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导读
自古以来,在中国文学的正统观念里,文章总是居于最重要的地位,以至于魏文帝曹丕曾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典论·论文》)可谓推崇备至。一般来说,“文章”可有广、狭二义。广义,几乎可以包括一切具有文采的书面表达形式;狭义,则排除诗歌、词曲等韵语表达文体,主要以散文、骈文为大宗,这也是较为通行的看法。
因为文章受到高度重视,自古以来论述、评选文章的著作也就特多,且形成不同的流派,故而遂有“文章学”之出现,《文心雕龙》无疑就是一部中国早期的文章学代表性著作。自宋代以降,随着文章选本、文话著作的大量出现,文章学的发展更是蔚为大观。但是,进入二十世纪,随着“白话文学”的兴起,传统的文章学一度被轻视,甚至被忽视,明显遭到了冷落。尽管如此,仍有一些旧学素养深厚的学者,一方面吸收新知,以新的眼光来审视传统的文章学知识体系;另一方面,又能以“整理国故”的态度,从传统文献、古人论述中披沙拣金,按照新的知识框架,来重新阐发传统文章学的内在精髓,使其重新焕发生命力。蒋祖怡先生的《文章学纂要》,便是这样一本新知与旧学相融合的佳作。它虽然刊行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但至今仍可研读玩味,尤其对于现代读者来说,或可由此入门,一窥古代文章学的堂奥。
一、蒋祖怡其人
蒋祖怡(1913—1992),浙江富阳人,出生于一个书香家庭,父亲是著名学者蒋伯潜(1892—1956)。蒋伯潜先生早年就读于北京师范高等学校,师从钱玄同、马叙伦、鲁迅等学术大家,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功底,读书时期又经历了“五四运动”,得到过新思潮的洗礼。早年在浙江省内的多所中学任教,抗战爆发后,辗转到上海,历任大夏大学国文系、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文学系教授,并兼任世界书局编审。抗战胜利后,出任上海师专中文系教授,还一度担任过杭州师范学校的校长。他以其深厚的学养,撰写了《十三经概论》《诸子通考》等书,并以此享誉学林,成为著名学者。可以说,蒋祖怡的成长、治学,是有其家学渊源的。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蒋祖怡很早就表现出了对于文学的喜爱。他在杭州就读高中时,就在文艺刊物上发表了短篇小说《吉祥寺的钟声》等文学作品,并受到了郁达夫的称赞。1937年,他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毕业,次年应聘到上海世界书局任编辑,从此开始了自己一生的著述生涯。
在世界书局任职期间,因为其父蒋伯潜正好在上海教书,于是父子二人合作,编了一套中学国文的自学辅导读物,1940—1943年,由世界书局陆续出版,其中,《字与词》《章与句》《小说与戏剧》《骈文与散文》《诗》《词曲》皆由蒋祖怡撰写。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开进上海租界。蒋氏父子决定携妻儿一同离开上海。恰好此时,朱自清托人转来书信,邀请蒋伯潜去西南联大任教,而蒋祖怡也接到金兆梓的邀请,让他去中华书局(其时即将迁至金华)任职。于是,父子二人变卖家具、筹措了旅费之后,准备离沪返浙。他们1942年4月1日启程,孰料刚进入火车站,就陡生变故。蒋伯潜为去西南联大授课而撰写的《校雠目录学纂要》讲稿,原先藏在蒋夫人的衣袖内,此时被日本宪兵查出。蒋氏父子因此被拖入火车站的地下室,遭受严刑拷打,历经两昼夜,后在上海亲友的营救下,二人才得以释放,回到杭州。当时,杭州已被日军占领,蒋氏一家不愿生活在沦陷区,于是又冒着生命危险,深夜偷渡钱塘江,最终返回老家富阳。
1942年,蒋祖怡曾撰写《乱离杂诗》二十五首,其中就有两首写到了这段悲惨而惊险的经历:
一声吆喝虎狼俦,父子同为阶下囚。
自古沉冤文字狱,忍心待死复何求?
扁舟一叶渡钱塘,月黑风高夜正长。
不管枪声与恶浪,拼将热血荐炎黄。[1]
回到富阳老家之后,他们才知道金华和江西均已陷落,西南道阻,昆明无法成行,于是蒋氏一家人只得在乡间闲居下来,生活甚至一度陷入困顿。后来,他们得以与正中书局订立编辑合同,在山河破碎、国事飘摇之际,父子二人再次合作,完成了一套“国学汇纂丛书”十种,其中蒋祖怡承担了《小说纂要》《史学纂要》《诗歌文学纂要》《文章学纂要》的撰写。这套书后来由重庆正中书局于1944—1946年间陆续出版,连同之前刊行的自学辅导读物,在当时影响甚大,几乎成为许多文学青年的案头必备读物。
1945年抗战胜利后,蒋氏一家从富阳返回上海,蒋祖怡在正中书局任编审,主编《新学生》,同时兼任上海市立新陆师专中文系副教授。1948年夏,他应邀到浙江大学中文系任教,不久迎来杭州的解放。1952年,浙江大学文理各系成立浙江师范学院,1958年,又与杭州大学合并。从1952年直到“文革”之前,蒋祖怡一直在浙江师范学院、杭州大学中文系任教,并担任副系主任。
“十年动乱”期间,蒋祖怡遭受冲击和迫害,折齿损腰,两度中风,右腿骨折,半身瘫痪,家中书籍和手稿被抄。虽然遭此劫难,他仍然治学不辍、埋头著述。在“文革”结束后的十余年内,他先后完成了许多学术著作,举其重要者,如:《王充卷》(中州书画出版社,1983)、《文心雕龙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诗品笺证》(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中国古代文论的双璧——〈文心雕龙〉〈诗品〉论文集》(山东教育出版社,1995)。另外,他还与张涤云合作完成《全辽诗话》(岳麓书社,1993),与蒋祖勋合作完成《郁达夫旧体组诗笺注》(杭州大学出版社,1993)。当然,有些著作是在蒋祖怡去世以后才得以整理出版的。
究其一生,在新中国成立前,因为任职书局的关系,蒋祖怡撰写了一大批面向普通读书人的学术性普及读物,而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他主要围绕《论衡》《文心雕龙》《诗品》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因而在古代文论方面颇有建树。
二、《文章学纂要》其书
作为长期在书局任职的学者型编辑,蒋祖怡无疑具有丰富的从业经验,知道社会的需求、读者的需求是什么,以及何种学术读物可以契合一般读书人的口味;而他的家学渊源、自身的学术素养,也让他得以在编纂普及性学术读物时,可以得心应手、驾轻就熟。正是因为蒋祖怡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从未轻视过普及性学术读物的工作。对于《文章学纂要》的撰写,他在“绪说”中曾发表了这样的看法:
固然,文章是变化多端的东西,一定要用什么法则来衡量,似乎太笨拙。但是按之古今文章及评论文章的话,归纳出一个原则来,也未尝不可以。近代有人颇主张废去一切的文法修辞及文章法则,以为这些都有害于性灵的,应该以“拈花微笑”的妙悟方式出之。当然,斤斤于法则上的检讨,在天才者看来,是不甚惬意的事,但是人有几个能够在“拈花微笑”时立刻妙悟呢?所以文章有法则,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你看,他是以一种比较通达的眼光来看待文章学的:文章当然有法则,也可以进行学术上的归纳、总结,但实际的文章写作不一定要拘泥于这些成法。所以,他的这本书,摒除旧有文章学的笼统与抽象,避而不谈什么“文气”说,而是以新的眼光来透视旧的文章学知识体系,重新提炼整合,使之在新的知识架构下,可以获得一个新的理解和运用。
全书共二十章,除去第一章“绪说”讲说著述宗旨之外,余下各章,大体可分为四大版块,各有侧重:
二至七章,主要是介绍有关单字与语词的基本知识。首先,简要说明了中国文字的造字原则以及字体的演变、字义的变化,并举例说明了修辞中文字运用的各种变化情形;其次,则讲述字音因何发生变化,并着重介绍了何谓“反切”。这些内容在传统上都是属于所谓“小学”的知识,即文字、音韵之学。接下来,则就语词的构成原则、词性的分类及其活用,进行了阐述,由此过渡到了文法修辞的范畴。书中对于实数与虚数之分别,运用丰富的例证,着重进行了分析,这主要是因为古代文献中涉及实数、虚数的运用,颇为复杂。比较独特的是,书中将遣词运用的方法分为两个方面:消极方面,就是要做到“明白、准确、平易”;而积极方面,则是要做到“适用、生动”。这显然有别于传统文章学追求典雅的主张,显示了现代文学观念的影响。
八至十三章,前两章主要是讨论句子的结构与变化。在句式变化方面,尤其花了较多篇幅来讨论对偶的问题,因为对偶是古人文章写作最常见的修辞技巧之一。接下来,则分别就譬喻、夸饰、借代等修辞手法,逐一分析、阐述。书中不仅讨论了明喻、暗喻的区别,还专门讨论了寓言的独特用法;对于夸饰,则分为正夸饰、反夸饰进行讨论;对于借代,则区分了不同的方式。当然,这些在现代都已经成为常识,但是论述中的举例,却是新颖而有趣的,因为全部来自古代文献,是古人的用法。对于造句上应注意的事项,书中提出了三个基本条件:一是明白,二是和谐,三是生动,并就如何能做到这三点,给出了相当具体而有建设性的意见。
十四至十八章,则研讨整篇文章的结构布局,以及写作上应当注意的几个方面。书中对于文章的开端与作结,做了相当细致的分析、归纳,尤其注意到记叙文、论说文、描写文,因为题材类型不同,而有写法上的差别化处理。作者特别强调说:
开端与结尾,都是文人们所苦心经营的事。他们就题材来研究,如何可以从适当的地方展开,从适当的地方终止;又如何可以不同凡俗,不为人讨厌。他们正和全篇的结构同样地为作者所操心,并不是几个叹词、俗调可以解决的。
接下来,作者对于动作描写、感情抒发,在做了类型化处理的基础上,同样给出了一些有益的建议。而对于文章的题目,书中也进行了专门的分析,尤其对古人文章题目的两种弊病进行了直言不讳的批评,一种是影戤别人的作品,一种是标明学别人的作品。作者认为这两种做法,几乎等于无题。作者对于如何拟定题目,给出的原则则是“准确、平易”。
最后的两章,冠以“文章流变”的题目,实际上可以视为一部从古到今的文章演化简史,尤其是围绕文学史上骈文与散文的分合关系、起伏消长的变迁大势,进行了简明扼要的勾勒。最后对于历史上的言、文(口头语言与书面语言)关系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并追溯了早期白话文学的出现,以及现代白话文学的兴起。
毫无疑问,本书并不是一部汇总传统文章写作技巧的写作指南,而是立足于现代语言学、修辞学知识立场,对旧有的文章学知识体系进行重新建构的学术性入门之作。它更多地体现了现代学术引入中国以来,学者对旧有学问脱胎换骨式的改造。
三、新与旧的融合
作为生活于二十世纪的现代学者,在西方知识大量引入、旧有学术体系全面瓦解、新的学术体系逐渐成形的大背景下,他所接受的学术训练、习得的知识素养,必然会体现在他对旧学的处理方式上。就《文章学纂要》而言,作者无疑拥有了新的知识框架、新的学术观念,但他不只是一味地求新,而是能将旧式学问进行消化之后,融入新的知识架构中,从而实现旧学的重生。
简单翻阅全书,我们不难觉察到作者已经具备新式的学术眼光、新式的知识框架。书中对于字词知识的介绍、对于句式结构的归纳、分析,对于篇章结构、修辞手法、写作技巧的提炼、总结,在在都可以看出,它的背后完全是以现代的语言学、修辞学知识作为支撑,包括一些概念的使用,完全是来自现代的、西式的文法知识。不仅如此,通观全书,作者在重新架构文章学知识体系时,也秉持了一种新的文学观念,而这种文学观念,明显是“五四运动”以来思想启蒙、文学革命的产物。例如,书中在论及遣词的方法时,追求的是“明白、准确、平易、适合、生动”,而在论及造句应注意的三个方面时,则提出需做到“明白、和谐、生动”,而在论及文章题目的拟定时,则要求做到“准确、平易”。从这些几乎一致的要求中,明显可以看出,作者对于传统文章学著作中所追求的典雅化、形式美,缺乏足够的兴趣,而致力于推动文章写作的简洁、明晰、准确、生动、有趣,而这些都是白话文学运动中,所致力追求的目标。也就是说,作者是有意地在用新的文学观念来改造旧的文学观念。
尽管此书的宏观架构、主导观念是新的,但是细读全书,却又处处可以看到“旧”的存在,通过古代文献的摘录、传统典籍中语言现象的呈现、古人精彩论述的引用,这些旧学知识,经过作者的巧妙点化,又一一活灵活现地被赋予了生命。仅就翻阅所及,举例言之:
一是古人关于文章写作的精妙分析、精彩论断,多在书中被引用。刘勰的《文心雕龙》、刘知幾的《史通》、陈骙的《文则》、章学诚的《文史通义》,都是多次被引用的著作,在书中往往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让我们知道古人并不迂腐,他们对于文章写作的理解,也有与现代人共通的地方。
二是所引用的例证,大多来自古代典籍,如《尚书》《左传》《孟子》《庄子》《韩非子》《史记》之类。虽然书中也会引用一些现代文学作品,但数量极少,对于现代读者来说,这多少能够激发其阅读古籍的兴趣。
三是在讲述一些逸闻趣事时,古代的笔记、小说,常常被信手拈来,如《世说新语》《坚瓠集》《清稗类钞》都有引用,宋人笔记如《梦溪笔谈》《青箱杂记》《曲洧旧闻》等等,也多见于笔下。
四是涉及一些学术考证时,则多引用学术笔记,如宋人洪迈之《容斋随笔》,清人钱大昕之《十驾斋养新录》、陈澧之《东塾读书记》、俞樾之《古书疑义举例》之类,时见引述。
五是对于古代之诗话、文话,多能采撷精华,以为佐证,互相发明。如宋人叶梦得《石林诗话》,明人王世贞《艺苑卮言》,清人陈维崧《四六金针》、孙德谦《六朝丽指》,近人林琴南《畏庐论文》之类,随处可见。
即使粗略翻阅一过,读者们也会大致获得一个突出的印象,即此书中大量的文献征引,都是来自古籍文献,所举的文章事例,也绝大多数是古典诗文,而尤以早期经典为主。我想,这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是作者刻意为之。因为,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实现“以故为新”“化腐朽为神奇”,在举世向慕新学、新知的氛围中,让人们意识到,不仅可以古为今用,而且可以做到古今互通、古今互鉴。在我看来,这正是此书最成功的地方,也是最有参考价值的地方。
最后,关于此书的整理,略说几句。《文章学纂要》一书,新中国成立前由正中书局出版发行,后收入《民国丛书》。在其版权页上,虽有1942年“渝初版”、1946年“沪初版”之分,但前者极难见到,常见者多为后者。本次整理,即以1946年“沪初版”为底本。但该底本多有错讹缺漏,尤其是征引古籍时,随意截取拼接,容易误导学者;又有文字讹脱或漫漶之处,几不可解。故此次整理,尽量查考原书,对勘比照,寔正文字,并出以校记,以便核验。另需特别说明的是,本次整理依据丛书主编的整理细则进行,遵循“只校是非,不校异同”的原则,故而书中征引文字,有与通行本歧异之处,皆是为了保留原书面貌。
学识謭陋,或有卤莽灭裂之处,还望高明君子,多加赐教。
林岩
2023年6月28日,凌晨两点完稿
北大文研院,静园二院205室
[1].蒋绍愚:《蒋伯潜教授传略》,收入蒋祖怡《中国古代文论的双璧——〈文心雕龙〉〈诗品〉论文集》附录一,山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71—2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