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与仆人
韩瑞祥 译
是什么东西把他们维系在一起?他们彼此怎样忍受着?我不明白它,我描写它。这一个和另一个始终形影不离,而另一个亦步亦趋?事情就是这样,我有什么可说呢;既讨厌,又割舍不断。如果你问他们,这一个替另一个回答,而另一个随声附和:
为了社会利益。
啊哈,那当然。
我回应道,我就是为了这事而欣然提笔。
我们就开始吧:黑色太脱拉停在茂尔大街那光秃秃的建筑群前或者马克思-恩格斯广场上,或者我们立刻就忘记是哪儿。这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一个瘦小的司机等了好长一阵子,就像一只躲在耀眼夺目的盒子里的毛毛虫一样。一个矮小粗壮的男子大摇大摆地从隔离花坛之间走过来。司机身子向后俯在座椅靠背上,要去打开车门,然而粗壮的家伙却利索地抢先拉开了车门。瘦小的家伙一边咧嘴冷笑,一边拉上车门。或者主子拉上车门,瘦小的家伙还没等到主子抓好就把车门锁上了,并且伸开腿。车嗖地一下就穿过十字路口,也不管在哪儿。这一个开车,另一个说去哪儿。我们对他们已经了如指掌。
什么叫说,什么叫做呢?不,事情不是这样进行的;我要做就我行我素,不会按F.的模式循规蹈矩,不做则罢!这是一种惬意。
就这样。
如果你有兴致,如果你这样善解人意,主子慢条斯理地说,那我们就去那个地方,你自己知道是哪儿,还有一段路程。你真了不起,哥们,谢谢你,我的朋友。
当然啰(这是仆人的第二句话,也是我的),你叫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对我来说,无上荣光,坚决照办。同志:尽善尽美,仆人这样说。主子用粗壮有力的白爪子搂住他。这话一定要说。这是他们的话。他们就这样一起驶去。
那么,公事就是公事。主子蹲在后座上,脸色苍白,没精打采。可是我们现在可以跟随着他们,一切都可以摆在桌面上。从某些一成不变的立场出发,就没有什么禁忌可言。公文包从主子膝盖之间溜下来。他突然把自己的神色像一张扫兴的报纸一样揉成一团,扔得远远的。他伸开食指,出神而轻轻地触摸着乳白色的夜光,并且满怀期待地舔了舔它。仆人听从命令,把握着方向盘,紧随着一个年轻女子的步子。她坚定不移却漫不经心地走去,从后面看去自以为是,穿过法国大街,抄近道走过一片荒芜的街区。这时,太脱拉缓缓地拐过弯,穿行在建筑工地围栏之间,逆行穿过单行道,压碎了一个个微不足道的封闭椎体。主子的躯体激动起来。他搂抱住前座。从他的脑壳里噼噼啪啪地焕发出另一个脑袋,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轻松快乐,浑身绽放出青春色彩。他的下巴一个劲地向前移去,一副发号施令的派头。仆人一边在后视镜里窥视着,一边恭恭敬敬地接受主子的指使。驶入人头攒动的莱比锡大街,他们前面有个穿黄裙子的,这是一个不可疾驶逾越的信号灯。此时此刻,仆人绝对感到不好受,尽管,或者因为他对这样的花招习以为常了。他佯装寻找一个停车位的样子,或者从打开的车窗里朝着另一侧向那些新建筑眨眼。他为这个纵情的、噘起嘴唇像濒临死亡的鱼一样的乘客感到汗颜。他在渴望什么呢?他有妻室;他为什么气喘吁吁的样子,仿佛一定会被憋死似的?仆人问自己,无声无息,可是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这种他共同热衷的反常行为如何解释呢。这是为了(人家不问他,他也不问,于是我问道)社会利益吗?是这样吧。因为我们有一次正好问道,我按照规定,必须以此为出发点,这里弥漫着协调一致的气氛,这怎么能是个人利益呢?我们问得太多,仆人可是分文得不到。仆人必须停下车,主子在行车区域就跳下车去,跨过隔离水沟,直奔向那个慢慢腾腾离去的陌生女人,立刻就抓住沉重的购物网袋,穿过一扇拆除了的玻璃门,上了几级楼梯,穿过几个走道,来到一群平静地蹲在小盆上的孩子堆里。他们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他帮着给这女人的两个宝贝穿上小裤子和小大衣。她感到惊奇,微笑着,当着众人面无所适从。他拉住小女儿,拖着一家人,顶着突然刮起的风从人群里挤出来,耐心地听凭人家任意责备。他气喘吁吁,感到惬意。他一起站到新大厅的队列里。只要一进去,她说道,那就得耗上时间。他也许拥有这样的时间。他等待着,也不多说话,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一张疲惫的脸。脸上细小的皱纹编织成一个购物网带,而提在手里的网袋里装着土豆。一些发臭的老土豆,应该扔掉才是,他笑着说。焦急的人们,唠唠叨叨。汗水从衬衫里淌下来,他不习惯这样。他等待着。他神采奕奕,他简直上气不接下气,慢慢地借着提兜,用手轻轻地触碰着她的身体。她大叫起来。他顿时慌了神。他丢下网兜和提包,也顾不上孩子了,拔腿就穿过乱哄哄的门口的热气,冲到下一条街上。仆人在禁止停车的地方等着。这条狗,它出乎意料地出现了。还没有等到公共车司机咒骂着从驾驶座上跳起来,车立刻就拐进下一条林间通道里。
他们又在一起了。这是我最喜欢看到的:这样我就控制着他们。因为这些人物,如果过分逐个来观察,会轻而易举地偏离叙述的主线;这一个,当他听命于无所事事的摆布时,便会无用地想人非非。而另一个就有可能走失在人群里。共同体、人物群体、人的群体可以说是适合于大政方针的圆满图像。我们就这样来描述吧。他们还没有行驶多久。这时,仆人觉得身上发痒,用肩膀在驾驶座靠背上蹭来蹭去,最后半转过头去想问一问,这种可以说不见外的情形是从哪儿突发而来的,是出于不由自主还是有计划的感觉,是不是又虚弱无力地躺在后座上的主子挺住了没有发作?可话说回来,他当然心里明白,他不能随便问很多问题。他思来想去,什么样的问题会是最重要的。于是他只是问道,他应该向左还是向右拐。向左,就这样,主子如是说。
我们将会听到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在我们密切关注我们的人物之前,可以问这么多问题,这是不是为了社会利益呢。我说道:我们对他们已经了如指掌:凭他们的地位。可是他们各自具有怎样的特征呢?像主子这样的人,他们工作隐蔽,在这个机器里,并且不会广泛地流露出他们的心情,描写是可取的,而且要尽可能紧密地贴近那赤裸裸的躯体。所以,我的朋友F.,一个知名的文学家,最近在桑拿房里观察了这粗壮的家伙。这对我来说发生得正是时候。文学对什么都再也无所畏惧。我在这里援引他的描述:这人满身横肉。他比自己的陪同整整矮一个脑袋,敦实,肥胖,可是令人惊讶地灵活,浑身上下长满了深灰色的卷毛,肩膀上和膝盖周围也一样。当他大汗淋漓时(说过在桑拿房里),身上银光闪闪。他的头发也密密麻麻,尽管他肯定早就过了五十岁。脸上几乎没有一丝皱纹,连——不太高的——额头都平平展展。他的手看上去好细嫩,尽管指甲没有光泽,手掌和脚板(我们这位提供消息的人说)柔软,没有老茧,女里女气的样子。洁癖;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一丝香水或者高级香皂的痕迹。胸膛宽阔,大腹便便,甚至超群,两腿粗壮,阴茎粗大,巨大的婚戒,一口强健的牙齿,也有金子的。呼吸纯净,不戴眼镜。眼睛呈淡褐色,圆溜溜的;它们打量着(这个现在受到观察的观察者发现了)一个个对象,先是脑袋,后是目光,猛然跳上跳下,也就是始终抓住对象的两极,唯独脑袋和双脚,而且怀着那样极其无拘无束的自信,因而这不再会被描述者感受为粗野无礼的举止。主子绝对不会掩饰(因为他就抱着这样的意图,我深信不疑)自己的目光;他绝对不会尴尬地移开目光:可我们现在移开目光,移向仆人,看一看他在哪儿。他毕竟与主子不同,是千千万万中的一员,的确不好描述。他心直口快,想法都写在脸上,几乎赤裸裸地迎着我们而来。在哈伦艺术展上,有上百幅图片,仆人却那样蜷缩成了一件件制服、一顶顶安全帽、一副副电焊工眼睛,因而唯独红色的耳朵在向外看,为了听从主子的吩咐。他与工作有多种关系,有目共睹。他好像把应有尽有的职业服装都一层又一层地套起来,新的立刻套在旧的上,因为他下班时再也脱不掉旧的,所以,他厚厚地裹了一层又一层,难以伸手可及,不可解雇,也不会受到所谓艺术法官们起诉,从油画里傻乎乎地瞅着,带着一种难以捉摸又像蒙着一层雾障的微笑。这微笑也只能辨认出来,这是因为,他和所有其他人一起穿过一条隧洞,一条正好有氖灯照亮的地下通道(从哪儿到哪儿呢?艺术法官们问道,从哪个世界到哪个呢?而不用走进去),被卑鄙地从背影画上去。这时,他把脑袋扭向一旁,疑惑的目光盯向后方(我就站在隧洞那儿,这目光撕碎了我的心)。他的嘴唇上下紧紧地咬在一起,额头布满皱纹,脸色呈不健康黄褐色。然而,在伸开的手臂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真的握起的拳头!齐屁股高,强劲有力地走出去。那拳头酷似他,胜于脸庞。一个有性格的人,就像你在大众里看到的一样(而且只有在那儿)。他当然也会是别的那些人中的一员,从后面只可以看到肩膀和后脑勺,通常是一些营养良好但有点心不在焉、向前低着头、像是被追赶(或者在追赶什么)的人物,戴着难看的帽子。可是,我看不见仆人的鸭舌帽。他可能已经离开了隧道。这样一来,对他的描写流于非常一般,尽管勉勉强强说得上协调。可给我们留下了一些东西,比如,他流露出的神色,因为主子问道:
难道你不愿意向我介绍一下你夫人吗?
这一行被空了下来,因为仆人多次急促地呼吸着,换挡位,从三挡到四挡。可是到了下一个红绿灯(李卜克内西大街与施潘道大街拐弯处),他不得不停下车,用木讷而若有所思的目光盯着后视镜。他知道这家伙在打什么主意。这时,你必须心里明白:他习惯了让人给个惊喜。一个个决定已经做过了,他在报纸上都看见了,他赞成。我们就这样长话短说吧。与之相反,主子熟知现实前景,它就浮现在他眼前,出于职业的缘故。仆人现在望着前景。一双圆溜溜的浅褐色眼睛,它们不言而喻有权利打量着他。
在这个颇具个性的、与主管部门商定的开头以后,我们便转向本来的情节,也就是对现实根本的表现。这就需要一个代表我们时代伟大心声的现实主义。虽然有足够的对象,我们面对它们时感到窒息;你从我们那些红得发紫、永远在喘息挣扎的小说家身上也看得出来。然而,我别无选择。我必须坚持我们的主人公习以为常的生活。主子,他刚一在自己郊区度假小屋前下了车,就去冲了个淋浴,接过夹着西红柿的面包片,走到阳光灿烂的草地上,在一个用芦苇垫子围成的小四方形场地上脱去了体操裤,一边躺在海绵橡胶垫上,一边感受着阳光一片又一片地照耀。他的身体随之变成褐色,五分钟肚皮,五分钟脊背,有《新德意志报》盖在脑瓜上保护着,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导弹计划、发自莫桑比克的国事访问、完成计划,或者我们怎么知道呢。当一个电话声催他进房子时,汗珠不知不觉地从太阳穴上流进袜子里。他命令仆人回来。而仆人说,刚刚回到家里。不声不响蹑手蹑脚地摸到厨房里,看见他的丽萨身子俯在桌上,投去温柔的目光搂抱住她,可是双手只能抱住她围裙下面的大腿,抱住圆臀的下端。可她失望地扭过来扭过去。
丽萨:你起码要像待你的车一样待我。
仆人:像车一样?
丽萨:你在那儿可是从上面开始的。
说着,她转动点火钥匙换挡把,可是手里拿着炙热的熨斗,便恨恨地踩在仆人的脚上。
你永远都学不会!
他把身子往后一缩,从不惬意的厨房里收回那只脚。他的目光惘然若失。他让目光投向车库。然后,目光心不在焉地来到了一个惬意的远方。仆人,他在干什么呢?他在角落里,神色悲伤而坚定。他用手握住那玩意儿,气急败坏地蹭来蹭去,膝盖顶着翻新的轮胎。持续着。可是,他现在开始了工作。他是个内行。他眼睛又无动于衷地看着这心满意足的家伙,把它又藏进工作服里,忘记了它。伴随着突然的兴致,想起了他要清洗的车,便拉开红软管,开足水柱,又感受到自己,那家伙伸出来,无济于事,他这时,在我看来,还会有什么来得更是时候呢;丽萨拖着已经又变得喜悦的嗓门呼叫他有公务电话。他快速地整了整自己的分头。他们热切地亲吻着,十分钟以后——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言归正传吧,回到预先告知的文学上——仆人无声无息停在花园道上。(总是这样绕来绕去的现实主义连我本人也感到毛骨悚然。难道仆人住得太远,住在普伦茨劳贝格?难道他,难道连主子都太顾及自己,而不顾及事业吗?或者事业简直离得太遥远,而我们只能望尘莫及吗?不,不,不。)主子脸色像失职似的苍白,头发乱蓬蓬的,新换的衬衣已经湿透了。仆人立刻就看到了:出什么事了。他拽开或者主子拽开车门,钻进车里,挥舞双臂吆喝仆人前进。一场灾难。仆人机灵地沉默不语;主子急得咬牙切齿:
破坏行径。
仆人:阶级敌人。
主子:我要告诉你。破坏行径。比比皆是。(他的眼睛比平时瞪得更圆,并且变得阴暗。)
仆人:(窥伺着)我可没有这样想。
主子:坚持你的信仰。
仆人:我的进步信仰。
主子:(唉声叹气,然后)它赋予给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时时要看到存在的危险!
仆人:我什么都看不到。
主子:因为你一无所知。
仆人:所以说呢!
主子,也变得聪明了,咬紧嘴唇。仆人在后视镜里琢磨着那苍白的神色,他可不可以继续驶去。他把给人听诊把脉更多当成运动,以便保持充沛的精力。就像他倾听着发动机的声音来寻找不光滑的地方一样。他把另一只耳朵朝后贴到主子喘息的胸口上。好像从中会挣脱出一种愤怒的狂笑。仆人愕然地看着那怒不可遏地咧嘴冷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主子说道,这是最后一句。事态看来很严重。仆人十分佩服地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看重主子的工作,或者他从中感受到了什么:热情。这人全心全意投身其中。这人不顾自己,也不顾他。这人积极。他们拐进那个地方,停在门前。主子消失在里面,立刻朝着什么人走去。
仆人却在外面等着。他过后也一无所获。读者也不会获悉什么。我们可别忘记,我们是为了社会利益而写作,也是为了社会利益而阅读。不然的话,为什么有那么多事情不能直接说出来呢?比如下面的故事——把它写下来是不可想象的。或者哪怕只是提一提也罢。去年冬天,国营进出口贸易公司因为年度计划陷入尴尬境地。大家发现欠那个兄弟国家数额不小的货物。不言而喻,计划必须上报完成。这是一个光荣的事情,尤其对领导来说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可对职工而言是个纯粹的金钱问题。物质上不可能捞到什么,可你必须要有想法。围绕着虚无兜圈子的想法;但是在最小范围里的想法。在圣诞节前星期日的气氛中,闭门磋商。大家不愿意等待着令人不快的意外发生。每个人都从思想上做好了心理细节准备。在年末十分寒冷的最后一天清晨,一个汽车队沿着那条结冰而光滑的高速公路和冰雪覆盖的174号公路干线,朝着岑瓦尔德方向驶去。海关官员面前白茫茫一片,已经进入除夕私人聚会前高昂的情绪;他们鉴定那些完美无缺地凝视着你的集装箱,仔细地查验各种手续上的报告,一丝不苟中规中矩地盖上印戳,生怕印不上最后一联。经过这么多麻烦手续,司机们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接过这堆玩意儿,爬上驾驶室。他们缓慢地向内地驶去,直到下一个茶馆;他们在那里暖和了几个钟头。傍晚时分,车队绕着圈子到达了完全沉浸在冬日里的施米尔卡,让捷克和德国边防官员爬上确实空空如也(只装着几箱皮尔斯那矿泉水)的车厢里,然后唱着山歌穿过了关口,并且在午夜之前给一个等待着的委员会转交了一堆凭证,以便为美满的新年举杯祝福。这是一种艰辛且有谋取奖章之嫌的工作,可在喝上香槟时很快就被遗忘了。领导可以报告胜利的喜讯(海关证明样样俱全)。他们信心满满地坐在椅子上,数以百计的同事也信心满满地期待着年终奖金。在柏林无疑笼罩一片宁静。工作可以继续下去,以更大的力量。这是为了大家利益而采取的行动,冒着冰冻的道路,甚或为了柏林的利益,要是我没有看错这个城市的话。到最后,那个兄弟国家压根儿也不会对发布的一个个报道感兴趣;那些器械似乎都提供了,这样或者那样。唯独流言蜚语恐怕对谁都没有好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永远都无从可知。
就在同一报告时间内,主子自动登门去拜访仆人。
仆人:蓬荜生辉,受宠若惊。
主子:我也盼之不得。我们一定要更加亲密无间。
仆人:还有丽萨,可不是吗!
主子:(口哨吹着一曲欢快的音乐)你说对了。她毕竟是你妻子。
仆人气呼呼地/开心地沉默不语。
主子:要让她知道,你一天到晚和谁形影不离。
仆人:夜阑人静的时候。
主子:正当年华。
仆人:为了社会利益。
主子:一点不错。我们要给她言传身教。这是为了社会利益。
仆人开车把主子拉到门前。
他们必须穿过普伦茨劳贝格,一座停滞不前的城市,主子闷闷不乐地打量着,感到有点陌生。一个个斑驳沧桑的门面,他的目光忽而向下,忽而向上,从湿乎乎的地下室到摇摇欲坠的屋檐水槽,从破败不堪的大门到光秃秃的屋脊,快速地上下眺望。然后,他让目光落在排水口里。仆人把车拐进罗图姆大街里。在拐角的大楼上,一扇扇窗户粗糙地砌在墙上,铺石路面污迹斑斑,脏兮兮的煤渣,垃圾箱(用于小件破烂),左边无缘无故地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桶,还有建筑车辆。靠着一辆车旁,高高地砌着一道砖墙,像车一样歪歪斜斜,上面用粉笔涂抹着:毛发竖立和岔开两腿的小男人,一个个生殖器官格外显得粗俗不堪。
洛特尔大街,主子说道。一个肺结核肆虐的区域,可毕竟还住着人。油漆师傅卢迪·哈尔特曼,专业油漆马车。卡尔·普约塞克棺材铺。宣传与图像制品出版社生产部。他要去哪儿?一股令人惬意的感觉袭上主子的心头。他来了。他不在乎肮脏。他仿佛趟过了污泥浊水。丽萨。
17号,一个黑洞洞的楼梯间,稀里糊涂地拐来拐去,摸索着一级级踩得破烂不堪的楼梯走上去。在一面面卢迪·哈尔特曼从来都没有理睬过的墙壁上,留下了他的先人一道又一道涂层,底层呈现出白色,天蓝色,土黄色的涂层四处破裂。二层有一扇宽畅的大门:两户人家,左边是仆人家,一扇扇灰黄干净的玻璃窗,上面画着红色的罂粟。丽萨!
我就把该进行的描述让给主子吧。这里也没有什么可掩饰的。我首先感受到的是头发,一片黄色的波浪从头顶垂向两边,被挡在耳朵上方,随之向后散落成一团,在脖颈上向上卷起来,露出了两只小小的外耳。我立刻就看到了闪亮的脖颈,因为她扭过头去躲开了我或许咄咄逼人的目光。妩媚的额头高高地隆起,眉宇下方的鼻子围绕着圆圆的鼻尖凸显出一条美妙而平静的线条,红扑扑的嘴唇未加任何粉饰,轻柔而自觉地抿起来,仿佛它们对我永远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一种感受,也得到了有点仰起的下巴的印证。闭着眼睛,一束垂在额头的头发遮挡住了闪亮的眼皮。妩媚而难以接近,我沮丧地垂下目光,望着她的两脚。它们赤裸裸的。赤裸裸且又快活地踩在光亮的地板上,脚趾动来动去,向上翘起;两只相见如故、唾手可得的动物。我注视着她,此时此刻,看见所有十根脚趾激动不安地动来动去,仿佛它们在弹奏着钢琴。当我猛然抬起头时,又一次为她的神色感到诧异。一双眼睛,仅仅是一道水灵灵的条纹,近乎黑色,一抹温柔的目光。此时此刻,我感受到,某些我无法抗拒的事情发生了。一种好奇,它立刻变成了兴致,而兴致又立刻变成了亲密——却是一种没有回应、令人难堪和无法忍受的亲密。她突然袭击了我。她让我心醉神迷。我需要这个女人,我无法说出为什么。然而,如果没有她,那我就会缺少一些举足轻重的东西,我自己身上就会缺少一些东西。要是在一起,那我们就会判若两人。我坚定地把她的目光吸引到我的目光里。值得试一试,我立刻就进入角色,够孩子气!我准保神采奕奕,而她现在张大嘴,让人看到一排排牙齿,然后使劲地鼓起脸蛋,稍稍抬起头来。因此,微笑可能会意味着许许多多的念头,不过这也来得直截了当。我迎着她走上前去。她保持着这样的神色,两颊绯红。我凝视着这个神奇的基础,而无法看出思想的上层建筑。我看不透,她的种种关系,我能深入其中吗?我的欲望简直迫不及待。我。
仆人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主子。他担心朋友再次犯病。在他家厨房里,当着丽萨的面!他现在主动开口说话了,这个来自观众的声音。我只看到衬衣,半敞着,她没有戴胸罩。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乳房,它们罩在薄薄的衣服里,圆鼓鼓,沉甸甸,乳头显得格外突出。如果有人上门来,这种情形无疑会吸引住他们!一个有真品陈列的门面。我觉得义不容辞,要伸手负起保护她的责任。她冲着阳光站在那里。当她停留在窗前时,裙子显得透明,一身轻便女服。看样子,她好像没有穿内裤。“什么,夏日里,老公。”简直不可想象,要是她坐在长凳上,与主子面对面呢。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冒汗。白衬衣,红裙子,她有意弄成这身打扮。她把自己收拾得好漂亮。那条金项链,是我送给她的,花了365马克。她有意讨贵客欢心。取悦于我,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如果她要给人家一个美好的印象,她大可不必这样做。她大可不必撅起屁股。她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她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现在,我也萌发了描述丽萨的兴致,作为第三者,还有什么可描述的呢?二者只字未提的身体部位:肩膀、双手和膝盖,她最富有表情的身体部位,也是最动人的,它们绝对会留给我助上一臂之力的可能(对谁在这里和给谁留下印象的问题)。可是在这一幕中却发生了一些事情。主子坐下了,这就是说,丽萨将他按在那把最珍贵的座椅里,又给下面放了一个软垫子。于是她跪在他面前,这是她的行为方式,令他万万没能料到。然后,她彬彬有礼地问道:
同志,我能为您效劳什么呢?
跪下!仆人平静地笑着说,她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女人——直到他吃惊地发现主子的脸色都变了。他不知所措地抓住自己的衣领,也就是翻领。坐在贵客椅子上凝视着,一双眼睛不时地掠过五彩缤纷的墙壁。然后,他不由自主地从屁股下面抽去软垫,扔到地板上,张着嘴,向前倾着身子,喘息着说:
你刚才说了些什么?为我效劳?
他跳起来,粗暴地瞥了瞥仆人,含混不清地说出几个日程安排。这家伙走了!会面告终了。丽萨站在那儿,被她笑脸相迎的结果弄得晕头转向,就像钉在窗台上似的。主子噔噔地跑下楼梯。我弄不明白怎么回事。我描写它。仆人愤愤不平地望着这个不遮不掩的女人。这个装扮漂亮的女人冲到楼道里大声问道
这个白痴想干什么呢?他究竟为什么来我们家呢?
这是一个不知深浅的问题。仆人连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巴:
你问问自己,他为什么走开了!
然后,他把所有含情脉脉的指球都摊在她的脸上,而丽萨则舔着手掌;他把她的头发抚摸得乱成一团,而她给他使了个绊子;他踉踉跄跄地溜走了。
你问问自己吧,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温柔地朝下面喊道。他在楼下不停地尖叫。我们现在也算认识她了:或者我随时都可以让你看看她的照片。我就把照片揣在怀里。
可是谁会认清主子的面目呢。
可是谁认识自己呢?要是没有那些报纸,没有那些主管机构,那你就不可能对自己有多少看法,或者也许太多的看法,无论如何不是为了社会利益的正确东西。这个伟大的事情有必要一再确定下来,并且接着进行商量,在封闭的委员会里或者公开的大会上。我们与准备毫不相干,它正在进行中。在彩旗招展的大厅前,主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
我带着你一起进去。
仆人:什么,带着我?
主子:让你进就进吧。
仆人:为什么?
如果你无视于社会利益,那你就可以说:这些无知的人,为了让他们永远无知,那你就得谆谆教诲他们。可是我们要小心谨慎,我们说:他并不那么无知。主子欣赏他在一次次漫长的旅途中所发表的看法。
仆人:我受到邀请。
主子:你拿上我的通行证。我反正要上主席台去。
仆人:(两手插在口袋里)好吧,那就这样。
主子:然后你又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我们知道仆人的好奇;大多情况下不会知道更多。当你问他时,他却不愿意和你说话。他要洗车去。这个差事就是他嚼得津津有味的面包。他满嘴里吃着东西时是不能说话的。
主子:如果我诚心诚意求你呢?(他终于觉得要一本正经地说。)
仆人:为此我会有所得。
他不让自己说下去,既然是这样,那就任其自然吧,这是一种癖好。他不曾选择自己的角色,可是这角色适合于他。他迷恋这角色,怀着一种让主子苦不堪言的谦恭。
主子:你帮我一起治国理政吧,小子!
仆人:可别这样说了。我已经如此不堪重负。
仆人头都听大了,他又是喉咙疼,又是下泄。他不得不溜走。主子可以独自登上讲台(照本宣科/作报告)。没有仆人陪着他。主子必须承担领导责任和后果。一场拙劣至极的表演。这时,仆人也不用袖手旁观;这时,主子把帷幕拉得严严实实;这时,他消失在幕后。他们就这样担当着各自的角色,总是这一个指挥另一个,而另一个亦步亦趋;他们就这样彼此相处。
主子坐在主席团席上,目光环视着一个个女人。这句常常被人引证的名言早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可是主子屡屡再犯,目光注视着一群代表。为数不多的女代表,习以为常的图像,一个不文明的时代,他踩着马步训练眼睛。恰好此时此刻,这样的兴致便袭上他的心头:因为他坐在一群有文化的人之中,恰恰高高在上,他感受到这些人所共有的欲望。他不以为耻。这是一种病态,大家会这样认为,可是他觉得自己又健康,又强壮,能够扬帆起航,越过道道鸿沟。目光去哪儿呢?投向一个黑色卷发女人的怀抱。她正站在讲台上。她不假思索地开始了演讲,娓娓道来,并没有接着先前讲话的人继续讲下去(我们也不会考虑他们。)。她在这里不愿意去洗别人的衣物,因为她每天做的都是这样的工作,而是要洗自己的。正如所说的,雪亮的国营企业,就像我们今天工作一样,你们明天才会享受生活。她的声音唤醒了整个大厅。主子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倾听并非是他的强项。东张西望才是。一个瘦削苍白的女人,两手红红的。(聆听,大多情况下不过是些他已经耳熟能详的套话。千篇一律的讲话,一切都是这样的腔调。这些话毫无意义。他觉得这些话都成了耳边风。一会儿只有大话连篇:共同利益、目标、增加财富、发展、人物、协调一致、各种利益、劳动人民、集体、需要、推动力、社会。或者他瞬间选择了微言大意:物质的、精神的、广泛的、有素养的、社会主义精神、社会主义干劲、做贡献,政治的、物质的、文化的、社会的、最重要的。结果始终还是同样的信息,这些词语的一半就足够了。从根本上来说,事情无非就是这样,为了弄个明白,你不用洗耳恭听,语调就会让你明白:声音。他训练有素;那一个个数据,他取之于内部资料。他可以放眼观望。)可是,这女人说起话来直截了当。她有话要说。他对一切都会感到厌倦,可是他会保持一身清白吗?主子闭上眼睛。他听着一个个新声音。谁不愿意听,他也没有办法。在这里,不管是为了社会还是个人利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他浑身一下子变得热乎乎的。这女人敢于担当!令人佩服。他又注视着她,瞪着痴狂的眼睛。她那样瘦削,就像她今天讲话一样,她明天又必须工作。这女人面临着某些事情。只要热爱喜欢做的事情,她大声说道,她很快就要付诸实施。掌声四起。主子站起来。她消失在大厅里。他没有听到结语。他突然发病了。他身子撑在红桌布上,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
翌日,仆人开车把他送到施平德勒菲尔德。他从主子的举动上看得出来,这不是一次纯粹的公差。这差事是个心事,此时此刻,整个身体都参与其中。它在颤动,它在喷涌,它在喘息。仆人默默无声地倾听着。纵横填写字谜是他的酷爱(在一个个等待的时刻)。他在苦思冥想,而主子则大汗淋漓。主子只字不提,他会传播什么信息呢?这样的状况并没有把握住,更何况研究呢。你有的是人,可是你在这儿有什么呢?在内心深处,谁对此负有责任呢?什么在这里聚集呢?主子觉得被折磨得啼笑皆非。从他的躯体里,什么东西在吼叫、叹息和咆哮呢?什么东西要从中爆发出来,去参加什么样的集会呢?他皱着眉头在审视自己。他身子往后一靠。他让自己远离自己。他要向右……看看是否一切都妥当。然而,他似乎可以拥抱自己,他此刻也想这样。他热切地迎着目标而去。
这时,仆人朝着目的地驶去。穿过科尔松树林,太阳依然紧紧地挂在郁郁葱葱的松树之间的雾霭里:仆人的时间,他这么早就可以呼吸并看到一些东西。昔日,在上早班前!断断续续的天空,异乎寻常的楼房,轨道,旗杆,工厂。他心里觉得五味杂陈。他心烦意乱地一直朝前方看去。一个逃兵,一个逃跑了的顶级车工。逃跑到汽车里,离开了尼勒斯国营企业。一家家工厂大门,一条条口号,他嗖地一闪而过。始终在逃跑途中,上施普雷河大街,盖施克大街,到了一长排砖建筑物前,他就筋疲力尽,自作自受,躺在车里不动了。主子下了车。
气味,洗衣房,他硬撑着向前走去。海鸥在院子里飞来飞去。他没有问路,他长着眼睛。去那个大厂房里;明亮而宽畅,一幅像是来自于报纸上的图像,进步,现实。一条条生产线,在漫游的洗衣袋中,年轻女子身着蓝色(那些最年轻的)和粉色外罩。这是一个节日。他立刻就找到了那个瘦削女子,并且跟她搭上话。她不认识他。她不太听得明白。闹哄哄的。她正忙着干活。他一边微笑着,一边袖手旁观。她和一个高大粗鲁的人共同把一条条被套送进一台巨大的滚压机里。她们从一个台架上拿来一条湿乎乎沉甸甸的被套,抻来抻去,举起来,使之穿过转动的压辊,抵达一个狭长的托架上,整整齐齐,棱角分明,接着按一按托架的开关,压辊就迅速将它弄走了。瘦削女子拉了拉一个角,有点激动。他觉得是这样,随之又弯下身子,抓起另一件。他等待着。她们会干完活的!他变得平静而自信。看样子似乎会有戏的,看她的样子保准会有戏的。他欣喜地用目光抓住瘦削女子。她在空中挥洒着赤裸裸的手臂:
Wrasen(烟雾缭绕)。
Phrasen(空话连篇)[1],他还啥话都没有说呢。他激动地笑出声来。
台架腾空了,他要开口说话,亲切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直言不讳地说出真心话来。瘦削女子朝他躬了躬身。他还没有这么快地说出什么话来,另外两个女工就又推着一车过来了,瘦削女子和粗鲁女子夹在两边,身子俯在一包包东西上,费劲儿地把它们抖开来,堆放在那里,并且把下一条床单送进滚压机里。他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他询问她什么,什么,她什么都没有听到。闹哄哄的,呛人的气味,眼睛。搭把手,在哪儿,做什么,大家都朝他望过来。他必须开口说话了,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说到她的心坎上:
我什么时候来看您:
您现在不就看着吗。
粗暴的声音,床单又把她的目光转移到压辊里。他突然觉得自己穿着一身黑西装站在这里好无聊,她却在马不停蹄地忙碌着。她压根儿不再抬头看,一个劲地加快速度。红灯在闪烁,她们迅速摁住红开关,机器停下来,一不留神,就会有床单出差错了,她们把它从压辊里拽出来。粗鲁女子向瘦削女子投去生气的目光。主子成为不受欢迎的人。她又把床单送进去,一个个大件。主子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臂。厂房里隆隆响。瘦削女子再也不能不动声色了。
这人实在让我受不了。
他羞愧地把目光移开了。这伙人把身心全都投入压辊里。苦差事。他迈着急速的小步走出去,没精打采地走到车旁。仆人,这条狗,摇着尾巴迎向他。
我们又把社会利益置若罔闻了。一个苍白甚至瘦削的洗衣女工负有另外的责任,而仆人和主子只有袖手旁观的份儿?没有讨论的余地?这恐怕是个艺术错误,这个作品的不足。我们所期待的读者恐怕也不会原谅这一点。
主子:我始终感到惊讶,我们的人民在干什么。他们承担着什么责任。
仆人:他们应该干什么呢。他们没有可能干别的事情。
主子:他们不可能干别的事情,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仆人:问得好,这是一种义务。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变得狂热。
主子板起了面孔。
仆人:在他们内心深处!从外表上看,他们对这种义务没有反应。一种天性,他们要从自身走出来,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不满意。
主子:这么说我似乎要小心谨慎了。
仆人:你也许就不了解情况,你对这事不感兴趣。可以说,你已经超然于此。
主子: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仆人:你已经得救了,因为你已经闯过了难关,或者来了个脱胎换骨。你靠觉悟活着。
主子:他们也有觉悟呀。
仆人:那当然,可是他们不是以此为生。事情就是这样,他们有觉悟,可是工作一如既往。这就叫做自欺欺人。
主子:话说到这里,我可不能与你苟同。
仆人:不然的话,事情恐怕就会简单了。不然的话,他们也不会因此而较劲,他们现在不得不把这股劲儿包装在大幅标语里。没有人帮他们消除弊端。于是,他们只能变得狂热,不假思索地干活。承担责任,你懂吗:自我承担。
主子:这样说似乎挺美妙。
仆人:这就是美妙之所在。(仆人必须这样久等待,而没有人理睬,必然会自食其果。主子切身感受到了,瘦削的家伙不依不饶。)然而,他们觉察不到自己变得越来越狂热,就像烦躁的蠢驴一样,因为他们一直忙个不停。所以,报纸上也会对他们这样说。只是,他们不看报纸,因为他们在工作岗位上对自己已经烦透了。他们再也不可能听到有关自己的事情,即使是再也美妙不过的东西。他们已经烦透了。
主子:我是不会走到这样的地步的。更确切地说,他们谦虚,不愿听人家说他们多么优秀。他们觉得不好意思。
仆人:他们不依赖于此。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如果没有那些号召和分析,他们也同样会狂热;那无非是多了一份尴尬。这样的情形毕竟会明确地告诉他们:他们不是他们应该是的样子,他们是其后随便什么东西,正如所说的,处在污垢之中。这样就会引起强烈的不满情绪,而他们就是这样承担起责任。
主子本来就不愿意进行这样的讨论。现在它在这里发生了,必须有一个结果摆到桌面上。(我可以纠正人物布局中的不足。)
主子:你说的是承担责任……你再说一遍。
仆人很快就疲惫地沉默不语。
主子:要说就说得更具体些。
仆人:更高,更快,更远。
他加大油门。
主子:别太快,放慢些,朋友。(友好地)有话敞开说吧。
我看到自己陷入尴尬之中,劝说仆人,一个没有天赋的人自我承担责任。他应该节约汽油?这就意味着少开车,多等待,他心里恐怕就会忐忑不安,产生一些想法。谁知道,这些想法会不会是正确的?他到底能干什么呢,有朝一日,付之于纸上?(与地方机构一年一度的轰动相比,什么是我的无与伦比的窘境呢,因为它们一定要控制最不合情理的生产部门……生活常在,艺术是将来的事。)仆人立刻就堂而皇之地表明了他的赞同,不加考虑。仆人和主子对自我承担责任问题持有不同看法。两人都认为有必要自我承担责任,必须把个人利益置于社会利益之下。可是主子看起来好知心;纲领是为了我们的人民,也就是人民大众制定的,不是为了那些反正都在干自己工作的人。凡是处于关键地位的人,他们不必逃避责任,与之相反:他们背负的困难状况一定要得到缓解。他们为大家着想,他们也应该考虑自己。这些人从人格上说是最优秀的,他们可以享有最佳待遇。再说这样的人也为数不多。但是,许许多多自由散漫的人则必须不断进步。仆人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压根儿就不愿意走得这么远。他宁可看到的是自己的现实状况。论事来说,一点没错。可是,事情并非是绝对的。你必须要让自己有所感悟:这一个为了另外一些人,而另一个为了自己。他们就这样彼此保持不变。
然而,到了主子家门前,当他夫人已经站在窗前时,他们又谈论起来。
主子:我有话要对你说。
仆人:说就说吧,领导。
主子开始喘息起来。他瞪大眼睛,仆人心领神会。这里要说的是头号主题。
主子:你自己怎么样看待你的婚姻?仆人(愉快地)你想听什么呢?
主子:(同样愉快地)你的自我批评。
仆人:丽萨,你认识她——
主子:几乎不认识。可是我认识你。(他生气地注视着他。)你不太尊重她了。你想要她怎样呢?
在这篇本身简单的文本里,这是一个不简单的问题,可能是因为我不会按照社会利益行动。如果没有仆人的一臂之力,我们现在恐怕会陷入一种冲突之中,也就是说这部最浅显易懂的小说。然而,我宁可写我弄不明白的东西。
主子:爱情,不值得我去谈论它。你自私自利。你有时间替她考虑吗?
仆人:那又怎么呢——
主子:习以为常了,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肮脏的游戏。你没有真心实意对待人家。
仆人:那又对谁呢——
主子:你对她不好。你就不是人,我敢断定,你在自慰。你没有权利要求她。
仆人:那又怎样呢——
主子:(大声喊道,气急败坏)我们要赢得一个世界,也要对一个女人知足——
他说出自己的看法;仆人心领神会。丽萨浮现在这家伙眼前,可是为什么?他对她不感冒,无论她怎样恭敬都不行,为什么?她好像还在吸引着他,出于一个深层的原因。
主子:这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仆人:这事,这事就是她吧?
主子温柔地拥抱住他。我们了解仆人的爱好,一个在绝对命令下达之前就通情达理的人。他是可以被说服的(我们也了解自己)。他是另一个,当这一个呼叫时。既然事情已经这样,那就这样吧,他就以此当作自我承担责任。这里不是关系到理解,你就看看上文吧。这一个就是这样对待另一个的,而另一个亦步亦趋。
主子和仆人骑马穿过普鲁士草原。草是铺上去的,树木稀稀拉拉地排成行,像是奉召而来的。他们经过的地方好像被打扫过,一道道搭建起来的墙壁后面,封盖着肮脏不堪的粪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草地上笼罩着一种宁静的欢快。他们一前一后兄弟般骑着马走去,主子投去审视的目光预见前方的路子,仆人用牙齿咬住行李带,赶一赶始终疲惫的老马稍微加快步子。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奔向什么目标,再也不用守口如瓶了;今天大家都知道,这条路通往何方。主子是个工农子弟,他父亲曾经是旧制度统治下一个失业的运输工人和前线士兵。当旧制度被推翻以后,他立刻就出人头地了,因为饥饿,他渴望新的生存状况,为完成的月标准而获得一公斤战争油脂补贴。后来,他在分散的个体庄园里对农民进行了改革,在劳齐茨地区经历了原始的资本积累,龌龊不堪,沾满血腥,并且最终作为稳坐泰山的创始人与世长辞。他儿子应该过上更好的日子:他享受了高等教育,学了基本原理,研究的是中世纪早期城堡建筑中的物质兴趣,获得了博士学位,经过一系列教育,成为一个有造诣的科学乐观主义者,并且不用太久地观察这个世界,很快就形成了一种世界观。他抱着这样的世界观融化到这个机器里。仆人可就没有这么优越的社会出身。他出身于比较富裕的社会阶层,一个职员的良好家境。父亲在七年战争中阵亡了,给一个寡妇扔下了几个缺少教养的儿子,除了一个省吃俭用积攒起来的、里面储藏着狄德罗先生、列宁同志和裸体文化朋友们的著作的图书室外,也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东西。这些儿子,只要他们依然留在这个国度里,个个都会被雇用为仆人,在铁路上,在反应堆旁或报社里;我们这个仆人——中断了演员学业以后,安逸地当了一年电影放映员,三个学期学习物理,数个月之久当钳工助手、司炉和挖土工人,在一个旅游地当清洁工,不分白天(和黑夜),还当过丧葬工、值夜班的和车工——取得了一个马夫和骑马服侍我们这个主子的职位。这样一来,他们双双骑马穿行在柏林地区,穿行在连成一大片的田野之间;他们遵循着一条明确的路线,让每日的计划朝着计划目标奔去。为了让计划目标始终就在眼前,每隔一个地方的入口,它都十分醒目地写在一个个大牌子上。(马首是瞻,这就是一再笨拙地告诉给他们的:骑着马勇往直前,这成了他们以及服务的马匹自然而然的习惯,以至于他们很少关心真正的方向。)正如所说的,他们就这样骑行前进,时而又加强了相互对话,就像在许多读者来信里所要求的。当然,他们不怎么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他们讨论波兰夺取继承王位战争、植物学被体系化、夏尔丹[2]完成了一个勤劳的女厨师这幅画之后的当前局势。这就是说,主子诚恳地描述一个简短或十分简短的概貌,接着要让自己了解一些发表的看法。他们就这样消磨着时间。主子是个急性子,当他看到一幕幕农业现状时,便数次扬鞭催着自己的马儿前进,向前狂奔一刻钟,直到那条他用来维系着仆人,或者更确切地说,仆人用来维系着他的纽带断开了;主子不得不勃然大怒地勒马停下来,垂头丧气地返回来,他为这个没有勇气的小伙子感到害臊;他们为接下来的行动达成一致,又连接起纽带,于是继续慢悠悠地走去。这样一来,他们呈现出一幅和睦与步调一致的图像。只要道路在某种程度上平坦无阻,我们称他们为朋友,这并非是什么文学虚招。他们就是这样的人,这是他们的第二职业,在当地,人人都要有能力胜任这个职业,因为你首先要生存下去。他们在一座被拆除的、却挂满彩旗的小看护房里度过早餐间歇时刻,主子发现在一片污水净化灌溉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弯着身子在萝卜地里干活。更确切地说是这人的屁股和踩在烂泥里的小腿肚;不屑一顾的劳作。这时,主子一边猛地挺起身来,要更加专注地观察这事情,一边用袖口轻轻地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他立刻开始拖着一种缺少条理的腔调瞎说一气;他把自己剩下的饼干留给仆人,从脖子上抽去自己的领饰,像公鸡飞过煤堆一样直奔向田地里。仆人严肃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他熟知主子这样的情绪。他看到他主动迎上前去,却让他和那个女人消失在树林边上。仆人把两匹马拴在一起,沿着隐蔽的小道慢慢地靠近。他听到主子即刻就在灌木丛里开始了花言巧语的宣传鼓动。主子:“难道你就没有兴致吗?这我可就不明白了。如今每个女人都愿意顺从。”女子:“我可不是每一个。”——“我恐怕也不会问每一个。”树枝咔咔作响。“难道你害怕吗?你大可不必这样。事情来得十分缓慢。你在这里不必有顾虑。”——“为什么是我呢?你们就找个笨蛋去吧。”——“如果你这样忸忸怩怩,那你恐怕就是个笨蛋了。”骑马侍从蹑手蹑脚地潜到近前,女子:“不……要是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人们会说什么呢?”——“管他什么人呢!”——“在村子里?要是他们知道了。”——“先开始吧,我们过后再说这些。”——“我丈夫?他就不会再理睬我了。”——“一切都会解决的。如果他不允许这样做,那你一定瞒着他就是了。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生活乐趣呢。”仆人把这番话像奶油一样吸纳了,他的自我意识开始膨胀起来。他紧紧地搂住大地。女子显得更加可怜:“放过我吧,千万可别这样……你会让我发疯的。”主子,强烈地:“我会说服你的。就像你这样的人是不成问题的——”——“别说了……我可不能这样,你听着,啊呵——”主人喊叫着:“你斜着躺下。你不知道怎样才叫过瘾。咬紧牙关。”女子呻吟着。仆人的心灵就像抹上了黄油。他的自我意识在作怪,他的求同欲望,他在地上蹭来蹭去,并且扎下了根。“你让我受不了了。”——“你要给力。要看样学样。眼前要有一个目标。”——“啊呵,你呀,啊呵,哈,我……”——“你一定要掌握这个新技巧。”几架喷气式战斗机呼啸着飞过天空,两匹马在嘶叫,一个个小瘪三闹哄哄地停歇在看守房里。仆人再也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幸福地躺在地上。主子一边气喘吁吁,一边领着女子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她结结巴巴地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他说服了她。他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她从此就会踏上这个训练班。边缘上的这样一次谈话,比如在树林边上,正中这个国度里一切努力的核心,并且在获得些许尊重时始终可以付诸实施。主子满意地告别,仆人拥抱这个人,鼓励她,舔了舔她的手。他们上了马。在普鲁士,或许有许多东西看上去过时了,或许他们自己彼此交往已经陈腐不堪。然而,这种情形的确新鲜:女子的态度,它没有在西方任何小画册里被描述过。她不再是个姑娘了。她像任何一个男人一样都在计划之中。她被推到了幸福的境地。一种爱的奉献,有了它,集体就必然会赢得无限的未来;在那些竭力仿效的民族之中,它似乎会持续地、越过一切无水地带,使普鲁士闻名遐迩并无比强大。在这样一些振奋人心的探讨中,他们骑行走进工厂里。
作者希望把这一章转换成拉丁字体,做成皮质装帧,采用金字体印刷,但愿能够在格兴[3]那里或者中德出版社出版,赶在春季书展之际。
这时,被说服的女子岔开两腿坐在田埂上。看样子,她感到脑袋里嗡嗡作响,因为我们的读者提出了一些反对意见。有一点毫无疑问:如果这两个男人有一天晚上骑着马返回来,她恐怕就会从他们的手里接过缰绳,这个或者那个,并且又会将他们传唤到田野边缘去。这是因为,她的好奇心被唤起来了。她恐怕不会局限于单调乏味的工作,而要致力于更多的事情。和这一个,只要她觉得他并非没有勇气,或者和另一个,或者和两个,在田野开始的边缘上。
就这样,他们驱车进了工厂。门卫让这辆已经预先通报的黑色轿车开进去。它先是停在一群穿着白色和蓝色长袍的人中间。主子打开(还没有等到仆人抓住车门把手)车门,受到热烈欢迎,随即就被领进管理大楼里。再远就超过了仆人的视线。此时此刻,我们和他一起待在外面,为了安全的缘故(因为我们的读者不计其数,难以控制,也不是绝对负责任),而且因为社会利益显然与个体利益协调一致:歇息;我们分享,我们在这关键的表现中歇息。我们坐到职工餐厅里。进来就是了!椅子反正不够用,尽管为了不同的区域确定了不同的就餐时间,并且为了更加一目了然,分别发放了蓝、绿、黄、红饭卡。让日常生活具有更多的色彩,这是国务委员会向来的要求。仆人坐在桌旁,但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暖气上。所以,他的两脚几乎触及不到脏兮兮的地板,而他的背则靠着肮脏不堪的窗户。我们喝着咖啡,不知道工厂里发生了什么。我们不是非要知道不可,你说不是吗?四样可供选择的饭菜:焖排骨加酸菜、土豆和一个苹果,1马克;豌豆一锅煮加热香肠和一个杏,0.5马克;吉普赛土豆烧牛肉,土豆和卷心沙拉,1马克;香草面加黄油、糖和一根香蕉,0.5马克。这里的生活还算不错。面临抉择的仆人(他不习惯于这样)最终选择了土豆烧牛肉。他在自己的选择里挑来捡去,布满皱纹的褐色脸庞支撑在一个拳头上。自由,你是怎样的滋味呢?人们是怎样尝到这滋味的?——我在休息,亲爱的读者。——休息过后,仆人就再也没有你现在能够写下去的自由了。——他倒霉。——你的书。——我的书?我们的现实,就在你们的眼前。——你倒霉。——自由,这是对必然性的认识,也是相应的行为。——什么样的必要性?不管他狼吞虎咽面条还是加香草糖的豌豆,这并没有区别。——在豌豆、香草面条和酸菜排骨之间作出选择的必然性。必然性是他自由的前提。——面条,豌豆,土豆烧牛肉……噢,自由!——这会意味着什么呢。——是的,休息吧。这是你的书。——必然性是永恒的,因为它通过一种明智的行为会成为自由。必然性能够让人尝出它的味道。自我选择的土豆烧牛肉会吸取它的味道。瞧一瞧,仆人怎样挑来捡去,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想象着香草和豌豆的滋味,舌尖上一团令人恶心的东西。他难以抉择。——自由是一个味道问题,不是吗。——更确切地说,一个专门知识问题。仆人与套餐相关的判断越自由,那么他判断的内容,诸如面条、豌豆、土豆烧牛肉等,就会明确地拥有更大的必要性;相反,立足于无知之上的缺乏自信,因为它好像要随意在豌豆、面条和排骨之间抉择,恰恰由此而证明了它的不自由,它受制于对象——面条或者土豆烧牛肉?自由存在于建立在认识必然性基础上的控制中,即对我们自身的控制和对——要是他现在不能自制呢?要是他,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可是,他真的做得太过分了!这时,仆人又跑到打饭窗口,给自己弄来……真的,一碗甜面条,又把一根香蕉塞到上衣里。——这是一个饭桶,一个会享受的人,他洋洋得意地从队列里跳出来——这就是仆人。他简直不知饥饱。——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呢?——我们讨论的不是饥饿,而是哲学。——是的,哲学是千真万确的,它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如果他现在让自己拥有从一切之中狼吞虎咽的自由,连同苹果、香蕉和杏子,不管出于怎样的理由?这恐怕是很不明智的。——可是,很美妙。也很享受。——这样一来,他就暴食了,可是绝对不自由了。他恰恰因此证明了他的不自由,证明了他受制于他正好要掌控的对象!——我可告诉你,哎呀……一切都不可口!一定要被狼吞虎咽才是。这就是自由。他或许更情愿吃别的东西——别的什么呢?掏半个马克,掏一个马克!——这当然划算,这个饥饿也止住了;可是另一种饥饿——另一种怎样的饥饿?——你永远都不可能用一根香蕉打发走的饥饿。——我?厨房。怎样的饥饿呢,小子?——当他要选择时,当他拥有自由时,也许应该把完全另外的东西摆放在桌子上……千真万确的哲学令他愤怒,使他激动,因为这不是确切的生存。——什么样的饥饿呢?这个馋鬼,这个永远不知饥饱的家伙,这个失去控制的家伙,这个不明智的幻想者!——休息吧。现在休息吧!——饥饿,我弄不明白你。可是你看上去是什么样儿呢,我的读者,面黄肌瘦——我都饿得恶心了……——究竟是什么样的饥饿呢?
在返回途中,主子想方设法变得健谈,要把这个分离几个钟头之久的朋友吸引到即便不是他的感受可毕竟是他的情绪中来:无与伦比。说到底,他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并非因为出身或者财产而被固定在一个岗位上;经过一些训练或者在弄错干部档案时,他们恐怕同样可以互换角色。原则上,主子似乎心知肚明。主子可以给他下命令,而仆人不必同意但必须执行。然而,仆人会看透这一切。他们其实是平等的人,本应相敬如宾,可是足够心照不宣,行为却不平等。主子相应地问道:
你吃过饭了吗?
仆人:吃过了,吉卜赛土豆烧牛肉加酸菜。
主子:啊,土豆烧牛肉,好啊。
仆人:还有加黄油和糖的香草面条。
主子:也有这个……那你可缓过劲来了。
仆人:再就是焖排骨,你吃个苹果好吗?豌豆加热香肠。
主子:这一切全都吃了?
仆人:一勺一勺就这样吃光了。你能吃得了吗?
主子:这可是四份呀。
仆人:半打,六份。
主子:那么你吃过了,你却一无所知。
仆人:这就是我应该做的。
主子:可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仆人:新事物,没说的。开创新天地。
主子决意把仆人蒙在鼓里。人民,他们一无所知。他温和地问道:还有豌豆?
仆人:尽管如此,那也没有什么新鲜……三年前就有了——可是它们现在看上去变老了。
主子:你也吃香蕉了?
仆人:不是每个守旧的人都能弄出新事物来。新事物就是要采取新方式付诸实施。这样需要时间。有时候,新事物中的新事物到头来只不过是个方式,就像它被摆在桌面上来谈论一样。
主子:在激烈的交锋中,我还没有吃东西呢。
仆人:可是,我可以坦诚地说,我觉得新方式更重要;世界上的新事物比比皆是,可是新事物中的新事物,这才是关键之所在。
主子:南瓜,没有吗?可是杏子——(他抓起来就吃。)
仆人:尽管新事物中的新事物也常常看上去过时了。有人提出一个建议,它并没有得到审查。是一些思想单纯的工人提出的。这时,必须有领导来出面,他们着手研究这样的建议,这样的革新。他们当然不去落实它。它被推来推去,结果就无影无踪了。现在,新事物中的新事物出现了。
主子:(嘴里嚼着东西)这一切都是你顺手拿走的?在职工餐厅里!
仆人:事出有因,有一个贵客登门造访,乘坐一辆四轮单驾轻便马车。那个建议从哪儿来,又回到哪儿去,回到基础上,那个正在当班的工人——
主子感到非常惊奇,把西瓜放回座位上,并且严肃地问道:
你说你在职工餐厅里。
仆人:要不还会去哪儿呢,连一把椅子都没有。那个工人穿着有棱有角的棉布裤子,正好就被抓了个典型。再说,他是个钳工,没有成家,有两个孩子。事情恰好就落在他的头上,来访者跟他搭上话。
主子:你在那儿吃的饭,和谁呢?!
仆人:刚说过了,有面条,有豌豆——人家问他会不会害怕。事情就这样凑巧。他当时提了一个建议,已经好久了。这领导默默无声地走进来,一个出类拔萃的客人——
主子:我现在有话要对你说。
仆人:无非是些老生常谈吧。这个胜券在握的客人有预感,我说的是感觉到了,他依靠这个阶级在感觉。本能,他对此深信不疑,他对领导地位早就胸有成竹,因为只要是这个阶级说的,都是确定无疑的事情,等一等——
主子:可是这事也好新鲜,朋友,这个领导——
仆人:等一等,面条——(他抓了抓自己的脖子。)也好新鲜,是吗?
主子:他以此作为指导行动的基础,他是这个阶级的一员——大家的看法不约而同!
仆人:那么,这就是新鲜加新鲜,新鲜又新鲜,我双手欢迎。说心里话,我为之感到高兴,我们的看法不约而同。对不起(他弯着身子),豌豆在作怪,对不起!哦,对不起——
仆人开得很快,他觉得不舒服;由于他开得很快,所以主子也很快就觉得不好受;尽管主子很快就觉得不好受,他依然求仆人要快上加快:他们越是接近柏林,他就越发觉得快要犯病了。两个人的额头上冒出了明晃晃的汗珠,这一个肚子里告急,那一个胸口难以忍受,两个人都急切地希望快快抵达目的地,两个人都急不可待地要去同一个地方。然后便可想而知,他们停在罗图姆大街上。仆人急速地跑进黑洞洞的房子,把自己关进楼梯半道上的厕所里。主子慢慢腾腾地爬上来,他的心不规律地跳动着,膝盖上的皮肤阵阵发痒。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大门前。那黄色的玻璃上画着红色罂粟,下面是一条湿乎乎的抹布。门开了:丽萨(她熟悉车声)——她吓得退回去。她身前仅仅遮挡着一条毛巾,一条不大的擦脚毛巾。她撞上门。可是立刻又打开了:
怎么回事,是进来还是有什么事?
主子指着仆人待在楼梯半道那儿。丽萨转身走进厨房里,那条小毛巾依然遮挡在前面。主子从狭窄的楼道里望着她的背影。旧房子里不文明的习俗。这里的一切简陋至极。人家干脆丢下他不管了!这小子又来了。一个忠实的家伙。就是冲着我来的。楼道粉刷得亮堂堂的,墙上靠着一个个陈旧的空相框:难道这里要开画廊吗?主子钦佩这个没人知道的动议。房子里面看上去比外面好。只要直接关系到公民的事情,好像比无人为之负责的整体更加完好:整体就这样剥落了。外表没有了,这个赤裸裸的国家。这里却存在着比表面看上去更多的东西。这样的情形使得生存有了生机。私下的。主子无力抵御,一种危险的衰弱。终于有人出现了,当然是丽萨,穿着我给她买的罩裙。我对此可一点都不介意,我觉得这样无所谓。她把他领进房间里。他在桌旁坐下来。他感到头昏目眩。她身上散发出去污砂的气味。这家伙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就像坐在会场上一样。被驯服了。她坐到他面前。他无拘无束地打量着她。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她喜欢他,光秃秃的圆脑袋,卷曲的汗毛从衣领和袖口钻出来,闪现着银白的光泽。她打算说些中听的话。
丽萨:(痒痒地)你好吗,大领导?干得很来劲吧?
主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庞,一种陌生的、冷冰冰的皮肤,胡子拉碴,湿漉漉的。他恨不得扒开它,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把手摁在颧骨上,抬头朝着丽萨咧嘴冷笑。她感觉美滋滋的,她看到一片漆黑。她无声地开始对话。她也有这样的兴致。这家伙是个人物,他明白自己要干什么。她恰恰自恋。我要获取我所需要的。我不是等着让人瞧来瞧去。我要为自己当家做主。他的耳朵里有热乎乎的水在晃荡,他把食指捅进去。他凝望着那张开的嘴,嘴唇大胆地动来动去,无声无息。我的生存我做主,这是我的财产。我是不会出卖给他人的。如果说它会被利用,那也是我说了算。我的事情我做主,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心里在想什么呢,就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吧。这女人不需要我。她活着可以没有我。他拼命在喘气。或者这个差事:如果有人喜欢我,那我就心甘情愿为他服务。我觉得谁愚蠢或者傲慢,那我就可能不理不睬他。在这里,他没有干好自己的事情,我不会帮他的。她板起一种善于交际而又傲慢的神色。主子唉声叹气,一种叫得越来越深沉的声音,他愕然地倾听着。他骨子里玩弄什么样的鬼花招呢,面对着观众。他又咧嘴冷笑着。他温顺地举起两手。一个男人,如果我喜欢他,那我就喜欢他的一切。然而,他也必须一模一样。这家伙,你可别狗眼看人低;他这会儿在想着自己呢。他必须看着我。主子低头看着自己那迟钝地搁在桌子上的拳头。可是我绝对没有看到这样的情形。我就是要看到这样的情形。她把身子往后一靠,从眼睛上撩开金黄的发束。她突然张开嘴,先是深深地向外,又稍微向上拉起来,微笑着。在主子身上,那家伙高兴得像打鼓似的,他心情糟糕地哎嘘着,又让它耷拉下来。
丽萨问道:
你觉得不舒服吗?
这个“你”让他受宠若惊。他又唉声叹气。他心里七上八下,蠢蠢欲动。主子倒在桌子上。丽萨抓住他的手臂,将它们拉到桌面上,以便稳住他的身子。他无比苍白的双手就搁在她胸前。他像一团烂泥一样坐在那里。他大声喊道:
你为什么这般挑逗地注视着我呢?
他环视四周,寻求帮助,仆人却没有来。他没有出现在眼前。他稳坐在马桶上。丽萨开怀大笑起来。这时,他犯病了。他艰难地挺起身子,抓住丽萨的手,踉踉跄跄地来到墙边,将丽萨摁倒在沙发上。丽萨依然在大声笑,他撕开自己的衬衣,扔掉领带,颅盖下怦怦直跳,对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对这个无拘无束的女子、对这个心仪之人含情脉脉的感觉攫取了他。他搂住她的身体,那热乎乎的脊背,那呼吸,他命令道:
来吧,快快来吧!
操着这习以为常的腔调,他大为吃惊:当他张开嘴时,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语和命令就从他的脑海中冒出来。他把脸缩成一团,仿佛他能够将它拉到里面去,翻到里面去,吞没到里面去,而嘴唇、脸颊和眼睛自行留在外面!你休想,别白日做梦,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她叫出声来。他捂住她的嘴。她凝视着这张面孔。他从身边推开她,就像抓在手里的一块木板,让它掉在地上蹦来蹦去。丽萨伸开四肢躺在那里,脑袋枕在枕头上。她的身体在颤抖。她是在哭还是在笑呢?
丽萨:猪狗不如,猪狗不如!
正在这当儿,仆人出现了,裤带摆来摆去。他好像并没有特别轻松下来。他投去沉重的目光,望着沙发上的情形,站在弄得乱七八糟的桌前,握紧的拳头藏在屁股后面。他们在做一种礼拜。丽萨整了整她的罩裙,主子合起慌慌张张的双手。他吟唱起赞美诗:
瞧一瞧,他从粪堆里复活了——
丽萨:我们心想着你再也不回来了。
仆人:(把嘴角拉下来,微笑着)这样不就正中你的下怀。
丽萨:你到底在下面干什么呢。
仆人:我会干什么呢。
突然间,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一丝恐惧,她在自己睁大的眼睛里觉察到了。我该做什么呢?丈夫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仆人:在院子里,打水,马桶抽水坏了。
丽萨:该死的。
大家无声无息,不约而同地停留在这句话上,无论如何好久没有说出另一句话来。两个男人好像在遭受着煎熬,干巴巴的气氛;丽萨拿来四瓶淡啤酒,一下子全都打开了。两个男人举杯祝酒,犹如两头长着长角的公牛。他们抹去嘴上的泡沫,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丽萨不得不望来望去,为了这两个人或者为了自己。这样左右为难,宁可丢脸。她脸上露出一个又一个怪相:噘起嘴唇,张大嘴巴,歪起嘴角。两头公牛凝视着不予理睬。我妻子,我妻子,我妻子,我妻子(长达两页,或者比仆人能够想到的还要长),我的,我的,妻子,妻子,我现在是有妇之夫呢,还是什么玩意儿?快滚开!(可是我们熟悉这文本,我们大家都读过它)。他喝着酒。在这个轻佻的女人面前,我什么都不是,连我的司机都不如(主子:急切地这样寻思着)。我们没有什么两样。她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女人,一个幻想中的身影,谁接近她,谁就会被扒个精光,让他颜面尽失,被堂而皇之地解除职务。他又会在大众之中找到自我,可以在肉店门前、票房窗口前和房管局门前排队,手里拿着顺序编号!他喝着酒。这两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呢。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对此能说什么呢。
丽萨再也不知道给什么脸色。她走出去,又端着一个小碗走进来。用一条毛巾绑住头发,开始把一种黏糊糊的软膏涂抹在额头上。主子忧心忡忡地观望着她怎样感到失落。两个人都一样,可是谁能赢得青睐呢?此时此刻,她冷笑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并且把那黏糊糊的东西涂抹到脸上,又是给脸颊上涂,又是给下巴上抹。我妻子就是我妻子,当然是我妻子。如果丽萨选择了我——她,可以说从底层,在如此众多的候选人中选择了我,那她选择的就是这一个。这明明就是我呀,主子,一个真正的人民代表。她此刻闭上眼睛,给眼皮上涂抹着。主子一个劲地向仆人举杯祝酒。还剩下嘴巴,白色的面具里显现出耀眼的红色。嘴张得大大的。那么是谁呢?
丽萨:再见吧,二位。
她站起来,面色凝重,垂着双肩,摸索着走出屋子。主子和仆人先后都想站起来,左右摇晃,又坐下来。紧紧地抓着酒杯。此时此刻,显而易见,仆人不能给主子开车了。就怪丽萨!她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呢?
不管人们在罗图姆大街里说些什么,他们都一无所知。那么肯定无疑的是:丽萨向往生活,可是她有没有自己的生活,那些住在克里斯提娜大街、安格明德大街和威廉-皮克大街爱说闲话的人全都不知晓。
他们为受到惊吓举杯,喝着从超低温冷藏柜里拿来的冰镇酒。
主子:我们对女人的态度很糟糕。
仆人:那你认为,我们应该更好地对待她们了。
他们一边含混不清地说话,一边哈哈大笑。
主子:我们不用太多地顾及……
仆人:这样恐怕不公平。她们一个人干两个人的工作,她们值得受到体贴入微的关怀,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主子:我说的是,顾及我们。我们不要相互走得太近,所以,我们也不能太接近她们。
仆人:你还打算去哪儿。
主子:我们究竟在哪儿呢。我们在考虑自己……
仆人:这样一来,似乎真的就有所收获了。
主子:而不是在考虑她们。(一清二楚)又是同样的话题,什么另一半,什么人类。你心里明白,你可以忘掉这个星球。我可以忘掉自己。无所顾忌。(他抓住仆人的衬衣,紧紧地抓着他不松手。)忘记自己吧。
仆人:乐意为之。
主子:你要忘记自己!(他摇了摇他。)
仆人: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主子:你老婆。你老婆——(他哈哈大笑。)
仆人:那还用说,这不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主子:她可不是那样的人!不许你这样想。(拍了拍仆人的脖子。)她是一个陌生的人,像你和我一样。
仆人:(还手拍过去)一个像你和我一样的人。
主子:(倒在仆人的怀抱里)我们必须关心。
仆人:你要关心她,是吗。
主子:关心我们,关心我们。
仆人:(悔恨地)好吧。我算看清了……你就跟她去睡吧。我求你了,去找她。想跟她睡就去睡吧。
主子:(愕然地)啊呵,说什么呢,居然说这样的话,为什么这样说话呢。你可别这样说了!滚开吧。
仆人愤怒地注视着这个肥胖的朋友。他不愿意这样!可又怎么办呢?他在女人那里寻找什么呢?他干吗需要女人呢?这是一个什么人呢。仆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苦思冥想。主子不能让他上床去,忧心忡忡地坐在这个脸上布满皱纹的小兄弟身旁。他们一直坐到天亮。他们彼此弄不明白。我不理解,他们就这样待在一起。
回到本来的情节吧。这个情节表面上看似乎没有计划,这出于我们没有故意掩饰的缘故。正值春天,在我的计划中,纸上的现实看上去截然两样。天上飘着雪花,1月中旬。我面临着一个节日。我们落伍了,这个主题彻底过时了;我们一不做二不休。主子做好了准备。他的健康状况好像稳定了。他又回到工作岗位上。他可以答应出现在观礼台上。(啊呵,他又从头开始了!——我的确这样说,一个过时的话题。——别再说了!——同志,我们可以迅速了结这事。“5月1日早晨,人民在一个由两个中等树林的木头搭建起来的二十四层观礼台上举行集会。10点开始游行,在政府官员陪同下,政治局委员和候补委员从三十万人群旁走过。欢呼声响成一片……10点零2分,一个喇叭声宣布:游行结束了。”——这就是诗情画意。——是的,这能够帮助我们。——我们扪心自问,这样帮了谁呢。我们扪心自问,你到底愿不愿意让人帮助呢。我们扪心自问,你是不是还有救呢。——肯定没救了。——在这里,我们不继续讨论了。——没错,我们阅读。)1月15日早晨,仆人开车把主子送到集合地点。主子远远地走在大队伍的前列,走向弗里德里希费尔德,仆人远在后面。主子受到几个健康男子的欢迎,并且被领到低矮的石头席位上。他在那里坐在第四排,处在绝大多数都年迈和病病歪歪的先生之中,他们(别铺得太开。——这样四个钟头,是吗?)……几个钟头过去了。(正好如此。)第二天——我忘记了一些事情……(到底还忘记了什么呢!)可是,我怎样解释我不理解的事情呢,那么关键在于……(到底还缺少什么呢?)首先缺少女人,在观礼台上。她们在观礼台下面却蜂拥而过。情节就是这样开始的……虽然也有几个站在观礼台旁边,穿着皮大衣,主子却对他们没有一点感觉。(好吧。言归正传。)我们说,她们安慰不了他。他偏爱……下层人(人民,不言而喻。这也合情合理。因此,他站在这儿,人民与领袖兄弟般地——)他看到一张张阳光、美丽、忸怩和欢快的脸庞,一条条冻得发红的腿(这人简直反常。)这是一种折磨。(不可理喻。——正如所说的;我就喜欢描述这样的事情。)对他而言,这是一个折磨,而不是对那些职业人士。他们年年如此,对一切都习以为常了。第一次时还会是这样。那些担任要职的革命者,可是屡屡如此,他们总是站在上面,恐怕就会觉得若有所失。(你们就让他说吧。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书面的东西。)仆人呢,仆人感觉挺好,仆人与人手挽手走去,估计和两个女司机吧。(他回避,他溜之大吉。)这是他唯一没有溜走的游行:前往卡尔和罗萨墓地。主子已经站在预定的地方。他望着一群活着的人。他们从围墙外走进来。从一张张面孔上看得出来,有某些东西一起行进在队伍中:那些十一月的亡灵。他们也在观礼台下歇息了一会儿,但是并不长久。主子立刻感受到,他们在这里没有受到阻止。人民走过去的越多,他们的肩骨就越灵活地摆动着;他们仰起脑壳,甩开骨骼。他们颤颤抖抖地从坟墓里冒出来,加入到人群里。他们和人群步调一致。他们用空洞的眼窝注视着新柏林、法兰克福林荫大道旁一个个街区、一座座高烟囱。他们感到惊讶,估计心情不错。他们在嘲笑,在肆无忌惮地讽刺。主子仔细地看着他们,一个个无比简单的幽灵,一拐一瘸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一起走。一些年迈的工人,目光矍铄,支撑着按军法被枪毙和钉在旗杆上的水兵、女秘书,悄悄地把这些被打垮的对手推向前。而他们都很年轻!主子看到自己的祖父,一个瘦削的小伙子,胸口上有一个洞;在前往报社的途中,他在施皮特广场当场被抓住了;他目空一切地挥舞着一幅标语:伴随着微电子技术走向共产主义。他曾经是莫塞公司的排字工人。在主子的记忆中,他留着倍倍尔胡子,是个杀父者,一个来自党的教育年代的怪胎。在这期间,主子似乎可以当他祖父的父亲,因为他拥有勤奋的智慧、斗争经验、历史耐心和所谓在政治上的成熟。然而,故去的祖父斜着眼睛向上望着敦实的孙子。他认出了他,他在膝盖前挥动着武器。这武器是一个由四重密封橡胶构成的弹射器。他弯下身子拾起一块锐利的石头,并且滑到一幅罗萨的大肖像后面。主子认为得有可能,那小伙子瞄准他。他更加迅速地举起苍白的手挥舞着,突然感觉拇指球里疼痛,肉里一道红痕,或者是用指甲挠的。这样一个闹事的小伙子,这样一个忍饥挨饿的人、街头小子、假革命者!主子注视着那流血的手又握成拳头。站在周围的人什么都没有觉察到。他们好像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是他们同意的,也是他们组织的!不成熟的人、缺乏耐心的人、开始就流血的门外汉,还有自发式理论家,他们的脑袋里都有什么东西在作怪。一伙谋杀犯!他们在这里游来荡去,在弗里德里希费尔德,1月15日上午,在公墓里大声喧闹。卢森堡主义,危害国家的阴谋活动。三月行动,世界革命!没有指示,没有保障,损害力量关系,未经官方途径。他们拥有人民大众!他们唱着古老的歌曲。人群跟着一起唱。站在下面的人,被几个残留下来的、再也不理解这个世界的骨骼吸引住了。主子气急败坏。他站在那里,被大声喧闹隔绝了。他无法去掌控它。他有可能对此提出挑战。只是因为他站在这里:他将他们置于思想之中。这是一种挑衅,他无法挫败它。它对他本人提出挑衅。他突然听到内心在歌唱,声音又洪亮又清晰:
我们何时并肩前进
站在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转向他,观望着,先是开心,然后是不理解。尽管如此,他继续唱下去,竭尽全力,引吭高歌,为的是听不到那心怀好意的喃喃低语。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唱着发疯似的歌词:
我们何时并肩前进唱着古老的歌曲
万木在回荡
我们觉得成功在望:新时代与我们同行新时代与我们同行。
一个星期的锤击
一个星期的建筑方石
依然在我们血管里颤抖可是没有人敢于抱怨
星期天在灿烂地欢笑星期天在灿烂地欢笑。
泪水流在他光滑的脸面上。他怪声怪气地放声歌唱。人们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一旁,将他从观礼台后面拉下去。他闭着眼睛跪在雪地上,无声无息地欢笑着,像一个亡者,像一个5月广告牌,像一个幸福的孩子。
毫无疑问,对文学而言,探讨社会利益问题是最有裨益的。这个问题一再被提出来,我认为既令人惬意,又鼓舞人心。这不是我偶然想要做的。我从小就领受过了,在饥荒岁月里。一些幸福状况,它们教育了我,其中也包括抽象的概念,尽管缺乏唾手可得的对象,却获得了巨大的物质力量。社会,一个可怜却又健谈的滑头,始终一起陪伴在桌旁(就像现在坐在写字台旁一样),它要求你考虑自己时必须先考虑它;你只有先考虑它,然后才能考虑自己。只要它在哪儿剥夺了人的思维,那儿就会出问题。这样一来,一切事情在书斋里都协调一致,只是你身在外面。可是我在消磨时间。卡夫卡说过,文学是人民的事情。永远如此,更确切地说:个人和社会利益协调一致万岁。我表明自己苟同于这样的说法。
第二天……然而,真正的现实不会如此阔步前进。在下一个成立周年纪念日,也就是6月一个美好的日子。
(当然也有一些难以归属的现象。一些普普通通的进程,你在那里捉摸不透,要描写它们,自然困难重重。如果说文学表现看上去令人茫然,社会/个人利益不是摆在桌面上,而是桌下面,这可不能怪罪于缺少意愿。摆在桌下面!我为什么不能撒手不管呢?)
6月一个美好的日子里,司机仆人得到上司主子的命令,开车把他送去参加一个没有详细商量过的活动。仆人驾驶着黑色豪华轿车,从容地穿过不再拥堵的街道,停在一栋不太起眼而灯光通亮的大楼前。仆人朝上司转过身来,期待着可能的指示;这人蜷缩着身子,张开两只手的指头表示惋惜,因为他将独自享受接下来的一切。仆人一边友好地冷笑着,一边迅速下了车,赶着去给他打开车门。然而,主子一如既往地抢在他前面,摆动着敦实的躯体,灵活地从车里钻出来。他立刻就把仆人置于脑后,和另外一些前来参加活动的人争论起来,地区一些大人物,仆人从媒体上熟悉他们。也有一些教会的显贵开车到门前,黑乎乎地从车门里飘动出来,兴致勃勃地走进去。仆人把车停放在小道上,身子靠着闪亮的车身,享受着洁净的晚间空气。天渐渐黑下来了;时间停滞不动;仆人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好像在散步的人;他们成双成对围着住宅区转来转去,相互一句话都不说。
在指针缓慢移动的时刻,仆人因为身子发凉而钻进车里。这时,一个年轻人出现在车窗旁,厚颜无耻地用手指在车顶上敲了敲。仆人十分缓慢地坐起来,稍稍摇下车窗玻璃。“嘿,怎么还不走呢,快点儿走吧!”这人说道。仆人把手臂搭在车窗上,然后把脑袋撑在手臂上,噘着嘴望出窗外。然而,他只是把目光抬高到下命令的人脖子上。那里系着一个领结,或者类似的东西。显然是主办方一个工作人员。这人鬼迷心窍。仆人拖着嗓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啊?”
(这一章较长的结尾,我当然忍痛割爱了。)
于是,问题就应运而生,我丝毫也不责怪自己,我们希望文学是人民的事情还是藏而不露的东西。我对这个故事没有什么个人兴趣,可是也许这一个或者那一个,而这样的情况可能会与社会利益发生冲突。我永远都无法做出这样的抉择。一切写成文字的东西都会释放出令人恐惧的内在。也包括藏在抽屉里的。像社会利益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东西,你一定要从下面去观察,出于敬畏。在这样的时机,我突然想起来:甚至连最高的发展进程可以想象得多么低下也不足为过……协调一致——居然敢于这样来引用——不是什么永远存在的东西。它处于高度发展的过程中。在这过程中,必然会一再出现和克服矛盾。(《出版版权法》,433130/76/76号)
主子常常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那就是仆人很少动脑筋。你开车(去洛特大街),仆人不知道去哪儿。你提示,你寻求交换意见,这家伙无动于衷。你提示种种困难,这家伙叽里咕噜地说:你这样干就是了,或者:不会有问题的。偏偏在一些令人担忧的形势里,他表现出一种挑衅性的乐观主义,这是他直接从报纸上搬来的。在等待的时刻,他反复咀嚼着报纸上的东西。主子力图揭开这个谜团。他坐在餐桌旁。丽萨在煮咖啡。主子平易近人地泄露出几个耳熟能详的数据。仆人从牙缝里含混不清地挤出一些话:大家都与历史发展的进程步调一致等等,仿佛他要让人明白,他要求主子说出无论将来会发生的什么事情。可是这家伙下定决心要让仆人加入进来。恰好就在厨房里,他依赖于他,依赖于他随时准备着。然而,仆人心里什么都不想。这家伙沉浸在自己完美的世界里,玩着纵横填字字谜游戏。这家伙甚至抚摸着丽萨的头发,对汽油价格滥发议论。他实现了自己的利益,主子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可你能给这个无赖说什么呢。他说来说去就是不着边际,压根儿就不愿意说出一些愚蠢的想法而引人注意。可是,他心里当然有自己的想法。
你不能对此有顾忌。主子下定决心,要无视任何人行动起来。
主子:最近,我们的话题——
仆人:我想不起来了。
主子:你知道,我们应该关心——
仆人:当时我们喝醉了吧?
主子:你的提议,肯定是个玩笑吧。
丽萨:提什么议呢?
仆人:什么提议呢?
丽萨觉察到,她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简直要迸出来了。它们落在这个又瘦又弱并且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男人身上。她毕竟熟悉他。可他也熟悉她吧?这家伙突然沉浸在(沉默中,一种可笑的腔调中,一种慌张的装模作样中);误入迷途:她心想,这家伙误入那家伙的迷途了,这家伙误入迷途了,心不在这儿了。一副蜡黄难堪的神色。冷笑着,蜷缩着身子。依然在冷笑,这个流氓。这家伙就会当哈巴狗。这家伙跟车分不开了。这是他需要的。这家伙看样学样。
丽萨:提什么议呢?
主子:当然是个笑话了。
他哈哈大笑,仆人也会心地跟着一起哈哈大笑。丽萨把拳头顶到桌子上。
丽萨:你们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仆人现在笑得更加开心了。
丽萨:难道你不会说话吗?
仆人:没有什么。对不起,没有什么。一个玩笑。
丽萨:说我坏话。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把一只手拍到桌子上。)别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滚出去。
仆人:我?
丽萨:(失去理智地大声喊道)滚出去!
仆人:(冲着主子)可是——
主子:我有时间。
主子并没有从杯子上抬起头来。他让他走开。仆人缓慢地走到楼道里。这家伙让他走开!拿起他的帽子,撞上门。
对丽萨而言,这个话题好像没有结束。主子可以忘记它。他出神地坐在沙发椅上,注视着她发红的脸蛋、她的两脚。她甩掉拖鞋。他忘乎所以;他心不在焉地脱去鞋,脚尖顶住后跟蹭掉袜子,露出短粗的脚趾。丽萨诧异地咯咯笑。他无所畏惧地感受到了,把自己的嘴唇像两个小躯体一样紧紧地抿在一起,洋洋得意地噘起来,让两只光脚踩在地板上。丽萨并不回避。在这个时刻,她对什么都无可非议。他应该冲上来,下手吧,冲我来!他爱干什么就干吧。他爱她吗?她站在那里,手臂僵直地贴在身上,一步也不迎上前去。他把两手捂在脸前,悄悄地暗自发笑,身体颤抖着。怎么办?几步之遥,穿过水泥地板。他垂下双手。他和她的额头相互碰在一起。他们彼此支撑着。他和她的血管犹如两丛灌木,相互盘根错节地交织在一起。他们不由自主地缠绕成一团。一个缠绕着另一个!主子一动不动,屏住呼吸,不敢弄出一丝气息来。可是地板在支撑着,共和国范围内,在脚下,清得空空如也,没有计划,没有指示,没有全权,也没有报告。惊恐依然在肢体里作祟,恐惧。他吹着口哨,做出像小丑一样的怪相,免得欢呼雀跃。
丽萨感觉到这怪相,吓得向后一退,突然感到自豪,他这样自由放任。这家伙不再扮演什么角色了:他就是他。这家伙向她露出了真面目。这也给她打开了天窗!一种信任攫取了她,一种亲密:你平日不得不久久地期待着它的到来!好事找上门来了,谁知道会落在什么人手里。她变得热血沸腾。她在自己身上抓来抓去,又抓头发,又抓衣服。他可以随心所欲,用眼睛捕捉住一切。此时此刻,一切皆有可能。
她却不露声色。
她只能露出闷闷不乐的神色回到房间里。他现在注视着屋里的一切,仿佛他要搬进来似的。一些旧家具,一台便宜的收音机,一台放在地板上的留声机。书籍放在粗糙的木架上:是由仆人组装的。就我们的生活水平而言,有点差劲。卧榻在丽萨的手里变成了一张床,令人不快,但又是空间问题。住宅问题应该到1990年才能解决,关心人民的生活。可是他躺着好舒服。她挺直身子躺在他身旁。
丽萨:难道你不想走了吗?
他没有听这话;他听到一个个声音。这里是自由柏林广播电台。主子挺起身来。窗户敞开着:一个后院。主子观察着这个意想不到的环境,怀着令人战栗的兴致。一座座黑乎乎脏兮兮的房子,一个个阳台几乎要坠落下去,一对对老年夫妻坐在上面打扑克,或者有人受到对手的影响,不知廉耻地从窗洞里直瞪瞪地朝附近望去。一道道砖墙犹如粗糙的肉体。两棵被修剪的树木又浓密地冒出新枝来。聚集的人民,在边缘花坛上方,在大垃圾堆上方,在鳞状屋顶上方,无忧无虑地争论着,即便压根儿不是敌人。有人把衣物晾晒到外面,还有争执,电视线:这里是德意志电视台每日新闻。
他筋疲力尽,久久地躺在那里。
丽萨:美妙吧,这里的生活。
主子双手交替着移向窗口:
吵闹。这些人满不在乎——
丽萨:(任性地)打开吧,享受一下这氛围。
他把指尖贴在她脸颊上,这让她感到惬意,她却置之不理。他又粗暴地将目光移到窗前。这时他才意识到:卧榻从外面可以看得见。他在这里处在众目睽睽之下,至少从侧翼四个窗户看得见。虽然没有发现那里有人,但是估计会有一群观望者。丽萨好像没有想到这样的情形,或者她跟他在玩什么花招?在这个显眼的床上。他收回手。一切都是敞开的,在光天花儿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试图正儿八经地跟她谈一谈。
丽萨:你到底想干什么呢?大家都相识。对家家的生活情况了如指掌。
身在这罪恶之地的主子感到不寒而栗;他拉起帘子挡住视线,一本正经地交叉起两只手臂。
天黑下来时,他着急了。不是他认为仆人会做出粗俗无礼的举动,大家可以去商量。然而,他现在有这样的印象(丽萨瞪着黑乎乎的眯缝眼,审视地打量着他)。在这里,有人期待着一些人做出这样的事。要是他觉得是这样,那他就不能让人家对寄予他的期待感到失望。他把接下来的消息当耳边风,南符腾堡警告性罢工,欧洲的社会主义者要求制止核军备,世界经济困境比第一次石油危机更加令人担忧,而是把心思集中在自己身体上,还有联邦共和国在多特蒙德室内赛马中获得大奖。他在琢磨这事情。然而,主子认为,更有把握的是,也和意识商量一番。他让自己明白了这意外投入的意义所在。在这里,可以采用快捷的方式找到走进丽萨的大门——以便能够继续保持关系。现在就在此一举;他必须这样挺住。他迅速地思考着,应该从哪一方面接近这个任务——他不想居高临下去行动。他喜欢两个人都各尽其责,参与准备。丽萨虽然一动不动,可是他游刃有余地说明了各自的职责。简而言之:她迁就了他。他随心所欲。她亦步亦趋。他上气不接下气——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这地方的情形,一大片灰泥从房子侧翼脱落到院子里,本周的热点话题,自由世界的自由声音评论。他有点失去理智。这女人是谁,生活在这个洞窟里?对她而言,他是谁呢?生活在小别墅里,她永远都不会踏进一步的。他在乎她,他特意如此吩咐;他和她紧紧连结在一起,可是他没有勇气柔情脉脉,委身于她。他变得小声小气,唯唯诺诺。他还是他,他厌倦自己。他失去了勇气,失去了耐心,也失去了主心骨。她挥拳揍他,摇动着他宽阔的胸膛。他羞愧地唉声叹气,转身钻进枕头里。失去了对当下情况的兴致。他又从冲动中醒过神来。
可是她没有看到,也没有看出来。她纠缠在他身旁。她现在要达到目的。他让她一边去,他与此没有什么瓜葛。她在他身上晃来晃去,好长一阵子,他的骨头疼起来了。当她如愿以偿时,便紧紧地搂抱住他,搂着像英雄一样的他,疯狂地亲吻着他胸膛上的勋章。
为什么?他问自己,为什么。这不是论功行赏;谁知道这里论的是什么,他反正坐以待毙。
他们怎样忍受这一切呢?彼此,并肩。对仆人来说,没完没了的等候并不是最糟糕的,在啤酒间歇里:在主子给人类带来福祉的时候。等待就是半个人生;人人都必须等待,大家在这里都等待着什么。等待一杯啤酒,服务员先生,等待一个位子,等待养老金,等待共产主义。未来就在他们眼前,那里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即使是更好的未来,即使你置之于身后也罢!人们如此久久地等待着。然而这些人(再来一杯啤酒,弗里茨)一边等待着,一边当牛做马,而仆人在那里只是等了又等。这样的情形并没有预先勾画在他的职业图景里。那个画家在长长的地下通道里现实主义地描绘了这样的图景。闷闷不乐地皱着眉头,噘着嘴,疑惑地微笑着,被追赶的目光向后望去:在人群里向前倾听着,向前弯曲着身子追赶着。迎着某些东西而去,迎着某些东西而去,渴望着西红柿!尽管仆人坐在这里的酒台旁,远离家乡,他却保留着这空虚的面孔,这个只字未提、只是内在思绪万千的脑袋。众所周知,这脑袋里在想着……现在想着他的车床,在尼尔斯国营企业里。他念想着那玩意儿,在双手前面。所以,他尽情地享用啤酒。我坐在这儿,而没有倒班当牛做马,不是真的。在化工厂里,在地下工地上,在数据磨坊里。他每喝一口,就给列出一个留给自己的工作,还有世上所有的仆人。那是许许多多的工作。那是多得不计其数的工作。他不用干所有这些工作。(干杯,弗里茨!)有许多工作耸人听闻。宁可等待,哪怕白等一场。这一切都不值得,结果只能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他现在才开始明白过来。哥们,今天也是这样逝去的,明天又是另一天。他冷漠地迎着这一天。在他的后视镜里,弗里茨。在我的车里,这时,我一下子就明白谁控制着我;这时,我坐得离权力更近了;这时,我跟着一起有了小小的发言权。没有报酬,弗里茨。这时,我们在改变世界。你可以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这当然不是最糟糕的,可是说真的,也就是说伴随着痛苦,他现在等待着自己。可是他没有来,心慌意乱。他坐在这里歇息,啤酒在这里流动,而不知道附近正在发生一些别的事情,没有他在场。因为他无动于衷,没有从惊讶中走出来,做出一个决定。他倾听着自己的内心,趁着啤酒的劲儿,这里有没有人会把事情告诉主子。这人大发雷霆!可是这里什么都无动于衷。这里蔓延起一个突然袭上他心头的看法。这不是关系到他,而是她感到爽快。这对丽萨来说是好事。这赋予她某些东西……这是他没有给过她的东西。噢,弗里茨,这你能理解吗?我完全徒劳地等待着。我应该去排队吗,按照一个比较恶劣的看法。我没有权利这样要求。我可以不声不响。她拥有一切权利。他可以埋在心底里,受尽煎熬。与此同时,他现在也无计可施。
我理解这事吗……他忍受得了这事吗?主子和他?她这样攻守同盟?
不可预见,这事会有个尽头:他也毁不了自己。他在为更好的日子,为未来养精蓄锐:未来就在他们眼前。(干杯。)
可是他紧握拳头,握在背后,我们看见了。
主子出乎意料地觉得不舒服;这种状况甚至日益恶化(内在的不安,浑身冒汗,愧疚感)。他对夏里特医院的大夫们守口如瓶,一些弄不清真相的非政治人士,这伙人要对你实施治疗,仿佛这样会救你似的。抽象的艺术!他有自己的办法。他安排自己去走访计算机中心,即丽萨的工作单位。凭感觉,他选择了一个夜班;仆人,拳头从容地握在方向盘上开车送他去。主子打发走这个不哼不哈、给人一种疲惫印象的男人。
按照计划,对我而言也是法令,丽萨独自一人。她领着他看看这个部门,看看隔音空调房间。一种人为密闭的氛围,他感觉好惬意。一台台硕大的仪器,丽萨粗略地讲述了运转情况。她说的是一种难懂的语言,一种不可思议、令他微微陶醉的语言。她有点激动地开动几个箱体;嘎啦嘎啦的响声让他平静了下来。他轻松自在地打量着她的颈背和披散的头发。她上班凭嗅觉:只监测会不会有什么东西热得冒烟。主子热切而助人为乐地在她跟前闻来闻去。现代技术,掌握在这个女人手里,让他激动。他要看看她怎样掌握了技术。
丽萨:我?作为操作工,我站在电门前,尽我的职责,运行和我毫不相干。
主子:可是你会干这样的工作!
丽萨:我会干是会干,但是不许我干的我就不能干。
主子:(十分吃惊)那你给我讲一讲怎么回事。
她给他讲解了几件小事情。程序是程序工程师设计的。他是国王,我是苦力。我为他以及顾客服务。天下到处都这样。你无疑对这样的情形了如指掌。
主子的身子不禁颤了一下,就像挨了一击,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疑虑重重地注视着丽萨。
丽萨:无聊地转来转去,我只能这样说。操作工:新时代的女秘书。因此,男人们忍受不了这样的差事,精神上受不了。
主子:男人们——
丽萨:不过这也挺有意思——因为顾客,也就是我看见的顾客,他们也有着急的时候,那都是些男人。
主子:男人们——
丽萨: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可说呢?充其量是我谎称电流脉冲有问题,停止运行,不干了,然后可以煮杯咖啡喝。程序工程师不可能证明我们做了什么手脚。我们也是一种权力。我让自己不可或缺。主子皱起鼻子来。
丽萨:尽管如此,那也是些男人。我跟他们和和睦睦的。
是的,男人和女人……主子迅速地点点头。这是另一码事。这样可以说得过去了。他和她!可是他怎么扯到这里呢?
主子:(疑惑地)要是你有长进了,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丽萨:(微笑着,挺起乳房)我不就是这样吗?
主子:要是你有了专长呢?
丽萨:(抓住自己的腹部)你在这里试奏过。
他沉默不语。她政治上的不成熟让他不知所措。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过高地估计了丽萨的水平。她闷闷不乐地望着天空。他不能迁就这样的情绪。
主子:成为工程师。成为部门领导!
丽萨:这里不会有女人干这样的事。我可不费那个脑筋。这又是男人们的事。狗屎世界。
主子:男人们——
我撤回这文本。
事情本身或许没错(你将会开始调查),可是叙述者的看法是不会受到欢迎的。为什么。他唤起了这样的印象,仿佛新现实首先是些惹起批评,而不是喝彩的东西。他觉得不是这样。成千上万优秀的著作证明适得其反,连一般的著作也不例外。现实说的是另一种语言,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它保持沉默。因此,我们呼吁写作者:你们在生活中环顾一下四周吧!向现实学习。别把自己看得太无足轻重了!
在第一个季度里,功勋卓著的劳动者主子前往那个现代化的计算机中心。他觉得自己的司机可靠而谦逊,关心他年轻有为的妻子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有人陪他来到明亮、友好和摆放着绿色花草的接待室。这个不为人知、仪表堂堂的男子不是给她吩咐什么,而是向她伸过手来,建议让她去参加培训,在支持妇女计划框架内完成专门学业。这时,青年女工丽萨,仆人的妻子感到多么惊讶。她先是经历了可以理解的吃惊,这样的新鲜事可是不同寻常啊;在这期间,她慢慢地醒过神来,因为这新鲜事马上就要付诸实施了。于是,她欣然接受了提议。磁带室的女同事们向她表示祝贺。此外,数据运行并没有中断。部门主任,一个才华横溢仪表堂堂的年轻科学工作者和知识界的后起之秀向柏林报告了关于数据远程传输设备成功的消息。仆人的妻子丽萨最后说:“我向共和国所有在座的各位,特别是主子先生,表示衷心的感谢。我一定会努力,通过无与伦比的成绩来回报崇高的奖赏。我感谢国家,感谢人民,还要感谢我丈夫,他将要承担起一个艰苦的重担。”丽萨和部门主任关系处得很好。他喜欢这个年轻有为的女子,但是不忍心放她走。他低声细语地求她谈一次话,而正像大家想象的,丽萨悄悄地把主子打发到背景储存库里。那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小空间。这起初让他感到惊奇。因为在这里,所有的空间一方面隔音,另一方面又充斥着计算机持续不断的嘎啦声。他有点与外界发生的事情隔绝了。可是,丽萨和她崇拜的部门主任保持着十分良好的关系。出于这个缘由,她打扮得衣冠楚楚,穿着我们生产的人造纤维衣服。而不可避免的是,当部门主任突然草率地撩起丽萨的毛衣时,整个程序就崩溃了,因为这个快速的、对她来说十分诧异的举动引发了电磁波,干扰了计算机的电场。主子听到那非同寻常的寂静,随之从藏匿的地方走出来。丽萨出现了,估计因为生产停止的缘故。她对这个不检点的部门主任感到失望。她注视着他,身子扑到一个系统状态指示器上,含混不清地嘟哝着什么:禽兽不如。保持着清醒头脑的部门主任立刻着手去寻找故障。而主子,脸色苍白,一个重病缠身的男人——
这个插曲此刻显然也会变得太长,太详尽,所以我们又会失去对此的(社会)兴趣……这也只是两种说法;我们的文学丰富多彩。可是真实在哪儿呢?
在仆人和主子之间习以为常了,并且期待着仆人别隐瞒自己的看法。也别因为遭受羞辱而沉默不语……这里就不存在什么秘密可言,主子必须明白一切。他的工作就是和人打交道。他依赖于信任。仆人对此心知肚明。
我有(比如仆人边说边望着雾蒙蒙的公路)疑虑。丽萨——
主子:啊,你妻子?
仆人:她出什么事了。有人对她感兴趣……
主子:这完全有可能——
仆人常常不得不克制自己;信任一定是赢来的。
仆人: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主子:当然,人是一切问题的中心。
雾气愈来愈浓密地弥漫开来,仆人疯狂地开着车。
仆人:她什么都不告诉我……可是我毕竟看得到——
主子:这我可就弄不明白了。她是那样一个开诚布公、口无遮拦的人——
仆人:(恶意地)她是这样的人吗?
主子:可以这样说。她对什么事情都一丝不苟。
仆人:对我可不是……她对什么一丝不苟呢?
主子:(慷慨激昂地)我必须和她谈一谈。
他们在穿过下一个雾蒙蒙的弯道时沉默起来。
仆人:究竟可以严肃地对待谁呢……有人口口声声说要帮助她。可你知道他真的想干什么吗?
胡说八道,主子心想着。
仆人:事情令人难以捉摸啊……我们可不喜欢这样。明了,计划,一目了然的责任。不然的话,我就退出来。这也许是她梦寐以求的。你不懂女人。她们无视于你的意图,无视于一切意图。她们跟你想的不一样。
主子凝视着雾霭。
仆人:她们有另外的想法。女人绝对不会与男人旗鼓相当,就像普洛斯和巴特尔斯证明的。在精神素质平等之上,万万不可忽视,我们这些步步紧逼的关系培育起了一种立足于性格之上的差异。
主子:一种差异……
仆人:就职位而言,男人是由社会招募来的。在女人身上,当她迫不得已站出来参与竞争时,缺少的是经验,正因为如此,对真实的东西具有一种开放的感觉。而在男人身上,则显现出他借以可以抓住和战胜一切的敏锐和自信。女人在这方面只能达到一定的高度。对她们来说,不可逾越的雪线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而男人则可以攀登到冷酷僵化的领导顶峰。几乎就不存在一个女性理智不可认识的东西。可是有许多东西,女人对此从来都不感兴趣。痛恨分析,享受那出现的整体,比如社会主义,它直接的价值与美妙,或者干脆对此一笑了之。这是女人的天性。
主子一再为仆人的精辟见解感到吃惊。这家伙是个有学问的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开车拉着他穿过迷雾。虽然他本人知道的东西不少,可是对全面的东西还是知之甚少。你一定要自己去获取信息,你没有时间像人民大众中的专家一样让自己受到教育。你势必会感到惊奇。
仆人:再次重复一下罗策那句恰如其分的话,无论在哪儿,为了服务于整体,男人喜欢进入志同道合的人群里,消失在其中。而女人就不太愿意让人按照共同的标准,将她像一朵花一样进行比较,或者仅仅充当与别人平起平坐的范例;她们希望从自身被人理解,由于她们自身的缘故受到青睐和喜爱。我终于想冒昧地声称,对女人而言,真实具有另外的意义。(他审视地打量着主子。)她们追求的是另外的东西。另一个世界,你是预想不到的。你对她们来说是一种动物,一头——猪,一系列肮脏不堪的玩意儿。她们看透了你。而且还以此为享受。(他沉默起来。)我估计,她并不觉得悲哀。
主子也沉默不语,尽管这一席话就是冲着他说的。他在默默地回味着这番话。他觉得,这番话听起来特别亲切。于是,他心里充满无比的惬意。他用指尖在膝盖上敲着喝彩。可是他随之说道:
你听着,我关心的就是这事。我提携她。该死的,你什么事都得做。你一无所获。你牺牲自己。可是你别着急,我会尽我所能。岂有此理,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仆人:这事你十拿九稳了?
主子:是的,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呀。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他抓住他的脖颈子。)好吧,朋友。
他这样说话,仆人并没有觉察到,他压根儿就不是发自内心,他在跟谁说话。他肯定心想的不是仆人,不是这一个,不是这个瘦削的男人,不是他的司机。他不会为他操心的。他在教诲他:
我怎么会说不呢?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在我们这里,不会因为个人的缘故而发生什么,一切都服务于人民的幸福。
当他们这样穿过迷雾,朝着一个反正没有提及的、主子应该在那里出现的地方驶去时,仆人已经达到目的了。他让自己那纠结而阴郁的小心脏轻松下来了。这位朋友现在心里一清二楚,并且要承担后果。现在,这是一件高不可攀的事情,你就眼看着事态发展吧。他从这个事件中脱身了。他不用继续绞尽脑汁。往后到底会发生什么,这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他如释重负地望着清晨冷笑。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他们就这样彼此维系在一起!
仆人让人看得一清二楚,他会向主子献出信任。主子是为了大家,从(表现在他身上的)抽象意义来说;仆人至少为了他,也就是说随叫随到。你们随时准备着:这一个为了事业,另一个为了这一个的事情,购物,处理小事和工作。为了这一个的安逸,他的日子过得不舒心,或者我们说心里想的不舒心;仆人是主子所抱有的思想的工具。
这一次,仆人负责置办材料。
他把建筑木材从一个地方运到小别墅。这个地方在此没有说明,不然会引起拥挤。主子是个会持家的人,毫无疑问;矮树篱,栅栏,玻璃封起来的阳台。然而,什么事情让他烦恼呢?他不是应有尽有了吗?一切都美满如意。在这肥胖的躯体里,隐藏着什么样的恐惧、愤怒和渴望呢?仆人百思不得其解,焦急,且有点怒气。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他要去哪儿呢,这家伙走得太远了。社会主义给人许多谜猜,可这是一个特殊的谜。主子为什么觉得和他在一起不舒服?和他的司机在一起。为什么要和他司机的妻子搅合在一起?这时,这个伟大的先生便振作起精神来。当他讨好她时。他不和他,他这个下人交往,也不花气力。这时,他就像被锁闭上一样。工作归工作,这是不言而喻的。这个所谓的不言而喻是为了社会利益。
那么别扯这事了,继续往下,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呢。
言归正传吧。
仆人去拉建筑材料,谁知道从哪儿。
他把材料卸在草地上。主子夫人透过窗帘看出来。她随后第一次叫他进屋去。即使我们被领到一艘贼船上:
仆人响应示意,也许他找到了谜底?他冲进门厅。夫人出现在眼前。我们现在只能借助仆人的眼睛来看他们。他只看到一个个家具,一个个塞得满满的房间。她正襟危坐在沙发上,柏林的毕德麦耶尔风格,红丝绒的。一个年方五十的女人,壮实,力量的象征。丰富的木雕品,没有一丝划痕。咖啡桌,珍贵的瓷器。干松蛋糕像粉尘一样粘在脖子上。她把鼻子牵到噘起的嘴巴前。抛光后的光泽下一双有珠无光的小眼睛。仆人眯着眼睛(嘴角有点耷拉下来),又一次注视着她。这时,他认出了一个上面贴着黑面板的大五斗柜,固定着,摆放着东西,全是酒杯和小摆设,财产。上面有一个失灵的巨钟,指针猛烈地颤动着。
斗争好久以来在进行中。当仆人第一次踏进工厂大门时,那里的咆哮声已经响彻一片。一个个车间,一个个办公室,充满无声的血腥味。仆人起初感觉这不是真的;他毫不猜疑地走进去,拖着虚弱天真的肢体,一个白嫩的脸蛋,两只左撇爪子,脑袋里只装着荒唐可笑的念头。一张空白的皮肤!他被派到一台旧机器前,这是他的岗位。他呼吸着那异乎寻常的空气,油味,铁味,一种沉甸甸的、令人不安的气味。年长的人审视地望着他,这个同事:他怎么会坚持下来呢?这台机器,一个老掉牙的老奶奶,久经沧桑,几乎再也经受不住那一双麻利而不熟练的手的屈辱了;它慢慢地教会了他一个个操作动作。那是一个变得迟钝的、但从根本上说令人惬意的家伙。它可没少帮助他取得进步,使他有了第一次的快乐。下班时产出的结果低于规定的指标,光亮但说不清的部件:直到他把自己的好胜心派上用场,让工件堆积如山,一切都醉心于这样的情形。这就是他进入战斗的时刻。他到现在还弄不明白,他到底干了些什么,谁在这里对谁或什么而战。他依然还在想,他只是在自我体验,他在和自己斗争,和早上六点的疲倦,和十一点的缺乏兴致,和散了架似的骨骼。他视其为运动。他要求把自己安排到最新型的六角转头车床上,并且力图像经验丰富的车工一样操作它。他观察切屑的形状和颜色以及分裂状态,还有他以错误的角度或者在转速太高时置之于金属件上的工具被熔化的刀刃。他学习切割角度、切屑深度、送刀和切割速度之间瞬息万变的关系,这些使他的大脑不停地转动,把一切多余的思考都排挤出去。他必须专心致志。他变得生气勃勃。他必须从自身里拿出机器交出的东西,或者机器将其从他身上挖出来,从一个油迹满身、大汗淋漓、兴致勃勃和着了魔的男人身上!从另一个他不曾认识的、在他的肉体里没有料想过的男人身上;从一个可笑的、与别的男人一模一样的小运动员身上。人们和他打招呼,手里拿着工作帽;人们给他嘴里塞上一根烟。他恨不得拥抱住机器。然而,他不过是戏弄它而已。他让它运转起来,体贴入微,有礼有节,直到取得最后的成效。在他身后和身旁,堆放着完成的工件,有曲轴,有滚筒,挪在货板上,被拖走,留在他的脑海里,列在白色的工作清单上又来了,工件数,额定量,这就是衡量他的标准。这些家伙咄咄逼人地在他的身后长起来。它们压在他的脖子上。没有生命的东西,它们跟我毫不相干,而我却依存于它们!他还想着像旋风似的高了又高,多了又多,怀着兴致和企图。这机器不好理会,他怒火中烧。它迫使他做着反复同样的动作,像舞者一样。他游戏似的完成它们,或者像猴子一样,在上午晚些时候,又像白痴一样!嗡嗡作响的脑袋里始终冒出同样的思想,他并不把它们放在心上。机器在单调地运转着,发出轻轻的嚎叫。他是一个被驯服的、站在笼子里的驯兽师。穿着黑乎乎的、令人发笑的鞋子,紧紧地黏在水泥地板上,他的套袖贴在皱皱巴巴的胸口上。金属工件堆高过他的脑袋。他的产品。在这样的时刻,他才明白这里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运动,这是残酷无情。在这里,这些活生生的人,有顶级车工,有优秀工人,他们处在对付没有生命的东西的战争中。这些东西不断堆积,过去的东西,破灭的东西,它们像熔岩一样滚进车间里。对于这个发现的恐惧估计击碎了仆人的心,导致他去修平平常常的六周病假。然而,它却总是与无比巨大的喜悦手牵手。也就是说,他在这里不是孤立地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他们是一群人,一些学徒期满久经考验的士兵。即使他们没有关注自己,被迫来到车床、钻床、铣床和数控流水线上,或者在叮当声里倾听着。即使他们处在竞赛中,也是肩并肩。如果他们彼此超越,不断增加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多好啊!他们个个低头弯腰,以防在拿到退休金前就被活活地埋掉。不管是高的和瘦的,德国人和波兰人,白种人和黄种人,他们都穿着同样的工作服。连那些身着过于紧身制服的师傅也被算在他们之中:他们还要察看工具,而不仅是最终结果。部门领导和经理,你可以暂时把他们看成参与者,尽管他们好像处于斗争之上,或者不断变换阵线,依靠他们的报表和计算尺。还有他们的计划指标和一天到晚吊在嘴上的红白口号。到了月末,他们就很容易变成敌人,躲在成堆的次品后面疯狂地向众人开火。这种战役显然有其本身的、人们不得不首先理解的逻辑。它把人不是钉在机器流水线上,就是抬举到令人头昏目眩的办公室里,抬举到指挥位子上。他们在这里用鲜活的声音呼喊着没有生命的话语。仆人,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一个在各种立场之间友好调节的人,面临着一些耗费精力的经历。虽然他看到了计划定额、主动性、富裕和合理安排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将他在集会上从椅座里拽起来,使他忘我地讲起话。说出一个个建议,让那些狂妄的报告人浸渍在他们的废话里,这是一种乐趣。这样一来,他就是个人物了。他就会在红榜上有名。他与社会俱进,社会也希望他这样。这就是幸运。大家步调一致,眼下;大家生气勃勃地讨论问题;大家十分灵活又有策略地彼此相处。可是在他们之间,在他们背后,在他们之上笼罩着某些东西,变得僵死,一些凝结生锈的关系。不是它们让人看不透,你可以联系这个,联系那个,你有时候会在车间里传达些什么。可是,努力,斗争!外面笼罩着雾霭,犹如一道墙。外面,那里发生着更大的事情,一切都取决于它们;外面,那里有人运筹帷幄。他开他的机器,他的设备,他的车,行走在确定的轨道上。当然,方向会被改变。所有活生生的人,从车工到总经理,都试图洞穿这样的结构,彼此寻找捷径,跃过一层层障碍。他们投入通常的武器,最可怕的:信任。要对付它,只有一个手段有效:封锁信息。那一个个机构是长期自上而下运作的产物,它们在这样的环境里根深蒂固,像埃及金字塔一样,采用老一套无耻的方法来对付,一些花招,连它们的木乃伊都能够运用自如。这样的事仆人从来都没有完全弄明白。他对这种规模的斗争不开窍。他是干细节的工人。然而,他最终也明白过来,细节也关系全局。他早就生活在更加美好的时代里。他号称拥有一切。机器属于他,无论如何不属于克虏伯、弗利克和蒂森。他可以说,坐在权位上的是他的人。可以说,这是他的国家。可是,他始终处在战斗中!战斗没有胜负!输赢尚未定局!这里什么东西主宰呢?没有生命的东西,事物,金字塔,或者他的工作?没有生命的东西,或者活生生的东西?他变换了车床。他变换了企业。他变换了职业。他始终和那些人为的、过去的,堆积的形式撕扭在一起。统治阶级,被统治阶级。这时,仆人,一个出了师的车工,一个优秀工人,在更加美好的时代里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除了他们自己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赋予他们生命以意义呢。不管他们是什么,他们做什么,他们做什么决定,但不取决于他们的事情只有死亡。他中断了工作,望着那愤懑的喧嚷,那苍白的、用绿色植物掩饰的战场。他从来都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东西。他不知道,战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可是一切都预示着,到了应该作出抉择的时候了。无论如何;因为战斗已经彻头彻尾地攫取了一切,攫取了每个人。他们要么消失在那钢铁一般强大的条件里,要么必须像幼虫破茧一样打碎它们。非一朝一夕:但是为了飞翔,为了自由发展!他凝望车间。他把全部心思都集中在结局上。这个毫无所知的战斗队在下班前擦洗机动车,一个个由战斗描绘的人物。他想象着实现未来的情形,一个传奇的千年。他走出工厂大门,和其他所有人一起穿过整齐划一和氖光灯照亮的地下通道。他走出来,扭过头去,疑惑的目光投向身后,紧紧地咬住嘴唇,嘴角向下噘着,额头布满皱纹,脸色病怏怏,灰黄色,一个看到了死亡的战士,在伸出的胳膊上,手里握着工资袋。
接下来的旅程,仆人必须独自去完成。理由足够了,对此不用说一句话,也不用费一个章节。
可是,我可以说明,因为正式部分过去了,这个旅行者也在那个环境里里——并且在那儿才真正地——感觉心里不是滋味。不是爆发;当然是在这个社会里一种完全经过深思熟虑的心情不畅。如果他听之任之,就没有必要在家里给任何人说明。特别是因为他的行为并没有意图,像这里的一切一样,在无目的地进行,并且由于无耻的短途交通收费规定而选择步行。他只是在一家色情商店里检验一下自己的感觉。它即便不强烈,可也诚实;这些人到底还有救吗?然而,他真的陷入汉堡红灯区,被吸引到一家一览无余、给人一种官方氛围的大楼里。这让人遥远地回想起柏林那个老师的家。在这里,他可以期待一些具体的关系(他恐怕一辈子都绝对不会考虑逃避它们。)他走进交际院里。人们在这里散步,在自由的天空下,无忧无虑,看样子是这样,但不是无动于衷,大家彼此感兴趣。一种变化,犹如发生在一个未来的世界里!他突然发现,他并没有冒汗,他在从容不迫地望着那些穿着忸怩的女子。可是他的脸红起来了;从小腿直到背上,一个个响亮的桡骨荡起了秋千,他觉得自己会像伞一样打开。有人恐怕会抓住他,把他撑在手里打来打去。他轻如鸿毛。没有负担,他似乎会如此称道。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送来疗养的。在这个世界都市中心!旅行者让自己那淡褐色圆溜溜的眼睛移来移去,打量着一个个对象,先是猛地仰起脑袋,之后才是目光,像以往一样,只捕捉对象的脑袋和脚,怀着无拘无束的自信。然而,令人惊叹、不可思议的是:人家并没有躲开他的目光。人家同样无拘无束和自信地回敬他。人家同样自然而然地捕捉他,甚至十分信任地眨眨眼。在这里,志趣相投的人在消闲,他们都是同样的人,或者我们说是陌生人。有人跟他搭讪了。
你来陪陪我好吗?
你有兴致吗?
我可以侍奉你吗?
这个皮肤呈深色的美人,她几乎说不了德语。他也没有问价钱,便踏上一个个楼梯,穿过一道道笔直的走廊。一切都显得轻松、友好和舒适。他犹犹豫豫地从一扇扇敞开的门前走过。透过它们,他看见了一个个落落大方的姑娘。旅行者决心发一通高屋建瓴的自白。资本主义,即使你平时也不得不说些反对它的话,却表现得更加自由。你必须承认是这样。你毕竟不应该那样装腔作势,仿佛这里只存在一些空洞的诺言。绝对不是!旅行者伸手去抓那个深色的躯体,它一溜风似的先飘进一个小房间里。资本主义能够更加慷慨地行动,因为一切都相当固定不变,通过一些早已熟悉的占有和警察关系得到保障。与之相反,新关系——你只是不用将它透露出来——的行为必然受到更多的强制,得不到任何保障。为了自我维持,为了自我实现,古老的尊重已经在其中丧失殆尽。新时代伴随着一号命令开始,它必然会通过钢铁一般的措施和近乎霸道的法律才真的会让人感觉得到。人们恐怕不会拿它当真!旅行者把内衣和袜子整齐地摆放在一个小沙发椅上。一个个现象一如既往地背道而驰:1945年以来苦涩的经历。它们并没有表明许多,可是毕竟如此:你可以把这个新社会看成是那个旧的,或者,更加难以衡量的是,认为那个旧社会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它有方方面面的安逸!人们一定要把这个问题讨论个水落石出。然而,仆人现在却身在那道墙之后,独自身临其境。一种安逸——来自第三世界。形势显得更加混乱。一个来自非洲的可怜女子,一个他必须解囊相助的女子。她在自己的困境中能够使他快乐!东方、西方和南方在这里交汇在一个让人难以启齿的点上,一件棘手的事情。一种国际纠葛,你干脆就对常住办事处守口如瓶。有人可以正面去看它。民族谅解。一个社会主义德意志-东非。前进吧,同志们。他开始彼此建立兄弟姐妹关系。小妹长着一张椭圆小脸,紫黑色,有皱纹,在灯光下看上去如此。滴溜溜或者不安的眼睛,一只丰满的、向他伸过来的手臂,指头细长:此时此刻,当她报出价钱时,令人吃惊地伸开指头:
五十块。
旅行者如数付了钱,记在她保管在一个小盒子里的救助账户上。他整整比她矮一个脑袋。他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可是,他会让她开心的。灵活,浑身上下长满灰黑色卷毛。宽阔的胸膛,绝对挺着肚皮,甚至大腹便便,这人不会来自一个贫穷国家。敦实的两腿,粗大的生殖器。他的两手在她的脖子上唤起了温柔的感觉,尽管指尖麻木不仁。他也没有掩饰巨大的婚戒。他浑身上下彻头彻尾洗得干干净净,几乎没有留下一丝可以觉察到的香水和上乘肥皂味。她到底在等待什么呢?她躺在一张低矮的床上,嘴唇直贴到黑乎乎的膝盖上。
你脱衣服呀!
他温柔地说道。她粗暴地说道:
脱衣服?加二十块。
旅行者愕然地缄默不语。她一边微笑着,一边脱去便服。他不耐烦地指着胸罩。
胸罩?加十块。
旅行者直冒汗,就像在桑拿房里一样闪现着银白的光亮。他把光滑红润的脸贴近她的。
亲吻?加十块。
他可以听任这一切。然而,当他此刻没有再讨价还价而期待着插入她的躯体里时,她说道:
不算在内?还要加十块。
这种最低限度的约定迅速地改变了他的情绪。他闭上眼睛,露出强有力的牙齿,将他软绵绵的、女人般的手按在那黑乎乎的脸上,气急败坏地行动起来。女子惊恐地大哭大叫起来,可是立刻住嘴了。而旅行者,一头极度兴奋、发出呼噜、残酷地利用南北反差的猪猡——
主子:事情就是这样,正如经典著作里写的。资本主义——
仆人:我不旅行。
主子:赤裸裸的金钱交易。尽管如此,要是经济强制被取消了,我说是在我们的条件下,那你就可以接受一些自由。你干吗一句话都不说?
你可以进行一个思想实验。你可以在椴树大街缓慢地行驶。你可以考验他的司机。这人在大街上想什么呢?
主子:现在,当新制度已经得到保障时,就可以更多地放弃控制。
主子高兴地喘息着,眼睛盯着行人道。
仆人:这样说我觉得不可靠。这似乎会引起一些幻想。
主子:幻想?
仆人:仿佛无论在哪里,你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得好上加好。这是一种未得到证实的推测!人们已经这样习以为常了,你不必去冒犯他们。他们也这样一路走过来,这毕竟意味着什么。他们似乎缺少某些东西。不管怎么说,他们也习惯了有缺陷。关键恐怕在于尝试。
主子:我也仅仅指的是——(他目睹着近前两个鞋跟)我们不应该落后于资本主义。一定的发展——
仆人:我们真的不能受到这样的指责。现在不能。我们毕竟在努力。我们已经继承了这么多!在精神上,一切都有可能是另外的样子。可是我们毕竟像那些人一样在思考。人们很在乎这样。不然的话,社会主义恐怕是保不住的。我们大家都想拥有某些东西。
主子:(有同情心地)是这样。
仆人:也必然这样要求。社会主义就是更好的资本主义,正如赫鲁晓夫所说的:我们将会像资本主义社会里的少数人一样生活。我们为之而工作。我们为了工作而活着。
主子赞许地注视着瘦削的司机,却忘记了看马路,忘记了看街头上随便哪一个姑娘。
仆人:生产——消费,这我们也会。果真如此!地球无疑会相信这一点,还有空气,一条条小溪,我们不落后。我们也不曾落后过。
主子:是的,可是,尽管如此——在我们的领导下——
仆人:这也考虑进去了。可靠的精神也在这里占主导地位。他们否定不了我们这样的精神。秩序,路线。不是人人都横着走过舞台。一些久经考验的人,就像在监察委员会里一样。为了使之牢不可破,我们拥有加着双保险的体制。党和国家。连资本主义也会刮目相看。
主子:好吧,可是,什么——我们也不是为一个人而干:而是为了大家!
仆人:没错,可以这样说。这样说甚至千真万确。我们压根儿就没有足够普遍地这样说。你就看看那些口号吧。那里一点都没有提到仆人或主子。人是谈论的中心,而不是个体。
仆人在行驶中。他抄近道驶去。他必须摆脱别人的影响。
主子:我让你转向……
仆人:一往直前。
主子:什么一往直前。
仆人:我怎么知道呢?
主子:我只是想说,社会主义可能会更加吸引人——
仆人:我觉得它已经够吸引人了。可别把它说得那样令人垂涎。不然的话,人们就死死地守住它不放。
社会主义勇往直前,我可刹不住它。
仆人:我们庆贺它……庆贺胜利成果,而忘记它是在困境中应运而生的,因为没有什么比它更好的东西。只是,出于绝望,为了达到别的目的。大多情况下,就不再有人提别的目的了,因为大家都在忙于权宜之计。它如今应该适合于一切时代,并且被涂得耀眼夺目,就像小孩鞋子连同露出来的脚趾一样。我认为这是一个优点。
主子:优点会是什么呢?
仆人:它不适合了。所以,凡是取得了那么多成就的地方,你就不可能随随便便地固步自封,游来荡去,且不丢脸。
主子做这个人的工作已经精疲力竭了。一个懒得说话的家伙——但是你必须跟他搭话才是,而他固执己见。这家伙使他摸不着头脑。主子从一旁同情地窥望他。然后请求仆人能够去他家里,夜里守护在建筑工地上。你觉得这样真的合适吗,你说呢!守护人造石板。
无论是什么东西将他们维系在一切,当然不是把他们固定在同一个点上。这一个说去哪儿,另一个便驾车驶去。这一个要去罗特尔大街:我们两个早就熟悉。
丽萨收拾自己的箱子。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她明天就要去参加学习。主子轻松地望着一堆叠起来的衬衫、长筒袜和手卷。高烧依然未退,可是药片已经起作用了;一种眩晕感觉,他还很虚弱。可是现在似乎在好转。在他们之间,一切似乎都可以开始进行了。丽萨露出一副不言而喻的神色。她没有感谢,也没说一句相应的话。她好快乐。这就是她的视野,她对社会意义——
丽萨自然意识到社会意义。她,这个年轻有为的女子,而这个功勋卓著的工作者对她关怀备至——
时候不早了,该嘱咐的都嘱咐过了。这时,主子温和地问道,他能不能留下来?行不行,可不可以,或许吧,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丽萨:要是你留在这里——那就太好了。
她在床上一声不吭。主子,他实事求是地估计自己的能力,可是心情沮丧。他们还没有到那个地步……恐惧大于爱情,青年朋友。或者没有兴致,女同事。他沉浸在对十分具体的情况的具体分析中。
他们清晨跑去面包师那里,罗图姆大街,威廉-皮克大街。这时,丽萨突然迅速而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指头。他缩起脑袋,抱起自己的手臂,犹如一个珍贵的考古发现,再也找不到更多的言语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之情从他全身的毛孔中渗透出来了。
这是这些年里非同寻常的时刻。
仆人驱车送丽萨上学习班以后,好几天心情十分愉快。他的朋友变得安静了,这家伙完全恢复健康了,他自己意外地助了他一臂之力;他袖手旁观……这家伙把他的痛苦紧紧地捆绑在丽萨身上,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仆人现在脱离痛苦了。她是治病的良药。救助帮手在冷笑。她治了主子的病,在等候室里;一刀两断,仆人希望如此。他开车拉着这病人,时速70公里,穿过这城市,免得他旧病复发。然而,这里是一个个信号灯,他们必须像每个开着“卫星”车的人一样等待。主子的眼睛首先还是疲惫地瞄准离开人行道的人,一些喋喋不休、行动十分从容的行人。然后,在非常缓慢的行驶中,他把目光盯在一个行路女子身上,几米过后,又盯上下一个,最终抱住前座,轻轻地挥起食指指向夜晚的灯光,舔了舔食指,把下巴伸向前,不可误解的指示。瘦削的司机驾着屎壳郎,穿过一个个公园、一条条游戏街和一个个垃圾站。敦实的家伙现在又变得生气勃勃。他从短促的躯体里爬出来了,脑袋毫无倦意,兴高采烈。他幽灵似的噘起嘴唇,喘着气,使劲地在空中挥着手。车停下了。
什么都没有好转。病一犯再犯,下班以后,病变成急性的。尽管工作长,艰辛,在这里难以描述,而主子则拖着软弱无力的肢体,摇摇晃晃地从一个个大门里走出来。晚上,他痛苦地奔跑着,一个飞快奔向巷子里的人。谁愿意理解就去理解吧!我可不愿意,仆人也不愿意,仆人永远都不愿意。
车停下来,或者跟在后面驶去(仆人羞愧地急着从另一侧驶出去),停在勋豪斯大街、潘科教堂和市民公园交错的地方。前方那个坐在车里的女子,我现在一定要看看她,可别把她弄混了,那个红头发女子,她立刻就让你把她捎带上:玛丽喜欢豪华宽畅的车。玛丽在后座上伸开四肢。他们恐怕会驾车顺便去攀登上塔特拉山[4],玛丽似乎不会更加敬畏地望着山尖。仆人是个遭受不公待遇的人,被许多无声的质问耗得精疲力竭,可他为之并没有得到回报。他也始终只能观看着一个个准备,安排基础营地,组成登山团队。或许还有安全保障。真正的攀登则发生在下面,发生在大街上,避开了他的目光。可是在上面,尽管玛丽始终以“您”相称,我也钦佩这个“您”,但必然是一个相信另一个,在裂缝中攀登,一个劲地蹭来蹭去。伙伴关系:没有人在深谷里懂得的关系。玛丽紧紧地扶着主子,让他先登上条条熟悉的路、鲜有人走过的路、不断变换着花样的路。在上面,她高兴地欢呼着。只要他一赶不上她,或者他们共同抓着横梯,双手交替向前移动,穿过最后一道裂缝,玛丽就毫无顾忌地怪声吼叫,叫声回荡在墙壁上,邻居们都好奇地关掉收音机。这种同时的喜悦,这种同样的喜悦,这种顶峰的喜悦:他并没有刻意寻找过。他现在为之闯进大自然里!这种风光,这种尝试,这种层峦叠嶂的自由。当然,如果他消失在凸出的山崖后面,或者攀索而下回到他的小别墅里,那红头发便会滑落到玛丽的眼泪里,并且乞求千万别让这个联系断裂了。一个电话,要叫您和我通话,您救救我吧,情况紧迫!您就动用一下您的关系吧。他没有看到这种必然性,也不是非得不可。他不愿意提供优待、帮助和例外,你也可以通过歪门邪道达到目的。可是在潘科,超负荷的网络,电缆却在水下。他毕竟在电话簿里翻来翻去,拨号码,被人用空话敷衍,大发雷霆,遭到批评,三个星期,手指都打破了。玛丽急不可耐。不理解把事情做得这么狠心,再也没有兴致去远足了。时而还短途旅行,让这个胖家伙独自爬上去。在那忧伤的嘴唇上,欢笑声也枯竭了。有一天,他毫不含糊地告诉她,他没有看到联系符合逻辑的理由——对一个受到刺激的女听众来说,这话说得不是时候,因为她一味等待着得到消息。从那边办公室里传来了长途电话声:她厌烦了郊游。如果没有希望,她就不会毫无意义地让人牵着鼻子在这地方招摇过市。再说,她还从来没有到达过顶峰,免得使他想入非非。她就是想让他欢心,可是现在似乎没有必要了。她认错人了。再见。(攀登顺利。)电话声在主子的脑袋里咔嚓一声断掉了。这是一次跨越大西洋海底电缆传向世界另一端的谈话。几乎难以置信,他听到了这番话。纯粹技术上说就是一个奇迹;这样的联系居然成功了!彼岸的人们能不能感受到,主子则无从知晓。可是在他与她们之间不存在太多的可能。公共之地,欢迎的话。盘算。这怎么会忍受得了呢?
他像死人似的一个劲地吊在电话上。
可是他活着,但过着怎样另外一种生活!彻底分隔天边。
或者车子停下来,或者在施潘道,在国际书店里,在歌剧院的蛋糕店里。这个矮小的人物低头俯在桌前,周围都是挥舞着手臂满脸胡须的作曲家,一群羽毛蓬乱的灰色猛禽,它们把啤酒灌进脖子里,或者洒在地板上。对不起,当他们正好没有谱写严肃的音乐时,哈哈地笑个死去活来。他仰起脑袋,打眼看去,黑油油的头发分散在白皙的脸庞周围,一双锐利的黑眼睛,像煤球一样黑,炙热,但黑汪汪的。那么,我们就留在他身边吧。
可是,事情并不这样简单。
可是,那肩膀,那不太突显的乳房,那双虚情假意地抱在怀里的手!一群大显身手的钢琴家和无比贪婪的小提琴手奏着颤音聚集在这个可爱的女子面前。而主子,一个艺术家,等了好久,弯着身子,屈身坐在小桌前,不知趣,久久无动于衷,直到他拟出一个不切实际的开场白,而她只能一笑了之。可是,他的目光放射出如此惊人无拘无束的自信,不再被感受为粗野无礼,而是在炙热地燃烧。人家有丈夫、孩子、父母亲,还有朋友,他必须奋力争取,日复一日,悄悄地走进她的信任。他必须一本正经地请求丽泽洛特,在争论中别偏偏损伤袒露在外的身体部位。他看上去到底是什么样儿呢。这些是他不能容许的!然而,丽泽洛特对他的职务不感兴趣:这正中他的下怀,这也激起他无视于他们的关系,在中间插上一手,上午,在右边底层,多用途房间,儿童游戏室,谱架。那白皙而咄咄逼人的神色,炙热的头发,他把这女人弄到了手,或者一切大概就是这样。
他大概就是这样把她弄到手的。
他现在拥有她。她也缠着他。她眷恋着他,这或许听起来好悲怆。他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他问自己;难道他值得人家这样眷恋吗?难道他玩了一场真诚的游戏吗?他不是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掩饰起来了吗?他的地位,她对此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可是他把地位当成自己内心世界不可分割的部分,所以才这样!他在思想上不放弃它,在床上也一样。他不配别的地位。这是逢场作戏。别再谎话连篇;他真的开始从上层理智地来看待这些事情。)
他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可是,他现在再也不愿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丽泽洛特一心一意地追着他?操着轻柔的声音,指挥他进入有主的居室里。走到孩子游戏室旁,坐在茶桌前。那个年轻的丈夫,一个受到伤害的君主。乖乖地噘起嘴唇,等待着可以想象的亲吻,眼睛里冒着火花,烫伤的泡泡在衣服下面燃烧着。此时此刻,她是可以轻而易举得到的;此时此刻,她成为他的包袱。丽泽洛特:这话听上去已经有太多的渴望。他委婉地拒绝了。尴尬地把她的双手从他长满深灰色卷毛的肩膀和乳头上拿开了。她猛地吊起他的胃口,已经有点吃惊。他觉得有人求他,召唤他。这是一种强迫:这时,面对同样的事情,他们同床异梦。这时,他觉得一切是另一回事。这时,他再也不知道他想要她干什么。他推开她。大声吼着她。不允许发生一些事。冷淡地露出牙齿。走开了。慢慢地。离去了。
可是,她一边笑着这样的举动,一边尾随着他。
仆人灵活地避开了,打了一个急弯,越过绿化带,停在一座在这里没有说出名称的大楼前,并且也给警察来了个下马威。为了朋友,他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这家伙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背,当作回报。他们行驶了一段,来到那片北美式草原,卡尔·马克思林荫大道。(可是你过不了更大的人群和集会:主子必须下车,来到一群熟悉主子的人前。他们为他让开一条通道,因为他的行为就像好斗的公鸡。他们视之为一种病态。他觉得被人彻头彻尾地误解了。)
主子:这是一个丑闻,不可这样继续对我。这话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仆人友好地沉默不语。
主子:可是由谁来说呢?在事情进入官方程序之前,必须有个名堂,事情已经有了进展。在基层,无论错误在哪儿从小事上开始,人们都保持沉默。
仆人:谁会告诉你呢。
主子:恰恰是对我,大家必须明确地说出看法,因为我被迫要做出一个个决定。我依赖于这样的看法。
仆人:无人敢这样说。
主子:我行我素,没有顾及到现有的关系,并且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那么,我们现在进退维谷,你说怎么办?始终还一句话不说。
当然,仆人心里有想法,可是采用的是不声不响的大众方式。这是难以被人理会的。
主子:我可以自作自受。我不可能对付自己,也无人能够对付我,除非那样一些高高在上态度蛮横的人,可他们也自顾不暇。不然的话,那恐怕就会是一种火刑[5]了。
仆人感到羞愧,力图以自我批评而了之:你了解我,主子,我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
主子:请叫我主子同志,好吗!
仆人:这是我的错误,可是谁助长了它呢?
主子:那你就给我们说出来,开诚布公地说出来。
仆人:……是的,你会让我难受。
主子在主席团里身子往后一靠。这里到底是怎样讨论的?
主子:我不准你说话!
然而,仆人通过一个有关议事日程的提案又讨回了发言权。
仆人:我毕竟对你有话要说……
主子:说吧,可是言归正传。
仆人:要是你愿意听的话——
主子:长话短说。你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说。
仆人:那就开始吧。
主子:也许我们真的要更多地强调共同性。我们毕竟不愿意在这里讨论谁对谁错。这样的讨论对谁有好处呢?
仆人不吱声了;这就是说,他现在参与讨论了。
仆人:你说的是,我们不需要批评,我们要视情况而定。
主子:(点点头)我们有世界观。
仆人:我恐怕压根儿不会拔得那么高。取其一就能够教给我们许多东西。应该以一种国家观念为开端,或者在这种情况下看看一个人,他是怎样进来的。
主子:他是从哪儿进来的;他站在哪一边!
仆人:那当然,可是,如果你只关注那一边,而不关注站在那一边的人,那它似乎看上去无法居住。然而,令人诧异的始终是,人们就生活在那里,我们低估了这一点。与此同时,对相关的人而言,这也是唯一的理由。我们就白干了。
主子:因为我们慷慨大方。一个伟大的思想并不依赖于它在任何时刻都流于固定不变。
仆人:这话说得一点不错。如果只是从大局上说正确的话,那么,个体必然要看清他的位置在哪儿。当然不能让他丧失勇气。因此,有时候也要提出一些可以运用的、小一点的思想和建议,这是大有好处的。但这事也不会一帆风顺。尽管如此,我也不愿意看到不公正。取而代之,我们把伟大的思想变成了一种便于使用的形式。所以,它可以替代自发的思想。你可以把这个思想带在身上,文件夹或者早餐盒里,万一在哪儿缺少时,那就具体情况具体对待。这是我们的哲学家的一个功劳,因为他们也是实践者,并且在理论上毫不动摇。
主子满腹狐疑地看着仆人映现在反光镜里的眼神。
仆人:事情并非始终如此。也有这样的情况,比如托洛茨基说过,工会这样也好,那样也罢,但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不应该狂妄自大,必须好好敲打它们。而他敲打了,结果又怎样呢?列宁却说过:别谈什么理论了,现在不是高谈阔论的时候,关键是我们要弄来成千上万吨粮食。大家不必把一切事情都集中到这一点上。这事却被人置于脑后,尽管粮食问题始终令人担忧,而理论也不再是理论了。
主子又对这个说得头头是道的人感到惊讶,并且明智地补充道:
是的,现在关系到的不是这个点,而是这条线。
仆人突然大笑着说:现在关系到怎样转弯。
他没有把握住方向,险些撞伤了那个恋恋不舍的女子。丽泽洛特,她依然站在楼前。于是,他们又行驶了一程。
主子:(在舒适的座位上伸开四肢)你说起粮食问题,这不由得让我想起我们依然在为脱离贫穷而奔忙,因为我们还必须节衣缩食。我们在为每一克、每一秒而奋斗,仿佛不然的话,我们必定会被饿死的。我们为了生存而工作!这是一场战斗,它总归有一天会停止的。
仆人:这可不会轻而易举停下来的。一旦工作不再以生命为代价的话,那它就会失去严肃性,大家就会出于快乐而工作。这样一来,人人都会去抢着工作,然而可能性是有限的,这样便会带来新问题。你不得不让人们离开机器,因为他们要在那里玩弹球,要玩得尽善尽美。到那时,需要的是一种完全另外的觉悟。在像现在这样的战斗中,起作用的是强制和物质刺激。可是,在另一个完全和平的时代,其中必然也会存在一种意义。
主子:你所说的意义恐怕一定要被确立下来。
仆人此刻突然猛地停在那座房子前。丽泽洛特立刻冲着他们而去。主子觉得,他现在依赖于人民大众的智慧。可是不言而喻,情况通常是这样的,在你立足于他们之前,先要教给他们智慧。于是,他做出一个决定,并提出草案。
主子:要是你接手她的事,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这是一条新路线。
仆人:丽泽洛特,我啊?
主子:这事就交给你了。你们商量着办吧。
仆人并没有先仔细地看一看草案。他会相信草案无懈可击。可是,民主的表象必须得到保护。
仆人:你是怎样考虑这事的。她会不会同意——
主子:(滚瓜烂熟)给下层人更多的信任。
仆人:在这个层面上,我看不到有什么问题。
主子:是这样,你会产生一些想法的。
仆人:梦境里,是吧。
主子:为了更高的使命。
仆人:为了社会利益。
主子:一点不错。你就这样教她吧。
这当然只是说说而已。一旦作出了决定,那就再也没有退路。这时,讨论停止了。主子从左边跳下车,绕过丽泽洛特走进大门里。仆人和她一起站在那里。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这一个溜走了,另一个顶上来,每个人都看到自己在各尽其责。他们就这样彼此忍受着。
可是,主子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仆人和几个读者在习以为常的读者来信中,而不是在他夫人那里要问个水落石出。这会自成一章,我正好才开头。这就是说,我们又接近他的别墅。我们要进去,因为主子的妻子受到了冷落。然而,主子匆匆忙忙地挡在新铺的石板道上。最近对别墅的装饰好像使他惘然若失。透过大门,他望去/我望去……望见一片废墟世界。战争结束,法兰克福林荫道。特鲁德看上去像一个成年女子,头巾包着头发,穿着罩裙。他上身赤裸,穿着长裤,把砖头给她抛过去。她灵巧地接过砖头。他进一步靠近她,又是一个弓箭步,直到他们肩并肩。他温柔地把砖头递到她手里。汗水流进他的眼睛里,她用沾满灰尘的袖子在上面擦了擦。下午,奥拉宁堡门,特鲁德兴高采烈,爱说话,耍贫嘴。他居然弄来了酒精饮料给她喝。当他把她送回家时,她已经不省人事……他依然站在门前,还有我,向暗处张望。这个大婶不许男人登门拜访。他看上去不像个男人,他带来了偷偷在厨房里切下来的面包,或者从黑市上买来的香烟。大婶收下了面包;他们饥肠辘辘地坐在阁楼房间里。特鲁德老谋深算。然而,为了取悦于他,下班以后,她一起跟着读书,读他为她在下面画了线的一切。他几乎在每行字下面都画了线。他考问她:他对未来胸有成竹。未来属于他们。毫无疑问。他为她报名上夜校。他强调说:通过分工使个人的力量转变成实实在在的力量,而这种转变是可以又被消除的,但不是通过消除对此普遍的想法,而只有通过个体又将这些实实在在的力量归属于他们之中,并消除分工。如果没有共同体,这是不可能的。只有在共同体里,个体才是朝着各个方面培养自身素质的手段;只有在共同体里,个人的自由才会成为可能……他望着一条人工照明的长过道。每扇门都是一个职权范围。人人都干着某些事情,看样学样——于是,你就不再可能自行决断了。他也向往这样;那么这个你是谁呢?他投身于其中。他被投入其中。结果是什么,却写在另一页纸上。怎样给一个喋喋不休的女人解释这些呢?他穿过一扇扇门;达到了什么目的呢?绝对不是他所希望的:结果始终是另外的东西。他试图讲些小道理,说些白话,并且居高临下地说。他上下咬住嘴唇,冲向她的乳房。他紧紧地搂住她的身体。她坚定地站着不动。她变得更稳重了,眼睛下方放着小垫子。一种按照校园里丁零零的钟声的生存……他爬上一道坡。他浑身冒汗。他再也不习惯了。可是,他高兴地感受到两条腿。穿过郁郁葱葱的森林,馨香弥漫在衣服上。到了光秃秃的山顶上,他撕开面具,立刻就感到阳光照耀在脖子上。当他睁开眼睛时,看到眼前浮现出一片景象。他感到愕然。后来,他却一味地装成一个感到诧异的人,为了挑战向在场的人。某些东西是可能的。他也撕去了特鲁德头上的包头——看到另一副面孔。从他的毛孔里爆发出一粒粒微小的晶体。他极度兴奋地蹦来蹦去。他年轻。他朝着那一个个风雨棚冷笑。丽萨,因为这脸庞有她的特征,默契地把嘴咧得大大的。他继续扛着她。他比任何时候都能够晃动得更迅速,穿过卵石……他必须在这部小说里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生一世?他凝视/我凝视着别墅。一切都布置妥当。他们为自己创造了某些东西,一种地位。没有什么那样时髦的东西,家具都是五十年代的。特鲁德坚持这样。闻起来一股地板蜡和抛光油的气味。这令他作呕。可是一切明光闪闪。到处都摆得满满的,井然有序。各就其位。一切不都是他给她安排的吗?白色透明窗帘和外层窗帘,可别看到赤裸裸的大自然。狭小的安逸;他现在喜爱一些空旷的空间,大学生宿舍,那里墙上甚至连画儿都不挂,或者丽萨摆着空相框的住宅。床垫放在地上,白天照样一动不动(他会这样说吗?特鲁德恐怕会觉得是背叛。)。现在,当他穿着鞋走过地板时,跟在身后的便是地板刷。“脏兮兮的。”他一点东西都不应该“拖进来”。不许搞破坏活动。一张张地毯,一个个避孕套。当他要说话时,四周的话匣子都打开了,连同那敏感的瓷器。这时,他不哼不哈地喝着穆哈咖啡。真的,一切都无可挑剔。
一切依然固定不变,这令人毛骨悚然。他踩着鲜花穿过去。他朝着大门喊去。特鲁德不知所措地站在厨房里。
这跟她毫不相干。他的为所欲为不怪她;这些我们如此熟悉的新建筑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可以使主子的妻子得到安慰。他的不安更加深深地埋在心底里。他的骨子里就不怀好意。
确定目标是现实的:仆人可以走开。仆人没有被充分利用。丽萨去参加学习班了。丽泽洛特反正在等待着。仆人开始兴致勃勃地实施决定,这不是一句空话。他觉得这是一种不言而喻的需要。(在这一点上,我们低估了劳动人民。)这当然不比一次散步那样简单——对一个卡车司机来说是某种辛劳。可是,他必须创造一个个条件。起初看上去轻而易举,夏天,晚上,在椴树大街上。说服工作,一件不可靠的事情,他不愿意打着官腔和她说话。她有一只耳朵反正听不见。可是另一只耳朵听得出来某些使她愤怒的言外之意,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一道道红晕,黑油油的头发蓬乱地竖起来,小拳头按在无知无觉的胸口前。一双眼睛毫不费力地穿透了仆人的心。在他的心里,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东西,更何况意图。主子在忙碌,可是他有时间。就他而言,没有什么遗憾。他宁愿这样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也符合他随口说出的看法。他从中不制造问题。一个替代,这也名副其实!她挥着两个小拳头击打着这个瘦削而可憎的家伙。人们停住脚步,一个警察牵着一条狗。仆人平和地对着两拨人笑。他们犹犹豫豫地走过来。丽泽洛特:脸颊又没了色彩。仆人做起投手倒立,双手立在地上。
警察:您站起来吧,公民。
走你的,我对他说;走你的,我对你说。这于事无补。
仆人:您好。
警察:站起来。
仆人:您什么意思?
警察:(指向他)说您呢。
仆人:他指的是我的屌?
仆人两手趴在地上跑开了,丽泽洛特无声无息地跟着他。
警察:我说过您可以走开吗?
没有,我回答说,为什么,我亲爱的,他可以这样做。
你有什么可说呢?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警察:什么意思?我亲爱的!
噢,没有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都没有。
警察:我也觉得但愿是这样。
我说,不会再出现我给您添麻烦的事了;我努力让您脱掉干系,可是您同样要努力。没有什么大不了。再见,先生。
警察昂首挺胸,聪明的狗低着头从这本书里消失了。仆人和丽泽洛特笑出声来。(我现在可以更加轻松地对待他们了;警察:你的朋友和助手。)丽泽洛特不再非得思念主子了。她注视着这个瘦弱的司机,他怎样在酒吧里喝着啤酒。对她说话操着一种口气,就像十年来在同一个部门工作一样。(兔子培育)可她是大学生,学音乐教育/德语。面临国家考试。他没有帮她做什么。他认为她够聪明。她会如愿以偿。这是他的花招:表现出消费者的姿态。我们是一次性商品。只是,当他注视着她时,一再对她关怀备至。小心翼翼地让她保持平展,使她保持清洁,把她折叠起来。一再温柔地在上面抚摸来抚摸去,给她吹吹气,放肆地把她在手里揉成一团。可是千万别弄坏了!拼装一只船。一个钢盔。一架飞机。扔掉:就这样。驶进罗图姆大街。她高兴地抗拒,愤怒地笑话他。
尽管如此,事情并不像写在报纸上的那么简单。在大家的脑袋里还不清楚……在她的脑袋里。他必须一步一步地行动。他先把丽萨弄到手,然后是洛特,但最终两个都舍不得。于是,他为了事业赢得她们,一个又一个。她们还不够。我们可以报告主子:决定实现了,超额实现了。
在上面,人们几乎就没有注意到这些小小的胜利。主子冷淡地坐在车里,挥着短粗而坚定的指头敲击着扶手。没有盯着一身夏日打扮的女子,而是眺望远方。在那里,公路边的树木靠拢在一起,汇聚成郁郁葱葱的一片。始终眺望着远方的绿点,这种融为一体的景象。
主子:我们必须掌握技术……斯大林就说过。(他严肃地笑着。)玛丽让我想到了这句话,这个臭女人。这个冷漠的母牛。我们必须以迄今没有感受过的方式利用一些新的技术可能……提高到符合我们时代认识的水平。
生产问题,一个罕见的话题;唯独奇怪的是,他在喘息,在颤动,在恼怒。仆人当耳边风。
主子:玛丽,该死的。一定要有组织地取得成就。
一片郁郁葱葱啊。
主子:其中隐藏着……只要我们不满意,谁都不能表示自满。不然的话,我们就会像配种专业人员一样继续生活下去。(他喊叫着)一切都是Orgasination[6]问题!
他一边直冒汗,一边在前座上蹭着宽阔的胸膛,眼睛凝视着前方。仆人身子往后一靠,此刻全神贯注地听着,一个活生生的听诊器。他迫不得已加大油门,这车成了救护车,风驰电掣般地驶进内城。
如果我现在继续写下去,那就成了一份医学报告。疾病已经发展到一个新阶段。在我们的女读者中,当年与主子邂逅相遇的人将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们现在才会恍然大悟,因为我们让光亮照进那一个个黑暗的夜晚。照进她们忍辱负重的欢乐,照进她们恐惧的享受。如果说他如愿以偿,如果说他与人融为一体,那他毕竟只是一个人而已。所以,在此可以一一道来,情不自禁。这个兴奋剂刺激者,这个孤胆斗士,这个肥胖的创纪录者,令人吃惊地灵活,尽管他已经五十五岁年纪,耷拉着肩胛骨,闪现着银白的光泽,不太高的额头突然皱成一团,眼睛捕获的是(反常的)对象的两极:胸部和屁股。强劲的牙齿咬住不放——(她们回忆着,雷吉纳?吉塞拉?她们把一个个细节都保留在记忆中?我们可以继续吗?)和女人融为一体——是个伟大的口号。他渴望这样,他为之大腹便便地爬上去。这是最起码的,一切道德的开端。他最强烈的欲望,他委身于/倒卧在其中:事情就是这样。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仆人现在什么都再也弄不明白了。一个新花招;他可不能这样说……主子迥然不同地估计了自己的情况。他觉得时机已到。这是一种竞争,百分之百的成功。尽是这样一些话(我记录下来):热情,可靠,成就。准时,提前,持续。每天工作的成就。符合花色品种!不是自行发展。发现了一个个潜力。一个个倡议,一个个出类拔萃的计划。按照苏联的榜样,生产准备阶段。一个可圈可点的贡献。荣誉锦旗。他也要让人看清,他这个集体(二人组,可不是吗!)争取完成每天的附加工作量。投入可感的努力,依照个人的意愿,遵照公开的号召(登在柏林报纸上)。这时,一切都势不可当。这时,仆人什么话都不能说——他只能问:
去哪儿?
主子:(按照约定)霍瑟曼大街22号!
在一次次因私而中断之后,又回到本来的情节。我当然回避触及一些特殊的问题。一部风度翩翩的小说没有必要触及这样的问题。虽说关系到一些新的社会努力,且基于特殊环境之上,这里则不会予以描写。主子也丝毫不透露。他立刻就在大语境中把一个个困难处理了,使之消失在其中。在他们二人机构中,一切都在模范地运行着。我想说:典范式的。一个个会议在行驶期间举行:在工作时间里,为了避免时间损失。
主子:好吧,伙计,你表个态吧。你同意吗?
仆人:一如既往……这还用问吗。
主子:你乐意当后盾吗?
仆人:义不容辞,我几乎不再出头露面。
主子:你听着,这是一个关键问题。我们独自什么都做不了,每个人都必须齐心协力。
仆人:没错,事情断然如此。
主子:我们只干大家都干的事情……不然的话,干什么都一文不值。
仆人:(信服地)事情的确就是这样。
他车开得不错,拉着朋友:事情不言而喻。这人干事不是为了中饱私囊;可以说,这人活着不是为了自己。(对仆人来说,一个自由职业者,一个个体经营者恐怕是不可接受的。他也不会再让人捆住手脚。这个话题不再吸引人了。)主子为了大家活着,也为了仆人,他夺去了仆人的一部分生存。仆人没有觉察到自己缺少什么;更何况生活变得越来越好了。他喜欢主子,毫无疑问,这人觉悟高。仆人能够设身处地为他着想,首先当他和他谈话时——他具有双重觉悟。主子抱着自己统一的世界观,却不能容忍朋友的。他要求他的默契。他的赞许,他依赖于此。原则上的分歧恐怕会使他分裂。他需要人家认可他的行为。他渴望得到认可。他觉得这是一种身体需要。他的脑袋总是猛地从上到下又到上,正如描述的,捕捉两极,这无非是其根深蒂固的态度的反映。他的政治注意力同样跳跃在基础和上层之间。他的确被置身于梯子的高处,于是,他放眼向下/向上望去,要平衡其间的区别。这当然是许多白费的努力。因为仆人缺少天资,顽固地守在属于自己的梯子横木上,不愿意抹去他的印象。他遵守秩序(它并没有因此而变好)。他始终守在下面,待在破车里,听候人家指挥。
三百公里,去到处都郁郁葱葱的乡下。一小段路。仆人非常熟悉地图。可是,主子听说过一次,指引他驶上一条新路。当然,事实表明,这条路延误了计划。一次次绕过田野,使得塔特拉被烂泥糊住了,一只巨大的乌龟。换轮胎,主子帮忙,又是出好主意,又是挥舞着黑乎乎的、自豪地伸出来的指甲。损失的时间赶不回来了,他们不得不改变计划。他首先并没有四处看到/听到有人在工作(目光越过犬牙交错、灰蒙蒙的废石场,落在石块路面上;砖石结构提升井架,冷漠的矿口建筑物,新管理大楼),立刻向文化之家驶去。大门口有一小群激动的人,他们松口气后散开了。经理和书记一一与主子握手。平安到达,他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主子不客气地回绝了。领导们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如释重负地领着他走进装扮一新的饭厅里。在里面等待的人全都站起来,不约而同地热烈鼓起掌来。主子,一匹壮实的马戏团驯马,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牵着,跑上前去,坐在铺着红丝绒桌布的主席团桌前。他享受着雷鸣般的响声;这响声拥有真正的力度和应有的长度。他被簇拥到正中间的椅子上。他抓住扶手,以便稳住椅子,立刻就冷静而轻松地坐下来,犹如坐在一条公园的长凳上,领导们却依然站在那里拍着双手。主子此刻望着集会的人群,片刻间有意识地享受着掌声,替这个世界上的全部主子,因为他被视为其中的一员。他在这里代表着他们,他心里明白他们应该得到什么,他热烈地一起拍着手。当他觉得大厅的气氛减弱,趋于停息(后面有几个人已经半是耷拉在椅子上)时,他微笑着挥起双手,示意终于可以言归正传了。通过手腕示意,让经理就座,挨个儿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同志,给予鼓励。第一个发言人再次欢迎他的到来,证实他喜悦的感觉。这时,主子巡视着下面一个个目光。数以百计的矿工,有些穿着工作服;主子以他无拘无束的、正像我们现在理解的目光:表现为不言而喻的权利的自信打量着他们。当然没有人认识他。他当然也不会混同于其中。可是,从下而来的普遍观望令他感到惬意。他温和地把(黑乎乎的)指尖相互顶在一起,抱着一种谦逊、内在的喝彩。他晃了晃坚定的脖子,像头耕牛一样,干活前绷得紧紧的。倾听着嗡嗡声,窃窃私语声,他感到如鱼得水。他洋溢着健康的神气,高兴地鼓起腮帮子,双拳伸到红色的桌布上。他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病了,在履行职务时不舒服呢?他默默地笑起来。在他愚蠢的脑袋里,浮现出一个个诋毁,一个个谣言!他只需要去听一听,他的看法就会被纠正。在斜着摆放起来的讲台前,准备好的发言人,个个都朝着他来说话。(这是合情合理的,他是这里唯一无所不知的人,而且说了算。)大家向他报告,为之欢欣鼓舞,当着这个严肃的人的面,使他的情绪进一步高涨。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国家。人们可以干一些事情,人们可以拿钱办事情。这关系到高额款项,事关如此(可以在那些日报里查对)——事关如此。然而,这关系到更多的东西!主子强劲地走到讲台前。亲爱的男女同事们。(他的舌头沉甸甸的,太大,从嘴里吐出来。)我们一定要为自己确立更高的目标。我们必须共同实现更多的东西。我们要用少量的投资,创造更多更好的东西,满足日益增长的需求。我们有这样的权利。要求安全,保险,幸福。这关系到我们的幸福。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这个目标。因为阶级敌人不会善罢甘休。(大厅里开始骚动起来。大家更加专注地注视着这个发言人。)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无所事事。我们一定要做出我们为之而感到自豪的成绩来。我们一定要把这种竞争推向令人无比兴奋的高潮,家喻户晓。夜班,我们不能绕过夜班。我们一定要充分利用这些机器。(有几个同事变得过于吵闹,另一些发出嘘声请求安静。领导们吃惊地从他们的笔记本上抬起头来。)占领阵地,认清危险!人人每天都有好成绩。我们有什么东西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呢。纠正错误。无私奉献!无产者,联合起来!(怎么回事啊?这时,书记喊道,并且难为情地捂住自己的耳朵。这是谁呀!大厅里顿时嚷嚷起来,一阵大笑在前面几排里咯咯地响起,后面座位上的人也起身加入其中。)和平万岁。在这个世界里,令人无比兴奋的高潮万岁!(大家不让他讲话了,特别是这句话,热情地陪伴着客人走出去,穿过全体动员起来的人群。)
仆人赶过来,把这个老人接到黑色救护车里。听到了一个个最美好的祝愿。暗暗地思考着自己不确定的部分。载着这个昂贵的货物,慢慢地开回去。主子一声不吭,平展而苍白的脸庞,几乎闭着眼睛,望着灰蒙蒙的行车道,树木在眼前飞散开来,又黑又乱,一种没有生气的夹道欢迎的行列。
主子的病在政府医院里是一个罕见的事。他不是自觉自愿进来的——是他的上级让这个精疲力竭的人来住院的。他们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这就是说,最高领导下达命令,逐级下发,一级一级地穿过整个金字塔,直到主子接到命令,然后又传达给仆人:由他执行命令。他不问,也不曾有人问过,一切运转得完美无缺:他开车送主子去医院。医生们给这个强壮有力的人做检查,拿不定主意,应该把他弄到哪个科室去。(人们看到,我的朋友F.写信说,到了这样的年龄,如此健康矍铄,这是不常见的。)大汗淋漓当然归因于高昂的工作热情;连他内心的不安,他们也完全能够理解,因为毕竟有许多事情摆在面前。然而,他们认为负疚之感是真正的痛苦所在,这才需要治疗。(在这里,这也许给仆人——现在也给我——提供了最后的机会,把主子的特征肯定无疑地认定为医学事件:仆人因此恐怕不用继续苦思冥想了。可是他手里什么都没有——我也一样,没有公开的诊断结果;医生们听从于保守秘密的义务。我则继续听从于禁止说话。他们或许知道得更多,或许也一无所知。或许他们治愈了主子;可是预防想必是公开透明的,因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
我实在无力继续这样写下去了。)
主子被送去疗养。仆人开车把他送到那个可爱的地方。他下榻的房子坐落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上。另一些新来入住的人则提着沉重的旅行箱,气喘吁吁地攀登上来。可是,刚一送进门,主子就不得不打发司机走开;车在这里是不受人喜欢的。仆人恐怕会给另一个主子当差,几个星期:
祝你早日康复!
主子开玩笑说道,
把你变得苗条点!
仆人回敬道,
摆脱一切,轻装上阵。随心所欲!
他们相互拥抱,彼此拍着强大/瘦弱的肩膀,主子用他的小嘴亲吻着仆人深陷的面颊。
他现在孤零零的。他融入人群里。尽管他地位高,可是医生们给他开了一个三人间。主子为这样的误会感到诧异,委婉地表达出不满的意愿;那个疗养院女大夫本身也感到惊讶,指着加粗强调的须知。这时,他认为服从规定是可取的。他让人给自己记录下每一次驱使疗养客人下山和上山的过程。他准备为自己做点事情。他要得到帮助。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这是一件国家的事情。
他的同室病友不赞成这样的观念。主子立刻就对他们没有了好感。可是,他必须和这帮人生活在一起。赫尔曼是个身材修长的人,对他而言,主子只能为这人找到特立独行这个说法。长长的头发直披到脖子上,满脸的长胡子蓬乱不堪,结果看不到嘴巴,可是一双又大又机灵的眼睛,戴着一副镍框眼镜,镜片小得令人烦躁。额头高得令人惊愕,背后不会怀有什么好意。可别把他装聋卖傻、没有规矩的牢骚满腹当真;或许也必须当真。他穿着邋里邋遢:磨得破破烂烂的灯芯绒裤子,带风帽的厚上衣一年四季不离身,显得十分寒酸。他们似乎没有发给他长筒袜。他平日里也不修边幅——这或许就是特立独行的标志;一种懒散的、不为任何东西可打动的、暴露在一阵又一阵狂笑之中的无动于衷。三个星期里,这种狂笑充斥在房间里。一切规章都成了耳边风。他一天到晚都叼着烟卷。他始终断不了啤酒,酒藏在一个污迹斑斑的灰色文件包里,他嗜酒如水。他时而打着嗝儿,随意放响屁。(主子愤怒地移开目光:)另一个病人,为了一瓶啤酒,很快就和赫尔曼好得一个鼻孔出气。卡里,这个确切地说越发令人怀疑的家伙,尽管性格安静和开朗。他矮小,粗壮,大脑袋,容貌显得肿胀。板刷头:绝对不需要梳理,正像他压根儿就避免任何多余的运动一样。他唯独看重衣着,有搭扣的鞋,浅色喇叭裤,时髦上衣和礼帽。可是除此以外:还有安静本身。主子先是称之为舒服(要是卡里不是随时准备着关灯;开关触手可及)。然而,这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人的舒服劲。这家伙想方设法把最好的床位弄到手(因为他把主子的报纸吹到地上了),霸占了衣架,房间里臭烘烘的时候,懒得连“他的”窗户去打开。(懒惰:现在该主子说话了。)懒得去参加在早已承认的强人之难的山坡上的晨练。两个人都不去温泉浴场;他们怀疑它的疗效。“我们的温泉流淌在别的地方,”(赫尔曼,一阵狂笑,打嗝。)他们在疗养院的公园里潜随捕猎,“对娘儿们穷追不舍。”(卡里,懒散而爽快地微笑着)。这两个青年朋友生活放荡不羁。
(我压根儿就摆脱不掉这样的猜测,绝大多数疗养院病人都患着与主子同样的病。不然的话,他们为什么像脱缰的野马那样追逐异性呢?只要他们一脱离生活的常规,便迫不及待地在第一次就餐时贪婪地四处张望,寻找合适的目标;他们纠缠不休,采取不可救药的酗酒者不加掩饰的行动,把脖子伸向目标。于是,踩着那些被打得一败涂地的男女竞争者衰弱无力的躯体,逃避到阔叶树林里,逃避到另一种拥抱里,逃避到另一种关系里,逃避到与那足够熟悉的生活迥然不同的生活里。怎么回事啊,同志们?这些人拥有或者不拥有什么呢?这种蔓延的疾病,这种大众疾病,当你让这些付出了辛勤劳作的人脱离开运转机器时,它偏偏就爆发了!当他们本来应该休养和恢复理智时,却昏头昏脑地闯进矮树林里。闯入疗养院的阴暗处,在社会主义阳光下?)
主子不理解这种桀骜不驯的态度。他公开批评卡里面对他的(他的?)疾病不负责任的态度(他不敢接近赫尔曼,因为他冷漠和无所谓的目光使他丧失了一个个举足轻重的理由。对付这样的人,必须采取别的办法)。在这里,这也是一个工作——而且是一个快乐的工作。主子看不到有理由去追逐“娘儿们”。大家在这里聚集一堂,在大餐厅里吃同样的饭,在体操房里,在林荫道上。两人一起,各走各的路:他似乎把自己排除在这个群体之外,因为它令人惊讶,现在也让人担忧,却了不起。他又想起丽萨:她在学习,他在康复。他在这里努力。不去树林里,不像赫尔曼,这个谢鲁斯克人[7]。他以身作则。
比如说,去进行冷热淋浴治疗。去地下室里,踏着一级级腐朽的台阶走下去。一面面赤裸裸的、被腐蚀的墙壁,上面挂着一条条包起来的管道,支架锈迹斑斑。这种亚热带气候使他透不过气来,或者这只是痛苦的期待?走过浴池,来到一个贴着白瓷砖、罩着保护罩的灯光微微照亮的房间里。主子惬意而胆战心惊地四下看了看。地上是松松垮垮卷起来的软管。在不远的地方传来隆隆的响声,不知是什么机器。他等待了十分钟,闻所未闻。可是他觉得好惬意。他在这里无话可说。他们想怎样对他就可以怎样对他。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令人激动的感觉。他们会吗!他恐怕会服服帖帖。汗水从衣袖里冒出来。他解开上衣扣子,最后脱去它,身子蜷缩在鞋子上,预先服服帖帖的。就在这个时刻,有人进来了:一个人。一个女子。正中下怀(有人预先警告过他)。他从低处看着她,没有立刻站起来。黑色的橡胶靴子穿在白皙而没有长筒袜的腿上。(他猛地抬起头来)一个闪亮的发网罩在黑油油的头发上。一张狭小而鼓起的脸庞,目光严肃地盯着这个蹲在地上的人。他咬着牙关,上唇留着胡子。她等到他打招呼;主子站起来,像个小男孩。就是她,他偷偷地凝视着她:被称之为“让你活受罪的阿加塔”。在解开的鞋子里,他觉得无力抵抗。这依然合乎他的心愿。
阿加塔:你在这里登个记。
她指着一个小板凳。这女子刚才称呼的是“你”吗?
他不得不又把身子俯在登记簿前。
她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
阿加塔:脱去衣服。
一个预先期盼的命令,可是主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仿佛他已经站在水柱下。他从自己奇形怪状的骨架上撕下一件件衣服——一些太紧身、乱蓬蓬地缝在一起的东西——难为情地四处望了望。
阿加塔:快点,放快点。
他不敢问一声:是不是全脱光。他自愿地顺从。她命令他走进一个隔断里,只是用力地挥了一下手臂,像个女主人。这句话已经到了他嘴边上——此时此刻,当它钻进脑袋里时,使他不安起来,头皮都发痒了。他摸着瓷砖墙走去,用指尖扶着墙。他感觉她就在身后,距离四五米远,不明白她打算干什么(是来简单的,还是来复杂的)。他听天由命。他突然憎恨起这强势的感觉。每当他开完会后面对仆人审视的目光时,总是怀着这样的感觉沾沾自喜。面对那个瘦削矮小且一无所知的人的强势!这人相比之下无足轻重。然后,水柱冲在他背上,一种惬意温暖的浇注,可是力量如此之大,连他的膝盖都支撑不住了,身子直弯曲到肚子上,片刻间无法恢复肌肉的力量。他听到阿加塔下命令,可听不明白,打算顺从地把脑袋转过去——水柱又把他冲得面朝墙,噼噼啪啪地冲着颈椎,打在肩胛骨上,撕裂脊背。(一伙冷酷的人,这帮苏格兰人——只是她们肯定不知道这种滥用权力的做法。)他终于能够呼吸了,站稳脚跟,可是无情的压力在抢劫他,在抖动他,让他无助地跳动着。这样好粗野,这样好美妙,又好不近人情。一种会心的笑声痒痒地聚集在他的胸口,咕嘟咕嘟地冒出来,指尖上的抵抗崩溃了;他依然愤怒地翻来覆去,甘愿被人征服。阿加塔误以为听到这个十分好动的男人欢呼起来;他挥动着手臂,跪在这暴力面前。他把脑袋埋在手臂里。她停止了这个小游戏。
在按摩床上,主子的幻影又重现了。阿加塔捏着他的脖颈,摁住那痉挛的肌肉里的结块。他感到疼痛。他用嘴巴咬住毛巾,没有反抗的声音。他遭受痛苦。她不是白白地徒有虚名:阿加塔下手狠,一双手毫不留情。主子非常气愤地转过身来,被顺从弄瘫痪了。他会忍受这样的折磨。她可以更加用劲,达到极限地步!这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发生了(没有人问过他),阿加塔用手掌棱角敲打着僵硬的肉体,把他掏得空空的,也抚摸过他,如同一种自然暴力,一种国家暴力。他被抛弃了,他再也找不到自我了。阿加塔,这个严厉的情人告诉他:在床上就是这样被整治的。一个主宰,另一个屈从:又爱又喜欢;在床第上谈不上一丝一毫的平等。在两个人之间也没有,就像我们是怎样构造的,是怎样被时代改变的一样。阿加塔控制着他(她的手艺)。他必须言听计从。他盼望这样。他痛恨自己,在一种极度的快乐中飘飘然,他恐怕会被打败的。打碎。打死。他现在毕竟忘我地呻吟着,或者痛得哇哇叫,哞哞地哼着一首曲子(在脑袋里想着那首歌):
爱莫能助我们
爱莫能救我们;
噢,仇恨,进行你最后的审判
噢,仇恨,打碎那锁链!
哪里还有暴君存在,
就让我们痛快地抓住他们;
我们爱得够天长地久
终于要开始仇恨。
他咬牙切齿地呻吟着,双手抓在床架上,冲着惩罚的双手,隆起可观的肚皮,并且咝咝地哼着:
永不停息地与之斗争
地球上的暴政
我们的仇恨将会变得神圣
胜过我们的爱。
阿加特并没有这样的感受,阿加特,仿似严厉的人民的化身,干着她的事情,一派杀气腾腾的行径;主子忘记了这女人,忘记了她是个女人,忘记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厌烦她们。
可是我不厌烦;赫尔曼和卡里也不厌烦。让大家上床休息后——主子熄灭灯——,他们讲述着一个个成果;一个个白天的胜利,一次次与处女流血的幽会。主子竭力听而不闻,让长满卷毛的脊背对着那手舞足蹈的洋洋得意。卡里令人吃惊的表达方式却使他不得不为这场对话起敬。特别是有一天晚上,这两个讲述人采取了这样的方式,把他们的讲述宣称为最美妙的爱情故事。他们因此进入了文化成就比较之中,因为它可以被算作疗养的一部分。(我们疗养吧,读者们,我们视之为疗养。)
卡里(舒适地蹲在床上,后脑垫着枕头靠在墙上,说起话来随心所欲。)我绝对不会给每个人开车。我有我的选择,看谁有这个福气。我把他拉到哪儿去。于是,我们驱车去灌木林里。我向来就乐意光顾这样一个常客。我觉得合情合理。我听从于吩咐,和一个首领共享冷餐。我的主子小心翼翼不敢吃,可我则尽情享用各种地方美味,有自家宰的肉食,有一大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的水果。然后在他们的草地上跳起当地民间舞蹈,就像在我们乡下年轻人跳的迪斯科,只是女人们不会袒胸露体,可是同样疯狂,毫不逊色。我身临其境,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那就跟着她们一起尽情欢乐吧。可以说,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手拉着手。和这些人一起玩各种古老的非洲乐器,她们教给我怎样演奏的手法,我们玩得好开心。后来,首领把他壮实的,我说的是壮实的女人们,从草地上叫走了。我靠在一棵香蕉树上注视着她们。一个美好的家庭,我的主子为之投去目光。在工作中,他就像瞎子一样。首领说什么,可是主子听不明白。人家要他挑选两个女人,可他就是听不明白,一句话也听不懂。而我,可以第二个挑选,无论如何可以挑一个。主子难为情地注视着我。那些女子站成一排,出于友好,出于默契。我立刻就知道选哪一个。一个苗条的女子,年轻,从头到脚一身黑,长着一副大耳朵;她向一圈人微笑着。床铺是由象草铺成的,上面盖着白床单,我已经迫不及待了。这女子甚至转过身来,我真的看到了她的模样,腰间的酒窝、隆起的乳房、肚子上的装饰点。正当陶醉在双边谈判的当儿,主子却大汗淋漓地走到我跟前,额头看上去好可怕,彻底歪着嘴巴,并且用手捂着嘴说道:天哪,快发动汽车。我真的没有弄明白他要干什么。我感到恼怒,可是我不得不去看看车,检查一下。天色越来越暗了,蟋蟀令人烦躁不安,然而车安然无恙。可是主子连同保镖急速地跑过来,钻进车里。于是,我们风驰电掣般地钻进猴面包树林里,离开了那灌木林。我气急败坏。离开那个黑女人,离开了一个黑女人!跟着这样一个主子,你只能一无所获。这家伙更多只会损害和睦。他损害友谊,无视于友谊就是义务,一个有悖于义务的人。他说起话来满嘴仁义道德,一个坚定的社会主义者。这帮家伙满世界损害社会主义。抱着被人阉割的意识。两个黑女人!我把这家伙炒鱿鱼了,就地在非洲。宁可去拉煤,哪怕从头到脚一身黑。一个黑女人!一个黑女人!(卡里并没有立刻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不能很好地讲述这个悲伤的故事,并且在黑暗里伴随着他学过的音乐跳起了一种肚皮舞,同时敲击着桌子。他很快就疲倦了,并且倒在象草里,方向盘依然握在手里。)
赫尔曼:一个黑女人?我让一个混血女子给玩了。(一边慢慢地喝着啤酒,一边打嗝,甚至站起来,右手在面前挥来舞去,开始操着特别注重实际、一本正经的口气。)我只是应邀去吃猪肉。长桌摆放在草地上,头顶是攀缘植物。人们贪婪而歪歪扭扭地坐在长凳上。这时,一个美丽的女人走进院子里,目光温柔地落在一个动物身上,而动物的目光扩大成我的:我以此回敬她。之后,事情发生了,我成了人家盘中的美餐。她把一种辛辣的东西,也就是会让一头猪倒毙的和兰芹与盐巴抹在我腿上,用大蒜蹭你皮肤,直渗入血液里,让酸溜溜的橙汁滴进她的手能够发现的每一个孔洞里。然后,我被埋进火辣辣的土地里——(赫尔曼停了好长一阵子,喝了一口酒。主子为这些简洁、真的好生硬、但语调铿锵有力的句子感到惊讶,满腹狐疑地望着大胡子后面这个不修边幅的小伙子。赫尔曼放下右手:为了挠痒痒,并且在这期间接着说下去。)进入我们你一句我一句相互交错的谈话中,谈到德国的计算机技术被弄到岛上来,要调整人们的计划。我在小火上煎烤着,直到主人把我捞出来,切成香喷喷的碎块,将它们投给那些津津有味地吞食起来的母猪。我忍受着,呻吟着。就这样,我心里想着,我要坚守忠诚。主人现在自豪地从肚子上割下鸡巴。这时,我终于叫喊起来,让我从自身脱离出来,并且幸灾乐祸地给自己灌了一肚子朗姆酒,在桌下拉着女主人的手,它烧得烫人;她也在燃烧着。这头猪就是我,我的天哪:我就是猪。(突然不吭声了,喝干剩下的啤酒,把他的注意力转向一只他猜想会落在墙上的苍蝇。)
现在我也有了讲述我最美好的爱情故事的兴致。一个德国作家,在某些情况下,我会受到诱惑发表一些看法——在一个政治上如此四分五裂的圈子里,为了三瓶维尔纳格吕恩啤酒,讲述我曾经历过的最美妙的糟糕透顶之事。开始吧……三瓶维尔纳格吕恩啤酒,我听到有人问,而不是为了社会利益?——大问题,青年朋友,我要对此发表看法,如果又是某些情况——
严格地讲述一个爱情故事,这是多么困难啊。你可以在狄德罗那里去查阅;可是困难才开始:要回想起她。我们的脑袋里向来可装着一些新东西,可是到底是什么呢?这其中曾经发生过什么呢?安娜,告诉我吧,什么是我们最美妙的经历呢?
安娜:你为什么这样问呢。
我:我正好想到这事……
安娜:这就是说,你想把它写下来——
我:也许写,也许不写;要是美好的话?
安娜:要是美好——
安娜突然不吱声了,以一种我所熟悉、我自己也喜欢的方式;这是因为,要是她在这样的时刻继续说下去,那会帮谁的忙呢?
我:你瞧瞧,这里有几种情况碰到一起了——
安娜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我,目光显然咄咄逼人。可是,要是她不注视我——那才叫人不可忍受。
我:你想一想吧。回想起——
她很少如此回绝地举起双手;我生气;可是举什么手呢!我对此作何回应呢(太不自然),举着双手。
那是好啤酒,那是一个四分五裂但开诚布公的圈子,我在其中可以随随便便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我们首先就是一种我本身很感兴趣的关系……可是讲述什么,最美好的东西?总体上说,与别的德国作家相比,我健忘,那些过去的东西穿过我的大脑缝隙溜掉了,我不能过长地谈论太遥远的、再也没有营养价值的东西——也许因为我,又是与众不同,太过留恋当下的东西,我无法逾越过去,也不会轻而易举地忘却。这触动我,令我激动,比如此时此刻的安娜:一动不动,脑袋就像被浓密的头发拽得耷拉下来,赤裸裸的脚趾弯曲在脚垫上,仿佛她要在一场相当大的暴风中稳住自己。她为什么不帮我呢,依靠她的记忆?在这个圈子里,毕竟期待着某些精挑细选的东西,这些炙手可热的事情必须从一种优越的、高品位的天性中分离出来。
于是我说道,安娜,帮帮我吧。
安娜:不。
我:你看看,他们给我付了……三瓶啤酒的钱。
安娜:啊呵,就因为啤酒?你说来说去就是为了啤酒?
我:什么,可是——如果我喝了三瓶啤酒而讲不出爱情故事,那我肯定就会觉得自己太没本事了。
说起爱情故事这个词时,我看到,安娜吃了一惊,同时无动于衷地认可了没本事。
安娜:是的,要是没有啤酒——要是没有啤酒那样写它,不是为这一……圈人?
此时此刻,我相信理解她了。她不愿意看到我们的经历成为市场上的商品。那些情况(我所需要的!)令她作呕。
好吧,就这样,我甘愿说谎,啤酒会意味着什么,我不喝啤酒……可是,维尔纳格吕恩啤酒!
(我会闯过难关的,和她或者随便一个酒女。)
我:这毕竟应该是最美好的,也就是说一个美好的故事吧!
安娜:一个好作家(她注视着我)是不会这样人云亦云的。为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这家伙不会用你的……他会对此进行加工。
我:(伤心地)一点没错。可是什么呢。当然会被加工的——
这句话使我的身体为之一动。它唤起了一些十分可爱的感觉,可我无法说清为什么。安娜站在门口,我恨不得去拥抱她;加工现实,深入现实,把握现实,任凭诱惑,和现实一起逃脱!我满脸堆起微笑。——可是安娜又沉默不语,突然脸气得涨红,扯了扯自己的裙子。她立刻让我喜欢,她要撕开它——
我跳起来,抓住她手臂。她到底在想什么呢?(她紧紧地偎依在我身上。)可能不会是指的她吧?安娜,最亲爱的。她相信,一些不必当真的同事,拙劣的作者给我散布了什么吗?
我:安娜……我要讲述这事……
(那是什么呢?我让人家看了什么呢?她对什么感到满意呢?)
她甩开我的手臂,讨厌的藤蔓,晃了晃,已经解脱了,还用肩膀甩开我。僵硬地从青苔里走出去。
我感到,这个被穷尽的问题慢慢地在脑袋里崩溃了,在我的脑壳下沉陷到雪地里,我有点发冷,或者我的脸庞凝固了。她曾经对什么东西感到满意呢?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追着她走进厨房里,为了实现和解。她把脑袋几乎塞在窗扇下面,正在清洗胡萝卜(给我推过来一根短的,连看都不看一眼)。
安娜:一切都化为灰烬了。
我现在有一种所有德国作家都熟悉的平常感觉——我还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把自己感受为他们中的一员——我变得胆小怕事。我蜷缩着身子坐在长凳上,用指头挤压走巨大的恐惧。它却很强大,模糊不清,几乎毫不退让,把我、我的胸口、我的脖子和我的躯体挤压到白色的墙边。平平常常的身体状况,我心里明白,在这种职业里,我只是一点都不习惯而已。我生活在好时代里,有一个好脑袋,大家因此而羡慕我。它是不会被搞糊涂的……我现在让它耷拉着。
我:化为灰烬了。
我现在看透了。灰蒙蒙的岁月,寸草不生,雾霭笼罩在大地上。我摸索着走进过道里。一个不可见的人,无论如何是个陌生的人,一个男人,他不知什么时候闯进来了,而再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这也是他的房子,他手里拿着钥匙。他绝对理直气壮。可是,他是多余的。我满怀嫉妒地摸到衣架前。看到我一件件褴褛的上衣,没精打采,肩膀在哆嗦。我不是那个在这里留下了什么的人。
我干着德国作家在这种形势下所干的事情:我突然收拾好旅行箱。我下定决心;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这些人绝大多数写作乐于助人,有所保留,其实中规中矩;可是,他们后来总爱发表自己的看法。他们对这有气无力的状况感到厌烦,自行逃脱了。)这样的状况(我大喊道),我觉得真不像话。这里不需要你呀。我把我的种子撒到别的地方去。没有结果的爱情。你可以忘记它:在白纸上。
我们(不用喝啤酒)干脆去喝上一肚子水算了。
我穿上大衣,又走进厨房里,再次看看我有没有戏。她为我的一身装扮感到吃惊(因为我无声地呐喊了)。
安娜:你要去哪儿,饭菜都摆在桌上了!
我闻到了,我望着她。我依然喜欢她;我的决心与我毫不相干,可是与我势不两立地面对的状况紧密相关,在灶台与门之间。可是,安娜现在——当社会在这种情况下冷漠,局促不安,伤人,漠然置之,任我们走开,什么话都不再说时——安娜现在……
可是,安娜紧紧地抓住我,瞪着单纯而圆圆的眼睛。
我:我去别的地方吃饭。
安娜自然而然地走到我跟前,用手抓向我的嘴,抓到我的牙齿上:一个令人吃惊、十分信任的举动,把我的脑袋拉过去(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从容不迫地说:
男人。
出现这种毫不掩饰的冲动,只有一些白人女子能够做到,而这样的关系通常是不可能到达这样的地步。这冲动发展为拥抱。这时,我才逐渐理解了她:对她来说,无所顾忌地翻出某些过去的东西,仿佛她现在死去了。这是绝对不可想象的。仿佛她不是生活在现在。仿佛她不是爱在现在!现在,现在就是那个我必须回忆的时刻,有可能是最美好的时刻,真正的故事。
它是可以被书写的。
我臆想中把旅行箱(我只是在文本里提过它)扔在地板上,脱掉虚假的大衣,脑袋还在上面,我让这些故事在其中嗡嗡作响。这个时刻,我不能轻率用事。——好吧,这个时刻……和这个故事?——啊,这个时刻!这些时刻!——而故事在哪儿呢?——抓住这些时刻吧。——为了三瓶啤酒?——这些发痒冒泡的时刻。看看吧,现在——美妙而惬意,可是——美妙,安娜,啊——
赫尔曼:我不会让别人给我开车。我也不会给别人开车。
主子立刻朝他望去,却吃惊地发现,自己的目光固定在这个人的中间,不是从平脚板跳跃到高额头;他凝望着赫尔曼白皙的拇指塞在宽宽的、系着奇形怪状的灯芯绒裤子的裤带下。赫尔曼在弥漫的烟雾后面放肆地大笑着。主子突然明白过来:这人是个艺术家。是的,一点不错:一个脱离现实生活、桀骜不驯的艺术家。主子愤怒地喘了一口气;他现在识破了这人的花招。这人不会给别人开车,肯定也不会让别人给他开车,一个自由创作者,他哪儿都不用去。对他而言,这些问题就不存在。这家伙不会强迫自己。在他那里,整个辩证法是不灵的。这就是特立独行,这立刻就让主子感到反感,也使他深有感触。说实在的,这也给他带来了苦恼。偏偏是艺术,这是一个特殊的职业领域。这与真正的工作是无法比拟的。在这里,你必须睁只眼闭只眼——主子此刻怀着优越而不露声色的目光望着小伙子,充满理解,平易近人,看透了他,永远。可是,这个永远是未来,他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呢?赫尔曼身后是一个又一个赫尔曼,一个谢鲁斯克大军走出了沼泽。一伙无拘无束的人,一伙漫不经心的艺术家。因为事情显然也是这样,人们可以这样生存,没有名望;人们也可以这样工作,没有命令和指示,没有后顾之忧,也不顾及地位。不顾及地位!顾及地位。何去何从?顾及地位,无路可走。这种状况——这真的就是一切,他不可能置之于不顾,这并没有告诉他什么。他从赫尔曼身体中间部位移开目光。这样一来,他也没有摆脱这种状况。这就是不折不扣的现实。他可得小心翼翼地去感受。
卡里:干吗不开车呢?这样你就可以一起去呀。事情的关键就是你怎样看。你开你的车,管什么后面坐着哪个讨厌鬼呢。你什么都不用去想。
一个司机,他是个司机,这个厚颜无耻的人。主子预感到了,也想象到了,这是严肃的事情,在这四个星期里——现在他笑了,在这个计划年度里,他第一次哈哈地笑出了声音:这不是他的司机。他有一个更好的。一个截然不同的。主子从圆溜溜的眼睛上,从平展的脸上擦去泪水,让温柔的拳头击打在宽阔的胸膛上。这家伙喜欢折腾,爱拉煤就随他去拉吧!主子又为仆人感到高兴。
他们坐在餐桌前,在洛特尔大街。仆人在洗牌。他更加熟练,利用手指让一张张牌打转。主子为了维护秩序抬牌,仆人可以发牌。主子急忙拾起发给他的牌,一点不动声色;可是仆人却恼羞成怒,要把一把烂牌都亮出来。主子在桌子上击了一拳,目光不悦,希望打牌时要一丝不苟:他太爱玩牌了,这是他的第二嗜好。仆人对此想都不想,尽管他常常在下班以后要陪着玩几把,为什么?(问的人却是我。)难道主子要和他在一起吗?这人压根儿就不看他,一门心思盯着自己的牌。那个毫无意义的会议上有什么东西刺激了他吗?诧异?令人不快的强迫,要让牌局有始有终?或者他们两人拥有同样的机会,像仆人和主子一样,不是一个胜券在握,不是一个玩有暗号的牌?他渴望能多来一局,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手脚不停。
主子:专心玩牌。开始,出牌。
仆人疲惫地甩出来。
主子:别不当回事。玩就是玩。你赢了。
主子是个善意的输家,他为自己的失败而感到高兴,出于原则,出于了不起的原则。他神采奕奕地把牌洗成一堆。
他当然高兴地盼着丽萨。
仆人报告有关他的乘客(他替代的就是这个主子的仆人)的情况,那家企业——自动化的领导,或者那家自动化企业——领导——为了社会利益,我们不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仆人:一个神奇的人。我打开车门,他一声不吭地上车,脱去西装上衣,穿上皮夹克,烟斗叼在嘴上,把代表真理的《新德意志报》放在前面,什么话都不说。常常甚至不说他要去哪儿;我可以开车,他不给我规定路线。开车是我的事情——然而,当他没有到达正确的地方时,他就嘀嘀咕咕地抱怨。可除此之外,他不说话,即使他从人民议院里出来也一样——
主子:从人民议院里出来?
仆人:一字不吐,时而只说说天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这人身子往后一靠。我压根儿就心不在焉。然后,他从嘴上拿下烟斗。我打开车门。他脱去皮夹克,穿上西装上衣,也不说需要等多久:一个钟头或者一个星期。严格的分工。我把座位放平睡觉。难以置信。美妙的时刻。
仆人神采奕奕地沉默不语,把手里的牌按花色品种分类。突然把拳头恨恨地放在主子的手里。
他当然高兴地盼着丽萨回来。
他们在厨房里等待着。饭菜已经摆好了。他们等待着他们的女人。他们没有盯着牌。他们拥有同样的机会。他们彼此忍受着,又和睦又乐意。
丽萨,一个早就属于真正的情节和着意表现的人物。所以,我让她在一些更多为个人事件的文本段落里从视野里消失了。她午夜时分又走进故事里。她受到了仆人和主子兴高采烈的欢迎,进人一种有说服力的情境里,其中——正如主管机构推荐的——个人和社会利益结合在一起,可是以一团乱麻的形式。她从学习班又回到她的两间老巢里。仆人和主子吃惊地注视着她:主子面貌焕然一新,有点苍白,眼睛周围镶着一道黑边,一头金黄的密发梳成了一个紧凑的发髻,脚上蹬着一双紧贴在腿上的高靴子,好神气呀;仆人穿着高领衬衣,千篇一律的深色衣装,胸前抱着沉甸甸的文件包。她看上去更聪慧了……无论如何很吸引人,仆人和主子不管怎样都转过身去,相互眨着眼睛在较劲。他们彼此注视着对方的鼻尖:他们个个旧病复发。仆人陷入占有者那糟糕的、眉头紧皱的自私自利之中,主子则陷入那鱼唇般喘息的渴望中。他们站在这里,各显身手,各怀令人质疑的好意。这女人何去何从呢,她看上去多么疲惫,出于安逸(主子心想着),受到宣传的影响(仆人心里担心)?他们突然彼此见不得对方,再也闻不到对方。他们彼此将一把把长刀捅进对方的身体里。
可是,丽萨——把提包往角落一放,闭着眼睛,疲惫地张着嘴巴——拥抱仆人,又拥抱主子,拥抱仆人和主子,亲吻仆人和主子,在他们面前上下晃动着脚趾,嘴巴此刻远远地朝外噘在脸颊上,又稍稍抬高。然后,她用坚定的大手摸着仆人和主子的头发(两个人的脑袋狠劲地撞在一起),一如既往地跪在他们面前说:
你们现在又有了我。
仆人和主子如此受宠若惊,像两个锡兵一样站在那里,敦实的满脸通红,瘦削的面色苍白,只是暗暗地在敌手的内脏里绞着刺刀。他们在丽萨眼里都一样……他们却不一样!这个敦实、平展、健康;那个消瘦、布满皱纹、强健。谁更强大呢?谁更顽强呢?谁更有能耐呢?谁会让对方出局,谁会甘拜下风?富与穷,强与弱——丽萨似乎会对他们自有分辨。她要在两个世界之间作出选择。(他们是怎样忍受着这一切吗?彼此,相对。)他们现在必须证明自己,人人以各自的方式;他们现在必须有所表现!他们要打出自己的王牌。
仆人迈着主人的大步走到丽萨身后,从后面搂抱住她,怀着温柔和享有全权的目光。她回到老巢里了。什么做法会对一些远走高飞的女人有效呢。一些鸟儿。一些远走高飞的云雀。他想方设法要做到。他愿意付出一切。她起码要从中有所感受。他抓住她的羽毛。
就在同一时刻,主子也打出王牌。他抓住她刚刚装满知识的脑袋,怀着女性支持者的自信,彻头彻尾地无拘无束,表现为一种不言而喻的权利,从来都没有被感受为粗野无礼的举止:
你现在就可以去上大学。
仆人和主子你来我回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赞许地露出牙齿。他们摊了牌。丽萨现在必须表态了。她睁开疲惫的眼睛,看着一堆弯曲磨损的小牌;丽萨这样讨两人喜欢,也就是说,双重的尴尬触动了她。
怎么回事?你们想叫我干什么呢?这样的事你们都干得出来。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操着从容分析的声音说道:
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
仆人和主子吃惊而沮丧地坐到沙发上,彼此朝着对方冷笑,不当回事,又坐卧不安地蹦起来。
仆人和主子:可是,丽萨——
丽萨:滚开,快快滚出去!两个一起滚蛋!
仆人和主子:谁——?
丽萨:滚出去,你们两个白痴!
主子,步行——我现在漠不关心地报道这情况——来到勋豪斯。仆人一屁股坐到车旁的人行道边缘上,望着星光灿烂的夜空。主子使劲地沿着上坡路走去,发现了普伦茨劳山,脚踩在铺路石上。他跟自己有话要说,可是一个个答案好像都可怜巴巴的。他的爱没有得到回报。他说的话对牛弹琴了?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有话要给丽萨说吗?他沿着那片出乎意料的高地奔去,最后或者最早一趟地铁在他下方的隧道里传来隐隐约约的鸣笛声。他在自己宽阔的胸膛里寻找着一个令人敬佩的礼物。许多纸张,为了用花言巧语来蛊惑人心,又薄又好的印刷纸。他无所顾忌地绞尽脑汁。一个个粗体印刷的决定,他自己在哪儿呢,那些他能够奉献出自我的东西?她凭什么认出是他呢?那散发出他的气味的东西,在她的嘴唇上?他找到的是形形色色的碎片,焦急地将它们揉成酸溜溜的一团团,无法拿得出来。是的,在这个社会里,在这个国家里,他总是运筹帷幄,左右逢源,为未来十年献计献策。他以此能够影响许多人,并且会让一些人对他深信不疑。这样一来,一大厅的人都在鼓掌喝彩;这样一来,他获得了一枚又一枚奖章,勋章。可是,她从你身上,从你的宝库中拿走的是什么呢?她为什么爱你呢?为什么爱你呢?他火冒三丈地寻思着,短腿却迈着暴跳如雷的步子,在人行小道之间,在空空如也的勋豪斯大街上驱赶自己荡来荡去。步子跟着他一起跑,他看不到它,因为它跟着一起跑,一起跑——
仆人,他却没有朝着这个方向走去。他没有宽慰自己。他冲着车轮胎踢去。神情沮丧,慢慢地走进空荡荡的车库里,没有给自己提出这些问题,而是站到角落里。为了惩罚,一刻钟,没有转动身子。又关心自个儿的事情,把我们从苦难中解救出来,把那个小家伙蹭得大大的,我们只能自己干。当然是这个故事一个黑暗的角落,蜘蛛网,破烂,手动。他气急败坏地观望着,一个冷漠的单干农民。现在是一个协作群体,一个合作社!人民公社!他在黑乎乎油渍渍的水泥地板上跺着脚,尴尬地就地展示着,跟在一面想象中的小红旗后面,一面肉红色的三角旗。他要在节日里将它挂起来,或者在工作日里,而没有了在罗特尔大街的耻辱,挂在敞开的窗户上,一面微小的、闪动的、崇高的自由之旗。
当我写到这样的地步时,为了社会利益,我认为有必要加入到讨论中,在一个我为了同样的利益而不用进一步描述的委员会里。我朗读一个章节——为了简单起见,也为了不浪费时间,就是我正在写的这一章。它是这样开始的,梅塞尔勒教授夫人谈论起另一本我恐怕应该写的书:尽管最近有另一个人写过这样一本。同样类型的书,她觉得越多越好,几乎就没有个满足,榜样式的书,估计她会将它们并排摆放在客厅里,一个可靠的堡垒,用来对付不可靠的现实。可是,在似乎会摆放我的书的地方,张开了一条小缝;她现在用食指在那儿忙来忙去:因此,这条小缝在这个章节的发展过程中变得更宽大了!这可不能怪我,从彻底意想不到的一面来看,这样帮忙有悖于现实主义者的意愿。要是作家B.,梅塞尔勒教授接着说,遵循了我们所说的、一再所说的、向来在我们的潮流杂志上反复强调的东西,那他怎么都会看看那些构想的样板!就像作家N.一样,他的书特别让主管机构满意;在经历了一个困难的开端后,他竭力把他的人物——我结结巴巴地写作/阅读着,弯曲和添加进去。瓦克尔巴赫博士尽管品行有不少缺陷,可是依然成为一个榜样。按照习以为常的妥协、按照大家的自律、虚荣、讨人喜欢的习惯意识——他真的是我们中的一员——,他日臻成熟,可以登上电视屏幕。这是一部值得钦佩的小说,特别是因为作者找到了一个不太昂贵的手段,一个廉价的手段: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的爱情,一个反正蕴藏在人民大众之中的资源,因此,一些更大的社会变革成为多余。同样的手段,梅塞尔勒夫人大声说,就像在我们的作家B.那里一样,可是,N.借此会干出什么名堂呢!他彻底把瓦克尔巴赫博士颠覆了,把他从其生存方式中撕出来,使他判若两人,他正好……他现在正好就是所需要的。然而,由于他,她不客气地补充道,没有过分强调爱情,它只是到了瓦克尔巴赫博士必须出现的地步。因为这个年轻姑娘令人喜爱,天真和纯洁,因此只能是一个伴随着瓦克尔巴赫博士成长的目标。后来,他有了更高的目标。他曾经表露过他的感觉。他也曾经问过自己,他到底是谁呢。他毕竟发展成熟了。结局是美好的。这是正确的基本模式,这样的关系是可取的,关键只是在于另一种态度。对我们来说,表现这样的东西,任何手段都是合理的,爱情也不例外,只要它如此得到运用。教授夫人不无讽刺地这样认同了。不仅每个人,我独自以她的口气接着说,社会也需要一些温情。在场的人向她鼓掌喝彩。现在,我们并不理解旧病复发,情况依然在继续。速度损失。放弃读者也能够在其中左右逢源的可靠领域。读者!这个委员会受到触动而不寒而栗。这成为原则。作家B.简直提供了一个不健康的虚构。他把红色主线给搅乱了。人们再也辨不清手段!(我朗读时结结巴巴的,梅塞尔勒夫人却熟练地接续上。)如果读者对作品无动于衷,他不必为之感到惊讶。——在我看来,我试图开个玩笑,读者压根儿就不需要对什么感兴趣。——你们在这里瞧瞧,她一本正经地说,这种淫荡的东西。他要看我们赤身露体。——这样一来,在某种方式上说有其真实所在,我继续朗读着。——可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桃色小说(梅塞尔勒夫人)玷污……(她说话颠三倒四,她说的一无四处)玷污……掩盖了我们安分守己向前发展的生活。爱情是人或者人们心中的自发行动,需要有意识的引导和指点。这位作者没有计划他的作品,自然也就没有完成计划。他是自己的冲动、自己的内在、自己的渴望、自己的……——我们大家了如指掌的——愿望的牺牲品……那些人物(她出乎意料和令人费解地大喊道。)一点儿都不发展变化!——她坐在主席位子上,满脸涨得通红,两个膝盖并拢,而同事们不知怎样受到感动,急急忙忙地随声附和她的看法。他们不发展变化,他们不发展变化!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大声喊道。我羞愧地望着我的书页。它们慢慢地枯萎了。
我必须对此加以修改,我宣告说。
我们私下说吧,这位作者真的比任何先生都卑鄙。他早就用更加冷酷的眼睛看待事物。我知道,冠冕堂皇的读者说得太对了,可是我该怎么办呢?对于N.的书,我没有什么要补充的;我似乎会感到无聊。可是对我来说,这应该是一种享受啊!一种对自己的怀疑慢慢地袭上心头,它用一句话袭击着我。这句话叫做:那么你们应该恰恰说对了。就像人们能够期待的那样,仆人和主子不会发展变化——因为他们坚守自己的角色,也像人们能够期待的一样。乌七八糟,凌乱不堪。这部失败的小说是一个警告,哪怕阅读收效甚微也罢。我受到警告,我深思熟虑地继续写作/朗读如下:
然而,这个委员会对此并没有善罢甘休。它给我提供了刻不容缓的帮助,就在这一章里,尽管关系到这本书,而不是另一本,就在这句话里,它以坚定的原则和友好的方式把这句话分离开来了。在这个过程中,特别是电视上的戏剧顾问的丰富经验帮了我的忙。他们已经给许多人物指点过迷津。这些人物真的没有发展变化;他们寥寥数语就说动了丽萨,在这里也说动了这个人,按照主子的催促,立刻就去上大学,向应有的政治高度去深造。与此同时,社会科学家当然不会揪着仆人和主子的角色不放,而是为他们想出一招,两个人正好可以继续他们的角色,在他们的角色中升华,使之达到上层/立足于基础,这样就会使故事得到进一步巩固和加强。我所说的/所写的,说到底就是故事,如同我现在承诺要画上句号一样。梅塞尔勒教授夫人也就此告诫过我。
在接下来一段里,我自己与仆人和主子对话。当丽萨再次被派走以后,他们依然不停地彼此较劲,又是打目光战,又是打嘴巴战,在短暂的行驶中或者现在:在桑拿房里。瘦弱的一如既往地坐到毛茸茸的下方的长凳上,毛茸茸的一如既往地点头鼓励,并多次猛地挥起弯曲在腰间一旁向上张开的手(不管我的朋友F.观察到了多么新鲜的人的行为),邀请瘦弱的上来,坐到他跟前。接着,消瘦的家伙并没有向后一跃而起蹦到上面,脸上也没有显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喜悦微笑(就像F.描写的),而是有意识地依然坐在下面,嘴角有点耷拉着,面带着难以捉摸的冷笑。要是主子没有像对待他的陪同者那样依靠其彻头彻尾无拘无束的权利观察我,也就是说不仅观察我们的脑袋和双脚,而且同样观察生殖器(在经历了一切之后,我已经再也不会把这事感受为粗暴无理的行为)。要是当我抬头望去时,他似乎若无其事的样儿,或许我什么话都不会说的。可是,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如此看来,我又赢得了对表现为不言而喻的权利的自信,靠着它,我无所不说。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你们,我就这样开始了。可是,我或许能够使你们产生别的想法。作为作者,我不露神色无动于衷地说,我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你们必须洗耳恭听。我不必说这是不是一个梦境、一种虚构、一个真理或者报纸上说的;我来讲述,这就足够了,你们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理解。
让我们产生别的想法?主子疑惑不解地问道。
这其中到底会是什么呢。每个屌人都会产生怎样的想法。然而我想的则是,我们能够有更好的想法。
主子:我听着。
噢,我们已经有了一些美妙的想法,我说,没有通过一种语调来表明类型——一种漫不经心,它使我的语句在我们的文盲舞台上变得不可上演。(漫不经心?轻信!)于是,一群屌人聚集在一起,我认认真真地开了头,为了共同产生想法。那是一次盛大的集会,在装扮一新的体育馆里举行,一帮挑选出来的、派来当代表的屌人。他们个个都属于更快、更长、更深运动的一员,一伙勤奋的屌人,我们这个勤奋的社会的成员。他们在探照灯光下站了一会儿(对许多人来说,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可笑感觉,然后无所事事地待在大厅里。与此同时,几个久经考验的模范振振有词地报告他们的工作和方法。也有一些元老:身子支撑在讲台上。其余的人不是洗耳恭听,就是耷拉着脑袋——就像每个知情人心知肚明的:这是人民大众最诚实的分子,压根儿就不可能做出伪装的姿态。一件事情必须令人信服。他们忍受不了动摇不定和无情的态度。他们当然永远要看到自己既伟大又强大,这是媒体说在他们心坎里的东西(他们真的总是出现在报纸上)。可是,在他们私密的洞窟里,他们或许会意识到自己的缺点和不足。
主子:胡说八道。这是什么意思。
仆人:别介意。继续聊吧。
所以,他们也不过是在充当积极分子阶段抛头露面而已。他们平时都藏而不露,深居简出。他们为自己的本性感到有点羞愧,为动摇不定和有缺陷的本性。当然,你在上面表现出宽容,因为你在现实主义地思考问题,
主子:说得好!
目前的实践,无声无息地无视一个个困难。
主子:哈,错了。
人们一味强调成绩,向卓越的成绩看齐。然而,这些屌人当然不一样长,也不一样粗——一种状况,它恰恰会开始变成问题,因为属于其中的男人成了同等地位的人,他们就不会再拿自己的出身或者一些社会出身当借口。这些屌人容忍不了不平等。他们不再怪罪自己什么,或许双手,或许舌头。(数千年来,人们建造了一个个巨大的建筑,思想的和钢铁的,吊车、高楼大厦、模仿鸡巴建造的电视塔,一个强大的环境,为了炫耀他们的力量,可也是为了掩饰他们天性的缺陷。一个个由钢铁和人组成的机器,它们把这些屌人置于一些所谓的井然有序的关系中。所以,他们也更好地认识到一个萝卜一个坑的秩序,也就自然而然地守在这一个被分配的坑里,而没有持久的欲望和爱情。不可避免的是,欲望和爱情走的是另外的路子,加入到习以为常的爱国行动,加入到有组织的破坏欲望,因为创造力也会在破坏时助纣为虐。参见主旨报告。)
主子:我都看过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仆人耸耸肩。)
也就是说,这些屌人因为在新型关系中受到了最明显的冲击,所以,个个都争得面红耳赤,浮夸或者懒洋洋地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们不仅是最敏感的,也是最激进的家伙,地地道道的、以整体为目标的极端分子。他们激动地计算着自己的得失,制定一个个计划,怎样能够逐步取得所有属人的个性平等,把计划分派给每个人和虚弱的时刻,把欲望潜能统一到一个产生于体系关联的标准上。
主子:奇妙。一个富有裨益的讲述。
仆人:我就是弄不明白。
最精明的人在人群里伸着脑袋,把一切都归结为几个公式;可是为了保证赢得对大众的广泛影响,他们决定公开发表一系列口号。然而,最初的说法却如此引人注目地偏离了有斗争性的、与其说瞄准整体倒不如说瞄准顶尖的五月口号,所以,大家都惊慌失措地停止了,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或者尴尬地隔着靴子挠挠痒。你不可能与这个社会作对。你依附于它。你只能和它一起变得幸福。可话说回来,他们不是习惯于垂头丧气的人。他们宁可吵吵嚷嚷。然后,不管让两三个还是百十人聚集在一起,他们都会变得像魔鬼一样疯狂。他们满腔怒火。他们彼此唇枪舌剑。他们推推搡搡,突然成了一群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吊子,蛮横无理的粗汉子。他们拔出刀子,不分青红照白地彼此伤害,彼此任意伤来伤去,彼此乱伤到一个程度,咆哮着,怒吼着——
主子:别说了。够了。你都讲些什么呀。
仆人:继续吧。你就让他去说吧。
咆哮着,怒吼着——
主子:他们这是自作自受。居然动起刀子!
仆人:动起刀子或者拿着规范。
主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吊子。一群胸无大志的人。
仆人:让他们去流血吧。
他们拿着规范唇枪舌剑……拿起刀子在龟头上挥来挥去,彼此划破肚皮,自豪而淫荡,弄到不偏不倚的程度——
主子:他无疑指的是我们!我现在才看透你了。
仆人:(冲着主子)你怎么会想到这里去呢?
然而,他们却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相互依然还有区别,这一个行动更快,那一个更久,第三个更强势(一些更温柔的对付形式好像无人青睐),尽管他们争论!宣传!鼓动!甚至动起刀子。听到喧嚷声,臭娘们终于冲进大厅里——她们被挡在外面。真的,在做无比重大决定时,她们绝大多数时候只有寥寥无几的代表——,看到不愉快的意外事件,看到她们备受称赞的、最优秀的杰作被弄得面目全非。别这样了!她们喊道,你们都在胡说八道!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她们咯咯地笑个不停,为男人们大打出手的解决办法好开心。却也同情这些可怜巴巴的、鲜血淋淋的屌样,冲到他们跟前,把他们搂在怀里。她们压根儿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了什么事情争吵不休呢!为了她们同样关心的事情吗?哎呀,我的老天(她们越发紧紧地抓住这些屌人,绝望地摇动着他们)什么事情值得你们为之大动干戈,丢人现眼呢?难道你们要弄到我们再也认不出谁是谁的地步吗?难道我们也要使自己变得一模一样吗?用螺旋式钻子?(她们又开始笑起来。)用榫凿!用老虎钳。或者你们如此行动是为了我们?你们这些白痴!我们的事我们干。我们来帮帮你们吧!(她们把这帮精疲力竭的屌人紧紧地搂在胸口上。)我们会达成一致的。每个人都应该享有自己的权利。你们明白:享有自己的,而不是任何一种同样的权利。(她们团结一致给这些屌货按摩,他们又高兴地闪闪发光。)你们不是没完没了地在高谈阔论什么团结一致?难道你们就不知道这是什么?高谈阔论兄弟般的帮助?(臭娘们热切得都出汗了,惬意地颤动着。)你们就听其自然吧,你们是什么样儿就表现出什么样儿吧,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我们也一样,我们怎样快乐就怎样活着。如果不是我们是谁呢,谁会这样冒险呢?前进吧,你们这些普鲁士人(她们一边微笑,一边把他们拽到自己怀里),这是另一条道。
仆人和主子屏住呼吸倾听着。我大汗淋漓地从木板床上爬起来走到淋浴下。我立刻就看到主子和仆人手牵着手跳进冷水池里,蹲着,膝盖翘得高高的,手臂没有抱着两腿。在这样不完美的情况下,这种情形(在这方面我赞成F.的看法)拥有一些令人感动的东西。
主子:你真的意识到我们为什么彼此这样美满地忍受着吗?
仆人打算说出他的座右铭,主子却穷追不舍:
是什么东西把我们维系在一起呢?人们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社会利益。
仆人:没错。
主子:没错什么呀?
仆人:二者……
主子:问题只是,当一个人考虑到社会利益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仆人:我可以随随便便地告诉你想什么。可是,当你问起两个人心里在想什么时,事情才会变得有趣。
主子:你认为:在想着别的什么?
仆人:不,想的是同样的事情。可是事实也许会表明,那是些不同的东西。
主子:我心里想的是我们的成就。
仆人:我也一样。
主子:想的是更大的成就。
仆人:毫无疑问。那你就把它挂在心上吧。
在这期间,空气又一次变得干燥了,大家喝着同量的啤酒/咖啡。然而,不管什么东西被冲下去也罢,没有仆人,主子的成就便是不可想象的;同样,没有主子,仆人的成就也是不可想象的。
主子:我们要为兄弟情谊干杯。
仆人惊愕地冷笑着,久久地望着自己的拳头。
主子:你不会要求我给你开车吧……或者你有这样的打算?
仆人:我恐怕不知道何去。
主子:是的,还有何从……
仆人:你没有要求,我可以让自己选择,或者诸如此类。
主子:我似乎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会心地笑起来。
主子:你瞧瞧,我们有共同的利益。
仆人:所以我们才是朋友。干杯。
主子:(训诫的口气)我们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因为它立足于利益之上。
仆人把拳头挪到桌底下,它令他讨厌,最后悄悄地坐在上面。主子把自己的拳头温柔地塞到仆人一侧,抵消了他的情绪。
仆人:(信服地)立足于利益之上。
主子:也立足于对友谊的兴趣之上。
仆人用好奇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主子,仿佛他有了一个大发现。
主子:(停了一会儿)也许我们应该换一换工作。
仆人:今天我给你开车,明天你给我开车,我行使你的职权。
主子:这样正中我意啊!
(停歇。)
仆人:什么中你的意,你就干什么吧。
(停歇。)
主子:你想到哪儿去了。
(停歇。)
主子:也许我应该给自己开车。
(停歇。)
仆人:也许这车就不该需要司机。
(停歇。)
仆人:你的工作却需要我呀?
(久久停歇。波涛汹涌持续良久的停歇。没完没了的停歇。仆人和主子从座位上站起来。)
当丽萨的飞机降落时,他们又坐下来,立刻又站起来,把啤酒和咖啡都撞到桌下,AA制买过单后便像踩着滑轮似的冲向入境大厅。主子要给尚在海关大厅里的丽萨打招呼,被大声地回绝了(仆人惬意地讲述道)。可是他们已经等待了四年之久,而仆人早就习惯了等待。他们几乎还弄不明白在等谁。一个上过大学的女子,一个职位高高在上的女子!(啊呵,他们已经知道丽萨怀孕了吗?——怎么回事,从什么时候以来?)我已经看到她——在职位上,她比主子还高一级——穿过乳白色玻璃门(再说跟在一群我已经提说过的电视戏剧顾问的后面),严肃地放下书箱,朝着镜头方向说:
我要向共和国在座的各位,尤其是那个鼓励我的作家表示感谢,因为他顽强地——
我挥手致意。我有必要让人,也就是我的读者表扬我吗?这时,丽萨悄悄而慢条斯理地走进来,我们都没有看见她。她用两根手指吹口哨,直到仆人发觉她,主子发去飞吻欢迎她,或者用他的话来说:我是她的下级。他为她感到自豪,他在这里功不可没。他不能让功劳旁落他人之手,他用手臂抱住它,让仆人去提箱子。仆人反正扛着和背着沉重的思想行走,一个背负着痛苦的人。不是只有主子的王牌赢了,他的也一样——(这么说,她真的怀孕了。——什么?一个好主意。这个无所顾忌的仆人。——而主子……——仆人,这事我肯定要确定下来。——她知道吗?——从哪儿。这个骗子,在上一次度假时。三个月前。我现在必须弄个明白。——要是你不干预……干预的文学……对我来说,这个未来的生命是神圣的。我大量地杀掉老人,让这事过去吧。可是,这事只有丽萨……可是她还不知道。)两个人的王牌都赢了。她陪着一起玩了。她就是这样,大家知道,就发生在罗图姆大街,她住在那里;可是仆人问自己:和谁呢?他有准备地加入到欢呼中。
丽萨没有听他说话。她和两个可爱的人,两个她觉得可爱而无所谓的人坐在车里。当仆人挂上四挡,一如既往地用叉开的小指头掠过她的大腿,而主子把膝盖顶在她的背上当作无声的信息时,她为之感到轻轻一震。她凝望着火红的夜空、一根根飞快闪过的电线杆、一个个屋顶、一盏盏路灯。在她身旁,丈夫和这个男人虽然一同驶去,可是犹如黑乎乎的灌木丛,让它们这样一闪而过,一道风景线。她就这样穿过去,弄开两个人(收起膝盖,收起脊背),再也不对这样的关系抱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是她没有踏在地上,奔向一个红色的、美妙的、没有建筑物的世界里。她和他们有什么牵连吗?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确定的。她高兴得踉踉跄跄,脑袋依然诚恐诚惶地弯在后面,咬着嘴唇。她不愿意暴露自己。(可是我看到,那双眼睛黑油油的:一条湿漉漉的痕迹。)
仆人和主子小心翼翼地站在罗图姆大街17号的厨房里。然而,还没有等到他们能够搭把手,丽萨就麻利地把餐盘摆到餐桌上,还有杯子,把水放到炉子上,或者仆人和主子敏捷地抢在她前头。丽萨一边微笑,一边倒水,或者仆人或者主子倒上水,或者丽萨在他们还没有取得一致前就把开水灌进壶里。她把两个男人推到椅子上。转瞬之间,她就在他们面前跪下来,他们已经心领神会,说道:你们相处得不错吧。
主子: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说不错?
丽萨:我现在回来了。
主子:你现在超过我们了!
仆人克制自己一声不吭。
主子:你现在功成名就了。
仆人:你现在可让我们犯难了。
主子:你现在说了算。
丽萨一句话都不说。主子命令仆人下拜丽萨,自己跟着,向后顺着椅子扶手滑下来。仆人在那里抓在妻子的手臂下,主子跟随着,把她拉到她的位子上。
主子:你现在高高在上。
丽萨:高高在上。那又怎样?
主子:从现在起,他将会给你开车。
仆人又脱开身来。丽萨笑起来,戛然而止,撩开眼睛上的发束,仿佛她这样才能看清,看清除了两个崇拜者、仰慕者、咖啡桌前的职员,还有某些别的东西。
丽萨:他?为我?开车?
主子:你决定。你下命令。你有这个权力。
丽萨: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撇着大嘴巴,露出了牙齿,笑得嘴角一直咧到耳根上,满脸通红。
丽萨:为了我自己,我拥有这个权力?那么它值什么呢?比如对你来说?
她六神无主地摇着头,于是,脑袋倒向仆人怀里。仆人高兴地扶住她,她却把他推倒在地,和他在地板上打滚。和她的司机,这个女上司,和她的仆人!主子观望着,这样的厮混他万万没有料到。她对自己的地位漠然置之!不可理喻的混战,乌托邦式的混乱不堪。他无地自容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无力参与调整。她判若两人。她变得和他不是一路人了。她搂抱住仆人,任凭他搂来抱去,抖动着金黄色的蓬松头发。这家伙在措手不及时抓住她的乳房,就像抓住全民种植园一样。主子美滋滋地观看着这样的情形。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个未来的人。还会有许多事情要发生。生活才开始,这个所谓的、他梦寐以求的新生活,日日夜夜,在这儿的地板上,疯狂,喘息,冒汗,绝望。他昏昏沉沉地盯着这场撕扯,这个骇人听闻的复合体。
任其自然,他觉得人家命令他出去。
仆人看到他冲着门跑去,大口喘气,听到从喉咙里发出呼喊。一切都是老毛病的征兆,从楼梯间里传来扑腾声,沉闷的呜咽声,像小孩一样。这家伙不可救药了。他的病无法治愈。这个敦实的人急忙朝着黑色闪烁的轿车跑去,神思恍惚地坐到方向盘前,立刻就拉上车门。这时,这个瘦弱的摇摇晃晃地赶过来,已经来不及拦他了。他惊愕地愣在人行道边沿上,打量着他(怀着一种他觉得非同寻常、无与伦比和无拘无束的自信,一种粗俗无理的行为),好奇地坐到后座上。另一个心不在焉地伸长腿,这并非是不管在哪儿的漠然置之:在罗图姆大街里,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另一个问去哪儿,另一个几乎把车开动了。可我们几乎再也不认识他们了——
什么叫说,什么叫做呢?不,事情并非那样和睦地进行着;正如说过的,我没有按照F.的模式循规蹈矩,而是按照天性,事情令人毛骨悚然。也就是说,要是你有兴致,要是你这样善解人意,主子果断地说道,那么你就为我们开车。你自己明白怎么回事,给两个人开:丽萨和我,这样合情合理。你很了不起,一个优秀工人,我谢谢你,我的朋友。
那当然,我当然这样做,我给两个人开车,我觉得无上光荣,我当仁不让,同志:仆人大声喊道,犹豫不决地从苍白的嘴唇之间吐出这番话来。
主子:我知道你会这样理解的。
仆人:我理解,我是个一钱不值的东西。
主子:你怎么会这样说话呢。你是个人,像大家一样。
仆人不说话了。他心里暗暗地想着。
主子:你干你的工作,我干我的,个个现在都干得更多。
仆人:也许在精神上。
主子:你别不识好歹。你要承认,关心你就像关心每个人一样。
仆人:你爱怎样说就说吧。我宁愿自己关心自己。
主子:(掠过仆人的脑袋)努力吧。我们不放弃关心人。这是我们政策的核心所在。
他下了车,要去坐到该坐的后座上。仆人奇怪地坐在后面不下去。
仆人:你就弄你的政策吧。
主子:(在外面尴尬地)没有你不行。我们休戚相关。
这时,仆人也从黑色轿车里下来了。
仆人:扪心自问是怎么回事吧。
主子:事情人人皆知。仆人和主子,就像这名称所说的:我们是一体。我们必须步调一致。开车吧,你这个主人翁。
仆人想揪住主子。然而,由于主子没有还手,于是就变成了拥抱。
仆人:只要我觉得合适才干。可是现在不再合适了;我不给两个人开车,也不在夜里开车。
主子:我也在夜里工作。
仆人太心领神会了,主子说得一点不错。他准备挥一挥手臂,主子却跟他握起手。
主子:如果我们要达到什么目的,那就没有别的可能。你将会为我开车,也将会为丽萨开车,将会开车送我去丽萨那里——走吧,亲爱的。
他扑到后座上。仆人冲着车轮胎踢了一脚。当事情已经弄到这样的地步时,西方的广播也加入其中了,在周围的房子里,使这种情绪高涨起来:
你们把车开到哪儿去了,你们这些黑鬼?开在金光大道上。开着运尸车!任它风驰电掣般地驶去,兄弟,溜之大吉吧。下车吧。让它滚入万丈深渊里。确实如此,我们告诉你,哈利路亚,这是马太的末日。
主子:开车吧。亲爱的,最棒的,主人翁!
只是仆人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知所措地用脚尖顶住汽车挡泥板。主子默不吱声,身子往软垫上一靠,拉起帘子。为了引起别人对他的注意,仆人在黑色的车厢上砸出一个个伤痕,用拳头击打着车顶,拿出一把螺旋扳手咚咚地猛击发动机盖,砸坏汽车灯,在闪光的漆皮上划出一道道伤痕。车里始终无声无息,主子不会让人看到的。仆人放掉轮胎的气,把一盒烟灰倒在挡风玻璃上,兴奋地向后一退,要看一看破坏的程度,捡了几块石头,把第一块砸向左后车门。这时,有一个警察从科琳娜大街走过来。(就是那个同志,我们在与丽泽洛特邂逅时曾劝过他别管闲事;可是在紧张的情势下,他自然出现在文本中,就像当年的普鲁斯将军齐藤从灌木丛里爬出来一样。)后面跟着那条聪明的狗。仆人惊恐地把石块塞进裤兜里,拳头一如既往地攥在屁股后面,狗却粗暴地一口咬上去。
警察:我们见过面呀,公民。又吵架了。
主子不慌不忙地从被砸得稀巴烂的公务车里下来。
主子:我们必须狠狠地采取有力措施。可是一定要区分好人与坏人。
警察:那你就试试吧,在他身上。
他把仆人拉开了。因为狗占优势,仆人眼睁睁地看着被撕破的衣服,只好乖乖地溜走了。伴随着每次令人痛心的措施,他变得越来越平静。与此同时,主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老朋友,越来越变得激动不安。
主子: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我们究竟出了什么事。我该怎样评估这事呢。
警察:事情一清二楚。就让我来处理吧。
主子:让警察处理?
警察:你以为我是个笨蛋吗?
仆人又面带些许幸灾乐祸的冷笑。警察从地图袋里掏出一张表格来,要写一份报告。
现在由谁在这里来写呢,我说道,你别多管闲事。
警察:可惜这事不能按你说的办。我会告诉你,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怀着一种受到冒犯的目光掠过仆人和主子。)这两人就是不明白。(他用一个钝笔头在文件纸上划来划去。)在我看来,我已经观察良久,这是一种虚构,而且是一种人为的虚构。这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不出什么事,只要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运行。在这里,这甚至是一种了不起的关系,一点摩擦也没有。在这里,两人是最要好的朋友。仆人和主子。(他记下这两个名字,费了很大的劲儿,笨拙地继续写下去:)然而,这只是那样一种自我维持的体系,抱着最美好的信仰。现实(他叩击着表格)任何时候都使之成为问题。连不熟练的开车技术都会成为问题。哪怕发生再小的事故,比如缺少备件、驾驶失误等,这种关系都会受到损害;一次碰撞就会撕裂它。突然出现一条鸿沟。然而,只要我们看到这样的情形,就会保持警惕。从警察立场来看,这是些嫌疑人,没有受到任何确定的限制保障。不是说他们本身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是说他们一起干什么勾当就是什么勾当……(他强调说)这是一种令人忧虑的新问题,警察面对它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只要这不是偶然爆发的,或者只要有敌人帮我们划清阵线就好。(他数了数专用座驾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信任是好的,检查则更好。我必须提高警惕。我对这些人可不能漠然置之。您签字吧,证人。
我拒绝,我不愿意留下白纸黑字。我也隐隐约约感觉到,在这种情况下,我个人和社会的冷漠如出一辙(两个范畴,其创造性在一部按部就班的小说中当然不管怎么赞美都不会言过其实)。为了当前的政治形势,警察把与我的继续争论推到这本书出版的时候(推到永远不会到来的日子?)。
主子:这么说来,分析得出了什么结果吗?
仆人:是的,您揭示出什么了?
警察嘲讽地注视着我,严肃地注视着仆人和主子,最后又看看读者,并且含混不清地说道:
开走吧。
主子:现在开走?
仆人:给谁开呢?
主子:干脆开走吧?
仆人:去哪儿?
警察:这里没有什么可讨论的,这是命令,公民。
我:原来如此。
警察:或者还有什么问题?
仆人幸灾乐祸地冷笑着。主子审视地注视着仆人。
警察:我说开走吧,我这样说。
仆人:那好吧,向前开。
警察:是的,一点没错。
那条聪明的狗护送着两个同车人。他们坐在各自的位子上。满身瘢痕、脏兮兮的黑色甲壳回头钻进了混乱的交通里。主子尴尬地沉默不语,他遵守命令。仆人首先感到高兴的是,能够在自己面前的方向盘上把那只藏起来的、鲜血淋淋的拳头放到固定位置上。可是,我心里一清二楚,这种命令带来的安宁必然大大地有利于有关他们关系的内部谈话。警察又表现为朋友和帮手。塔特拉刚一拐进勋豪斯大街时,仆人问道:
我不知道,当我们观察了我们的人物以后,再提出一个问题,这是不是为了社会利益。而且在方方面面都表现出冷漠的情况下!他们行驶了一条新路线,穿过内城,那也许就是老的:因为正如主子所宣布的,他早就决定,仆人不用给丽萨开车。毫无疑问,主子万万没有想到丢了脸……在他的情欲乐园里,他不得不做出让步。他必须把自己的希望推迟到下一个五年计划去。然而,有必要重新建立信任,给仆人背上塞一个小软垫予以加强,把一双小心翼翼的手亲密地在他的肩上贴一会儿。他暗暗地想着,在这个位置上,把身子倾过去,出乎意料地深入到仆人的内心里,这个可靠的司机,这个行家。(他平日里什么时候如此试过呢?绝无仅有。)一天到晚等待和行驶,一再行驶和等待:等着他!手里握着方向盘,却不由自己掌控?难道他不需要把仆人从这个躯壳里解救出来吗?从这个黑色的箱体里。他怎么会忘记这些呢。此时此刻,主子同时坐在后面和前面,这使他感到撕心裂肝,一种巨大的、令人麻木的、使他幡然醒悟的疼痛。唤醒他心中的另一个人,即曾经身为司机的他。仿佛他找到了与自己的平静。他喘息着让自己沉陷在内心深处,另一个在那里期待着他。他拥抱住他,用他的手臂摁在他的胸口,受到了一种无声的喜悦的震惊。仆人一无所知,他没有分享他的喜悦,他只是一个劲地按照主子的吩咐驶去。接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不理解怎么回事……他们怎样忍受这些呢?这一个和另一个,而我们一起去经历吧!我描写它!
为了社会利益,
我的读者如是说。
呸,当然是,我回敬道,可是谁去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仆人不问。他只问最重要的事情,他问道(在这个不可理喻的文本之上,我们又让几个月逝去了以后):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孩子吗?
估计他问话,是为了能够立刻快速驶向妇幼医院,因为丽萨在那里生下一个小女儿。主子流露出为这个事件感到诧异的神色。他好像再也不会认为这样正常的发展变化不可能。他对这事可能的影响,他并没有太当真。然而,仆人会当真,这事使他感动,他做出了名副其实的贡献。为了这个新的生命!主子从软弱无力和空虚的躯体里挣扎着爬起来,带着孩子气的嘲笑撕开了面具,把两只相互拍在一起的手伸向前;他高兴地舔着全部手指头,使之轻轻地触摸着夜晚的空气。
主子:快走吧,好家伙。我们去看看孩子。我们欢迎这个小生命来到世间。
仆人开着车颠簸地穿过哈克市场的石板路。
主子: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呢?
仆人:我们现在还不知道。
主子:孩子现在还没有名字?
仆人:只有等到孩子露出小脸时再说吧。
然而,事情是这样,仆人并没有参与意见,甚至连个建议都没有提过;肯定是丽萨自个儿拿了主意。
主子:孩子会取一个名字的。在我们的指导下。
城铁拱桥下的小花店(说到供应形势时,我为之负责)被整顿没了。仆人当机立断停在博物馆岛前,从绿化带里揪了一把丁香。主子爬上攀岩架。惬意地穿过那闻所未闻的实物风景。为了孩子,是的,为了孩子发生了一些事。和仆人一起爬过人工山丘,仆人亦步亦趋。这一个和那一个四肢趴在石头上,爬进一个个小洞里,爬进混凝土圆球里。倾听着遥远的外部世界。汽车在那里呼啸,发疯的昆虫发出多余的信号,吼叫着,按着喇叭求助。像阴谋策划者一样,通过滑道滑入沙堆里,浑身沾满了沙子,连他们自己都感到惊愕。于是,他们立刻采取建筑措施,不过不受计划或者可怜的项目限制。开玩笑,你恐怕能够从他们从容严肃的神色上看得出来(或者从中看得出来;主子的目光落在克莱克堡上,而仆人的拳头张开了,沙子纷纷扬扬地穿过指头落下来)。只要睁开训练有素的眼睛,如今在石板上还看得到他们的粉笔线条:仆人与主子。
在妇幼医院走廊里,他们留下了一道沙痕。几个板着脸的护士跟在后面。主子宣称,他们刚刚从阿拉伯酋长国飞回来;他们宁愿让新的生命在普鲁士干净的条件下降生,这话让她们欣慰,甚至使她们感到自豪。她们陪着两个酋长走到丽萨床前。
当他们走进去时,我让丽萨熟睡着。我注视着她的形象。我当然爱她……在这种迷人的状态中越发如此。她睡着,我理解,我不描写是怎么回事。仆人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亲在那妩媚的高额头的汗珠上。一个肚子高高隆起的临产妇为含苞待放的丁香送来一只大塑料桶。主子不敢冒昧,也不许仆人唤醒女上级。他们等待着。
我不能持续等待下去,我隶属于读者,这个最强大的群体。于是,仆人和主子小步跑进婴儿室,要隔着玻璃看看新生儿。一个肥胖粗暴的护士把一个襁褓伸向他们说道:你们现在不是看到了吗?你们看了以后就别再折腾了。她打量着双重父亲,没有犹豫多久,便看清了他们。她一点都不傻。然而,如果说我在丽萨床前显得疲惫的话,那么这个刚出世的孩子现在已经自己睡醒了,尽管我一直那样警觉地盯守着。不管怎么说,我期待着哭闹声,期待着一个信号,期待着两人私下的第一次谈话。她睡着。她没有做出类似的事情。看不出来,这将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我,这个忧心忡忡的父亲尊重接生婆,透过玻璃望着这个不确定的未来。当我能够从一本印成的书里,从莱比锡学派一个图像或者照片里复制出那一个个成年人时,我在这里则缺少样板;这里需要描写的是一个未知的、特有的人。空前的,正如我希望的,新的,与众不同的。他开始是个红红的、有皱纹的脑袋,前面是褶皱的眼皮;他将会用脾气不好的小嘴咬住奶头,两条皱皱巴巴的小手臂伸向这个世界。他还在睡觉,这不是我能够管得了的……他用两条小手臂告诉我——两个小拳头,应该怎么说呢,这个渺小无知的孩子!一个笨蛋,一个悲观主义者,一个天生的幻想家!
主子久久地看着那小脸蛋。
主子:你说这是你的孩子?
仆人:那当然。
主子:是你这样说。不假思索。你可不能这样说话。
仆人:说了又怎样——
主子:想入非非。沙文主义的胡说八道。好像你是唯一的照管人。
仆人:是又怎样——
主子:毫无意义的装腔作势。自欺欺人。你不配有这个宠儿。
仆人:谁配呢——
主子:你恐怕太自作多情了。(他喊道)你不能承担这个责任!
接生婆吃惊地把孩子抱开了。主子没有继续说出他的看法。仆人弄不明白他的意图;这家伙要当父亲,为什么?这似乎在刺激他,从心底里。
主子:你就让给我吧。
仆人:什么,孩子?
主子无声地拥抱住他。我们熟悉这样的情景。我们熟悉仆人的爱好,一个通情达理的人。长话短说,他会被人说服的。他认可主子的角色。把父亲身份让给这个朋友。他失去了它,他却看到自己留在那儿。他必须付出代价,既然事情已是这样,那就随其自然吧。这一个就是这样对待另一个,而另一个就是这样欣然领受这一个。个个都亦步亦趋。只是对外看来,古老的形式得以保护。主子自然必须否认这女儿,他会受到形形色色的主子们的尖锐质问,他们当然会攻击他。我们去追随石头的印记,建筑上的习俗就是这样。我为主子请了病假:他们寻找他的伤口所在。仆人必须严守秘密。或者在我看来,他可以坚守真相。这事永远都不会被明断的,或者等她大一些时才有可能。(谁?真相?伤口?女儿?)不过有可能,就像我们了解的丽萨一样,她将来不会和任何人相似的。
这我看到了,丽萨脸色苍白地说。我现在已经受到了培养,她忍气吞声地说,我可以对此发表我的看法。在这个职位上,我超然于事件之上,可以插手其间!我在这里已经看到了我还不知道的事情(我将会知晓的)。在我的丈夫身上,我始终感受到了某些东西,那样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一些禽兽不如的东西。我现在看到我怀里抱的是什么。我现在从噩梦里醒过来了。一头蠢驴。我爱的是一头蠢驴。我抓住他不放。我使劲地抠进他瘦弱的毛皮里。他却竖起耳朵聆听着从上面来的声音。为了挣钱,他任人折磨。他出卖自己的毛皮。他从我的手里逃走了。一切都反其道而行之。他的主子骑着他穿过柏林中心,就像耶稣前往耶路撒冷一样。我守住不放。我守着我的丈夫,尽管作家把这事归罪于他。他无力抗拒,这个可怜的畜生。想了又想,思绪万千,无法忍受下去,而脑袋里装着最美好的东西。我听到他说人话。他为真相作证,就像母驴对巴兰[8]一样。这就是爱情的乳汁。它滴进我的眼睛里。它在字里行间里生长。越过边缘。哪儿一切保持沉默,他却在那儿无所不说。我扶着他的驴脑袋,整个书里最有价值的部分,亲吻他暴躁的驴嘴,他的大驴嘴。脸面上尽是瘊子。与此同时,我浑身颤抖。丈夫和怪物,同为一体。作家是个谜。我弄不明白他。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守着我的丈夫,我对他好。我必须这样,我能看到是这样!我整个人都是这样。
可是,如果我知道了我会知道的事情,那我该怎么办呢?
当主子长途行驶中平躺在座位上做出总结时,便不得不告诉自己,他一次次特别的努力都停留在没有什么特别的结果上。在丽萨那里,是的,他实现了某些东西——可是,和一个人共同达到目的,这帮了他的忙吗?他没有责任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行为,却越发毫不妥协地渴望有个说法。他数个钟头之久坐在这些内在的集会上,许许多多说空话的人之一,他们借故工作,借故容不得闲情逸致的公务为自己开脱。这家伙不让人去思考。他却不能这样大声说出来。那是一次内部讨论,他退缩在角落里,躲在中央机关报的背后,一个地下工作者。这关系到最高层的问题。仆人马不停蹄地穿梭在比勒菲尔德与哈勒之间的长途公路上,自然被排除在辩论之外。我们的人还没有到达这样的地步。
然而,他的内心继续在思考着,仆人试图得出最终的判断。他足以久久地问自己,他现在为谁开车呢。他为此没有获得报酬。可是这种情况会改变的。这是黑暗的一章……我没有看透它,我至少没有理解它。我情愿描写它。有可能,仆人的苦思冥想和对主子特立独行的思考得到了支持。这可能成了本书某些读者的事情。主子发生了什么,估计和社会利益息息相关,人们要弄个一清二楚。这符合仆人的利益,一个每况愈下的人,已经没有了额外收入。他看到自己待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反正过着一种阴暗的日子。再多我就不能对他要寻求的好处说什么了。一些纯粹的估计,道德主义,市民文学。这令我作呕。主子高兴地注意到小小的变化。他只是在后视镜里感受到它,这样一个逝去的、蜷缩到一旁的目光。(这目光在写下来以后常常——躲避——和我不期而遇;这些人高兴地望着未来,却彼此不屑一顾。)主子惬意地领受这目光,以无与伦比和无拘无束的自信回敬它……也许他们就这样彼此忍受着。可以确信的是,最近,主子喝咖啡,而仆人喝啤酒。仆人喝白酒,仆人喝烈酒。可以确信的是,被容忍,受到指责,在梅尔塞堡受到训斥,却不得不容忍。就这样,他们继续驶往罗伊娜。他更不自信,无所顾忌。可是,正像途中心照不宣暗示的:前进。
主子:关键问题是维护和平。
(他们正行驶在从索那贝格到贺林多夫的路上。一个被撕裂的夜晚。)
仆人:(模糊地)正因为如此,军备才这样重要。
主子:你有问题吧。
仆人:没有,因为有这个关键问题,其他问题都无关紧要了。比如生活条件、印度的饥荒、阿拉斯加的自由和马尔代夫群岛的信息等问题。还有剧院、学生膳食、养老院、民主和撒哈拉的灌溉等。
主子:按照顺序解决吧……
(他干脆就接受了二人机构的领导。)
仆人:是的。伟大的十月是以这个关于和平的政令开始的。列宁心想,人们可以买来和平。一个共产主义思想。人们没有料到,和平年复一年地昂贵起来了。它吞噬着进步,彻底无视于富裕。一种社会主义,人们给它提出一个如此古老的问题,比如确保和平问题,看上去就好古老,可是它真的与纯粹的古老问题息息相关。它可以忘记自己最原始的目标,哪怕资本主义持续地意识到它的存在。要是我可以让人回忆起那些最原始的目标多好啊。
主子:等一等,我们还处在和平之中。
仆人:有这样的观点:我们获得了和平。可是,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
主子:生存。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在这期间,他们首先心存感激地想到同样的东西,可是逐渐又是某些不同的东西。
主子:我们要牢牢地抓住它。
仆人:就像它的存在。依靠武力。冒着危险——
主子:为了应对危险!
仆人:这可是你说的。我最近碰到了一个工业领域的领导。他似乎会被算作和平主义者之一,轻工业化学,化学带来面包、富裕和美好。他在一个欢乐的人群里声明,说话声音高亢,面对妩媚的女士,他有能力在二十四小时内把他的企业转换到战争状态。他因此负责地说道,他毫不客气。这是一个话题,他一说起来头头是道,在全体职工面前赢得了人气。他真的乐观向上。他说得让大家必然精神抖擞。我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么多的风趣。我们差点成了朋友。没有太多的缺憾,也许是一场战争——
主子:你的意思是,人们也可以说战争来,战争就会来。
仆人:一个接受了美国总统角色的演员恐怕会如愿以偿。他有这样的口气。他领会一些古老血腥的东西,爷爷的电影。而首先是:他不会别的。人们迄今真的鲜有激情,说到底只有爱情或者战争。无论在哪儿,这一个达不到,那一个就会吸引住他们,这正好符合他们的可能性。这位总统说,他需要巡航导弹。这样会让人深入地观察。如今大量隐藏在树林里的中程导弹看样子和神奇的鸡巴一样,这可能不会是偶然吧。我理解那些不怀恶意胡说八道的战争反对者的口号:你们与这位总统性交吧。这可能会对他有好处,可是人们却并不拿它当真。人们让他去专心处理他的问题,并且从事各自的工作。他又希望得到让他满意的同盟者。(尖刻地)现在好在我们陪着一起玩,就像一些感兴趣的、有同情心的、也跟着干的伙伴,理想的对手——
主子:(这种说教脱离他的意愿,他喊道)好什么?必然如此!
仆人:了不起。
主子:是的,毫无疑问,我们的努力——
是的,毫无疑问,我说,谁比我们对和平更加感兴趣呢?谁的努力是针对遏制战争危险的呢?努力,它们当然是最极端的。
仆人:一点没错。必须在世界范围扩军备战换来和平。这样一来,和平就会永恒。每次核武器试验毕竟会引起基因组织不可修复的种种变化,施滕贝克让我们几乎明白了这个道理。确保和平的热情必须拿出不可磨灭的成就来。当伊马努埃尔·康德1795年在他《论永恒的和平》的草稿前言中引用一位荷兰饭店老板招牌——上面画着一座公墓——上的同名标题时,他已经预见到人类今天思维的本质。然而,就这一点而言,当今著书立说的人则提出要求,尽管实践政治家以高度的自命不凡看不起理论政治家,视之为抱着不切实际的空洞思想不会给国家带来危险的人,因为这个国家必然以经验原则为出发点,但是你可以一如既往地让他们想说什么就去说吧,而精通世事的政治家也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然而,这样的政治家在世界范围冲突的情况下不必前后一致地行动。在为了幸运地活下来而冒险的看法背后,他们必须预感到会给人类带来的危险。
主子似乎忍受不了这些专家华而不实的语言。
主子:继续发言。
仆人保持沉默;可是另一些人要求发言:
您能听懂我的话吗,阿尔登纳先生?(瓦尔特·乌布利希)
你们是现实主义者,渴望那不可能的东西!
要刺激的爱抚,不要潘兴[9]。
同志们,我们不能让忍耐牵着鼻子走。(罗萨娜·罗桑达)
奖章乃谋杀。
我们将会把真理告诉人民。(弗拉基米尔·列宁)
真理可想而知,可是在它与我们之间隔着五千年历史。(出生于奥登瓦尔德的迪特·杜穆,他不客气地补充道:)真理的故乡是信任。
要做爱,不做战。(民间箴言)
我们将来会是被人提起的先锋吗?在我们之后可能会提到成千上万别的比您和我做得更好的人吗?(宿命论者雅克,他没有确切地保存过他的文本)
砍断讲台!
古德语、中古德语和哥特语/
专业白痴,缺少性爱。
幻想替代权力!(失踪的法国人)
权力就在大街上。
世界上没有人能够阻挡共产主义者的胜利,只要共产主义者自己不阻挡它。(米夏尔·沙特罗夫)
我再也不理解这个世界了。(麦斯特·安东)
一切皆有可能。(“当今著书立说的人”)
革命,我爱你。
准备着,随时准备着。(小孩箴言)
主子:现在结束吧……还有别的问题吗?
仆人:(立刻)为什么一根草芽能够穿透五厘米厚的柏油顶盖?冬天的种子在零下20度时是怎样维持水循环的?为什么大自然在其造物上,比如管状骨,采用最小限度的材料就足够了?为什么室内植物会对走进大门的客人情绪产生反应呢?为什么一只烧伤的手在电磁振荡场里比采用烧伤膏治疗恢复得更快?我们什么时候学习有意识地控制我们的身体过程,所有的器官?为什么当你有爱时头痛能够消失?你为什么爱,或者为什么不爱?(主子洗耳恭听。)是什么东西阻止和挡住我们的交流潜能,并且强加给我们一种道德?怎样才会让生存的过程变成生存的兴趣?我们怎样从务实的人走向可能的人?
我不知道,在世界范围争执中,什么东西停滞了,什么东西被抹去了,什么东西比我们盲目的热情活得更长久。现在要说起我们的人民,即使他们也被称之为仆人和主子,只要他们攀爬灌木丛,开启钢铁升降活门,都要求一种让人神经受不了的现实主义,一种更加坚定的现实主义,一种有意图的现实主义。他们从别墅后面台阶走下去,没有人看到;他们的妻子一无所知,可是恐怕会看到这个消息。事情一清二楚,这些措施无法阻挡破坏建筑物,在民众中产生损失。主子却不许耽误在他的二人机构中传授必要的基础知识。日本城市的民众和“福龙”岛上的渔民万万不曾料到。我们从中得出教训,就像在报告材料里所说的。主子已经限制了公差旅行,并且表明停止休假;现在有必要确保领导的工作能力,也就是他的,达到百分之八十水平。当然,所有投下阴影的对象(矮墙、树墩、浓密潮湿的树林、山丘,还有屋顶),只要它们及时被派上用场,就会提供保护。然而,最合适不过的是,与他的具体形象无关,他数星期之久下班后就在这地产下面工作——可是我们不用去谈这事,这跟我们毫不相干。上面长起草,主子妻子现在毫无所知地割掉了。这无非是一种练习,一种应对紧急情况的风格练习。(紧急情况恐怕就是一部小说:习以为常的灾难。)现实主义所谋划的东西立刻就在一个细节上变得清晰可见:当仆人把一扇扇厚实的门从里面关闭起来时,他已经感受到要拉屎的欲望;然而,在被毒化的领域里是不允许随地大小便的,所以,他现在和接下来都得强忍住。他强作的神色已经有些偷偷摸摸的样子,他缩成一团的身子显得鬼鬼祟祟的,一次唯一的示意,隐藏在字里行间里——人们视而不见。前来参与的人发现房间已经准备妥当,物质和供给得以保证。主子表扬了助手。他用明显诚恳的口气、以精心构思的指示介绍他。这些指示涉及他们提高了的主动性。必须建立一种亲密无间、十分信任和志同道合的关系。尽管这话始终被挂在嘴上,可是它好新鲜。一股惬意的感觉油然袭上仆人的心头。他不是在列席一个形式上的指导会,人家真的说的就是他。主子把他挂在嘴上。正确的、适合于各种形势的行为,这人接着说,常常关系到生与死。常常这个词让仆人深受感动,不知什么东西(直接的侵袭?)令他毛骨悚然。主子发现了,仆人的衣服没有系紧,放射物质恐怕会从纤细的脖子里钻进去。大家可以保护自己,他说。可是,人人都必须知道怎样保护!在脱去可能被毒化的长袍以后,必须通过使用沐浴设备,对全身进行十分彻底的清洗。主子先是让人用洗手刷子刷刷后背,刷刷长满苔藓的肩膀,然后——他多次把两只伸开的手从后面向下指着要求——是屁股和大腿后面,自己草草地洗了洗身子前面,然而好像不是特别看重对自己的保护。也就是说,他迅速地抓起刷子,要把朋友刷得干干净净,开始在脖子上估计放射物质进入的地方,有条不紊地绕着乳头和肚脐眼,顺着平平的肚皮向下,直到阴毛稀稀拉拉的阴部。在这里,他说,活性危险最大。然后,他立刻拿起浴巾,仿佛这真的关系到抢救一个生命,用高级玫瑰香皂把这个参加者从黄色皱褶的额头到脚趾上抹了个遍,让他浸入几天来就注满水的浴缸里,再次给他全身打上香皂沫,第三次擦洗特别受到伤害的部位,惊讶无辜的脸庞、腹股沟、生殖器、显然抽搐起来的、主子小心翼翼地打开的拳头和——与此同时,仆人要大大地分开腿,弯着身子——屁股缝,并且第四次在这里擦了擦:而每一次,我们真的知道,仆人都情不自禁地收紧屁股蛋。(不然的话,现在恐怕真的会有一抹受宠若惊的微笑掠过他明光闪闪的面部,让人回想起东方之子的惊讶,因为他们在经历了漫长的冰期以后看到自我批评在绽放。)主子拿着黄白相间的长毛浴巾急忙迎向这个累垮的朋友,感到无比惬意,满怀胜利地喘息着,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去活化,他边说便指着仆人告急的鸡巴,没有起到作用。他们穿上一些浅色宽松的、尽可能遮盖住所有身体部位的衣服,蹲在地上,因为这样一来,只有一部分放射线才会波及他身上。仆人觉得有些晕头转向,可是他好像并不完全信服这些措施的生存意义。主子的脸色红红的,轮廓模糊不清,他解释说。这里关键并不在于一个个细节,而更多在于有的放矢地形成一些无比重要的原则,在于除了国家方面的一切努力外,每个独立的公民的配合……他抓着他,参加进一步的培训活动,并且积极地共同参与其中。仆人终于想退出来,却成为主子信任的对象。他把括约肌绷在一起,并且似乎有意识地将它拉得紧紧的。割草机在上面隆隆响。主子用纱布条包住仆人的嘴巴和鼻子。与此同时,他遭受着强光的照射、粉尘柱的危险和将他推向这个朋友的冲击波的冲击!(我看这个报告依然写得太空洞,太轻信,显得有更多的保留。)让人可以确信无疑明确无误地说什么呢?他们久久地待在下面;有必要:时间越长越好。然而,当仆人由于大便紧迫而分散了对练习的严肃态度时,主子显然越发严厉了。他受到侵害,被活化,患上病,瞪着棕色、水灵、清澈、充满喜悦的圆眼睛,呆呆地看着这个战友,并且在危险中拥抱住他。这是绝望的自救……他要保护自己免遭毁灭,保护他的机构免遭毁灭。他热爱这个机构……这家伙应该明白。仆人理解吗?这个又黑又皱又小又瘦的畜生,他只考虑自己,他吼叫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主子摇了摇他,将他拉到——(要是有意图的现实主义不会严厉禁止任何个人的手稿,恐怕一切东西本身都是可以描写的。我不得不保留复核报告人的风格形式。)主子举起公文包,遮挡在参加人的脑袋上,为了使他免遭散落物体的伤害。他用宽阔的胸膛为他挡住了残余射线,亲自检查食品,啤酒,然后才把酒瓶递给仆人。临近午夜时分,他独自对辐射成月白色的草地进行侦查。当这位战友第二天怒气冲冲臭气熏天时,他会意地嗤之以鼻。他不顾任何指责保护他。他帮助他找到一种看法,赢得明白——一些工作,他平时做起来时一反所有的表象,要让仆人来帮助自己。向来都是主子,他们的地位必须从内部得到巩固,他们需要信任——现在颠倒过来了,他要帮助这个粪便弄得满身的人。然而,他感受到了从来有过的自信,不是因为钢筋混凝土,而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找到了正确的、持久的、新型的形式,并且能够在其中永远存在下去。在这种形式中,他们不可避免的相处非但不会侵蚀它,反而会使之更加牢固。通过这种——有些人说:虚情假意的——有意识的、舍己为人的态度,赢得他们夸张的友谊。第三天夜里,当他们带着保护面罩,已经在露天里敢于停留一阵子时,主子让他的同伴在一道低矮的土堤后隐蔽起来,横卧下,两脚朝着核辐射方向,并且趴在——又是夸张行动——他身上,用他的整个身躯掩护他,搂抱住他,使他感到安全和温暖——
我们忘记这事吧。况且他们也很快就分开了。这些句子马马虎虎地写在纸上。我坐在那里比平日更加马虎,下颌伸向前,目光镇定地游移在这两个人之间。我一动不动。然而在这个时刻,他们觉得一个没有身体的影子降落在他们之间,无声无息地插手其间,描写的严寒,毫不留情。因为我什么都弄不明白,我写了又写。我弄不清背后的原因!这是什么样的渴望呢,我问道,多么疯狂的热望呢?我为我的人物感到羞愧,因为他们噘起嘴唇,仿佛他们必然会奄奄一息似的。多么反常的行为,而我却热衷于去关注它?敦实的和瘦弱的颤颤抖抖地坐在白色的草地上。无情印刷的文字,无情活跃的句子,它们的射线透过一切对象,无情的读者。正如我的朋友F.推荐的,要是他们进了蒸汽浴室多好啊!在那里,在翻滚的气雾中,幻想和欢心也在翻腾;在那里,一切都属于人民。他们却在这儿,他们厮守在这儿。他们彼此惺惺相惜。完蛋了。
悄悄地,在这本书结束的时候,丽萨的发展又展现出新的一章,在罗图姆大街里却受到了密切的关注。在发展过程中,她背靠橱柜站在那里,肩膀僵直地耷拉着,双手抓在身后的木板上。嗐,简直太不像话,我现在才看到了你的本来面目。仆人不知所措,诧异地从衣柜里拿出自己不可缺少的衣物,有裤子、内裤和衬衫,把它们扛到楼下的车里。他躲开丽萨毫不掩饰的目光,与主子擦肩而过。跟这样的丈夫过日子,我简直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附近的居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瘦小的、备受折磨的司机两腿变软了。他每拿一捆东西就一头扎进车里,把蜡黄苍白的脸埋在里面。然后又迈着沉重的脚步上楼去,丽萨在厨房里振作起来了。这样的事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就为那一点钱。我可没有让你这样干。他十分缓慢地把鞋子、领带和帽子抱在干瘦的手臂里。他把丽萨稍稍推向一旁,要从柜子里拿出刀叉来。一个开瓶起子。她光着脚把一个啤酒瓶踢倒在地,踢向他。简直就不是人,居然出卖自己的孩子!他帮她捡起瓶子。一个酒鬼,干了些啥事。他不是父亲,这样倒好。我们就把这个位子让给更称职的父亲吧。他视若无睹地朝着主子冷笑,拿着衣服转身走出去,回味着丽萨的话,又置之于脑后。这一切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连一点人样都没有。你就这样继续下去吧。他啪嗒一声撞在楼梯间的墙上,胸口颤抖,顺着斑驳陆离的墙体走下去。又一次上楼来到木门前,望着亲切黄色的玻璃,望着红色罂粟。我不需要他!这又怪谁呢。他在门铃牌上擦伤了额头。仆人。站在楼道里的主子望着一个个空荡荡的相框。他不赞成丽萨采取这样的行动。职业、地位、孩子——没有丈夫,她打算怎样来应对呢?你不得不又操心了,谢天谢地。她跪下来。他激动地喘息着。一个个空荡荡的旧相框,一如既往。不曾有过在这里搞画展的打算。这不过是令人诧异的心血来潮而已。这里不曾有过任何计划……这里一切皆有可能。他现在问道,在这个令人迷茫的日子里,他不得不问道:她心里是怎样想的呢?想着那面墙!——想着那些相片?——想着那些相框。——她沉默不语。这赋予她某些东西。她始终在其中看到了一堆相片,不是一张,也不是同一张:许多张。她现在什么都再也看不到了。就像被刮掉了一样,一片白茫茫,一片绝望。
丽萨:(让人感到诧异地)滚开,你也是一丘之貉。少让我看到你。
罗图姆大街附近的人看到两个一声不吭、面色苍白的男人耷拉着脑袋上了那辆实用的黑色轿车,在弹簧床、汽油箱和半箱啤酒之间寻找着位子,越过棺材铺和宣传材料出版社,绝望而缓慢地驶入勋豪斯大街。他们看到丽萨透过窗户张望,一副唐突无理的神色,急急忙忙地撞上窗子,要赶在泪水流出来之前,细小的泪水,正在往下流,远远地流过脸颊,流过紧紧咬住的嘴巴。我走到她身后——这源于我的写作方式、纠缠不休的方式、充满希望的方式——,可是并没有碰她,只是心想着:我又要把她弄到手。我考虑怎么个弄法。我不会把她拱手让人的。不会这样,我们要长相厮守——啊呵,一派胡言,你呀,她说道。别管我。我没有什么期待。我已经这样活够了。(泪水夺眶而出。)
你可以尽情地享受生活,我说。
她没有听。她从摇篮里抱起孩子喂奶。当她看着孩子时,便收紧了嘴唇,并且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打开电视。泪水流淌着。我抚摸着她的脑袋,她闷闷不乐地摇了摇。她有她的想法,不用我来关心。我是第三个感到诧异的人。然而,每当我听到罗图姆大街的人们说起时,我倒很高兴——不管他们怎样认为,那是我们还能够获悉到的唯一信息:她活着。
在另一个日子里,仆人在黑色的房车里说:的确值得赞赏的是,为那些足够广泛谈论事业的广告牌,人们一再能够找到一个个说法。
主子:这就是事情的关键所在,因为话是给大家说的。
仆人:大家,一点没错,比如说,这一个决定,或者,另一种情况:挣得比另一个多,能够做出更多的成绩,出类拔萃。这样一来,必然会引申出一个概念来,问题就归于其中,因此会变得可以接受——
主子:仆人和主子。
仆人:噢,不,人们谈论着民众千差万别的消费习惯,这没错。这令人激动地正确和现实,必须承认这一点。现在只有以科学的态度继续进行下去,指向有区别的需求发展,才会出现令人信服的指引,这就是进步。
主子憎恨争论,不管它们有多么必要;他似乎把争论就不放在心上。
仆人:这里说的是发展,是需求,是区别,这是一个始终可以接受的词语——谁会想到,一种不公正的状态会得以保留?只是别再从中滋生出什么问题来。
主子:你瞧瞧,我们的国内消费品贸易——
仆人:有些人说,一个致力于把美妙的词句挂在荒芜的门面上的社会是可疑的。可是,关键在于文本。一些有关悬而未决的问题的表达适合于这样的墙壁,比如社会主义必胜,可是怎样必胜呢?从这种意义上说,我认为住在罗图姆大街上的人羞于在五月一日把红旗挂在窗前就是目光短浅。他们认为这是一个耻辱,可是却全然忘记了,挂旗是为了斗争。他们借故斗争已成定局,并没有波及罗图姆大街来为自己开脱。
主子:一群堕落的人……
仆人:当然,这是对每个上层观点的无理要求。他们只想自己,而不考虑,一个思想是可以被引向胜利的!现在看来恰恰是思想的一个错误,因为它要求道德,和以前的思想没有两样。人们不是装模作样,就是装病,或者在地铁里不买票,也不管多么便宜;他们认为废除买票才叫便宜。这样一来,他们不用考虑什么道德了,因为那样毕竟会对道德有更多的要求。无论对特殊阶层还是物资供应来说都是如此。以前只存在他们必须生吞活剥的必然性,现在又加上了对它的认识。他们看样子吃得太饱了。没有什么东西会比太多的认识更耗费精力,因为人们不再会愚蠢地说瞎话,可以自愿发表自己的看法。
主子:那么他们应该会说话才是。
仆人:是的,你能做到……你能。可是我……我一再失语。我想不起来说什么。
我发现了,主子说。蠢家伙!开走吧。
去哪儿?
嗯,前进……一往直前。
他们继续行进着。可是,在这个作品里,我不可能这样继续行驶。我不得不承认,我们,也就是仆人、我和负有责任的读者,抱着我们的思考,没有胜任我们的使命,或者秘密的使命,或者超越了,或者在字里行间里,收紧屁股蛋四处忙来忙去……(在这样的练习时,在可疑的地区里)。特别因为不再只是研究主子的情况,也包括仆人,可能也少不了我:我写它,我不理解它;而你们也跟着这样做……我们怎样会忍受这事呢?这将会引人注目,这将会给人提出问题的理由。那么,我就替你们来回答,你们也跟着:
好吧,那当然,为了社会利益。
那你只管继续这样做吧,我多重含义的读者说。
可是,我不往下写了。我开着车,我自己的车夫,去德累斯顿朗读,要让我的读者确信。我坐在家乡的天空下,坐在半圆舞台前面的大公园里。天黑了。我朗读着最危险的作品:爱情故事;温暖的夜晚,鸦雀无声的听众诱使我说起这个颠覆性的话题。从一片片草地上,从一条条宽阔的道路上,飘来一股令人陶醉的馨香。一棵棵参天大树矗立在那里,生命在绽放,在这里,伸出了一个个器官。这座城一片寂静,只有一种喘息声,一种无意识的哒哒声从富塞克广场或者从斯特里森的工厂里传过来。我几乎不听我的声音,我听见空气里在沙沙作响。我没有看着黑压压的、我要与之建立兄弟情谊的人群。(这可能吗?我们彼此?他们,明天又有工作压在身上——而我觉得工作是一种乐趣。我觉得它是一种惬意,正如所说的。我怀着内疚之感望着这群人。我行为反常,我的老师说:让奢华成为职业。我们彼此可以相爱吗?)我接着说下去,没有恐惧,也没有希望。我用含糊不清单调无聊的声音朗读着。我一如既往地说下去,为了生存。
讨论开始了。我依然坐在灯光下,他们在暗处。我用麦克风回答问题。他们不得不尴尬地吼叫起来。我从草地上拿起两盏高功率探照灯的一盏,把它转向听众,为了看清他们。可是又高傲地坐在讲台上,坐在万丈深渊上。一个不平等的环境,我们允许自行离去。可就在这时,他们围站在桌前,我站起来。于是,我们彼此可以窃窃私语。这时,我第一眼就看到紧靠我面前第二排座位里一个年轻女子,身材不高,一顶友好的圆脑袋,淡黄色的头发紧紧地盘在头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她什么都没有问。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当我没有理她而去面对一个专家的问题时亦是如此,就像主子在仆人的车里一样。就像主子一样,在仆人的车里透过车窗,目光尾随着一个女子。我气喘吁吁。我胡说八道。汗水从面具里流出来。过了好长时间以后,我身子又转来转去,发现在运动中有一颗脑袋迅速地从我的躯干里冒出来,神色十分轻松,兴高采烈,那不引人注意的手臂就像一个自信的拳击手的手臂一样开始晃动,我的嘴巴,一个神经错乱的海蜇陷入漩涡中。我回答问题相应变得粗鲁、眩晕和枯燥。这个兴高采烈的家伙走进我的整个身体里,在其中打起秋千,树枝随着飞来飞去。我无法解释怎么回事,我应该传递什么呢?我把握着自己的命运。可是我在这里拥有什么呢?在内心最深处,我为之负有责任吗?有什么东西要从中迸发出来,进入怎样的讨论。我没有时间审视自己;我只是皱了皱眉头,像一个被驾车超越的领导一样。我恨不得拥抱住我,这个不小心的司机,这头被烧焦的下流胚!这女子观察着我的变化,并没有感到吃惊。她好像理解我不理解的一切……我描写的一切。当谈话拖延下去时,探照灯熄灭了,又打开了,又黑灯了,我们站在漆黑里;这里有太多的共谋。我们起程了,那个友好的身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不是我似乎喊叫过,发出过挣扎的呼噜,我只是喘着气挺过来。我真的径直跑上条条直道,可以说一往直前。可是我感到浑身发烧。我刚刚才站起来停止了写作。可是,我再也无法坐下去。我知道我病了。我现在写不下去了。我感到羞愧,同事们。我骨子深处都是邪恶的。我不理解我……我坐到车里,我自己的司机。他命令自己,让自己思考。我透过车窗,一声不吭地盯着那个陌生人的背影。
[1]这两个词在德语中同音。
[2]夏尔丹(Chardin,Jean-Baptiste-Simeón,1699—1779),法国画家。
[3]格兴(Georg Joachim Göschen,1752—1828),歌德时代的出版家。
[4]上塔特拉山(die Hohe Tatra),位于波兰和斯洛伐克境内的山。在这里成为描写男欢女爱的象征。
[5]火刑,中世纪天主教会对异端邪说者实施的刑罚。
[6]在这里,主子随口就把Organisation(组织)这个形式相近的词说成了Orgasination(性欲高潮)。
[7]指的是古日耳曼谢鲁斯克部落首领阿米尼乌斯(Armin),后来历史上被称之为赫尔曼(Hermann)。公元9年,赫尔曼用计将罗马将军瓦鲁斯(Varus)率领的两万人马引入现条顿堡森林山,几乎予以全歼。此后,罗马人丧失了在莱茵河以东的所有属地。
[8]巴兰(Balamms),基督教《圣经》中的先知,被派去诅咒以色列人,在遭到自己所骑驴子责备后,转而祝福了以色列人。
[9]潘兴(Pershing,1860—1948)美国将军,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指挥在欧洲的美国远征军,战后升为五星上将,任陆军参谋长。潘兴Ⅱ导弹是美国研制的中程导弹,1974年开始研制,1985年装备部队,主要用于打击原华沙条约国家的战略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