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底构成式

第八章 句底构成式

上几章已说明了遣词方面的工作,我们再来研究造句的工作。这一章,先就文法方面来说明句子底构造方式。

句子有两种重要的部分。一是“主语”,是这句子中的主体,或者是人,或者是事物,所以主语以实词为最多。一是“述语”,述语是另一种词类,用以述说这主语的,其中不可缺少的,是动词。例如:

子悦。

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

上面第一个例,“子”是主语,“悦”是述语。第二个例子虽然较长,但是简单说来,“薄薄的”和“青”字用以形容“雾”字的,“在荷塘里”是指出“浮起”的所在地的,所以这一句主语是“雾”,述语是“浮起”,单是“雾浮起”也足以表示一整个的意念了。所以无论句子怎样繁复,总可以分成这两大部分的。述语或者单是一个动词,如第一例;或者用了许多词儿来述说的,第二例便是其中的一种。

因此述语之中,又可以有许多部分。如果述语中只是一个自动词,那么单是一个动词便可以作述语,如第一例。但也可以连系着许多词语,这些是用来说明这动词的,如第二例的“在荷塘里”便是连系着的词语。如“花开”,已成立为一句,如果再加上许多连系的部分,意思虽较明白,然而文法上的构造依旧一样。

树立在墙脚的,经过霜雪底摧残而仍能独立的冬花,居然又在这凛冽的北风中开放了。

“树立在墙脚的”说明“花”的所在,“经过霜雪底摧残而仍能独立的”说明“花”的性质,“居然又在凛冽的北风中”说明“开”的时候。所以句子虽长,文法上的构造却是一样,不过多了些连属部分而已。

假使述语中的动词是他动词,那么单是一个动词不足以述说主语,必定要加个“受词”。例如:

蔡姬习水。

老榆护定它青青的叶子。

“习”与“护”都是他动词。如果上例没有“水”和“它青青的叶子”,两句意义都不完全,必须有“水”与“叶子”来补足,因此“水”是受到“习”的动作的“受词”,“叶子”是受到“护定”的动作的“受词”了。这一种较为复杂,但方式大致相同,不过多了一种主要成分——受词罢了。又如:

东倒西倾的大理菊,还挣扎着在荒草里开出花来。

这句话中,“东倒西倾”是形容“大理菊”的,“还挣扎着在荒草里”表明动词“开”字的地点和姿态的,“来”字是助词,“花”字是受词。因为“开”字可以作自动词也可以作他动词,此处是作他动词用的,所以需要一个“受词”。这句话比较复杂,但仔细分析,也只是“大理菊开花”一个意思而已。这三个词语,再也不能减少其中任何一个。

如果述语中所用的“关系动词”也需要一个类似受词的词语,这词语和主语有相似或相同的地方,这词语叫做“补足语”,是补述述语不足的。例如:

乾为天。

团团的绿叶好像一堆碧玉。

第一例“乾”是《易经》卦名,这句的意思是“乾”即是“天”,如果没有“天”字意义便不完全。第二例“绿叶好像碧玉”,没有“碧玉”一词,也不明白。但是却和“蔡姬习水”一例不同。“乾”和“天”有相等的关系,而“蔡姬”与“水”却不然。这是因为动词“为”“好像”的性质,和上述“悦”“浮”“开”“护定”“习”等不同,这叫做“关系动词”,是说明两者之间的关系的。因此,如“天”“碧玉”等词叫做“补足语”。同样,这一形式,与句子的长短无关。例如:

饱受了春风的熏陶的枯草,现在已变成一茸触目的新绿了。

其中“饱受了春风的熏陶的”形容“草”,“枯”也是“草”的形容词,“现在”是时间副词,“一茸触目的”形容“新绿”。这一例也是用补足语的例子。

上述三种的末一类动词又可分成两种:如“为”“是”“乃”“即”等,叫做“关系动词”;而“变成”“现出”“好像”等等又可称作“不完全的自动词”。所以总括起来,可以分列成下面三条:

(甲)实体词加自动词;

(乙)实体词加他动词加受词;

(丙)实体词加关系动词(或不完全自动词)加补足语。

此外,述语尚有种种变化,也有带受词再带补足语的。补足语在关系动词或自动词之下,常常是实体词,或形容词,但在他动词之下或用动词。例如:

工人请我讲演。(“我”受词,“讲演”补足语。)

彼称余为兄。(“余”受词,“兄”补足语。)

我爱他忠实。(“他”受词,“忠实”补足语)。

前一例“讲演”实在是动词,补足受词的动作,而也和“请”字发生关系的。第二例“兄”实在是名词,第三例“忠实”实在是形容词,均用以补足受词,但也和动词发生关系的。——这三例其实是上面三种的复合。

再就连属的成分而言,或者用形容词,大抵加于主语、受词或实体词变成的补足语,或用名词转性作形容词的;或用副词,大抵加于述语动词、形容词作的补足语上,或用名词作副词用的。附加部分像是枝叶,主语、述语、受词、补足语是树干,往往连属在一起的。

但是我们应该注意,所谓主语、述语、受词、补足语,并非规定那一种是名词,那一种是动词……的,更非规定主语、述语一定是那几个字。这不过就句法构造的地位而言。例如名词,在一句中便有许多不同的用法:

杯盘狼藉。(“杯”字作主语,称做“主位”。)

杯!汝来前!(又,但是另成语,称做“呼位”。)

觞即杯也。(用作补足语,称做“受位”。)

东方巴黎,上海,已在风雨飘摇之中。(“上海”与“东方巴黎”同,称做“同位”。)

上海底风光,是值得留恋的。(“风光”属于“上海”,称做“领位”。)

有些人以为巴黎即是上海。(是“补位”。)

他今天到上海。(似“受词”,但“到”是自动词,称做“副位”。)

他咒诅上海。(作“受词”用,称做“宾位”。)

李君在上海读书。(“上海”是在介词“在”下面的,称做介词的副位。)

因为地位的不同,同是一词,在句中也有了变化,足见称某词一定作什么用,这话是不对的。又如宾位之中,又有所谓“双宾位”。如“我送他一本书”,便有两个宾位了。一是“正宾位”,如“他”;一是“次宾位”,如“书”。所以除了上述三式之外,尚有:

(受 词)

(丁)实体词加他动词加实体词加实体词。

以上是最简单的“单句”的构造方式。但是,“单句”之中往往含有复杂 [1]成分的,这成分也是句中的主干,而不是连系的附属品,如“鱼与熊掌,皆我所欲也”,便有两个主语。又如《尹文子》中的“白黑、商徵、膻焦、甘苦,彼之名也”,“爱憎、韵舍、好恶、嗜逆,我之分也”,也是如此。又如“近世学者,不归于杨 [2],则入于墨”,便有了两个述语。上例是双头一尾的,这例是一头双尾的。这两例中的一例,都可以叫做单句,不过复杂一点罢了。所以式样虽有些不同,而用法是一样的。因此较复杂的单句,在古今文句中,往往容易找到。

和单句对称的名词,叫做复句。有两种:一种“包孕复句”,一种“对立复句”。例如:

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易卜生的好处是他肯说老实话。

初看来似乎是单句,但是这两句中,又包孕着独立的一小句:“王之不王”,“他肯说老实话”。这两小句,又各自独立的。这一类 [3]叫它做“包孕复句”。又如:

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虽然天在下雨,但是我也要出去。

上例明明是两句以上的句子,用连词连系起来的,但是却表示整个的意念。这一类,我们叫他做“对立复句”。

此两种之中,有一个不同点,便是对立句的各部分全是主干,而包孕句中包含着的小句子却只能是枝叶。这些句子,我们叫它作“子句”。

子句的用处很大,但是它底功用却和一个词语一样,就是说,虽则可以独立,而就整句看来却是一种附属品——当作名词、形容词、副词之用,或者做主语、述语之用。例如:“王之不王”一句作名词,作主语;“他肯说老实话”一句作名词,作宾语。又如:

亚父东向坐——亚父者,范增也。

“亚父者,范增也”一句作形容词用,形容主语“亚父”的。

我觅了一家客店,房子也很整洁。

“房子也很整洁”一句也是作形容词,形容受词“客店”的。

一辆汽车风驰电掣地过去了。

“风驰电掣”作副词用,形容“过”字。

这种子句是用在包孕复句中的,对立复句中有时也混合着包孕复句,所以也有子句。这些名称,我们应就整个形式来分辨,不要指定它底一部分来说。

如果再将“对立复句”来加以分释,又可以分作两种。一种是两句形式完全相同的;一种是两句之中,一句为主,一句为从的。将下面两例仔细分辨就可以明白了。

白天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结构相似,有一“更”字作连系的。——平列复句)

万钟不辨礼义而受之,则万钟于我何加焉?(上句作陪,意思较轻,而重在下句,上句从,下句主,结构也不同。——主从复句)

主从复句,从句常常在后面,但普通用法,连词的有无都不一定,而且往往将下句的主语加以省略。如李煜的《虞美人》: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下句本应作“我底愁是像……”,而上句的上面又省却了“假使你”几个字和中间“那么”等连词。

这句是复句的构造方式。

但就普通的文章看来,往往有许多本是对立复句,而其中一句又像单句一样,包孕了无数的子句的。如:

汝奈何纵民稼穑以供税赋,何不饥汝县民而空此地,以备吾天子之驰骋?

此三句代表一个意念,是主从复句,上一句为主,下两句是从。而下两句又自成一主从复句,上主,下从。而第一句中的“纵民稼穑”又是“子句”。

综合上面的话,单句、复句的构造式又可以作简单的表示:

(甲)单句

(一)纯粹单句——分作三种。见前。

(二)复杂单句。

(乙)复句

(一)包孕复句——有“子句”。

(二)对立复句——有两句或两句以上的句子。

1.平列复句——两句结构相似。

2.主从复句——两句结构不相似,而意义上有轻重之不同。

(丙)合句

主从综合句——里面也有平列复句或另一主从复句,其中一句或者是包孕复句而又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子句。

(丙)项是句中最复杂的一种,其中的变化甚多,但也不出于上面几项。我们往往因为文句的附带部分太多而辨别不出应属于那一种。不过明白了句子的意义,懂了上面的方法,也可以一一 [4]辨解的。同时我们造句知道这种原则,不无帮助。不过也不能执一而论,中国文字的句式也有许多的变化的。


[1].杂 底本作“句”,据文意改。

[2].杨 底本作“扬”,此句出于《孟子》:“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据《十三经注疏·孟子注疏》(P.5903)改。

[3].类 底本作“例”,据下文改。

[4].一 底本作“切”,据文意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