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巴伐利亚国王的情谊成就了兰克学派
兰克与威廉四世有君臣情谊。兰克仰慕着推动历史的政治家,威廉四世也欣赏这位保守忠诚历史学家的智慧。但是君主与学者之间有明显的分际,他们没有书信往来的讨论。相对的,兰克与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连二世(MaximilianⅡ,1811—1864)之间的互动呈现更多温暖。(159)在九十岁时的自述里,兰克花了很大的篇幅回忆他们的交往以及马克西米连国王给他的恩宠。在生命渐渐走向尽头时,他对马克西米连二世的怀念最为深刻。确实如此,在与马克西米连国王的交往中,兰克绽放出许多生命的火花。
1848年法兰克福市德意志议会立宪建国行动失败之后,德意志境内以普鲁士与奥地利为首的对立局势益发激烈。马克西米连国王的立场是建设巴伐利亚王国成为德意志境内的第三势力。巴伐利亚在他心目中可以在学术与艺术科学上成为德意志的鳌首,作为两强之间的桥梁借以缓和普奥对立。(160)巴伐利亚作为德意志境内的大邦,他有追求这目标的客观条件。同时马克西米连个人生长在邻近奥地利的天主教文化中,但他也接受新教地区的教育,在柏林上兰克、饶莫尔、黑格尔、谢林的课。1842年娶威廉四世的表妹普鲁士公主玛莉(Marie von Preussen)为妻。主观上他也具有承担缓和南方天主教势力与北方新教普鲁士对立的条件。兰克的政治理念与马克西米连国王相吻合,他效忠普鲁士,反对德意志统一建国中失去普鲁士特质,担心普鲁士国王失去王权。他也认为巴伐利亚王国成为独立于普奥之外的第三势力应该是德意志境内政治发展的方向。
1853年马克西米连国王透过身边兰克的学生表达邀聘兰克之意。(161)马克西米连国王希望将兰克从普鲁士首府柏林挖角到巴伐利亚王国的慕尼黑。这邀聘显然出自国王对巴伐利亚王国在整体德意志境内发展的考量。兰克无意离开柏林,因为普鲁士国王恩宠他,学术与艺术功勋奖颁发给他,同时内阁中有许多友人,而妻子的瘫痪病情也不利于他转换生活环境。在马克西米连国王再度邀请兰克到慕尼黑大学担任客座教授一学期失败之后,兰克答应给国王做一段私人讲座。
1854年9月25日—10月13日兰克应邀前往阿尔卑斯山中的贝希特斯嘎腾(Berchtesgaden)王宫作为期十九天的私人授课活动。兰克给国王做了十九次讲座,并于每次课后进行讨论。这次邀请弥补了马克西米连二世无法将兰克“挖角”到慕尼黑大学的遗憾。这个特殊的山中讲座从学术史的角度而言有两个重大意义。第一,十九天的讲座让兰克在思绪上贯穿了此前一生的著作,表达他对欧洲历史发展的整体看法,帮他整理了之后世界史写作的构想。同时,十九天里的自由论述与讨论也让他讲出了许多他平日几乎不提的历史理论与概念。我们可以说,兰克历史理论的精华都在讲座里。(162)第二,马克西米连国王意图打造巴伐利亚王国成为一个德意志境内学术与艺术重镇的构想,在他与兰克山中相处中找到了入手之处——成立一个涵盖全德意志历史研究的舵手机构。四年之后,1858年在巴伐利亚科学院下正式成立了近代史学史上影响巨大的历史委员会(Historische Kommission)。(163)1866年巴伐利亚在普奥战争中加入奥方,兰克感怀地说,与马克西米连二世合作创建历史委员会是在他们共同的政治理念大框架下展开的。(164)下文中我们依序先根据山中讲座进一步了解兰克史学思想,然后从历史委员会的成立与工作了解兰克研究取向的散播与稳固。
《历史上的各个时代》呼应兰克一生的著作
兰克前往贝希特斯嘎腾王宫,没有携带书籍、资料。在自由演说的状况下,他抒发了许多对历史的看法。超级速记员克服兰克萨克森方言口音的困难,甚至在散步时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后方,记下了十九次讲座的内容以及他们的讨论。(165)速记稿于当年底誊写成文字稿,兰克于次年6月收到这份文字稿。1889年首度以《历史上的各个时代》(Über die Epochen der neueren Geschichte,简称《各个时代》)名称刊行。(166)这本小书是了解兰克对欧洲史、世界史或历史概念最好的资料。一般认为《各个时代》、《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1494—1514》的“导论”以及为《政治历史杂志》撰写的《列强》三篇文章构成一个整体。它们前后呼应相互契合,是兰克整个作品的摘要。
《各个时代》一方面与成名作《罗曼与日耳曼族群史1494—1514》“导论”所涵盖的中古时代末期精神相呼应,强调欧洲族群共同经历大迁徙、接受基督教、十字军东征,形成了他们的一体性。另一方面,《各个时代》中有两讲讲述宗教改革之后,欧洲国家如何脱离中世纪,形成近代英、法、奥、俄以及普鲁士五个强国并列的局势,它与《列强》的论述相呼应。经历1848年革命,让他在处理欧洲近代各个强国时,显然更强烈地描绘每个国家的个体性。每一个强权从宗教改革运动中撷取不同的宗教精神,建构不同的教会与国家的关系。而且,兰克在1848年革命后也接受“人民主权”是欧洲历史中重要现象,这是他在写《列强》时期还没有接受的。它在不同强权中带动不同的趋势,塑造各个强权的独特性。以个体性(Individualität)原则观察历史现象,在《各个时代》中变得更为明显。
正如1835年的《列强》预告了之后《宗教改革时代德意志史》、《普鲁士史》、《法国史》及《英国史》等巨作的基本构想;《各个时代》也透露了他之后《世界史》的写作架构,他对世界史的基本想法都浓缩地呈现在《各个时代》中。它从中亚古代文明开始讲起,经过希腊罗马时代、欧洲的教皇国与神圣罗马帝国,到宗教改革及近代美国独立与法国大革命。演讲时因为兰克不像写作时受引述史料的羁绊,他自由地展开思绪,呈现许多极为清晰的论点。更重要的是,兰克在这里做了罕见的历史思想自我陈述,世界史的观点与史学理论相关的思想相互印证,这是《各个时代》的特殊价值。
“主导理念”概念对人神不敬
针对马克西米连国王提出黑格尔学派所使用的“主导理念”(die leitenden Ideen)概念,兰克在讲座中清晰地解释他在历史研究中使用“趋势”(Tendenzen)。兰克知道国王在柏林上过黑格尔以及接任黑格尔教席的谢林(Friedrich Schelling,1775—1854)的课,了解他们世界史哲学的概念。(167)
正因为兰克知道国王在两位历史哲学老师与他之间存在迷惑,而国王也知道兰克与黑格尔学派的不合。因此讲座一开始情势就非常明朗:国王开门见山提出历史哲学概念,而兰克果决地用史学的概念“趋势”回复。兰克强调历史研究是根据史实把不同时期不同民族的“趋势”叙述出来。哲学的观点,正好相反,它把历史玄思为一个有命定方向的理想过程,整个世界史里一个主导理念贯穿着全体人类的过去,史实只有从属的角色。兰克在讲座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讲清楚历史哲学使用的概念“主导理念”“进步”与他所追求的真实历史断然不兼容。国王的提问造就了兰克一生作品中独一无二对历史学概念加以阐释的契机。
兰克从基督教信仰与对神的信念出发,驳斥长年与他敌对、纠缠的玄思历史哲学。他在第一讲简洁地说,如果把历史过程视为一个主导理念在人类各地、各时代逐渐展现的进步过程;而在这过程里所发生的一切事,包括人的感情、痛苦、欺诈都是为了实现这个理念而向前迈进。不管这个“主导理念”指的是“自由”“理性”或是“世界精神”,这样的论述都是把历史中的人物都当成“幻影或幽灵”。兰克说:“诸如此类学说,它们是建立在对上帝和人类绝对藐视的看法之上。”兰克在这里直指黑格尔学派之名。兰克断言历史过程里没有一个独具生命力的“世界精神”,把一个时代带向另一个更高阶的时代。当时在唯心主义笼罩学界状况下,不同学者都使用理念这个词,包括兰克所承续的威廉·洪堡。但是,“主导理念”这个词几乎被黑格尔学派所独占。针对这现象,兰克不得不针对它,赋予它新的内涵,并且尽量避免使用“理念”这个让人联想到“世界精神”的词。他口气坚决、毫无妥协地对国王说:“‘主导理念’这个词,除了把它视为每个世代中领衔的那些趋势,我别无他解。”(168)兰克面对“主导理念”这个词的方式是,掏空它其中玄思哲学的成分,并赋予它有根据的史实,将它转化为历史趋势的概念。(169)
复数的“趋势”代表兰克历史研究丰富的论点
“趋势”这个词,兰克一直以复数形式Tendenzen使用,而不是单数Tendenz。黑格尔把世界历史视为一个单一过程,把“历史”单数化。兰克在这里使用复数概念,正是从根本上强调回复到史实上,与黑格尔对立起来。这些趋势都是基于历史事实,根据史料,它们不是论述的对象,不是理论的填充物而是要被描述的。他说“这些趋势只能从史料中被描写出来”(Diese Tendenzen können indessen nur beschrieben werden)。兰克的描写不是结构的分析,而是使用史实,舍弃系统理论,描写事件的过程,不预设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
具体地说,宗教改革之后英国与法国各自呈现出不同的趋势。兰克说:英国在1688年大宪章架构之下,塑造出独特的教会、贵族、君主、市民之间的秩序,格修内政与建立法制就是英国那个时代的趋势。而同时的法国,它呈现出以武力向国外扩张的趋势。兰克说:“在人类的每一个时代都彰显出一种特定的大趋势。”兰克将演讲区分为八个时代,每个时代的标题或子标题都是他所见到的历史中的趋势。譬如,第十一讲他讲述历史中的第四个时代(十一到十三世纪),他所见的趋势是如标题显示“教皇国从帝国解放出来”(Emanzipation des Papstums vom Kaisertum):教皇国逐渐脱离神圣罗马帝国的影响。之后第十四讲,他讲述宗教改革时期教皇国势力的式微。他说:“理所当然地,另一个时代继随这个层级严密的时代而起。被我们视为是充满活力的一个整体的罗曼与日耳曼族群,他们以内在的驱动力、以最活泼的方式发展下去,不是依据一个前置的哲学规则,而是毫不止休地塑造它的趋势。”(170)他指的是教皇国的式微是历史发展的结果,不是历史哲学命定的阶段,正如他在“王朝趋势的形成”(Die Ausbildung der monarchischen Tendenz)描王朝趋势是在历史发展出来的一样。(171)
兰克把近世以前的欧洲史精简地视为世俗(weltlich)力量(帝国)与宗教(geistlich)力量(教皇)两个大势力之间的冲突。国王在讲座的最后一天顺着兰克的讲话,提出问题,他说:“我们这个世纪,时代的主导趋势(leitende Tendenz)是什么?”相对于第一讲,他以“主导理念”为核心概念提问,此时经过十九天的相处,他所使用的已经全然是兰克的词汇,而且创造出“主导趋势”这样的概念。兰克回复说,当代是王朝与人民主权两大趋势之间的冲撞。他说:“我们时代的主导趋势,我认为是君主制(die Monarchie)与人民主权(die Volkssouveränität)两种原则之间的冲突。”兰克认为近代历史就是两个趋势的冲撞:十六世纪以来形成的传统王朝国家代表的趋势以及北美独立、法国大革命代表的人民主权的趋势。(172)而世界史更是交错的各种趋势所组成,他说:“史学家必须把世纪中的大趋势一个一个区分开来,并且把不同趋势交错构成的人类大历史展现出来。”晚年的《世界史》写作中兰克强调众多趋势之间的关联性(Zusammenhang)。这关联性的概念又让他将历史单数化,如同黑格尔一样,兰克终身排斥它却又无法摆脱它。
趋势显现历史中的个体性
兰克使用“趋势”一词,与他对“进步”概念的批判相结合为一。世界史中各时代先后的趋势之间,对他而言,它们不构成阶梯一样的关系。后面的时代不比前面的高等与优越。兰克认为一个时代与它显现的趋势,不能把它视为下一个时代的垫脚石。每个时代都有它的独特性,有它自身的价值。给国王的讲座中,他展现了像马丁·路德一样的宗教态度,让信仰者直接阅读《圣经》。兰克也要让史家从档案史实中直接掌握时代的价值。同时,兰克在讲座中更出现了像耶稣力斥前人箴言的布道口气。针对启蒙或玄思的历史进步观念,兰克说:“然而我要认为,每一个时代都直接与神相联,它的价值并不在于从它那里走出了什么,而在于它自己的存在,在于其自身。”(173)
兰克扬弃启蒙时代以来历史哲学的信念,不认为有一个衡量各时代民族进步与否的理性尺标,他不接受任何评断历史进步且放之四海皆准的判准,他对每个时代所呈现的价值都尊敬及肯定。他能够接受“人类”历史中多元的价值,因为在他的宗教信仰中,他乐观地相信那些不同的价值都是神的显现。就兰克个人的生活经验而言,他为收集档案游学各国,他喜欢英国的生活,自由主义的精神融入私人及公共领域中,让他觉得舒适。同样地,他在废除了封建习惯、缺乏旧日阶层划分的法国也觉得举止方便。在多元价值观下他也与自由主义的法国政治家梯也尔(Louis Adolphe Thiers)维持多年互访的情谊。然而,他的多元价值与个体性信念是并生的。每个趋势所显现的个体性是多元欧洲文明的基础。个体性不容许被混淆与顶撞。一个历史个体的特质对另一个历史个体而言是“异质”。自由主义对普鲁士兴起历史趋势中显现的独特性而言,它是“异质”(die Fremde),是外来物,自由主义给普鲁士带来的政治运动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封建王朝与共和制国家两者是多元价值中的不同趋势,他们各有独立的价值,它们之间不存在阶段性“进步”的历史关系,共和制对他而言,绝对不是王朝制之上的进步体制。(174)正如帝国体制与教皇国体制之间千年的冲突,它们的对立性必须进行不断的斗争,他们的对立性是基督教世界整体文化提升的前提,是继续推动世界历史向前迈进的基本动力。
历史思考的两套标准
对多元性以及对个体性的肯定,代表着宽容精神,更是在现实中对价值霸权的批判。西方学者介绍兰克给国人时,常会强调兰克的多元文化宽容性。(175)他们带着歉意提及兰克有欧洲中心主义的倾向,也认为那是兰克人之所以为人不可避免的缺陷。然而笔者认为介绍兰克的历史思想,必须更明确地指出兰克尊重个体性的人文精神以及多元文化下的宽容性,只是他两套历史思考中的一套。他使用这一套具有肯定彼此文化特质、宽容的多元思想,对待欧洲基督教文化的诸民族。同时,当他面对东方世界时,他使用惯常摒弃的进步观——这是他的第二套历史思考方式。
兰克在第二讲说:“在偏向物质关系上,也就是说在精准科学的形成与运用上,进步是绝对的;而把不同民族与个体一起朝着人性与文化理念方向带向前去,进步也同样是绝对的。”在这里兰克除了承认物质文明有进步现象之外,他也强调欧洲族群在漫长的中世纪接受基督教过程形成,并经宗教改革、海外殖民走向充满人性与文化理念的一个基督教文化整体,提升到“人类前所未有的高度”,在这个世界史宏观之下所见的现象里,欧洲形成一体性,这历史现象也绝对代表着进步。然后这些进步的现象才会波及其他非欧洲族群。他在第一讲“讨论”中说:“从人类全面的立场看,对我而言很可能的是,人性的观念历史中只呈现在伟大的民族里。”当兰克从世界史的角度观察欧洲族群形成一个整体时,相对于全面世界史的其他地区,他可以毫无拘束地使用“进步”的概念,借以呈现世界史中的欧洲与东方对比。他的思考模式与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是一致的。
兰克历史思考中的基本原则是:他历史观念中的个体性原则,以及多元价值观都只局限于处理欧洲民族,它们不适用于东方世界。事实上,他从未肯定东方历史人物与族群的独特性、个体性,从未以“民族”这个词汇,称呼东方历史中的族群。毕竟“民族”对他而言是有历史正面意义的词,是族群经历了精神提升之后才达到的状态。在第十四讲中,他对待东方世界所用的是“停滞”“自然状态”“野蛮”以及“退化”等与“进步”概念共生的负面用词。(176)兰克说,蒙古在东方所注入的野蛮,至今依然如故,这证明进步不是人类普遍的现象,人类道德的进步只见于欧洲。他对亚洲文明退化的描述,如第一讲所说:“只有在那里,整体而言,变动多半是退化的。”(Allein dort ist die Bewegung im ganzen eher eine rückgängige gewesen)他使用“进步”“退化”这些撰写欧洲族群国家历史时完全不被他接受的词汇。
舒林在《黑格尔与兰克世界史中的东方》中说,兰克陈述的东方是用来反衬欧洲历史的。以东方的政治一统、没有对立、没有动力以及没有现代民族的形成,反衬欧洲一体性中的多样与动力。(177)山中讲座十九讲的内容一般被视为是他晚年世界史的浓缩。兰克的世界史叙述也确实区分两个部分,对待这两个部分的方式各有其原则:他对东方历史的论述反映出历史思考模式仍旧是他表面上坚决对抗、摒弃的进步、落后、退化的单一价值观。兰克在对抗黑格尔的“终身志业”中,也无形地接受了黑格尔根本的思考方式。黑格尔哲学提出的创造性的对立、冲突、动力等辩证的历史思考方式清晰地融入了兰克的思维中。(178)兰克一方面用辩证法动力的概念融化在他个体性史观中,另一方面将停滞概念用在东方,而他倡言的个体性多元历史观只用于处理欧洲的历史,历史思想中有两套价值标准。(179)
兰克在山中讲座《各个时代》中力斥黑格尔玄思的世界史,期望让马克西米连国王摆脱其影响,回到以史实根据的历史研究。然而,兰克不自觉地接受黑格尔的思考方式,历史思想中并存着两套思考方式。在《各个时代》中充分显露双重价值标准。兰克历史思想中的概念的矛盾与在世界史写作中的运用,下文中将藉着他晚年的《世界史》进一步说明。
巴伐利亚科学院历史委员会
为了推动与马克西米连国王的持续合作,1854年进行山中讲座的同时,兰克与他任职于巴伐利亚内阁的学生德尼格斯(W. Dönniges,1814—1872)开始安排亲信的学生瞿贝尔前往慕尼黑大学。在瞿贝尔正面回复内阁邀请之后,却迟迟未能接获正式聘文。瞿贝尔在1848年革命中极力拥护普王登基的政治立场,以及他的新教背景都在倾奥地利的天主教势力中给人疑虑以及引起内阁中阻挠。(180)兰克希望他与马克西米连国王的共识能顺利展现。在瞿贝尔行将回绝邀请时,1855年12月9日兰克给瞿贝尔写信稳定他不安的心情,他写道:
我敬爱忠诚的朋友:
慕尼黑的拖延真恼人,它出乎意料之外,同时又将危及申请期限。我与你感受全然一致,担心事情难以挽救。我还不想告诉国王。给部长压力,对事情进行助益也有限,他曾跟我说大学经费不足,他需要跟内阁商量。如果这是一件一般性的转校案件,我会觉得您回绝这案子理由够充分,我也会劝你这么做。但是目前这件您职务转换的事关系重大。它事关与您禀赋相称的舞台,慕尼黑提供您这样的场所。您会为薪资的差额而放弃这机会吗?比起我们阶层其他的人,您能庆幸没有后顾之忧。我毫不怀疑您在慕尼黑会更自在,会能够展现您的长才,并得到同侪尊敬与善意。您要走上这条大道吗?因为我爱您、敬重您,因为我祈愿您得到最好的,所以我希望您能接受。
您衷心的L. R.(181)
瞿贝尔出身巨富人家,母方于乌珀塔市从事纺织业。他大学时前往柏林,在兰克实作课中与学长威次、德尼格斯、吉泽布瑞希特一起研读及考证中古史料,成为兰克入门弟子。除了学术以外,瞿贝尔具有组织与行政才能,这是兰克寄望于他之处,相信他能够将在柏林已经逐渐成形的新历史研究取向带到南德慕尼黑。(182)兰克深知以他的身家,可以不必计较反对者在薪资上的刁难。
1856年7月瞿贝尔几经波折终于受聘于慕尼黑大学。正如兰克所期望,德意志地区第一个历史研究补助机构——巴伐利亚科学院历史委员会(Historische Kommission bei der Bayer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的筹备会,1858年底在瞿贝尔的推动下很快在慕尼黑举行。兰克从筹备会议所在地慕尼黑给妻子克拉瑞莎的家书中写道:“在会议中我们协商了许多事,每位与会者似乎都满意眼下的决议。讨论会很有助益,我的所有想法都趁这个机会得以陈述,并进一步触及细节。当然这还是规划案,关键要看它如何落实。”(183)1858年11月筹备会议提出预定成立的历史委员会的章程,其中兰克担任委员会主席,瞿贝尔担任执行秘书。未来的历史委员会将隶属于巴伐利亚科学院,经费预算来自内政部。它是巴伐利亚王国的机构,但它的组织与任务具有全德意志的性质。十八位委员来自德意志各大学,充分代表全德意志的史学界,他们共同决议如何运用历史委员会的基金预算。章程第三条设定委员会的任务为:“历史委员会的主要任务在寻找并出版对德意志历史有价值的史料……并试着拟订出历史学领域中基本的以及有助益的学术工作。”(184)它有两个基本任务:第一,史料收集考订编纂;第二,专书写作。两者都必须以德意志史为主轴。
次年9月举行第二次筹备会议,前一周,兰克应邀与马克西米连国王前往山中骑马狩猎,国王在山路摘了一朵阿尔卑斯山夏末玫瑰,说:“除了你,我还能把它送给谁呢?”(185)兰克引以为傲地在家书中跟卧病的妻子引述国王的话,说自己所受到的恩宠。月底,下山主持会议,9月30日与10月1日的会议主要讨论历史委员会若顺利成立,第一个年度工作的具体内容,由十八位委员分别报告自己的计划案,同时讨论共同的计划,也就是讨论章程第三条所定下的委员会工作任务应该如何落实。会议中章程第三条兰克所建议的文字“……并试着拟订出这个领域中基本的以及有助益的学术工作”。这项史料收集编纂之外的第二项任务在会议中受到德罗伊森的质疑。德罗伊森担心兰克藉着委员会的名义,提出并指示学界写作的项目。他认为这样的做法一方面将扼杀了学者创作的自由,另方面以一个主题集体的写作,也将牺牲个人的特质。德罗伊森作为兰克非入门的学生,与兰克的史学、政治立场一直有许多相依又紧张关系,在历史委员会首度的工作会议中他也直言,提出质疑。德罗伊森建议历史委员会应该集中全力进行第一项任务:史料收集与考订。(186)两天的会议如瞿贝尔在历史委员会二十五周念纪念时所追述,充满各方的立场意见,不乏观点差异的激荡。珍贵的细密追述中也显现出兰克的人际委婉与他的史学视野。
马克西米连国王在第二次筹备会议后两个月,对历史委员会凝聚全德意志史家,提出了具体的工作项目,也听到了不同看法感到欣喜,11月下旬他签署了章程。兰克一得知签署的消息就放了心,欣喜地给国王致意,1859年11月26日他在信里说:“陛下在过去几年中让我参与较之前更多的事务,景仰的尊者把可观数目的金钱委托给我,让我用在所建议的事项上。今天我听说陛下对最后一点,原本存在着疑虑的那点——我也承认不同看法都有它的理由?——也依委员会的原意接受了。为此,虽然还没有受到托付,我以委员会名义以及我个人的身份对陛下致上卑臣的感谢。我知道,所有委员一旦听到大家在最佳考量下所做的决议被至尊藉着您的核准与肯定呈现出来,一定会非常快乐。”(187)兰克与马克西米连多年的友谊成就了历史委员会的成立。
在历史委员会十八位委员无异议支持下,兰克钟爱的神圣罗马帝国议会档案(Deutsche Reichstagsakten)得以从全德意志境内各选侯的私人档案、帝国议会所在地、日耳曼以外王室及私人档案等各处,开始全面且系统地收集,并加以比较及考订。《帝国议会档案》计划由伏格特(Georg Voigt)总主持,二十六岁的伯伦汉在1876年参与魏泽克(Julius Weizäcker,1828—1889)执行的部分,收集考订儒普瑞希特国王(König Ruprecht,1400—1410)时期的帝国议会档案。《德意志城市编年》(Chroniken der deutschen Städte)由卡尔·黑格尔主持。佩尔茨1823年即已开始主持的《德意志史料集成》(Monumenta Germaniae Historica),为了避免彼此重复,以及相互支援,也融入历史委员会的计划中。兰克亲自主持《德意志帝国年鉴》(Jahrbücher des Deutschen Reiches)计划。之后德罗伊森所提出的《德意志历史民歌集》(Sammlung der Historischen Volkslieder der Deutschen)也获得全体支持,开始执行。波澜壮观的史料学工作瞬间开启。“会议中确定一个全盘性原则:委员会绝不刊行任何未经特殊提报以及未经至少一位委员批判过的资料。”(188)兰克开启的历史考证研究与严谨学术风格,成了历史委员会共同的准则。这场巨大的史料学运动奠定了兰克在德意志以及世界近代史学界的地位。(189)
同时,在历史委员会章程中揭橥的第二项任务——专书写作——也获得共识:兰克建议全面性地替德意志名人撰写传记,破除党派偏见,分期并以工具书方式刊行。《德意志传记广览》计划由R. von Liliencron执行。此外,与这项《德意志传记广览》计划平行的是德意志科学史的计划。兰克认为德意志文学与艺术史已有片段的作品,它们容易整合起来,但其他科学从十五世纪到十九世纪的发展,还未经整理,这些都是德意志民族重要活动的纪录,应该由具有学科专业背景的人撰写它们学门的科学发展史。明显地,兰克积极地向马克西米连国王呈现:历史委员会在努力打造巴伐利亚成为全德意志学术中心。(190)
兰克藉着马克西米连国王的政治视野和对学术的喜爱,推动了他个人的志业。1859—1874年他担任历史委员会主席,他的学生瞿贝尔以及吉泽布瑞希特先后担任执行秘书。十八名委员中有四名兰克的学生,使得委员会成为十九世纪后期兰克历史考订学派的基地。这期间他们一起度过两次危机,新史学潮流的助力几乎中断。第一次的危机来自马克西米连国王于1864年3月急症过世,兰克顿失倚杖。他给继位的十九岁新王路得维希二世(Ludwig Ⅱ)的信件一直未获回复,历史委员会年度的经费在7月底都未收到,秘书长吉泽布瑞希特无法筹备年底的年会。(191)威次与瞿贝尔都已经表示将不与会。兰克忧心不喜政务的路得维希二世在天主教与地方主义势力压力下撤销历史委员会的组织,他在给瞿贝尔的信上强调在慕尼黑确实有与他敌对的人。给吉泽布瑞希特的信中兰克提及要有组织被撤销或全面改组的心理准备。兰克在这个历史委员会最艰困的时刻写信给他的学生们,他的思绪还是正向的,他希望他们一定要前往参与年会,并继续怀着“推动具有非凡民族意义”的工作的决心。(192)8月下旬年度经费终于进入历史委员会,没有任何说明,也没有附带条件,没有任何变更的要求。显然,历史委员会过去五年间的成果,获得了肯定。
第二次危机出自普鲁士与奥地利1866年6月开始的战争。战争一爆发新王路得维希二世即隐遁史坦贝格湖区,在当地与音乐家华格纳会晤。巴伐利亚王国在军事部决定之下,加入了奥方。奥地利很快战败,8月,和约中巴伐利亚连带赔偿普鲁士3千万古登金元。财政窘迫以及政务不举之下,历史委员会迟迟未获1.5万古登金元的年度经费。这时候兰克给历史委员会秘书长吉泽布瑞希特写信,指出当初与马克西米连共同建立历史委员会的政治理念基础已被摧毁:事实显示,王国里没有独立巴伐利亚邦国的企图,以及没有作为普奥两强的德意志第三势力的规划,因此,附着在这些理念框架上的历史委员会已无着力点。(193)在完全的无力感中,意外地却又获得巴伐利亚政府继续拨款。历史委员会多年的作为在危机中再度获得肯定。兰克在晚年回忆时说,如果马克西米连国王当时在世的话,他必定会确保在普奥战争中的中立地位,并进一步于普法战争后俾斯麦建立德意志帝国时,维持着独立。
晚年的前奏
1870年前后,具有兰克的生命史中阶段转换中继站的意象。有几件事在那期间汇集在一起,塑造着生命史前后期的分野。第一件是1868年兰克完成了《英国史》最后一册——第七册。第二件是他在1871年丧偶、失明,以及最后一次大学开课。第三件是德意志帝国在1871年成立,兰克理想中德意志各个王侯公国缤纷互通的状况结束,他开始面对一个新的政治现实。这三点分别进一步依序说明于下文。
兰克七册《英国史》的写作横跨十余年。1857年他开始前往英国阅读相关档案及收集史料。此前他在受邀入宫时,向威廉四世陈述所谓的“光荣革命”,在他看来这是一场王权旁落到议会手中的大悲剧,是一场灾难。威廉四世非常专注地听着兰克的观点,最后鼓励并祝福他能完成他的英国史。(194)1857年在英国时,兰克拜访英国史成名作家麦考莱(Thomas Macaulay,1800—1859)。麦考莱因为著作畅销致富,住在海德公园西侧的肯辛顿区。然而兰克没被他看重,甚至被怀疑一个外国人有什么能力写英国史,而且是写麦考莱已经写过的部分。(195)兰克之后于英国公爵邀宴场合,两次与麦考莱相会。兰克在给妻子的家书中说,麦考莱在聚会中尽说大话。(196)兰克在《英国史》中多处论及他作为一个德意志人研究写作英国史的优点与缺点,包括“自我消融”的愿望也是在英国史的写作中的呼声。(197)从兰克写作过程的经历来看,“自我消融”正是暗指麦考莱写作时的偏党性,是兰克对麦考莱站在辉格党(Whigs)立场写英国史的批判。兰克的“武器”是外交档里的使节报告档案,他认为这类使节报告书是当时使节以局外人的立场,所做的英国国内权力斗争的观察与报告,具有超然的可信性。这些使节档案比起当地人所留下又有太多隐晦转喻的资料,最符合做无偏党全面叙述资料。(198)
兰克的《英国史》继四十年代《宗教改革时期德意志史》《普鲁士九书》,以及五十年代里的《法国史》,共同形成欧洲列强史的系列。英、法、奥、普的兴起成为列强,这是欧洲近世史的骨干;而在四十年代之前兰克所写的南欧君主与族群相关的西班牙、葡萄牙、教皇与意大利史是近世史之前的部分,形成对比。英、法、奥、普的兴起开启了近世史,这是兰克在1830年代主编《历史政治杂志》时就以政论文字《列强》里提出的观点。之后的二十年——兰克的壮年时期——他落实了这预告的历史宏观看法,写出了他心中近代世界的形成。1868年《英国史》最后一册出版,象征着兰克这个研究写作阶段的结束。
第二件塑造兰克生命史前后分野的是他此时丧偶以及失明。1871年4月底,克拉瑞莎在长年卧病后过世。兰克给他昔日的学生,也是有通家之好的曼托伊费写长信。信中他述说克拉瑞莎生前最后几天的情形,也告知他们共同的友人——威廉四世遗孀——伊丽莎白女王来信吊唁。(199)
威廉四世生前曾几度中风,也曾多年卧病甚至失智。伊丽莎白女王与兰克有共同的经历与哀伤。当她前来吊唁时,布恩森传记刚出版。布恩森曾担任普鲁士驻教廷与伦敦大使,有自由主义与代议政治倾向。1848年后政治立场与威廉四世明显地互异。他的英国籍遗孀所撰写的三册传记中威廉四世的形象不佳。伊丽莎白女王请兰克根据先王与布恩森长年的书信往来,希望能重新整理他们之间的论述与交往,借以修正布恩森传记中的负面讯息。甫丧偶的兰克,而且,当时视力已无法亲自阅读与写字的他,接受了这项任务。(200)
兰克在国王私人档案馆中听取档案,并以口述叙事;在绵密的工作中,女王说他似乎升华了丧妻之恸。当年9月初稿即已完成。伊丽莎白女王读后写道:“他以口述写出,也许讲得快,又有含糊的乡音,因此经常无法让抄写员真正听懂,写得因此也草率,非常难读,经常要用猜的。然而,故事是多么的有趣,有那么多的回忆,有些也令我尴尬。”(201)兰克叙事的才气,整理资料的能力,确实无与伦比,正向的观点安慰了故主遗孀。这是兰克的第一份口述作品,也是之后撰写世界史的初试。
1871年兰克在大学夏季班开的“1789年以下的当代史”四小时演讲课,因为听课学生人数少没有开成。这是兰克在大学提出的最后一次课程。1872年兰克学派大本营“历史委员会”的年会,兰克因身体不适首度没有参加,主席职务由吉泽布瑞希特兼代,两年后主席职务正式交棒给他。1875年八十岁生日日记里,兰克自问身体孱弱之下心灵与意志何所依归,日记里有一段最能呈现兰克终生作为史家坚持的文字:
老来就是寂寞。正因为老化的身躯失去了它感官反应的能力,心灵要依赖它自己。社交生活离开了他,正如我们退出社交圈。身躯越来越脆弱时,精神的生命力还能存在吗?我认为,精神有全面的影响力,包括它对身体生命的影响。在研究写作里面蕴含着生机、创造力,没有任何其他事,能够比把心专注在这上面更重要。在思维的世界里,寂寞还是个助力。人们不会太会被偶发的事或人际的事所干扰。我自己都讶异,我能如此不受寂寞所苦。这不是自我中心主义吗?——是的,是可接受,是该有的,因为自己内在的生存正奠基其上。(202)
第三件塑造兰克生命史前后分野的事是德意志在1871年普法战争后统一建立了德意志帝国。兰克的德意志诸侯纷立,各王国各具特色,而精神上彼此相融的愿景被现实打破了。他必须面对新的局势,评论它的价值并赋予它意义。
1870年普法战争中,普鲁士军队在年底攻进了巴黎,兰克没有民族建国胜利的狂喜。他的喜悦是历史静观式的。他认为欧洲历史中不断出现的大一统企图以及普世理念的追求在这场战争中终于彻底终结了。普法战争对他而言不是对法国民族的战争,而是对抗拿破仑一统欧洲帝国梦以及对抗把共和当成普遍真理错觉的战争。他给驻扎在法国境内普鲁士将军曼托伊费的信里说:“对我而言整体看来,法国不是攻击的对象,我们打击的是普世性共和国的理念。”这理念,兰克说:“对历史演变形成的世界而言是彻头彻尾有害的,因为它压制所有其他的自主性、独立性,剥夺各民族的特质。”(203)兰克在军事胜利中见到欧洲历史负面力量延续性的中断。在这个值得欣喜的观点下,同时他也见到另一个正面的日耳曼传统的中断。
德意志族人从中古以来直到拿破仑战争,在漫长的千年岁月里,无数王侯国在松散的帝国组织下活泼地发展。兰克认为这个传统在俾斯麦建国时中断了。1874年,在威廉一世登基为德意志帝国皇帝之后的第三年,兰克在《普鲁士十二书》“导言”(Eingang)里解释这个看法。他说“皇帝”(Kaiser)的概念是外来的,那是从拉丁族群古罗马帝国引进的概念。(204)正因为它是外来物,是德意志民族的异质物,因此在族群中不断地受到排斥,从中世纪以来各德意志王侯国刻意地让这个外来物——皇帝——持续地停留在最弱势的状态下。(205)在俾斯麦建立德意志强权国家(Machtstaat)之际,兰克的“导言”缅怀着有名无实神圣罗马帝国之下王侯纷立诸侯间松散而一致的传统。他的信念是:一个民族天生的禀赋(die der Nation eingeborene Genius)在独立群体纷然交错的融合过程中最能够展现。德意志民族文化包括宗教改革,世界史上精神的大突破,他强调都是在弱势皇帝下展开的。
兰克对建国没有欢欣,他终身对俾斯麦不假词色,简短的评语鲜有赞美。(206)他不像学生瞿贝尔歇斯底里地说:建国完成了,生命从此失去了目标,不知道以后要为何而活?(207)兰克接受德意志帝国的建国,从实务的角度而言,他认为帝国在外交方面有用,能够有效地对抗法国,而且建国后王室的权力依旧,他庆幸新帝国中王室的财政及军队都坚实地掌握在王室手中。从世界史的角度,他认为帝国的成立代表启蒙运动以来近世源自法国的革命思想被彻底击溃了。这些是他从世界史观点对建国表达的肯定看法。面向未来,他还是相信有德、奥两个强权国家的德意志民族比合而为一的帝国要好。他的信念是对立中的提升:“结合不是变成一个样版,不是相互混杂,而是相互肯定的对立。”(208)兰克在帝国建国后更清晰地表达了民族内在一致性与统一的小德意志强权国家不能画上等号,民族内在的禀赋是他关注焦点。1871年德意志帝国的统一让兰克更远离与现实政治的关联,而有更多巨观世界史的关怀。在他的学生以及学生的学生热衷于德国建国以及民族史之际,兰克毅然走向世界史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