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句上应注意的事项
第十三章 造句上应注意的事项
知道了句子底构造和变化,知道了夸饰、比喻等等,所造之句是否一定可以称作佳妙呢?句底构成既无一定的法式,修词的现象又多变化的,我们造句应该如何着手?
我们造句,使它成为佳妙,应注意的有三个条件:(一)明白;(二)和谐;(三)生动。如何才可以使文句臻于明白的地步?如《史通·叙事》篇中所说:
《公羊》(应作《穀梁》)称:郄克眇,季孙行父秃,孙良夫 [1]跛。齐使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盖宜除“跛者”以下句,但云“各以其类逆”,必事加再述,则于文殊费,此为烦句也。
依刘知幾底意思,只要加“各以其类逆”一句,文意已经够明白了。但是魏际瑞却批评刘氏底话道:“简则简矣,而非公羊、史迁之文,又于神情特不生动。”所以“明白”与“繁简”是两个问题。刘知幾删了原文,而明白底程度却不及原文,所以还是繁的好。因此可知所谓“明白”,也有浅深可分。我们所需要的是最自然最有趣的“明白”,不单是写述一个简单的概念就算的。又如《滹南遗老集》中说《史记·留侯世家》中的一句“刘敬说高帝曰‘都关中’”,多了“曰”字。试看“刘敬说高帝都关中”一句,比原文是否不明白?我们知道这两句虽则多少一个字,而明白的程度是相等的,那么《滹南遗老集》中的议论是相当有理的。再如《黄氏日钞》中所说的:
苏子由《古史》改《史记》,多有不当。如《樗里子传》,《史记》曰:“母,韩女也,樗里子滑稽多智。”《古史》曰“母,韩女也,滑稽多智”,似以母为滑稽矣!然则“樗里子”三字,其可省乎?《甘茂传》,《史记》曰:“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古史》曰“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似史举自学百家矣!然则“事”之一字,其可省乎?以是知文不可省字为工。字而可省,太史公省之久矣。
文章中常常有省略的地方,但是省略得不适当,便妨害了句意底明白。所以要使句意明白,固然不可繁杂太甚,但是也不可以刻意求简,作过分的省略。
其次妨害句子明白的是意义含混。当时作者或自知其意,但是,传到现在,因句子构造方式不甚明豁而生误解。例如《论语》: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便有两个解释。一是读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二是读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而意义却完全相反。又如《老子》中的: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也可以读作“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意思也不相同。又如《左传》上“鲁人以为敏”,“鲁”字可以解作“愚鲁”之“鲁”,也可解作“鲁国”之“鲁”。只因为造语上有了疏忽,文意便因之不明白,使别人费解了。
又有以歇后语造句,也易使别人不懂。如黄山谷的诗“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每句下面歇去一“酒”字,不经注解,别人如何会懂呢?又如叶梦得《石林诗话》所载:
彦 [2]谦题汉高祖庙云:“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 [3]。”虽是着题语,然皆歇后。“一抔”事无两出,或可略“土”字。如“三尺”,则有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独剑乎?“耳闻明主”“眼见愚民”尤不成语。余素见交游,道鲁直意殊不可解。苏子瞻诗有“买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劳挽六钧”,亦与此同病。“六钧”可去“弓”字,“三尺”不可去“剑”字,此理甚明易知也。
所以,歇后和藏头并非到处可用,也得选择其中已用惯而尽人皆知的词语方不致使句意晦涩。
其次,使句意不明的原因,是在结构上故意求异。例如江淹底“孤臣危涕,孽子堕心”,“危”字与“堕”字故意互相交用。这一种方法,江氏常用它,如《别赋》中的“心折骨惊”,应作“骨折心惊”的。又如欧阳修底《醉翁亭记》中也有一句“泉香 [4]而酒洌”,应作“泉洌而酒香”。《史记》中也有一句:
蓟邱之植,植于汶篁。
也是将“蓟邱”与“汶篁”两词变换了位置。更著名的如杜甫底名句:
香稻 [5]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照普通的顺序,应改作“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的。其实此两句尽不妨照本来次序排列,在音节上对偶上并无不妥之处,何必故意求异,令人费解呢?
也有人认为这种毛病出于骈文及诗句者为多,因为它们受了音律与字数的限制,便不得不任意割裂成文了。我们固然承认,韵文音律与字数的限制往往容易使文句有病,但是这种倒装的病态不一定限于韵文的,不过在韵文比较容易发现罢了。
骈文诗句之中又常常见到节缩名词的现象,无论地名、人名、官名都加以节短。如《文心雕龙》中称挚虞底《文章流别论》为“《流别》”,李充底《翰林论》为“《翰林》”:
仲洽《流别》,弘 [6]范《翰林》,各照隅隙,鲜观衢路。
最不妥当的是人名的节缩。如王勃《滕王阁序》称杨得意作杨意,钟子期为钟期: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散文中也有此种现象。如《左传》中称晋文公重耳为“晋重”,莒展舆 [7]为“莒展”。钱大昕底《十驾斋养新录》中说:
汉魏以降,文尚骈俪,诗严声病。所引用古人姓名,任意割省,当时不以为非。如皇甫谧《释劝》:“荣期以三乐感尼父。”庾信诗:“唯有丘明耻,无复荣期乐。”白乐天诗:“天教荣启乐,人恕接舆狂。”谓荣启期也。
顾炎武、魏际瑞等人均赞同此种说法。诚然,为了求句子的和谐,而任意割裂人名,称“司马迁”曰“马迁”,称“东方朔”曰“方朔”,称“诸葛亮”曰“葛亮”,也不容易使人明白的。所以刘知幾说:
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只,捶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
这也是针对着这种弊病而言的。其实句子的优劣,不在乎骈散单排长短,而是明白与否的问题。
使文句不明白的最大原因,是滥用典实。自从胡适倡议不用典之后,大家认为用典是不应该的,因它足以妨害文句底明白。但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中,在用典中画出了另外一个领域。以为:一、古人所设譬喻,其取譬之事物含有普通意义,不以时代而失其效用者,今人亦可用之。二、成语者,合字成词,别为意义,其习见之句,通行已久,不妨用之。三、引史事与今所论议之事相比较,不可谓为用典。四、引古人作比,此亦非用典也。五、引古人之语,此亦非用典也。足见所谓用典,乃指滥用僻典而言。其实最原始的用典,即是引用。引以往或现代的言语事实以作佐证,可以使自己底话有力量,而文意格外明显。《诗经》中常有此例:
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人亦有言:“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大雅·烝民》)
《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述他作《史记》的动机,也用了许多古事来做例证: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没有这些证据,说话便失了根据了。如果因为他用典,而斥为卑劣,岂非冤枉?又如《战国策》中的说客常常引用故事昔言,《孟子》中也常引《诗经》中的话来做例证的,但是到后来却变成了使文句不明白的因素了。李商隐作诗多用僻典,人称之曰“獭祭鱼”。元遗山《论诗》也说:“诗家多道西昆好[8],独恨无人作郑笺。”文章要注解才能明白,一定不是好文章。周寿昌《思益堂日札》:
凡人摘裂书语以代常谈,俗谓之“掉文”,亦谓之“掉书袋”。“掉书袋”三字,见马令《南唐书·彭利用传》。利用自号“彭书袋”。传中所载掉文处,真堪绝倒。传有云:“或问其高姓,对曰:‘陇西之遗苗,昌邑之余胄。’又问其居处,对曰:‘生自广陵,长侨螺渚。’其仆尝有过,利用责之曰:‘始予以为纪纲之仆,人百其身。赖尔同心同德,左之右之。今乃中道而废,侮慢自贤,故劳心劳力,日不暇给。若而今而后,过而勿改,予当循公灭私,挞诸市朝,任汝自西自东,以遨以游而已。’时江南人每于宴语,必道此以为笑乐。利用丧父,客吊之曰:‘贤尊窀穸,不胜哀悼。’利用对曰:‘家君不幸短命,诸子糊口四方,归见相如之璧,空余仲堪之棺,实可痛心疾首,不寒而栗。苟泣血三年,不可再见。’遂大恸。客复勉之曰:‘自宽哀戚,冀阕丧制。’利用又曰:‘自古毁不灭性,杖而后起,卜其宅兆而安措之,虽则君子有终,然而孝思不匮,三年不改,何日忘之。’又大嘘唏。吊者于是失笑。会邻家火灾,利用往救,徐望之曰:‘煌煌赫赫,不可向迩,自钻燧而降,未有若斯之盛,岂可扑灭乎?’又尝与同志远游,迨至一舍,俄不告而返。诘旦,或问之故。利用曰:‘忽思朱亥之椎,犹倚陈平之户;切恐数钧之重,转伤六尺之孤。’其言可哂者类如此。”
用典之失当,正如引用成语之不切情景一样,往往易犯此病。王安石底《桃源行》首两句“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高斋诗话》斥其与事实全不吻合,也是只知用典而不求适合的缘故,反而使文句不明白了。
什么是和谐?便是句子的安排处处得到匀称,不随便加以省略,也不随便更易主语,使读者的观点移动。例如《战国策》中有一句:
老臣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
照理应作“媪之爱燕后,贤于爱长安君”,但将下文的“爱”字删了,又用了一个“贤”字,两句轻重并不匀称,便失了和谐了。又如《左传》:
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凭依于人;况良霄——我先君穆公之胄,子良之孙,子耳之子,敝邑之卿,从政三世矣。(郑虽无腆,抑谚曰“蕞尔国”,而三世执其政柄,其用物也弘矣,其取精也多矣。)其族又大。——所凭厚矣,而强死,能为鬼,不亦宜乎?
括弧之中,又有了括弧,那么读者的注意力便被移转了,这也是文句不匀称的地方。又如方苞《左忠毅公逸事》中的:
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呈卷,即面署第一。
史公下面的“公”字指左光斗,“呈卷”又是史可法的动作,“面署第一”又是左光斗的动作。如此交替,也易令人注意力动摇。章实斋《文史通义》中说:
汪之序文,于“臣粹然言”句下,直起云“睢州诸生汤某妻赵氏,值明末李自成之乱”云云,是亦未善。当云“故明睢州诸生汤某妻赵氏,值李自成之乱”,于辞为顺。盖突起,似现在之人,下句补出“值明末李自成”,文气亦近滞也。
此外,文句意义上已无大病,而欲求音律上的和谐,文气之调顺,必注意于虚字之运用。如《宋稗类钞》所载:
欧阳公为韩魏公作《昼锦堂记》云:“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韩公得之,爱赏。后数日,欧阳复遣介别以本至云:“前有未是,可换此本。”韩再三玩之,无异前者,但于“仕宦”“富贵”下各添一“而”字,文义尤畅。前辈为文不易如此。
这也是为了求文句的和谐而改的。可见文句上的和谐,不单是安排的次序求其明白有顺序而已。又如《默记》中也载着一个相类似的故事:
章子厚少年未改官,蒙欧阳修荐馆职。熙宁初,欧公作史炤《岘山亭记》,以示子厚。子厚诵至“元凯铭功于二石,一置兹山,一投汉水”。子厚曰:“……然终是突兀……惇欲改曰‘一置兹山之上,一投汉水之渊’……”文忠公喜而用之。
句中用同一字错综,如《孟子》中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因为它们词性不同,又因为它是排句,所以非但不觉其噜苏,反而有味。如果不是排句,句子中用同一字重复,便不和谐。例如说“天已转晴了,我们在公园里游玩了,看见各种草木都盛开了”,每句末尾都用一“了”字,便感不甚和谐。同样,王若虚《滹南遗老集》论《史记》中说:
“司马相如病甚,天子曰:‘可悉取其书。’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取书,奏之。无他书。’其遗札言封禅事。与所忠。所忠奏其书而天子 [9]异之。其书曰……”凡用十“书”字,何其繁也?若云“相如已死,其妻 [10]曰:‘长卿固未尝有书,时有所著,人又取去。且死,独遗一卷,曰有使者来即奏之。’其书乃言封禅事也。既奏,天子异焉。其辞云云”,不亦可乎?
骈文之中夹以散语,散文中夹以骈语,是一般人用以使文章和谐的好方法。全用单句或全用排句,便觉单调。又直述句中往往搀杂以疑问或惊叹,对话太多了,便可改成为直述句,这也是调剂文句的好方法。
语意有轻重,应该适合上下文的意思。同是一句话,说法不同,轻重也不同。例如《论语》中所说“孟之反不伐,奔而殿,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而《左传》作“孟之侧后入 [11],以为殿,抽矢策其马曰‘马不进也’”。同是一句话,前一例便比后一例婉转得多了。又如《论语》“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左传》作“狼瞫于是乎 [12]君子”。前一例表示子贱的确是一个君子,后一例不过是随口称赞的话罢了。凡此种也是为了适合情景而设。《文则》中说:
辞以意为主,故辞有缓有急,有轻有重,皆生乎意也。“韩宣子曰‘吾浅之为丈夫也’”,则其辞缓;“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则其辞急;“狼瞫于是乎君子”,则其辞轻;“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则其辞重。
这些,也是造句时要加以注意的地方。因此有许多处所以不惮烦复地加以叙述。例如《木兰辞》中的: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连用“东南西北”四句,写出一个女孩子出门准备忙碌的情形。下文又述木兰出门之后:
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朝辞黄河去,暮宿黑水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也是努力写出一个向居闺阁的女子出外的心情。因为她平日所听到的只是“爷娘唤女声”,但是此时却只听到黄河流水与燕山胡骑之声了。末了写归来时父母兄弟姊妹欢迎她的情形,以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间床……”等语,也无非是强调女子战胜归来与男子不同的情况。——如这种地方,可以知道作者造成这种句子,并非笨拙的表现。《左传》上也有这类的句子,如:
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
但所写的却是指实在的情形,和《木兰辞》中所写述的方式却不甚相同,而给与读者的意感,也不及《木兰辞》了。《孟子》也善用这一种句法的,如《庄暴论乐》一章: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欤?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欤?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
完全举两段重复的文句来对比衬托,但我们却不以为病。因此正可以衬映出两种不同的情形,作强有力的对照。虽则重复了,但却不犯不和谐的疵病的。如果将它改作平常错综的文句,也未尝不可以。我们对于这种地方,只可以当它作排句看,也不必拘拘于求字句的完全相同的。
怎样使文句生动?就是要毫不矫饰,适合于当时的情形。说话时,尽量表示出说话底神情;写事物,也竭力写出它底印象;不单是老实说明便算成功。例如《诗经》上的《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简直将“硕鼠”当作了人类。又如辛弃疾底“杯!汝来前”,也是如此。又如王安石《户部郎中赠谏议大夫曾公墓志铭》:
始,谏议大夫知苏州魏庠、侍御史知越州王柄,不善于政而喜怒纵入。庠介旧恩以进,柄喜持上。公到,劾之,以闻。上惊曰:“曾某乃敢治魏庠,克畏也!”——“克畏”,可畏也,语转而然。
这种例子非常多,用了直写的方式来写出当时的口语,容易逼真而生动。又如我们说话,在情急或喜悦时往往有重复的地方,照式写出来,也是使文句生动的方法。例如《史记》中述平原君对毛遂的话。当平原君选人赴楚时,毛遂自荐,而平原君却瞧不起他:
是先生无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
连用三“先生”。因为当时平原君不愿意叫他同去,这一句却将不要他去的意念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来了。等到后来毛遂成功之后,平原君异常不自安,便来了一套极端恭维的话:
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
一重复而神气全出。又如《孟子》中的:
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余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
在这几句独白中,可以看出子产想象的鱼入水之神情,以及校人狡猾的口吻,所以可以说是生动的。——这一种句法,通常叫做“叠句”。《论语》: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用了叠句足以见其感慨之深。同时又有一种复句,它底功用也和叠句相似,可以增强语气。如《孟子》中的:
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其中“向为身死而不受”一句,也可以增强他理论时候的语气的。普通记载言语,各人有各人底性情及其职业特性,写述时应加以注意,不可求其太雅。如章实斋所指的:
文人固能文矣,文人所书之人,不必尽能文也。叙事之文,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惟其所欲,期 [13]如其事而已矣。记言之文,则非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期于适如其人之言,非作者所能自主也。贞烈妇女,明诗习礼,固有之矣;其有未尝学问,或出乡曲委巷,甚至佣妪鬻婢,贞节孝义,皆出天性之优……每见此等传记,述其言辞,原本《论语》《孝经》,出入《毛诗》《内则》……自文人胸有成竹,遂致闺修 [14]皆如板印。与其文而失实,何如质以传真也。
这种地方,应该加以注意。
写述事物,当然须求其逼真,但是刻画太细,又无趣味。于是比喻是一种最好的方法。写石,如“其嵚然相累而下者,如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写声,如“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但是使文章生动的,是依印象作描写。或者用暗喻,如孙福熙《红海上的一幕》:
水面上的一点日影渐与太阳的圆球相接而相合,迎之而去了。太阳不想留恋,谁也不能挽留。空虚的舞台上惟留光明的小星,在可羡的布景前闪烁,听满场的鼓掌。
所谓“舞台”,是指海和天的;所谓“鼓掌”,是指浪涛之声。比用明喻更易感染别人了。又如《敕勒川歌》“天如穹庐笼盖四野”“风吹草低见牛羊”,又如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斗折蛇行,明灭可见”,都是属于这一类的,可以使人得具体的印象。
使文意生动,另外的一个条件,是辞意的婉曲。一种感情,不直接说出来,留些余地让别人思考,这也是文人常用的手法。不过不能太晦,要费人猜想,便不是好文字。我们知道句子中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肯定的句子,如“仁者,人也”;一种是否定的,如“聪与敏不足恃也”。但是往往有连用两个否定词的话,虽然也是肯定的意思,但比普通肯定语生动,如“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此学之所以不可不深思而慎取之也”。为什么一定要如此说?无非是求语气的婉转。又如《爱罗先珂童话集》:
我没有翅子的时候,也活着;你没有鳞,岂非也并不死掉吗?
也是连用两个否定词而使文句生动的例子。此外,也有用闪烁的话来表示,如《史记》中写周勃从监狱里出来的叹语:
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完全写出了狱吏的威福来。《三朝北盟会编》中记载岳飞在狱中也有同样的话。又司马光《迂叟诗话》中论杜甫底《春望》诗道:
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恐,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此,不可遍举。
诗词之中这类例子是比较多见的,大抵是用以抒情的居多。但也有以反说来表达情意的,如《背影》中常说“那时,我实在太聪明了”等话。战国时,讽谏之士也很多这一类底话,如淳于髠对齐王所说的。
使文句生动,也有赖于虚字的运用,“之”“乎”“者”“也”“的”“么”“呢”“啦”,也不是随便写写而已的,尤其是连词与助词。《曲洧旧闻》记载着一个故事:
范忠文[15]公在蜀,始为薛简肃公所知,及来中州,人未有知者。初与二宋相见,二宋亦莫之异也。一日相约结课,以“长啸却胡骑”为题。公赋成,二宋读之,不敢出所作。既而谓公曰:“君赋极佳,但破题两句,无顿挫之功。每句之中添一‘者’字如何?”公欣然从之。二宋自此遂大加称赏,乃定交焉。
我们先得揣摩语气上的变化,然后可以了解在那一种地方用得最适当。当然,滥用虚字也并不是一个好方法。《世说新语》中有很多传神之语,我们可以参考一下。
能够做到上述这三个条件,文语上至少可以无大过了。但是这几项必须常加研究才可以了解的。这不过是几种原则而已。
句语的单、复、长、短也没有一定的规则。总之,要能交互替用,不可拘泥于某种形式,求其有变化。骈文与散文的不同,也不过是文章中骈句散句成分多少之比例各异而已。造句上重要的项目也是不外乎上述几点。如能细细揣摩,至少不致有不明白、不和谐的病态了。
也许有人以为骈文重在声律,而散文则与声调毫无关系,这也是错误的见解。欧阳修文中加了两个“而”字,和改作“一置兹山之上,一投汉水之渊”,都是和音节有关系的。而韩愈底文章力求其佶屈聱牙,也是想从平常调和的音节中,变化出不调和的美来。骈文不过单就调和的一方去发展而已。散文通常也要求它轻重抑扬和文意吻合,同时全篇加以调剂,其中并没有什么奥妙的地方。像在电影院里奏着无线电的播音,它底高低缓急和剧情要有关系,至少不能背戾,如此而已。
所以文句的优劣,应该就全篇文章来看,看它在全篇文章中是否能发挥它所任底功能。如果徒然占据一个地位,那么整句就是骈枝赘疣了。让我以刘勰底话来作结论吧!
夫裁文匠笔,篇有小大;离章合句,调有缓急;随变适会,莫见定准。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若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若辞失其朋 [16],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
[1].夫 底本作“文”,据《史通通释》(P.170)改。
[2].彦 底本残缺,据《石林诗话》(P.416)补。
[3].抔 底本作“坏”,据《石林诗话》(P.416)改。
[4].香 底本作“甘”,据《欧阳修诗文集校笺》(P.1021)改。下文径改。
[5].香稻 底本作“红豆”,据《杜诗镜铨》(P.648)改。下文径改。
[6].弘 底本作“宏”,据《增订文心雕龙校注》(P.607)改。
[7].舆 底本作“兴(興)”,据《春秋左传集解》(P.1170)改。
[8].元好问《论诗》此句原作:“诗家总爱西昆好。”据《元好问诗编年校注》(P.56)注。
[9].天子 底本脱,据《王若虚集》(P.174)补。
[10].妻 底本作“妾”,据《王若虚集》(P.174)改。
[11].入 底本作“人”,据《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P.4704)改。
[12].乎 底本作“为”,据《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P.3991)改。
[13].期 底本作“斯”,据《文史通义校注》(P.508)改。
[14].修 底本作“条(條)”,据《文史通义校注》(P.508)改。
[15].忠文 底本作“文忠”,据《曲洧旧闻》(P.112)改。
[16].朋 底本作“明”,据《增订文心雕龙校注》(P.436)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