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底准备
第十八章 写作底准备
形式上的修饰,固然是文章中的一件要事,但是懂得词语之运用,篇章的结构……而言之无物,单有形骸而没有灵魂,也是没用的。
所以我们要充实文章底内容,要有自己底情感或思想之表现,决不是随便写写便能做到的。固然也有所谓“天才”,他不需要一个范式,一切在动手以前已是“成竹在胸”,一提笔便可洒洒千言,毫无错误。可是一般人却不能如此。我们先要有材料,才能动手为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资料,你预备在文章中说些什么呢?
因此写作之前的准备,第一步就是“储材”。材料应该时时准备好,要临时克日去找是要不得的。平时有了积储,一遇到写作,便可源源供给。囤积货物是商人的本领,囤积知识是学者的手段。例如你预备写一个大胖子的举动,你平日如果对于某种胖子的行动姿态并不曾留心过,那么你底描写往往不易逼真。你得在平日早将胖子们的行动姿态作归纳的研究,便可作为文章中的资料。这资料不是抄袭幻想可以得来的。《墨子·非命》上曾论到“三表”的话:
故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子墨子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废以为政刑,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谓言有三表也。”
所谓“原之”“用之”,似近“观察”;所谓“本之”,似近“读书”。《荀子》所谓“无欲,无恶,无始,无终,无近,无远,无博,无浅,无古,无今,兼陈万物而中悬衡焉”;王安石所谓“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又说“读经而 [1]已,则不足以知经,故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这些话,都可以应用于写作上。——这是说写作以前观察要博而广,理解要深而切的话。荀卿又说:“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论语》开宗明义第一句也是“学而时习之”。扬雄《答刘歆书》:“雄为郎之岁,自奏少不得学,而心好沉博绝丽之文,愿不受 [2]三岁之奉,且休脱直事之繇,得肆心广意,以自克就。有诏可不夺奉,令尚书赐笔墨钱六万,得观书于石渠。”因此扬雄也成为文章名家。——这是说,读书于文章的帮助也不在观察以下的,两者相辅并重,不能得一废一。
所谓观察,就是随处留心,凡是我们日常所见到听到的,无往而不是好题材,我们平日应该仔细观察研究它们。鲁迅说他写作的经过说,他小说中的人物往往头在北方,眼在南方,完全零碎地并合起来。这就是平日考察的结果。左拉(Zala)平时走入某一特殊生活的环境中去和他们谈话,又在报纸上书籍中记录关系于这生活环境之记载的文字,便成为他写作的资料。柴霍夫(Jckekhov)[3]也是老将小簿子带在身边,将平日所观察得来的写在这小簿子上,以备应用。李商隐《李贺诗集序》中说李贺平日搜集材料的方法道:
恒从小奚奴骑駏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所得,书投囊中。
足见观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描写一件事,用所得的印象直写出来,比较得更具体而有味,这便是全靠观察的。如芥川龙子介 [4]的《橘子》中的一节:
一面白旗懒懒地摇动着暮色,我就想起火车已经出了隧道。这时候,我见萧索的横路的木栅那边并立着三个脸色血红的男孩,他们都好像抵不住这阴天的压抑似地,身材统很低,又穿着和这村外阴惨的风物一样颜色的衣服。他们仰着头看火车通过去,急忙一齐举起手来,又就破嗓子,莫名其妙的,拼命的高喊。这时候,那半身探出窗外的小姑娘,也就伸出她那冻伤了的手,向窗左右乱摆,忽然又有耀眼的染着暖日色的橘子,一总五六个,劈劈拍拍地从空落到看送出火车的小孩们的身上去。
结尾说“橘子从空落去”,完全是以印象来写出动作,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不易写出这样逼真的动作来。
可是人生是非常短促的,经历也是有限,有许多事实决非亲身所能经历到的,于是除亲身所能经历者外,只能在书籍中去领受。我们应有人类日常生活上所必需知道的常识,如单是和摄影师一样去摄取社会上的一部分,结果也不能使读者看了有趣。此外揣摹名作,也可以使我们作文有些规范,这也是读书的好处。
我们怎样读书?是否是“开卷有益”?今天看社会学,明天看经济学,后天又回头看社会学呢?还是用来依样葫芦,用好了便束之高阁?如果这样来读书,非但没好处,而且有害的。我们读书应当有一系统,不单是阅读,处处应与自己的观察心得相参证,研读名著也是用以试验自己想象创造的能力。如果丢了书本师心自用,也不是好办法。魏叔子《宗子发文集序》中说:
今天下治古文众矣。好古者株守古人之法,而中一无所有,其弊如“优孟衣冠”。天资卓荦者,师心自用,其弊如野战无纪之师,动而取败。蹈是二者而主以自满假之心,辅以流俗谀言,天资学力所至,适足助其背驰,乃欲卓然并立于古人,呜呼难哉!
虽是单论作古文,而作文时两种常见的弊病,却都被他道着了。我们研究名著,不是用来作摹仿之标本的,我们要从他们的写作手法中领会写作的方法,同时关于其他有关的哲学、社会学等,也当加以研究。
有了题材,我们开始写作了,是否以前所搜集的全是有用?我们应该多搜罗,可以从其中归纳出几点来,不必贪多地全搬入文章去,同时也应加以变化。如果东取一节,西抄一句,那便变成剽窃了。韩愈说:“惟陈言之务去。”陆机也说:“怵他人之我先。”又说:“谢朝华于 [5]已披,启夕秀于未振。”《日知录》中也说:“《曲礼》之训‘毋剿说,毋雷同’,此古人立言之本。”就是说写作贵在变化,不重剽窃。《坚瓠集》中载着一个将李太白诗删去四字,而辞意大变的故事,这很有变化成文的妙趣:
一富翁慕好客之名,而不甚设酒食。一日诸词人杂坐,久之,惟具水浸藕两盆而已。诸人举手而尽。一客因诵“客到但知留一醉,盘中惟有水晶盐”之句云:“太白此诗,若删去四字,便合今日佳会矣。”一客问宜去何四字?答云:“客到但知留,盘中惟有水。”众皆大笑。
虽是笑话,却也含有变化文章的趣味的。
我们开始写作,已在题材中截取了某一适当部分,便须先自设计筹划,如画家在一张白纸上,先考虑了图画中的各个景物的位置,成竹在胸,然后下笔。所谓下笔,并非即是好文章了,我们先得做两步预备的工夫,一是先拟大纲,二是详加修改,然后才能成为水准以上的作品。
写大纲并非不是一件笨拙的事,所谓“宿构”,便是已在脑子里筹划好大纲的文章。左思底《三都赋》做了十年,司马相如作文也是先下一番很长久的考虑时间,左拉也是先设拟好主题,先定了故事大致的轮廓,然后才下笔的。巴尔扎克也是如此,先写一轮廓,交工人去排印,再拿稿样几次修改,所以加上的字数常常数倍于前。托尔斯泰底《战争与和平》,原定的计划是以“十二月党”为题材的小说之前一部分,后来他忽然终止了。附在《战争与和平》后面还有一部分故事,便是他所豫定之伟大小说底大纲。我们写一篇小说或记叙文,第一个问题,便是打算从什么地方写起,故事或补叙?主角是怎样一个人物?应该着眼于他底那一方面?其中对话与动作如何来安排?应带住在什么地方?给那一种人看了最合式?然后来逐步加以考虑,方才动手。又如我们写一篇说明文或议论文,结论应该放在前面或后面,还是用归纳法呢,还是用演绎法?如何去寻找证据?用那一种方式写最适当?——凡此种种,写大纲时便应先筹划好。那么写作时便不致中途而废,同时写述时也不致发生前后矛盾或者不连接的毛病。现代人做文章,大都主张“灵感论”,以为孜孜不倦在研究自己文章底大纲的,便是笨虫,这是极大的错误。
修改自己底文章,是写作时必须经过的步骤。作文不加修改,难免有什么罣误之处,同时自己修改了,也是有进步的。自己底思想和技巧天天在进步,阅读修改从前所做的文章,便是试你自己是否进步的试金石。越卓凡底“偶见昔吟诗,虚心一检视,读未及篇终,惭怖几无地”,可以说是经验之谈了。扬雄老而悔其少作,因为后来进步了,便觉得从前作品的不满意。俗语说“文章是自己的好”,这种观念是不求进步的人才有的。《师友杂志》:“刘器之自言:常作书简,多起稿草,及不作草字,以戒苟且。”所以多起草稿,也是为了修改的缘故。唐子西《文录》中说:
吾作诗甚苦,悲吟累日,仅能成篇。初未见可羞处,明日取读,疵病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复改正,稍稍有加,数日再读,疵病复出。如此数日,方敢示人,然终不能奇也。
大概古人这种情形是很多的。我们虽没时间和他们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改不已,但至少应该尽力矫正自己文章中不惬意的地方,也得承认修改文章是写作时必要的过程。《续诗品》中有《勇改》一项,它论文章的修改道:
千招不来,仓猝忽至。十年矜宠,一朝捐弃。人贵知足,惟学不然。人工不竭,天巧不传。知一重非,进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铸而定。
修改通常都着眼于文字的外形,尤重于字句。刘勰所谓“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精 [6]论要语,极略之体;游心窜句,极繁之体;谓繁与略,随分所好。引而伸之,则两句敷为一章;约以贯之,则一章删成两句。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意显。字删而意阙,则短乏而非核;辞敷而言 [7]重,则芜秽而非赡”。他这论调,很足为修改字句之标准。
也有自己底文章倩人修改的,如此可以互相研讨,古人中不乏此例。《文选》所载曹子建《与杨德祖书》,述曹植与友人改润文章的话:
世人之著作,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 [8]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常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作《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不病者,吾未之见也。
元刘埙《隐居通议》中说:“曹子建《与杨德祖书》中语,允为名言。世之露才扬己、强辩护短者,宜味之!夫文章是非,无有定极,人言果当,何吝更改,正不失为己益也!”言之甚确。
也有人主张“天才写作”,读书可以不求甚解,以为天才的造就在用学问工夫而成功之上。但是单倚天才,没有实学,也不能臻文章的极诣。让我再来拿刘勰底话作结论吧:
夫姜桂同地,辛在本性;文章由学,能在天资。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有才富而学贫。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才馁者劬劳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也。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褊狭,虽美少功。夫以子云之才,而自 [9]奏不学,及观书石室,乃成鸿采,表里相资 [10],古今一也。
[1].而 底本作“则”,据《王安石文集》(P.1280)改。
[2].愿不受 底本作“顾又爱”,据《扬雄集校注》(P.264)改。
[3].柴霍夫 即俄国作家契诃夫,英文名作“Chekhov”。
[4].芥川龙子介 即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
[5].于 底本作“之”,据《陆机集校笺》(P.7)改。
[6].精 底本作“情”,据《增订文心雕龙校注》(P.422)改。
[7].言 底本作“意”,据《增订文心雕龙校注》(P.422)改。
[8].讥 底本作“识”,据《文选》(P.1902)改。
[9].自 底本脱,据《增订文心雕龙校注》(P.469)补。
[10].资 底本作“合”,据《增订文心雕龙校注》(P.469)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