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数与虚数

第六章 实数与虚数

上文曾说过词类之中,以数字来作形容词,其中可以分作“计数”和“序数”两种。“计数”的字,又可以分作两种:一是“实数”,即实在准确而肯定的数字;一是“虚数”,即是不准确不肯定的数目。如说“一只狗”,决不能变成两只或其他的数目,所以这“一”字是实数;如“千千万万”,这不是一定有几千几万,不过形容数目之多而已,这是虚数。如《儒林外史》中的一节:

从浦口山上发脉,一个墩,一个炮;一个墩,一个炮;一个墩,一个炮。弯弯曲曲,骨里骨碌,一路接着滚了来。

其中的“一”字是实数,决不能以别的数字来代替。又如魏学洢的《核舟记》之结尾

通计一舟,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

其中的数字,也是实数,不能改易。但是文章中的数字,实数却不甚多,除了记年记物记日月记事物的定数以外,极少见到。其中有一类似实数而非实数的,如李延年底“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其中“一”“再”虽是计数,却是序数,而“一”“再”的关系,却也并不确定的。同样,又如《黄台瓜辞》: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云可,四摘抱蔓归。

其中的数目,也只是表示次数而已。但按之事实,未必尽然,有些夸张的意味。其他如“站在一边”“一举而下”,与其说是定数,还是说它是“虚数”来得妥当些。

文章中的虚数最多见,而四字的复词中,所用之数目,大抵皆是虚数。其他也有很多的虚数。汪中在《释三九》中说:

夫人之措辞,凡一二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三以见其多;三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九以见其极多,此言语之虚数也。实数可稽也,虚数不可执也。何以知其然也?《易》:“近利市[1]三倍。”《诗》:“如贾三倍。”《论语》:“焉往而不三黜?”《春秋传》:“三折肱为良医。”此不必限以“三”也。《论语》:“季文子三思而后行”,“雌雉……三嗅而作”。《孟子》:陈仲子食李“三咽”。此不必知其为“三”也。《论语》:子文“三仕、三已”。《史记》:管仲“三仕三见逐于君”“三战三走”;田忌“三战三胜”;范蠡“三致千金”。此不必其果为“三”也。故知“三”者虚数也。《楚辞》:“虽九死其犹未悔。”此不能有“九”也。《诗》:“九十其仪。”《史记》(应作《汉书》):“若九牛亡一毛”,又“肠一日而九回”。此不必限以“九”也。《孙子》:“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此不可以言“九”也。故知“九”者虚数也。推之十、百、千、万,固亦如是。

其实,虚数不一定是“三”和“九”,不过以“三”“九”为最多见罢了。“一”字,如“一朝一夕”,言时间之短促。不加“一”字也可以,如“朝夕且死”“非朝夕之故”。又如“一手一足”的表示人手的缺乏,也是虚数。“三”除《释三九》所举之例以外,尚有“三省吾身”“日高三竿”“三头六臂”“一日三秋”。“四”字如“四海为家”“四面楚歌”“四分五裂”“狼烟四起”。“五”字如“五日一风”“五日京兆”“五花八门”。“六”字如“三对六面”“三头六臂”,往往与“三”字相连。“七”“八”两字,也常常连用,如“七张八嘴”“七大八小”“瞎七瞎八”。《坚瓠 [2]集》中记载着一个歇尾的故事:

吴中黄生相掀唇,人呼为“小黄窍嘴”。读书某寺中。一日寺僧进面,因热伤手忒地。黄作歇后语谑之……僧亦应声戏曰:“七大八——,七青八——,七孔八——,七张八——。”盖隐“小黄窍嘴”四字,黄亦绝倒。

足见这一类词是很多的。“九”字除汪氏所举之例以外,如“九世之仇”“九秋之凉”。“十”字如“一暴十寒”“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十行俱下”“一目十行”。进而至于“百”,如“百官”“百姓”“百工”“百家”“百谷”等等,无非指数目之多。又如“百折不挠”“百发百中”“百战百胜”“百举俱胜”。又如“千”,“千金之子”“千门万户”“千山万水”。又如“万”字,如“协和万邦”“万人一心”“万死一生”等等。也是说数目之多的。

凡是形容数目之小,大抵用“一”,“九牛一毛”“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万死一生”“一了百了”“五日一雨”“四海一家”“一日三秋”“一箭双雕”。以“一”字和“九”“十”“千”“万”“百”“五”“四”“三”“双”来作对比,与以“一毛”和“天下”作对比一样,完全是以多来衬其少的。如果不与其他数目作对比,则常用“半”来连用,如“一知半解”“一丝半缕”。或以两个“一”字复用,如“一粥一饭”“一手一足”“一饮一啄”等等。但这也都是虚数。

说数目之多,通常是“三”“九”“十”“百”“千”“万”“亿”等字。汪中以为“三”表示数目之多,“九”表示数目之极多,未必尽然。“三”字通常与“一”合称,是比较性的多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用“三”字相复,它底意思与用“百”字差不多的,如“三战三胜”和“百战百胜”,并没有什么两样。“九”字也通常与“九”以下之数目作对比的,“九死一生”与“万死一生”也差不多,因为它们的方式均是多少作比,所以可以表示同一意念。“十日九风雨”,说有十分之九,言其数目之多,和“三年两头闰”“两句三年得”一样。“百”表示多,有时与“万”字通,如“百姓”亦称“万姓”,“百岁”也可作“万岁”。“千”字常与“百”字连用,不是作对比,而是极言其多的。它们底关系,正如“百”和“十”一样,完全是等级的关系。但是其中也有不可通用的,如“千金”与“百金”,前者常指虚数,后者常指实数。“百物”指百货,而“万物”指宇宙间的一切生物和无生物而言。“亿”字不常见到,《诗经》中有“子孙千亿”底话,它底目的,也不过说它底多而已。

数目之中,只有“三”和“千”字是平声,其他皆是仄声,所以应平的地方,全用“三”“千”两字。所以“三”“千”两字用得很多,连起来作一个常用的虚数。孟尝君食客三千,孔子弟子三千,蟠桃三千年一结果……此例甚多。试举文章中用虚数之例,证明大都是以平仄来作调剂的,如:

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宋徽宗词

在这万户千门的世界里,我能做些什么呢?——朱自清《匆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柳宗元《江雪》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诗

昔三世而无惭,今七叶而方落。——庾信文

犹得攲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余树。——庾信文

此外,虚数的运用,又视习惯而定。上述“千金”“百金”及“百物”“万物”之不同,即属此例。又如“万年”“千古”本是同一说法,但习惯上有“流芳千古”“遗臭万年”之说,因此也不能混用。因为“芳”字平声,所以下连“千古”;“臭”是仄声,所以下连“万年”。但词意却因此变了。又如“千里马”“万年青”“百世师”“十里红”“一瓣香”已成为专用的名词,它所带的虚数也不能改易了。

又有许多数目,说不出理由,而常常为人们所喜用的,或者为了口语之协韵而设。如“天明四十五,逃到河南归德府”“三十六着,走为上策”“不管三七二十一”……这类大概为了口语方便,而随意谐出上文来的。

总之虚数的用法,不外乎两种:一是以多数少数作比较而喻数目之多或少的;二是以“三”“九”“十”“百”“千”“万”来形容其数之多的。而后一种却比前一种更为多见。如萧淑兰《菩萨蛮》:“忆了千千万,恨了千千万;毕竟忆时多,恨时无奈何。”林嗣环底《口技》:“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皆是形容其数目之多,而不指准确的数目的。

此外尚有一种数目,类似实数,而实即虚数,即所谓“举成数而言”的数目。如《诗经》本三百另五篇,而《论语》上则称“《诗》三百”。陆游怀屈原诗:“一千五百年间 [3]事,只有滩声似旧时。”宋代至战国大概是一千五百年,但决不是整数,也是但举成数而说的。此数离实数相去并不甚远,但也只是一个虚数。《汉书·武帝纪》“表章六经,罢黜百家”,而《汉书·艺文志》载有诸子百八十九家,所以“百家”也不是实数。又如“三十六行”,又称“三百六十行”,两个数目,相差十倍。《通俗编》中说:“元人但云一百二十,增多为三百六十,乃明人言耳。”其实也是言行业之多,数目不同,是没有关系的。《清稗类钞》中说得好:

三十六行者,种种职业也,就其成数而言,俗为之一一指定分配者,罔也。

所以凡是虚数,不能实指。如谷类通称为“百谷”,也是言其种类之多,并不整整地有一百种。但是后人以为《书经》中有“汝后稷播时百谷”的话,便加以附会,以为“百谷”一定有一百种。如《尔雅翼》所说:“古人说百谷,以为粱 [4]者黍稷之总名,稻者溉种之总名,菽者众豆之总名,三谷各二十种,为六十,疏果之实助谷,各二十,凡为百谷。予以为谷之种类,每物不下十数,亦何假疏果而后为百耶!”其实这种分辩,也是白费心思的。


[1].利市 底本作“市利”,据《述学校笺》(P.13)改。

[2].瓠 底本作“觚”,以下引文出自褚人获《坚瓠集》(P.86),据改。

[3].间 底本作“前”,据《剑南诗稿校注》(P.790)改。

[4].粱 底本作“粟”,据《尔雅翼》(P.9)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