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词的方法
第七章 遣词的方法
遣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贾岛诗:“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垂。”又有一位诗人说:“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古今文人,往往为了一个字,费了许多的斟酌,用过许多的苦心。贾岛和韩愈讨论“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敲”字,究竟还是“敲”字好呢,还是“推”字好,传为古今美谈。这也是经心锻炼文字的佳话。
刘勰以为文人往往富于万篇而窘于一字,这话很对。因为字是句的基础,字用得不妥当,便连累了整篇文章。杜甫诗:“新诗改罢自长吟。”袁枚诗:“一诗[1]千改始心安。”白居易诗:“旧句时时改。”《随园诗话》也说:
白香山诗似平易,闲观所存遗稿,涂改甚多,竟有终篇不留一字者。
《扪虱新话》载欧阳修“平昔为文章,每就纸上净讫,即黏挂斋壁,卧兴看之,屡思屡易,至于终篇不留一字者”。所以如此,足见用字之难,非屡加改易不能适当的缘故。
遣词的方法可以分作“消极”和“积极”两方面,前者但求无过,而后者重在适当。现在将这两项分别述说于后。
一、消极方面
遣词消极方面应做到的是“明白”“准确”“平易”三个条件。
文章是代口舌的工具,目的使别人了解你底意思,因此第一个条件应该是明白。《论语·卫灵公》篇:“子曰:辞达而已矣!”所谓“达”便是明白的意思。杨慎在《谭苑醍醐》中解释道:
夫有浅言之而不达,深言之而乃达者;详言之而不达,略言之而乃达者;正言之而不达,旁言之而乃达者;俚言之而不达,雅言之而乃达者。[2]
遣词要适合境地,以达为主。古代文章之中,也往往有费解之辞的,如《论语》中的: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据钱大昕的解释,有两种解释法:一、以“攻”字解作“治”,“已”作助词;二、以“攻”作“攻击”讲,“已”解作“止”。便使人费解。又如同书:
子路无宿诺。
何晏以“宿诺”解作“豫诺”,子路不轻易答应别人做事。而朱注以为“宿,留也”,说子路急于践言,不留其诺。这两说意思恰恰相反,这也是原文不明白所生的毛病。又如韩愈《杂说》: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第一“千里马”和第二“千里马”代替两个不同的意念,前一个“千里马”说伯乐所赏识的“千里马”,后一个“千里马”是指实在而并不出名的“千里马”。如果不加分析,便觉这两句话自相矛盾了。又如王安石的《褒禅山记》中:“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上一“文”字代表“文章”,下一“文”字代表文字,也是容易令人疑惑的。又如《滹南遗老集》中说:
退之《行难篇》云:“先生矜语其客曰:‘某胥也,某商也。其[3]生,某任之。其死,某诔之。’”予谓上二“某”字,胥商之名也。下二“某”字,先生自称也。一而用之,何以别乎?
所以在同一篇什中,用了形同而义不同的字,往往会有不明白的弊病的。又如《聊斋志异·张诚》一篇中有“张常客豫,遂家焉,娶于豫,生子讷,无何卒”一段话,“无何卒”三字不明白,不看下文,不知道“卒”的是张,是讷,还是妻。这是主语含糊的缘故。
不明白的毛病,有些是因为刻意求古的缘故。如信札一定要说“鸿雁”“双鲤”“玉珰”。说镜子,一定要用“圆冰”“菱花”“秦台”。又如《法言》中的一节话:
或问君,曰“明光”;问臣,曰“若禔”。敢问何谓也?曰:“君子在上,则明而光其下;在下,则顺而安其上。”
可见“若禔”即是“顺安”的意思,不用“顺安”而用“若禔”,便不易明白。《小柴桑喃喃录》:
元末闽人林釴为文好用奇字,然非素习,但临文检书换易,使人不能晓。稍久,人或问之,并釴亦自不识也。昔有以意作草书,写毕付侄誊录。侄不能读,辄指字请问。伫视良久,恚曰:“何不早问?”所谓热写冷不识,皆可笑。
但古代文人往往犯了这种毛病。宋祁修史,往往以僻字换入文中。欧阳修乃书“宵寐匪祯,札闼洪庥”八字于门。宋祁见而问之,欧阳修说,这是你修《唐书》的法子,“宵寐匪祯”即“夜梦不祥”,“札闼洪庥”即是“书门大吉”。这也是和上例相似的故事。又如郎瑛《七修类稿》所载:
虞子匡一日递一诗示余曰:“请商之,何如?”余三诵而不知何题。虞曰:“吾效时人换字之法,戏改岳武穆送张紫崖北伐诗也。”其诗曰:“誓律飙雷速,神威震坎隅。遐征逾赵地,力战越秦墟。骥蹂匈奴顶,戈歼鞑靼躯。旋师谢彤阙,再造故皇都。”岳云:“号令风霆迅,天声动北陬。长驱渡河洛,直捣向燕幽。马喋月氏血,旗枭可汗头。归来报明主,恢复旧神州。”不过逐字换之,遂抚掌大笑。
我们遣词,必须做到“明白”这一点。只须“文从字顺”,不必刻意求古,所用字面更须求其人人能晓。别人不懂你底文章,你底文章便失去了文章的效力了。
所谓“准确”,即是妥当的意思。即使文句可以明白,但所说的不准确,也使人感到头痛。古人文章中常有此病。如《礼记》中的:
大夫不得造车马。
猩猩能言,不离禽兽。
“车”可以说“造”,但是“马”怎样可以说“造”呢?“猩猩”是兽,但不是“禽”,何以下面可以用禽兽?这是很显明的错误。陈骙《文则》称它们作“病辞”。又如《论语》中的:
沽酒市脯不食。
“酒”字下面用“食”字也不准确,应该作“沽酒不饮,市脯不食”,才对。又如《易经》中的:
润之以风雨。
“润”字和“风”字也不甚妥当。又如《滹南遗老集》中说《史记·屈原传》中的“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以为”和“曰”字重出。又评韩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中的: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群耶?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此一“吾”字害事。夫言群空及解之者自是两人,而云“吾所谓”,是言之者自解也。
这两说都是用词不准确的例子。同书又说:
退之《盘谷序》云:“友人李愿居之。”称“友人”则便知为己之友,其后但当云“予闻而壮之”,何必用“昌黎韩愈”字?柳子厚《凌准墓志》,初称“孤某以其先人善予以志为请”,而终云“河东柳宗元哭以为志”;山谷《刘明仲墨竹赋》,初称“故以归我”,而断以“黄庭坚曰”,其病亦同。盖“予”“我”者自述,而姓名则从旁言之耳。刘伶《酒德颂》,始称“大人先生”,而后称“吾”;东坡《黠鼠赋》,始称“苏子”,而后称“予”……皆是类也。
这议论非常允当,可以为法。欧阳修《真州东园记》有“水,吾泛 [4]以画舫之舟”一语,邵博《闻见后录》以为“画舫之舟”有语病。王羲之之《兰亭集序》中有“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语,周煇《清波杂志》中说:
《兰亭序》“丝竹管弦”或病其说,而欧阳公《记真州东园》“泛以画舫之舟”,南丰曾子固亦以为疑。
因为“舫”字和“舟”字重复,“丝竹”和“管弦”重复。这些都是叠床架屋的病。魏际瑞《伯子论文》中曾批评到文中用词不准确之病道:
人以文字就质于人,称曰“正之”;忽念“政”者“正”也,改称曰“政”;又念“正”者必须删削,乃曰“削政”;又念斧斤所以削也,转曰“斧政”;又念善斧斤者,莫如郢人,易曰“郢政”,且或单称“郢”。而最奇者,以为孔子笔削《春秋》,而《春秋》绝笔于获麟,遂曰“麟郢”。愈文而愈不通,令人绝倒。
又如“青州从事”代替美酒,“平原督邮”代替劣酒。古人以为美酒及于脐,劣酒及于膈。“脐”“齐”音近,“膈”“鬲”音似,“齐”“鬲”又属地名,即“青州”与“平原”,所以转称“青州从事”与“平原督邮”了,这也是费解的。这些都叫做不准确。
《颜氏家训·文章》篇引沈约底话道:
凡为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
这便是主张用词要平易的话。平易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诗中致力于平易两字,莫如唐代的白居易。《冷斋夜话 [5]》载:
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妪曰“解”,则录之;“不解”,又复易之。
这种使文艺大众化的精神是非常值得我们佩服的。但宋代如欧阳修也曾反对他过,他底《六一诗话》中有一则道:
仁宗朝,有数达官常慕白乐天体,故其语多得于容易。尝有联云:“有禄肥妻子,无恩及吏民。”有戏之者云:“昨日通衢遇一辎軿车,载极重,而羸牛甚苦,岂非足下‘肥妻子’乎?”闻者以为笑。
这种责备也是吹毛求疵的。语得于容易,也并非是病,况且《随园诗话》所载,白诗涂改甚多,有终篇不留一字,则以“得语容易”之罪加于白居易之身,也未免武断。明代袁宗道很爱白居易、苏轼底诗文,因此也主张我写我口。其弟宏 [6]道《与丘长孺书》中说:
大抵物真则贵,真则我面不同于君面,而况古人耶?
刻意求雅,故意使文章晦涩,并非是作文的好方法。颜之推《家训》说:“博士卖驴,书券千纸,未有驴字。”这话真足以骂倒那一般“好古之徒”了。凡是平易之文,容易流露性灵。袁枚以为:“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非关堆垛。”又说:“有读破万卷不得阃奥者,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偶有一二句,虽李杜复生,必为低首者。”都是求平易的话。苏轼诗:
醉寻牛矢觅归路 [7],家在牛栏西复西。
“牛矢”是口头常语,但文人不敢用入诗中。此诗中的“牛栏”“牛矢”何尝因此而损害诗意?又如清冯班诗:
欲问北来辛苦事,马通燃火夜缝靴。
“马通”即是“马粪”,以“马粪”入诗,道学家见了一定怫然变色,但是却仍不失为好诗。所以明代邱浚论作诗道:
摛语操辞不用奇,风行水上茧抽丝。寻常景物口头语,便是诗家绝妙辞。[8]
这见解是很对的,但是一般古人却不肯如此。《闻见后录》记载着一个故事:
刘梦得作《九日》诗,欲用“糕”字,以五经中无之,辍不复为。宋子京以为不然,故子京食糕有诗云:“飙馆轻霜拂曙袍,糗糍花饮斗分曹。刘郎不敢题糕字,虚负诗中一代豪。”
刘禹锡可算是一个不懂得“平易”的诗人了。使文章大众化,遣词更应平易。有许多人用土语加在文章里,或写出当时说话的情形,可使文章逼真。如《尚书·顾命》有“奠丽陈教则肄肄不违,用克达殷集大命”。江声疏云:
肄,习也。重言之者,病甚,气喘而语吃也。
又如鲁迅《鸭的喜剧》:
蝌蚪成群的在水里面游泳,爱罗先珂君也常常踱来访他们。有时候,在旁的孩子告诉他说:“爱罗希珂先生,他们生了脚了。”他便高兴的微笑道:“哦!”
孩子们将“先”字叫成“希”字,读者如亲自耳闻一样。又如适夷在《战地的一日》中述一个粤省士兵底话:
我们打江西的时候,打进一个地方,一个老百姓也不见,要吃的呒吃,要住的呒住。墙头上写了许多大字:穷人呒打穷人。老百姓见了我们比鬼还怕。
“呒”字也是如此。《侯鲭录》以为,李后主词“酒恶时拈花蕊嗅”是金陵人的土语,“酒恶”即是“酒醉”的意思。《文则》:
诗文之待训而明者,亦本风土所宜。且“王室如 [9]毁”,使齐人读之,则“毁”为常语;“六日不詹”,使楚人读之,则“詹”为常语。
但是文章有时地的关系,但求合于这两个条件,力求平易。试看《史记·五帝本纪》常以今语译述古语以求其平易的:
若稽古帝尧……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允厘百工,庶绩咸熙。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嚚讼 [10],可乎?”(《书经·尧典》原文)
帝尧者……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万国……信饬 [11]百官,众功皆兴。尧曰:“谁可顺此事?”放齐曰:“嗣子丹朱开明。”尧曰:“吁!顽凶,不用。”(《史记》译文)
这样一来便较原文平易得多了。训诂之中,有一类以今语释古语的。如《尔雅》中的“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这是以今语释古语“初、哉”等等的。又如《孟子》引了一句《书经》“洚水警予”,他接着解释“洚水者,洪水也”;又引了一句《诗经》“无然泄泄”,又解释道“泄泄,犹沓沓也”。因为今古方言不同,用古语嫌它不平易,就用今语来解释古语了。这也是求平易的例子。《左传》:
楚人谓乳,谷;谓虎,於菟。
“谷”“於菟”,是楚国人底方言。《左传》上以为它太不平易,便再以普通的言语加以解释。这也是训诂中的一种。足见文章的目的,在求平易,不以艰深为贵,尤不以古为尚。袁宏道 [12]说:
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 [13]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为野狐外道。曾不知准秦汉矣,秦汉人曷尝字字学六经欤?准盛唐矣,盛唐人曷尝字字学汉魏欤?秦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唯夫代有升降,而各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
清季金和又提倡作诗须自作新词之说,他以为“万卷读破后,一一勘同异。更从古人前,混沌辟新意”。又说:
所作不能纯乎纯,要之语语皆天真。时人不能为,乃谓非古人。
黄遵宪《人境庐诗草》也有“我写我口”的主张,以为作诗不可强附古人:“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斑斓!”又道:
各人有面目,正不必与古人相同。吾欲以古文家抑扬变化之法则作古诗,取《骚》、《选》、乐府、歌行之神理入近体诗,其取材以群经、三史、诸子、百家及许、郑诸注为词赋家不常用者,其述事以官书、会典、方言、俗谚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举吾耳目所亲历者,皆笔而书之,而不失为以我之手写我之口。
这种议论,确有特到的地方,足为我们之法式。他们之所以是今非古,其目的,也不外乎求文章的平易而已。
二、积极的方法
消极的做到了,词的应用已无错误,再进而讨论积极的遣词之法。文章做到了明白、准确、平易的地步,未必一定是好文章,还得考虑如何才可以使它美妙。积极的方法,一是“适合”,二是“生动”。这两者是必须做到的。
遣词如何方才可称适合?同一意念,有许多词儿可以应用,应该用那一个最对呢?《报任少卿书》[14]“恐卒然不可为讳”;《战国策》“愿及未 [15]填沟壑而托之”,又“一旦山陵崩”;归有光《先妣事略》“又期而生子女,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孺人卒”。其中“不可为讳”“填沟壑”“山陵崩”“殇”“不育”“卒”同是“死”的意思,为什么用法不一律?这是无疑地为了求适合的缘故。如果将上文倒置互换一下,便不成话。《礼》:“生,曰父曰母;死,曰考曰妣。”足见称“父母”与“考妣”又是不相同的。当求最妥当的一词,便是使遣词适合的方法。弗罗贝尔(Gustav Flaubert)教他底学生莫伯三(Guy de Maupassant)说:
我们所要表出的什么,这里只有唯一的字可以表示它:说明它底动作的,只有唯一的动词;限制它底性质,只有唯一的形容词。我们不能不搜求这唯一的名词、动词及形容词,直到发现为止。就是发现了近于这字的 [16]字,还是不能满足的。这事更不能以为困难便马虎了事。
这真是至理名言。我们不能因为困难而不去下这一部分抉择的工夫的。古代文人,也曾为了这件工作而费去许多的心血。明越卓凡说:“偶见昔吟诗,虚心一检视。读未及篇终,惭怖几无地。芜荒略能刊,深奥殊未至。不知当时 [17]心,何以亦得意?间有心所会,至今不可易。此带性灵来,百中无一二。”足见觅取最适当的词儿之不易了。《容斋五笔》中记载着一个故事:
范文正公守桐庐,始于钓台建严先生祠堂,自为记。其歌词云:“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既成,以示南丰李泰伯。泰伯读之,三叹味不已,起而言曰:“公之文一出,必将名世。某妄意辄易一字,以成盛美。”公瞿然握手扣之。答曰:“云山江水之语,于义甚大,于词甚溥,而‘德’字承之,乃似趢趚,拟作‘风’字如何?”公凝坐颔首,殆欲下拜。
又《唐诗纪 [18]事》云:
贞白,唐末大播诗名,《御沟》为卷首。云:“一派御沟水,绿槐相荫清。此波涵帝泽,无处濯尘缨。鸟道来虽险,龙池到自平。朝宗心本切,愿向急流倾。”自谓冠绝无瑕,呈赠贯休。休曰:“甚好,只是剩一字。”贞白扬袂而去。休曰:“此公思敏。”书一字于掌中。逡巡,贞白返,忻然曰:“已得一字。云:‘此中涵帝泽。’”休将掌中字示之,正同。
其实,第一例用“德”字,第二例用“波”字,也未尝不通。但是最妥当的是“风”字和“中”字。足见文章已通顺之后,还得力求其积极的功效。《唐音遗响》中载任翻在台州东壁上题诗道:“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既去,行十多里,忽然想到“一”字不如改作“半”字,立刻又回来,但壁上已有人将“一”字改作“半”字了,因叹台州有人。又如宋代杨简替真宗写信给契丹,有“邻壤交欢”一句,真宗以为“壤”字给人们底印象不很好,所以改作“邻境”。照字实说来,“半江”和“一江”是事实问题,不能改移;而“境”与“壤”同义,不改也无妨。但是“半江”却较“一江”为具体,“境”字比较可以使读者惬意些。因此所改的两字,便比较原来的字为适合了。
浦起龙注《史通》中有这样底话:“字该义不同,有在昔为是,而在后因之则非者。”这话很对。文章与时代有关系,和地域也有关系,沿用成文,反而会变成不适合的。如《史通·因习》篇所说:
《史记·陈涉世家》称其子孙至今血食;《汉书》复有涉传,乃具载迁文。案迁之言今,实孝武之世也;固之言今,当孝明之世也。事出百年,语同一理。即如是,岂陈氏之苗裔,祚流东京者乎?斯必不然。《汉书》又云:“严君平既卒,蜀人至今称之。”皇甫谧全录斯语,载于《高士传》。夫孟坚、士 [19]安,年代悬隔,“至今”之说,岂可同云?夫班之习马,其非既如彼;谧之承固,其失又如此。迷而不悟,奚其甚乎?
清林纾翻译西洋小说,说一人大怒的姿态,是“拂袖而去”。胡适笑他:这人穿的是否是剑桥大学底长袖制服?足见时代地域之不同,不能因袭成文。所以有许多词语在古代是适用的,而在现在却不适用;在某一地域是适宜的,而在另一个地域却成为疵累。我们选词应该先下观察和研究的工夫,自能左右逢源,处处适合了。
第二个条件是“生动”。适合之外,更求其用字能传出整句底性情。《晋书》中顾恺之画人像,数年不点睛,说:“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我们遣词也有这一种情形。晁无咎评欧阳修底词“绿杨楼外出秋千”,只一“出”字自是后人不到处。《石林诗话》也称王安石编《百家诗选》“暝色赴春愁”一句中的“赴”字,宋次道本改作“起”字,王安石又改作“赴”字,说:“若是‘起’字,人谁不能到。”上两例中“出”“赴”两词,的确是不平凡的用法,较之原来两词也生动得多了。又如《容斋笔记》所载:
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字,复圈去“过”字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余字,始定为“绿”。
这几个字中,比较起来,是“绿”字最有趣了。因为其他皆是“动词”,而“绿”字是由形容词转成动词的,比其他更具体而生动。同书又载:
黄鲁直诗:“归燕略无三月[20]事,高蝉正用一枝鸣。”“用”初曰“抱”,又改曰“占”、曰“在”、曰“带”、曰“要”,至“用”字始定。予闻于钱伸 [21]仲大夫如此,今豫章所刻乃作“残蝉犹占一枝鸣”。
这一例,我底意见,比较以“犹用”为适当,但是却谈不上生动。
从上文几例看来,我们知道使文句生动的方法,一种是词类的活用。如韩愈《原道》中的“人其人,火其书 [22]”,孙觌《上梁表》中的“老蟾驾月,上千岩紫翠之间;一鸟呼风,响万木丹青之表”,又如朱熹改张栻诗“卧听急雨打芭蕉”为“卧闻急雨到芭蕉”……其中“人”“火”“上”“响”“到”等等都是活用词类的。另一种是助字的运用。使文句活泼,助词往往是一个重要的关键。例如《孟子》中叠用三个“也”字,而说话的神气全出:“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又如桓温见昔时所种之树,皆已大长,叹息着说: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也活写出当时胸中的感伤。另一种方法是将人类的情感,加之于事物的身上,文句便更见生动。或者甲事物的性状形容词加在乙事物上,也可以发生同样的效力。词和诗中这种例子很多。如“醉鞍”“离襟”“怒发”“万里客”“归梦”……完全以适用于人类之词加在物上的;又如“桃脸”“樱唇”“贝齿”……是以物来形容人的。《诗人玉屑》中载杨万里底话道:
白乐天女道士诗云:“姑山半峰雪,瑶水一枝莲。”此以花比美妇人也。东坡海棠诗云:“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此以美妇人比花也。
但用词却不如此,通常用一个词儿来说明的。李义山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王之涣底“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杜甫底“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温庭筠底“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无名氏底“平陵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都是以物比人的例子。又如赵令畤[23]底“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锁”字本来是应该加在“门”字上的动词,现在却加到“梦”字上去。又如辛弃疾底“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离愁”本来无所用其“敲碎”,完全是由于下文“风摇翠竹”而来的。此外如张先底“午睡醒来愁未醒”,愁无所谓“醒”,是跟了上文“午睡”而来的。但此种用法,必须甲乙两物共同出现,方可应用。凡此种种,都是使读者印象深刻化的方法。印象深刻了,文句自然生动起来。
但是往往有许多文人,求活用求生动一变而为怪特了。这也是矫枉过正的病。因为求活用也得有个一定的限度,求生动也有相当的标准。太离事实,便犯了不明白的病。王若虚底《滹南遗老集》中评黄庭坚诗“青州从事斩关来”与“残暑已促装”的“斩关”“促装”等词,“令人骇愕”。《历代诗话考索》:
李太白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王介甫袭之云“缫成白发三千丈”,大谬。卢仝诗云:“草石自情亲。”黄山谷沿之云“小山作朋友,香草当姬妾”,读之令人绝倒。
又如《世说新语》所载:
孙子荆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当“枕石漱流”,误云“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
虽则勉强说通了,但“枕流漱石”的话,终是险怪一路。又如江淹《别赋》中的“孤臣危涕,孽子堕心”,“危”“堕”两字应该易置。如江氏之文,也犯了求异太过的病了。又如《左传》中的“谚所谓室于怒,而市于色”,《太平御览》校正作“谚所谓怒于室,而色于市”,也是因为原文所用之词,似太求异,而涉险怪,所以改为常用的句式。
上述“积极”“消极”两端,均是遣词上必须加以注意的事项。但是要做到这几点,必先下研究词语的工夫。其基本工作,即是“辨音”“审形”“释义”。这三者之重要,前面已经专章分述过了,现在再就遣词的方面综述一下。
不审字形,无论作文以及研读古书均成问题。记得有一个故事:一个考生,胸无点墨,临场托人代枪。原文用行书写,中有一句是“昔贤云”三字,而考生抄录时误作“廿一日上天去”。于是主考批道:“该生员上天有日,本学台不敢挽留。”这岂非笑话?又如《孟子》中有“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焦循以为应作“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忘,勿助长也”。“正”“心”两字误刻,应该合成“忘”字。又如《战国策》有“触詟愿见太后”,注者谓战国时只有触龙,此句应读作“触龙言愿见太后”。凡此种种应以审形入手。
辨音,也是一件重要的事。古人虽有同音假借之例,但现代作文应画分清楚。虽则有许多是可以允许通用的,但也只不过是笑谑上偶然用之。如俞弁《山樵暇语》中所记的酒令:
张良、项羽争一伞,良曰“凉伞”,羽曰“雨伞”。许由、晁错夺一瓢,由曰“油葫芦”,错曰“醋葫芦”。
又如曹臣《舌华录》所载,石曼卿尝外出,失足坠马,他徐徐地说道“赖我是石学士,若瓦学士,则跌碎矣”,皆同此例。但是普通文字音同者,未必通用。如“必需”与“必须”,上一词常作形容词或动词、名词,下面的受词一定是实体词;下一词是作动词用的,有时也可以作副词。《世说新语》:
梁国杨氏子,九岁,甚聪慧。孔君平诣其父,父不在,乃呼儿出。为设果,果有杨梅。孔指以示儿曰:“此是君家果。”儿应声曰:“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
这例子是将“杨梅”之“杨”,当作“杨姓”之“杨”;“孔雀”之“孔”,当作“孔姓”之“孔”。清褚人获底《坚瓠集》中也有同样的故事。有人送枇杷一篮给沈石田,将“枇杷”两字错写成“琵琶”。石田写一封回信给他说:
承惠“琵琶”,开奁视之,听之无声,食之有味。乃知司马挥泪于江干,明妃写怨于塞上,皆为一啖之需耳。嗣后觅之,当于杨柳晓风、梧桐夜雨之际也。
完全是借题发挥的。只因原函以“琵琶”“枇杷”同音而误用,以致弄出这个笑话来。
辨义的工夫很难,范围也最广阔。不同义的字,固应分辨;即同义而相近的词语,更应抉择得宜,明白它们底分别。文言文和语体文的分别,其一也在于此。文言文往往混用同义字,而不加说明,如同一“道”字,可以解“道德”“道理”“道说”“道路”……而在语体文中便不宜单用“道”字,应写明“道德”“道理”“道路”……方才明白。又如“竭力”一词,文言中往往但用“力”字,而语体文中便须用“竭力”。又如“危”“险”两字本属同义字,但“险”指“险要”“险恶”,而“危”则指形势之危险而言。“天险”固然不能作“天危”,“乘人之危”也不能作“乘人之险”的。文言中,老友称“故”人,而旧屋则说“老”屋,旧苑称为“旧”苑。又如文言中用“尔”“子”作“你”的代称,“尔”又可以作“如此”,但语体文中却不如此。同指时间,有“顷刻”“不久”“俄而”“一刹那”“一霎”“转瞬”“弹指”“顷之”“须臾”“说时迟,那时快”等等,应用时,也应分别了解它们底来源而加以考虑的。
[1].诗 底本作“字”,据《小仓山房诗文集》(P.932)改。
[2].此段引文出自方以智《文章薪火》,乃引述杨慎《谭苑醍醐》后加以发挥之论,据《通雅》(P.86)注。
[3].其 底本作“某”,据《王若虚集》(P.418)改。
[4].泛 底本作“乞”,据《欧阳修诗文集校笺》(P.1029)改。
[5].话 底本作“语”,以下引文出自惠洪《冷斋夜话》(P.17),据改。
[6].宏 底本作“中”,以下引文出自袁宏道《与丘长孺书》,据《袁宏道集笺校》(P.284)改。
[7].苏轼《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其一》此句原作:“但寻牛矢觅归路。”据《苏轼诗集》(P.2322)注。
[8].邱浚《答友人论诗》原作:“吐语操辞不用奇,风行水上茧抽丝。眼前景物口头语,便是诗家绝妙辞。”据《历代诗话续编》(P.1317)注。
[9].如 底本作“为”,据《文则》(P.22)改。
[10].嚚讼 底本作“嚣诎”,据《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P.256)改。
[11].饬 底本作“劳”,据《史记》(P.17)改。
[12].宏道 底本作“小修”,以下引文出自袁宏道《叙小修诗》,据《袁宏道集笺校》(P.188)改。
[13].袭 底本作“装”,据《袁宏道集笺校》(P.188)改。
[14].《报任少卿书》底本作《史记》,据《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P.271a)改。
[15].及未 底本作“未及”,据《战国策》(P.770)改。
[16].的 底本残缺,据文意补。
[17].时 底本作“何”,据《黔诗纪略》(P.698)改。
[18].纪 底本作“记”,以下引文出自计有功《唐诗纪事》(P.1005),据改。
[19].士 底本作“大”,据《史通通释》(P.137)改。
[20].月 底本作“日”,据《容斋随笔》(P.320)改。
[21].伸 底本作“仲”,据《容斋随笔》(P.320)改。
[22].书 底本作“庐”,据《韩昌黎文集校注》(P.19)改。
[23].畤 底本作“时(時)”,以下引文出自赵令畤《乌夜啼·春思》,据《全宋词》(P.642)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