松口气,知道我连同这个逝去的地方被抹掉了,在最终的荒芜中,克服了那段过去的历史,我们可以一身清白地从头开始,像旁观者一样无所顾忌。我们的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忘记,喀斯特似的无动于衷,胜利者的荒漠中未来腐烂的臭气。这句话将会在那时结束。被迫迁居已成定局,从这个贫瘠的村子走出来,在其最后一段可以行走的马路上实施搬迁势在必行,因为煤炭层围绕着村子。大地的末日,饮用水早已干涸。克拉拉的小卖铺关门了,获得了补偿,搬迁的一次性补贴,家具都被急急忙忙地装上车。这是因为,现在来了庞然大物,大型机械不可阻挡地挺进,断面切开了,一家家报纸兴高采烈地报道了土地的快速运动,煤炭前线的战斗快讯。安东村长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朗读着,开采集团的挖掘机的挖斗已经到位。开采传送带已经抵达东部区域。采掘半径呈弯曲扇形,实际上包括整个景区;地球蛋糕的一块……包括在内。鹤群第一次没有来。风卷着硫磺味儿。挖掘机在轰鸣。人们曾经期待过的零点,可逃亡中能带走什么呢?铁锹?花框?为了活下去,他们要保留什么,他们需要什么呢……最必要的,最心爱的……装在家具车上,连同这个时刻的幸运,这个时刻的烂东西,它们被驱逐者挽救到一座座新建的街区里,为铺好桌子,为吃蛋糕——然而,我看见那真正的东西却留在了这无人地带里,被放弃了,被遗弃了,有溪流和山丘,有小小的草坪。童年的小溪消失在这片战斗区域,还有爱的天地,难以搬动的财富,它是不可移植的,它只会让撤离变得沉重,使通往……的道路,通往目的的道路变得更困难。因为目的达到了,村长俯在报纸上念着。他庄重地抹平报纸,又把它揉成一团。他站在村子广场上,目光异常闪亮,穿着破旧的制服和橡胶靴,戴着养蜂帽,在启程时自己却一动不动。只有那条狗履行着职责,一家又一家窜来蹿去。同志加大领导,他拦住我……他抓着我的手臂,高兴地告诉我:不是吗,我做到了,在一生中,没收了土豪的财产,分了田地,又使之连成一片。凡是能够做到的,我都做到了,提高了产量,增加了牲畜,改善了土地。他跌跌撞撞穿过小巷:你看看,你的生活,猪圈,幼儿园。你看看,我们变成什么样了。一个集体,我们不是这样的。他从搬家具的人中间穿过,鬼鬼祟祟地咝咝说:现在解放了。他们对这个人在重压下流下泪水的脸侧目而视。农民们也必须抓紧时间。那条狗也盛气凌人地喘息着……我不知道如何应对……安东庄重地耙去路上的秸秆。嗐,他喊道,凭着你们的感觉勇往直前,同志们,我让你们解脱。全世界受压迫的人们,你们年纪足够大了。打碎锁链,拿着刀枪向前。因为我们年轻,世界如此美丽,因为我们满怀信念向前。走出去,我的心,当真理踏进门时,权力如同乞丐站在那儿。让它走吧。我不认识你,老人,你的勋章在哪儿。我理解这个世界,人们把你遣送到沙漠里。那是不毛之地。这是我们的秩序,一切都井然有序。来吧,前进。我抱住他……他抱住自己,这个强壮颤抖的老人粗暴地穿过人群。人群慌忙退到一边,微笑着看着这个走向末路的当权者,这个男人,他承载着他们无声的绝望。他们悄悄拽了拽帽子。他走出人群,走向草原,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卷起来的红旗。人们需要什么呢;话语,失去根底的话语。克拉拉的夜间远足还通到了一条林带,那片露天开采前被毁的森林。她把这些远足称之为林带漫步。卡尔不情愿地跟随她走进这片指定的区域,那儿如今不再有灌木丛,无法提供隐蔽。边缘也越来越窄,先前的废渣一直散落到乡间的道路上,还有带着悬臂的推土机抛洒的沙砾,要为环绕的轨道铺上一条路基。我们爱的边缘,克拉拉说,这儿就是爱之家。它没有活动空间,卡尔反驳说。他们站在路上扬起的尘土里,她又感到了对他行为的恨,尽管她知道,在他的设计图上也没有活动空间,在他的矿井截面图的地下几何图上也没有……我同样没有,只有通向深处的路,这样一个会撕裂土地的行动……我觉得……卡尔觉得,如果他现在不会赢得她,那他就输定了……要不还会赢得什么呢……在这条路消失前,因为他看到她的爱也变得越来越窄,或者她坦白爱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他拉着她的手,心想着:克拉拉,嫁给我吧!她叉开腿,横跨在道上,说:你觉得到了这个地步吗?等到我们彼此都准备就绪时,我们早就被埋葬了……埋葬在污秽之下,埋葬在话语里,埋葬在不幸的文本里。在这个文本里,她慢慢地收起腿,站得像一个听候命令的士兵……我给的命令,用这个我憎恨的句子。啊,克拉拉不会想到,卡尔的感觉和她一样(矿山测量工程师卡尔,有一次,我们躺在一间临时工棚里,夜里读着书,我让他看朋友的小说。他看了一眼:这对我来说太枯燥。——为什么?——里边没有公式)。脚下的这条道萎缩成了一条线,她在线上走向他:你过来,你有兴趣吗?对未来,小鬼。2号乡村公路上有一个应召女郎在大卡车的轰鸣声中,她干着自己的事情,为了让财富的自喷油井流动。这儿是我的地盘,她说,我的矿井。在鞭挞中,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可在她冰冷的目光下,他垂下了目光,因为事情到了这个境地,她是主人。她心里明白,当她强迫他时,他愿意伺候她。因为她属于我们,我们如此放肆地冲着大地,她一边笑着说,一边举起手来。或者因为我们不能离开,那我们就把这块土地蹭掉,不是吗。他叹息着站起来,可她又压住他:因为我们不知道用它做什么,因为我们在其中没有感受到什么。他感到她的脚搭在自己脖子上,因为我们没有连接,没有关系,或者一个共同的。他在她的靴子尖下翻滚,靴子尖踢在他的肋骨上,或者踢在他心上。为了全民财产因为我们不爱这片土地,不再爱,还不爱,在这个营地上,我们残酷地使用它,遗忘它。然后,她转身走开,让这个受害者在自己的罗网中等待着。难以承受的疼痛,他不得不忍受着。然后,她拖拖拉拉地说出一句轻率的……说出我一句暴虐狂式的话:因为我们不爱这片土地,不再爱,还不爱。卡尔把这个叫人受不了的女人拉到自己跟前。他们站着激情四射地拥抱在一起。他们的罪过之后,上气不接下气,在这昏暗的小道上。这时,一束光亮耀眼地照射着他们,而他们一动不动;这时,卸土机噼里啪啦停下来,司机从位子上跳起来,他们拽着躯体上那玩意儿,被下作的光亮环绕着。克拉拉看到卡尔苍白变形的脸,而他贴近她黑乎乎的脸,近乎不可触摸,从爱的谎言的痛苦中如释重负。他们这样跪下来,经受着怒吼声,卡车的喇叭声,坚持着,直到把他们被挤到沟里,被推到下面的排水槽里,落在尖利的石头上……哦,一切都被撕得四分五裂,一切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我必须把它们收拾到一起……用铁锹挖到意识的根底,恐惧深藏在那儿,还有兴趣,还有卡尔,我的卡尔,每天感觉到如翅膀拍打的需求,这触及他最深层的生理组织,生产的欲望/痛苦,巨大的诱惑。早晨,行动的神灵站在他面前,额头闪亮,他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他的思想在冷静的愉悦上熊熊燃烧。他被看透了,他肯定要行动,神灵引领他,进入火光之中……最深一层的火光之中……底下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做事什么也没有。然后就是那无根无底的东西,未来,时间的残余空洞,灌注了灰烬之水,直到根底终于冒出来,黑暗与荒芜。这是我们可能忘记的根底,这就不是根底——在此基础上,我们不得不从头开始,为了安居耕种。这是一场战斗,对卡尔来说,谁是对手,已经确定无疑:大自然,连同可怕的河流,堆积如山的矿渣。他等待着它的进攻,等待着哈尔特原始森林复仇。我们经过多年的交锋消灭了它们。这是因为,凡是银行家,寡头们没有如愿以偿的,那些萨克森的工厂同样不会如愿以偿:我们昔日有能力砍掉森林,拔草除根,还有落叶松,松树和桦树,千年的原始森林。我们包抄了森林,切断了动脉,抽空了它,剥夺了它的土壤,包括黄土和黏土,直至宝贵的矿层,深不可测。我们打了一场战争。除了战争,我们还能期待什么。在我们的电动机车和煤矿里,我们不曾意识到什么,那是和平的工作。只有那些自身深受其害的人,那些移居者,当他们的抗议遭到总动员的扼杀,他们的反抗遭到总动员的镇压时,他们才领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关系到最后一丝希望——没有灾难,在和平中——关系到最后的资源。拆除就像战后的拆除一样,只是我们现在拆除的是溪流和山川,而和平的……这场战争的……和平的毁灭更加强烈,它永久掠夺了土地……闪电战的……它烧毁了千秋万代的遗产。我们的殖民地的未来,我们用铁器占有了它,无法辨认的故乡。我们早就穿过它,用我们的军队扫荡它。但卡尔知道:什么都没有赢得,只有呼吸的间隙,在火热的区域里一个美好的瞬间,因为村子底下的煤正好足以不折不扣地让发电厂二十个钟头运行,正如报纸盲目报道的。二十个钟头,在这永恒而蒙羞的林地里,在这被夷为平地的哈尔特森林大地上。它现在正在向我们挺进,没有自然障碍,没有河流,也没有高低起伏的土地能够阻挡住它。它从沉睡中冒出来,挺向荒芜的山坡;从泥泞的万人坑里冒出来,穿过被弄得贫瘠的田野,沿着厂区铁路死亡的轨道。它恐怕会而且肯定会被武装起来,连同深谷和山崖,连同雄壮的原始丛林和杂乱沉重的枝丫。那些青铜时期的墓堆一起游动,还有昔日部落的烽火台。那些死亡的俄国人,也就是说他们的尸骨聚集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鲁莽地一起走去。这些被根除的东西,一切都汇集成一条无可阻挡的河流。那些童话般的形象,那些传说中的形象从这失去灵魂的景象中站立起来,面目丑陋,挥着拳头,它们的魔力恐怕会将我们定格在最后的形象上,一群强盗似的小矮人,生存在我们这些生锈的宝物上。卡尔从履带式推土机上瞭望着那可能的战场,那所谓的南部河谷低地,即回归自然地貌的区域:但他只看到稀稀拉拉的几行幼嫩的杨树小心地从地里长出来,草丛艰难地在灰烬上露出色彩,一些羸弱的小树木,即桦树小心地扎起了根,幼嫩的橡树像起程远足一样走上难以寻找的小道,它们在晨雾中天真地朝他走来,难以言说地慢,也不掩饰努力。一场感人的列队游行,面带乞求的表情,端庄,但不好战,也没带隐藏的武器,如他所想。在猜忌的天空下,它们从荒漠中嫩绿勇敢地长出来,像是鼓励我们,像是赶来帮忙,帮助这个不知所措和堕落的人,仿佛它们没有怨恨地回想起他,仿佛它们还认得这位虔诚的伙伴。他走过它们明亮的苍穹,这些弟子的朋友,这些存在的看护人。它们惊叹他的细心周到,这个神奇,这个生灵,它待它们亲如兄弟。它懂得它们。它敢于运用它的悟性。它们发出宽恕和耐心的信号,发出有着超人勇气的信号。卡尔羞愧地发现眼前发生的、扑在他怀里的兴旺景象……我走了……克拉拉向他走去,在齐胸高的沙坑里,那些废弃的零件从荚迷花中露出。我们迷失在树林里,孩子手里的火箭筒,司令部里面包的馨香,孩子们穿过已失去的河床低谷的十字军挺进,到挖掘机前抢救雪片莲,在取得收获后停歇。或者森林在寻找日复一日的绿色途中迷失。我也知道墙上的洞,逃离共和国的乌托邦变成了消费战场的刀刃,和千千万万的工人一起,只要那里能够挣到钱。超级商场里神经错乱的购物狂,灵魂却活在两个世界。或者那口号连天的远古世界,没有大地母亲的祖国,在为了曾经是昨天的明天而工作的强迫中摒弃爱的天地。在铁锹的后面是一片昏暗,粪堆上的无首躯体。你让自己看一看怎么样,在你的岗位上。在我这不会永存的文本里,掘墓人在哈哈大笑。我们在根底里忘记了什么呢,锤子或者镰刀或者圆规。一件磨损的衬裙,无法定义的旗子。啊,某些没有得到证明的东西!某些令人陶醉的东西!世界应该是为最后一个人创造的。真理黑暗中的光芒。矿灯照耀在坑道里,我苍白的面孔。克拉拉走向卡尔。他驶出排水道,因为他一夜出轨之后掉落井里。严厉和一切苛求都离她而去。她终于彻底无根无底地拥抱住他。
(写于1988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