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性及其活用
第五章 词性及其活用
讲文法的人,通常将中国文字分为五大类。五类之中,又可区别作九种,或称为“九品词”。即是词语的使用和功能,不外乎这九种变化。——所谓“词类”,就是词性底分类。为了使读者明白这五类九品的概况,所以将它们简略地叙述一下。
第一类是“实体词”,是人物、地点底名字,和代替人物、地点底名字的代词。所以实体词中又可分作两大类:前者叫“名词”,后者叫“代名词”。
名词,有“抽象名词”,如“道德”“苦”“战争”;“普通名词[1]”,如“动物”“布”“军队”;“特定名词”,如人名、地名、时代名、书篇名。
代名词,代替人称的,如“我”“你”“她”“他”;代替事物的,如“这”“那”;用作疑问的,如“谁”“那个”“甚么”“那里”“孰”“胡”等等。
第二类是“述说词”,即九品词中的“动词”,用以叙述事物底动作或功用。动词之中,可以分作“他动词”(外动词)、“自动词”(内动词)、“关系动词”(同动词)、“助动词”四种。他动词,是一动作及于他物的,例如“取”“吃”“觉得”“交付”“禁止”等等,下面不加“受词”,意思便不明白。“取”,取什么?“吃”,吃什么?一定得加以说明,方才完全。自动词的动作不必及于他物,如“飞”“来”“笑”等等,不加受词便可以明白了。关系动词是说明主词与受词的关系的,如“为”“是”“变成”等等。例如“我是青年”一句,“是”字说明了“我”与“青年”的关系。“助动词”往往是在动词旁边,用以帮助动词的,如“可”“够”“足”“要”“应该”等等。“不足道”,“足”字是帮助动词“道”字的。又如“得”“去”字也常常作动作,但习惯上往往加在动词底后面的。
第三类是“区别词”。用以区别事物之性质、形态、数量、地位的,叫做“形容词”;区别事物之动作、形态而加以限制的,叫做“副词”。形容词常加在实体词的前面。表示性质的,如“好”“新”“精明”;表示状态的,如“红”“漂亮”“狭长”;表示数量的,如“匹”“桶”“斤”;表示地位的,如“此”“那”“彼”;表示疑问的,如“何”“那”“多少”。“的”字常常用作介绍名词和形容词的字,如“红的花”“有理性的动物”。
副词通常在动词、形容词或其他的副词前面。表示时间的,如“从前”“本来”“已经”“恰巧”“将”“永远”“一刹那”;表示动作的,如“快快”“忽然”“偶然”;表示性质的,如“实在”“自然”“只好”“居然”“幸亏”;表示数量的,如“又”“再”“次”“回”“差不多”“几乎”“更”;表示疑问的,如“多少”“多 [2]么”“怎样”“难道”。“地”字常常将副词介绍给所形容或限制的动词、形容词或其他副词的,如“他慢慢地走了”。
第四类是“关系词”。关系词又可分为两种:一是“介词”,用以介绍名词到动词或述说的形容词上去,表示他们底时间、地位、原因等等的。介绍时间的,如“在”“于”“当”;介绍地位的,如“在”“从”“自”;介绍方向的,如“向”“往”“朝”;介绍原因的,如“因为”“以”“因”;介绍动作的,如“替”“被”“用”“除”“和”等。二是“连词”,用以连接词与词、句与句、章与章,以示他们底关系。连词又可以分作数种:一种是“平列连词”,连接实体词及其他,如“和”“与”“及”“暨”,通常只连实体词;“而且”“且”“并且”可以连接实体词以外的词语。一种是“层递连词”,他们所连的意念,并非平列,如“既然……又……”“固然……更……”“不但……而且……”“既……况……”等,通常所连的是两句短语。又一种是“选择连词”,表示在两者之中可以任择其一,“或”“与其”“……毋宁……”“不是……便是……”“否则”等等。一种是“承接连词”,乃是承上文而言的时候用的,如“若夫”“至于”“总而言之”“换言之”等,上文已有了意见,下面便接着说下去。又一种是“转折连词”,和上面所说的“承接连词”恰恰相反,如“然而”“但是”“惟独”“反而”“谁知”等等,用以否定上文的意见的。
连词在各种词类中最复杂,最多变化,也最难用。再以它底功能来解释,它可以表时间,如“洎乎”“迄于”“正当”等;表因果,如“因为”“原来”“所以”等;表假使,如“假如”“设或”“倘若”等;表范围,如“只要”“一经”“除非”“不拘”“无论”“虽然”“纵使”;表关系,如“犹如”“譬喻”“不如”“无异”等等。
第五类是“情态词”,也可分作两种,一是“助词”,二是“叹词”。助词用以表示说话时的精神语气,其实只不过是一种符号而已,例如“了”“吗”“呢”“呀”“者”“乎”“也”等等。但是却最难安排,因为和文章语气很有关系。此外尚有表惊叹的助词,如“啊”“哦”等等,其实这不过是句子中末一字底收音的延长罢 [3]了。“啊”“哦”“咦”“哪”等用法并没有什么两样的。叹词是一种独立的表情底声音,和助词不同。这一类完全重在声音,和意义无关。古代以字义来解释叹词,完全是望文生训。例如《史记》中的:
夥颐!陈涉之为王,沉沉者!
“夥颐”两字,注者说“夥”,多也,“颐”,语助辞。其实两字均是叹词,好像现代人说的“啊咦”,是一种惊奇底表情。又如同书“晋鄙嚄唶!宿将”,注者以“嚄唶”为多言之貌,而实在也是一种叹词,犹如现在的“喔唷”,有些不忍的意思。又如《南史》“疾久,口苦,索蜜不得,再曰荷荷!遂崩”,“荷荷”也是倔强的笑声表示强烈的懊恨,与“荷负”“荷花”等意义毫无关系。
以上是九品五类的大概分类的情形。其中应该注意的地方,如名词中普通名词,可以借作特定名词(专名)用的。如“孔夫子”“秦始皇”是特定名词,但《论语》中以“夫子”来代替孔夫子,《史记》中以“秦王”来代替秦始皇,这“夫子”和“秦王”本来是普通名词,如此一来,变成为特定名词了。又如苏轼《晁错论》:
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
盎是袁盎,汉代善谗的人,上文用以替代普通一般的谗人。《孟子》中也有“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的话。薛居州本为一个善人的专名,此处借指为一般善人,和上例相同。——这是以特定名词借作普通名词的。
用代名词应注意的地方,是引述别人底话时,因直接引述和间接引述的不同,所引底话中之代名词的“位”应加以改变。例如:
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要买几个橘子去。”
这是直接的引述,句中主辞用“我”字;假如原文不用引号,那么句中的“我”字,应该改成“他”字了。此外,文言文中的代名词,在习惯上,“之”字大都用于宾位及领位,如袁枚《祭妹文》“汝之诗 [4],吾已付梓”,王士祯《书剑侠事》“尼异人,吾须自往求之”。“夫”字,用于主位,如《左传》“夫独无族姻乎”;“其”字,用于领位,或子句中之主位,如《孟子》“求其放心而已矣”,《礼记》“亲其亲”。
用形容词,应注意于表数量的形容词。这种形容词或在名词之上,如“一月”“三年”;也可放在名词之下的,如“卷一”。又“二”“两”两词,“计数”常用“两”,如“两只猫”;“序数”常用“二”,如“第二年代”。计数常带量词,如上例的“只”字;序数中如加量词,上面一定写出“第”字,如上例。又“量词”有一定的习惯用法,“只”“石”“斤”“匹”固不能乱用,而另一种量词更不可随意改易,如“一钩新月”的“钩”字,“半亩方塘”的“亩”字,“一场春梦”的“场”字,“万种闲愁”的“种”字。
使用连词应注意的地方,便是安置连词的位置。如果这连词是一对连词并用的,如“虽然……但是……”等,上一词的位置应与下一词相称。例如《礼记》中的“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其中“虽”“必”同在抽象名词之上。又如《左传》中的“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谷”,“若”“则”为表假设之连词,“若”在动词“反”字上面,“则”也加在动词“报”字上面。语体文也是如此,如“与其说是‘希望的容光’,不如说是‘争竞的气概’”,此句“与其”“不如”的地位也是相称的。
词性之中最有问题的,是文言文中的“之”字和语体文中的“的”字。它们底用法很多,单就在名词、代名词下面 [5]的“之”“底”而论,有许多说法。“之”“底”虽因文言、语体而有两种不同的字形,可是“之”古音“台”,一转而为“的”字,可见它们也是同出一源的。马建忠《马氏文通》将这两词作介词,现在讲文法的也以它为介词的居多。日人儿岛献吉郎的《汉文典》则定为连词,也有人以为是实体词下之语尾,更有人说它们是助词。此外,“所”字、“以”字、“于”字等等,也有许多可以商榷之处。所以上列所说的九品五类是否完全准确,还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其实,词性的辨认,决不能单提出一个词来便可以决定的。我们应该看它在句中的地位和它底功能方能决定。如果泥定了上面的说法,说某一词一定属于某类,这是很大的错误。有许多学者根本反对讲文法,如中国古代的“文本无法”“文章本天成”的一说,又如美国克罗西(Croce)的主张,以为讲文法是一件很笨拙的勾当。但是我们既非上智,不能“拈花妙悟”,只得就文法来知道一个大约的轮廓,不过也不可忽略了它们底变化。
如果就它们底变化来说,上述几种界限几乎不能成立。“手”,我们通常将它当作名词的,但是“手工业”这一词中,“手”字是被当作形容词的;“人手一编”,“手”字有“拿”的意思,变成了动词;“手摹”之“手”却变成为副词了。这些在古书中有更多的例子,足以证明词类是可以活用的。九品词中往往都可以互相通用的。
(甲)名词
名词可以转为代名词。如“子”,古代男子之美称,属于名词,但文言文中又引申作第二人称代名词(你),如“子,西 [6]岸之土也”。又可作动词,如“子庶民也”,作“爱”字解。又通作“慈”,《礼》“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韩诗外传》“子谅”作“慈谅”[7],则是一转而为形容词了。
名词又可作副词用的,大抵是象征用法。普通常用的,如“血经”之“血”,“碧绿”之“碧”,“天蓝”之“天”都是。又如“万商云集”的“云”字,“帆樯林立”的“林”字,本来都是名词引申而作副词的。又如“带”字本是名词,也可作“介词”;“自然”是名词,也可以作连词用;“耳”是名词,也可以作助词用。
(乙)代名词
现代所通用的代名词,大抵是原字底引申义。“它”本义是“蛇”;“我”为“俄顷”之意;“予”象“推予”之形;“尔”本象窗格的交纹;“汝”为水名;“彼”本义为“往”;“其”象箕之形;“之”为草的生长;“那”,多也;“这”,迎也。诸如此类,都与现代代名词之意义不同。所以作代名词的全是假借引申,而另有它们底本义在。
(丙)形容词
形容词从名词转的居多,如“女红”之与“红色”,其他如“男丁”“犬子”“猿臂”“玻璃窗”“芦苇席”等等皆是。动词亦可以转作形容词的,如“落花”“飞鸟”“招牌”“行人”等等。“好”字通常是形容词,而常用作副词,如“好大的胆量”“好不热闹”等等。
(丁)副词
副词的形成和代名词一样,都非本义。如“从前”“早就”“业经”等等。本为动词的,如“过”“完”“就”“在”。本为名词的,如“次”“趟”“回”,而“东、南、西、北”也可以用作“大江东去”“汉族西来”“孤雁南飞”“败北”等等。本为形容词的,如“单”“莫”“好”等。
(戊)连词、助词、介词、叹词
此四类所用的皆是引申义。例如“然”字本是动词“燃烧”的意思;“而”本是“胡须”,是名词,连起来便成连词而与本义无关。“於”本即乌鸦的“乌”,“能”即“熊”,“麽”即“幺麽”。“吓”“和”“与”皆是动词,所以就本义而言,并不属于这四类的。
古人作文,认为词类的活用,是很好的修词法,因此常常交相替用,并不受文法上的限制,用得适当也另有趣味。如《孟子》中的: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第一个“老”字、“幼”字,作动词用,其余是形容词借作名词用的。又如《世说新语》中的:
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
其中的“卿”字便有代名词和动词两种用法,文句便有另外的风趣。
古代将这九品词常常分成两大类,称作“虚字”和“实字”。大概将名词称作实字,其余通称虚字了。曾国藩《复李眉生书》中有这样的话:
虚实者,实字而虚用,虚字而实用也。何以谓之实字虚用?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上“风”“雨”实字也,下“风”“雨”则当作“养”字解,是虚用矣。“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上“衣”“食”实字也,下“衣”“食”则当作“惠”字解,是虚用矣。“春朝朝日,秋夕夕月”,上“朝”“夕”实字也,下“朝”“夕”则当作“祭”字解,是虚用矣。“入其门,无人门焉者;入其闺,无人闺焉者”,上“门”“闺”实字也,下“门”“闺”则当作“守”字解,是虚用矣。后人或以实者作本音读,虚者破作他音读……古人曾无是也。何以谓之虚字实用?如“步”,行也,虚字也;然《管子》之“六尺为步”,韩文之“步有新船”,舆地名之瓜步、邀笛步,《诗经》之“国步”“天步”,则实用矣。“薄”,迫也,虚字也;然因其丛密而林曰“林薄”,因其不厚而帘曰“帷薄”,以及《尔雅》之“屋上薄”,《庄子》之“高门悬薄”,则实用矣。“覆”,败也,虚字也;然《左传》中设伏以败人之兵,其伏兵即曰“覆”,如“郑突为三覆以待之”“韩穿帅七覆于敖前”,是虚字而实用矣。“从”,顺也,虚字也;然《左传》于位次有定者,其次序即名曰“从”,如“荀 [8]伯不复从”“竖牛乱大从”,是虚字而实用矣。
其实这种例子在古书中是很多见的。《左传》:“公若曰:尔欲吴王我乎?”此处将“吴王”作动词了。又如《庄子·秋水》篇: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耶?”
后面一个动词“吓”是由上文的叹词“吓”转过来的。此种活用法,可以表示更深刻、更具体的意念,实在比拘守文法生动得多。
九品词中最难用的是助词,最被文人所滥用的,是叹词。宋太祖本是武夫,他在“朱雀门”下见上面题有“朱雀之门”四字,便问赵普:“之字何用?”赵普告诉他:“是助词。”他大笑曰:“之、乎、也、者,助得什么?”一般人也常常觉得助词没有什么重要,但实际上和语气大有关系。“贤哉回也!”“也”有“啊”字的语气。“是谁之过欤?”“欤”字是“乎”字的轻音,“吗”字是“乎”字的重音,表示的语气的方式是一样的。“则苗勃然兴之矣”的“矣”字,有“了”字的语气;但再加一“哉”字,感情便加重了,“难矣哉”比“难矣[9]”的语气更重。我们应用的时候,一不妥当,语气便不顺了。
宋李耆卿在《文章精义》中说:“欧阳永叔《五代史》赞首必有‘呜呼’二字,固是世变可叹,亦是此老文章遇感叹便精神。”此说影响于后来颇大,造成了无病呻吟的恶习。其实叹词全靠视文句的感叹表情而用,并非以多用为贵,更不是遇感叹便有精神。古人文章之中,也有许多例子是感叹不用叹词的。如《西厢·借厢》:
不做周方,埋怨煞你个法聪和尚!
完全是感叹的句子,但不用叹词。又如:
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论语》)
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左传》)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词)
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陆游诗)
这完全视当时口语而定,也并非不用感叹词,一定是上乘。如李白底“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用了许多叹词,也不能不承认它是好文章。总之,词性的分辨,这乃是从前人底文章中归纳出来的一个原则,这原则不是一成不变的,有许多例外的用法,我们更须加以注意。
[1].词 底本作“字”,据文意改。
[2].多 底本作“都”,据文意改。
[3].罢 底本作“吧”,据文意改。
[4].诗 底本作“书”,据《小仓山房诗文集》(P.1437)改。
[5].面 底本作“而”,据文意改。
[6].西 底本作“东”,据《战国策》(P.374)改。
[7].此条依据出于《朱子语类》:“读书自有可得参考处。如‘易直子谅之心’一句,‘子谅’,从来说得无理会。却因见《韩诗外传》‘子谅’作‘慈良’字,则无可疑。”据《朱子语类》(P.2256)注。
[8].荀 底本作“苟”,据《曾国藩全集》(P.6272)改。
[9].矣 底本作“哉”,据文意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