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底描写和感情底抒发

第十六章 动作底描写和感情底抒发

作文中重要的技巧,是动作的描写、感情的抒发和议论的逻辑。逻辑已是一种专门的学问了,我们不再去论它。因为文章里面所应用的只是一些最普通的论理原则,而文章优劣,又和论理没有多大的关系。这里单就动作和感情两项加以讨论。

先说动作。我们记述人事,或者人物,或者记游,以及写物,动作是必要的事项。所以写动作必须具体而深刻,同时要适合于所动作的人物的个性,否则便失了功效。

动作的功用是帮助人们底说话,也有以动作来代替语言的。苏轼《怪石供》中所谓“海外有形语之国,口不能言,而相喻[1]以形,其以形语也,捷于口”。哑子也是以手作势。又如旗语也是全用动作的。《论语》: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话里的“斯”字乃是指掌而言的。如果没有“指其掌”的话,便不明白。这便是动作的功用了。又如《左忠毅公逸事》中:

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

下一句也是写动作的,足见左光斗这时候的受刑罚而“面额焦烂”。有了这动作,描写便更加具体了。

动作可以分作两种:一种是静物底动作,另一种是纯粹的动作。其中又可以分作连续动作和不连续动作两类。

静物底动作,是借作形容之用的,如树底摇摆、太阳月亮底上升下降、云霞底变幻等等。在静物中加以动的描写,景物便有生气了。如程敏政 [2]底《夜渡两关记》中的:

适有大星,光煜煜自东西流。

明明是静物,这样一写,便觉得是动作了。又如柳宗元《永州八记》:

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 [3]众草,纷红骇绿,蓊葧香气,冲涛旋濑,退贮谿谷,摇扬葳蕤。

又如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

其中腾波触天,高浪灌日,吞吐百川,写泄万壑。轻烟不流,华鼎振涾[4]。弱草朱靡,洪涟陇蹙。散涣长惊,电透箭疾。穹溘崩聚,坻飞岭覆。回沫冠山,奔涛空谷。砧石为之摧碎,碕岸为之齑 [5]落。

也是写静物之动作的。这一类描写,往往将形容人类的性状词加于物上,如“雹碎春红,霜凋夏绿”。“影来池里,花落衫中”,比“池中有影,衫上有花”要生动得多。

纯粹的动作,指原来动作而言。动作之中又有连续与不连续之分。如前例“以指拨眦”是不连续的。上述的几个例子也属于不连续的动作。这一类大抵用以点缀文中的几个场面,使它更具体化,更活泼些。而真正的描写动作,还是用连续动作为多。

动作的连续与否,并不在句语的多寡,也不必一定接续在一起。就是说,连合几个不连续的动作,也可以成为连续动作的。例如辛弃疾底《祝英台近》:

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

下一语便是表示其连续了。又如连合几件不连续动作在一起,而时间上也不密切,可以上下倒置的,这又有些类似静物之动。但我们也可以称为连续的,因为这动作仍向同一目标进行。《先妣事略》:

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棉,入城则缉纑……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曝阶下……手中纫缀不辍……

其目的是说主人底节俭,虽是片段的,但是却有连带的关系。又如陶潜底《桃花源记》: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既出……便扶向路,处处志之。

虽不密切,但却有时间上的程序的,其连续性也更明显了。

写连续动作的手法,归纳起来,大抵不外乎几种:一是点出时间的匆促的,如《祝英台近》中的“才”“又”等字。又如李陵答苏武诗:“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又如《庄辛说楚王》:

倏忽之间,坠于公子之手。

第二种是用短句来提示动作的密切的,如幻戏的连续,利用眼膜留象,使人有连续的感觉。如《史记》中的:

桓公与夫人蔡姬戏船中。蔡姬习水,荡公。公惧,止之。不止。出船,怒,归蔡姬,弗绝。蔡人亦怒,嫁其女。

但是也有不用短句,而用复杂单句,它底效力,也和上例相同。《左传》上有一段兼用短句和复杂单句的例子:

齐侯游姑棼,遂田于贝丘,见大豕。从者曰:“公子彭生 [6]也。”公怒曰:“彭生敢见!”射之。豕人立而啼。公惧,坠于车,伤足,丧屦。反,诛屦于徒人费。弗得,鞭之见血。走出,遇贼于门,劫而束之。费曰:“我奚御哉!”袒而示之背,信之。费请先入,伏公而出斗,死于门中。

其中用“而”字的句子,便是复杂的单句,也是和短句有同样的功效,使句语变化,正不妨交互应用。

第三种方法是上下句多重复的字眼,同时也利用短句来使节拍加紧的。如《史记》中“荆轲刺秦王”一段:

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现。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七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 [7]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掷秦王,不中,中铜柱。

其中“图”“匕首”“剑”“秦王”“中”等字都是重复的。这也是可以引起人们连系作用,它底效力也不在利用短句之下。

再说感情的抒发。梁启超将感情的抒发式分作三种:一是“奔迸的表情法”;二是“回荡的表情法”;三是“蕴藉的表情法”。他说:

向来写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蕴藉为原则,像那弹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榄的那点回味儿,是我们中国文学家所最乐道。但是有一类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泻无余的,我们可以给这类文学起一个名,叫做奔迸的表情法。

他底意思,这一类都是用极简单的句语,将真的情感尽量表达出来的。例如乐府歌中的《陇头歌 [8]》:“陇头流水,流落四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又如苏轼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也是这一类的例。梁氏又说:

回荡的表情法是一种极浓厚的情感,蟠结在胸中,像春蚕抽丝一般,把他抽出来。这种表情法,看他专从热烈方面尽量发挥,和前一类相同。所异者,前一类是直线式的表现,这一类是曲线式或多角式的表现。

他说这一类的表情法,常用“语无伦次”的样子,来表达情意的。如《诗经》上的《鸱鸮》《小弁》《黍离》等等。又如乐府诗中的“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又如宋徽宗《宴山亭》的下半阕: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辛弃疾底词也大都属于这一类的。梁氏又说:

含蓄蕴藉的表情法,向来批评家认为文学正宗……这种表情法,和前两种不同。前两种是热的,这种是温的;前两种是有光芒的火焰,这种是拿灰盖着的炉炭。

其实这一类是以“长言永叹”的方式来发抒情感的。王渔洋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也有些相近,中国文字中这种例子最多,这一派的说法,也是最有权威的说法,留俟下面再举例了。

清人分文章有阳刚、阴柔等说法,古人评诗词也有豪放、婉约的分别。其实梁氏的三种分析,总括起来,就是豪放和婉约两种。婉约一派,在词中奉为当行本色的,文章中也有人说它是属于阴柔一类,即上文“长言永叹”所发抒的感情。例如,“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往往意在言外,用曲的方式来表达。再如柳永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绿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 [9]高临远,望故乡渺邈 [10],归思难收。叹[11]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12]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干处,正恁凝愁!

这一类的表达法,完全是无可奈何的,消极的,其中并不提出积极的办法来,其中加入几个使人感染到抑郁的场面。如: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 [13],夜长人奈何!

如果有了积极的办法,便易破坏婉约的感染性。再如辛弃疾的《祝英台近》:

宝钗分,桃叶渡,烟雨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点点飞红,却无人管,凭谁唤流莺声住?[14]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豪放的表达法,和前者不同,大抵是向前的,有办法的,积极的。如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 [15]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又如朱彝尊的《解佩令》“落拓江湖,且吩咐,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也是以饮酒来作这愁思的解答的。

综观上面两项感情的抒发,最多见的是时间上的比较和空间上的比较而生出感情来的。如元稹底《行宫》:

寥落古[16]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虽然不是直接叙述作者的感情,但言外已有时间的对比。再如李后主底“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也是有空间和时间交织的感慨了。普通因时间而发感情,往往点出时间的居多。如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

今日忽开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17]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由空间而发生的感情,多是由宇宙和个人作对比而生的。如苏轼底“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感情的抒发,是由内而不是由外的,内有所动,方可发之于外。如果本无所感,则变成了“无病呻吟”。

“无病呻吟”也是胡适底“八不”之一。所以写感情当求其真挚,表达须求其有力。有了真挚的感情,而不能作有力的表达,便不易引起别人底共鸣。古今有许多写感情的文章,抒发方式之原则虽差不多,而其中也须有变化,并非依样葫芦。袁枚以为乡女村夫偶然有所发抒即是绝妙的文章。王渔洋也着重在性灵。袁宗 [18]道《论文》中说:

爇香者,沉则沉烟,檀则檀气,何也?……奏乐者,钟不藉鼓响,鼓不假钟音,何也?其器殊也。文章亦然……故大笑必绝倒,大哀必号痛,大怒者必叫吼动地,发上指冠。惟戏场中人,心中本无可喜事,而欲强笑;亦无可哀事,而欲强哭;其势不得不借假模拟耳。

这是作文上的大忌。因为不真挚的情感,便不易描写逼真,徒事抄袭模拟,反而有害于文章的。

至于同一感情,因作者不同,也各有不同的表达方式。白居易:“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苏轼诗:“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醉红?”[19]陆游诗:“西风吹散朝来酒,依旧衰颜似叶黄。”元人诗:“貌似叶红都被酒,头如雪白也簪花。”又如温庭筠词“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李义山诗“留得残荷听雨声”,陈与义底“莫遣西风吹叶尽,欲愁无处着秋声”,则有相反的感情了。又如杜甫底《贫交行》:

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贱交 [20],此道今人弃如土。

是写友情的反复的。而韩愈底《柳子厚墓志铭》也有同样的感慨,而说法却不一样: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而白居易的《太行路》中又是一种另外的表达法: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君心是坦途;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君心是安流。君心好恶苦不常,好生羽毛恶生疮。与君结发未五载,岂期牛女为参商[21]。古称色衰相弃背,当时美人犹怨悔。何况如今鸾 [22]镜中,妾 [23]颜未改君心改。为君薰衣裳,君闻兰麝不馨 [24]香;为君盛容饰,君看珠翠无颜色。行路难,难重陈。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情反复间。[25]

可见一种感情有很多的表达方式的,在乎各人的学力、性情、环境而转移,也不能说那一种是最好的方法。至于婉约、豪放更是没有优劣可分了。如果能直写胸臆,至少不失为真挚之作,又何必“拾人牙慧”去无病呻吟,抄别人的文章呢。

写动作也是如此,只求切合情境,能使文章更具体化,便是好的。如果要是层层仿造,反而有碍于文章的真实性。


[1].喻 底本作“容”,据《苏轼文集》(P.1986)改。

[2].政 底本作“树”,以下引文出自程敏政《夜渡两关记》,据《篁墩文集》(P.234)改。

[3].苒 底本作“蔽”,据《柳宗元集》(P.769)改。

[4].涾 底本作“滔”,据《鲍参军集注》(P.84)改。

[5].齑 底本漫漶,据《鲍参军集注》(P.84)补。

[6].生 底本作“子”,据《春秋左传集解》(P.144)改。

[7].操 底本作“探”,据《史记》(P.2535)改。

[8].歌 底本作“舞”,据《乐府诗集》(P.371)改。

[9].登 底本脱,据《全宋词》(P.54)补。

[10].渺邈 底本作“飘渺”,据《全宋词》(P.54)改。

[11].叹 底本作“频”,据《全宋词》(P.54)改。

[12].颙 底本作“长”,据《全宋词》(P.54)改。

[13].窠 底本作“棵”,据《全唐诗》(P.10043)改。

[14].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此句原作:“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倩谁唤、流莺声住。”据《全宋词》(P.2430)注。

[15].底本“破”后衍“了”,据《全宋词》(P.1615)删。

[16].古 底本作“故”,据《全唐诗》(P.4552)改。

[17].治 底本作“沿”,据《李清照集笺注》(P.338)改。

[18].宗 底本作“宏”,以下引文出自袁宗道《论文》,据《白苏斋类集》(P.285)改。

[19].苏轼《纵笔三首·其一》此句原作:“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据《苏轼诗集》(P.2327—2328)注。

[20].杜甫《贫交行》此句原作:“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据《杜诗镜铨》(P.46)注。

[21].岂期牛女为参商 底本作“空期牛女如参商”,据《白居易集》(P.64)改。

[22].鸾 底本作“鸳”,据《白居易集》(P.64)改。

[23].妾 底本作“妻”,据《白居易集》(P.64)改。

[24].不馨 底本脱,据《白居易集》(P.64)补。

[25].白居易《行路难》此句原作:“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据《白居易集》(P.64)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