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流变(上)
第十九章 文章流变(上)
六朝以后,骈文与散文已成为两个对立文体底名称了。一直到现代,这两派的争论还非常激烈。陈澧在他底《东塾读书记》中论骈散底来源道:
古者记言之体有三:其一闻而记之,所记非一时之言,记之者则一人之笔,汇而成书,非著书也,尤非作文也,《论语》是也;其一传闻而记之,所记非一时之言,记之者则一人之笔,伸说引证而成篇,此著书也,《坊记》《表记》《缁衣》是也;其一亦传闻而记之,记之者一人之笔,所记者一人之言,敷演润色,骈偶用韵而成篇,此作文也,《礼运》《儒行》《哀公问》《仲尼燕居》是也。
这一派说法,将著述与作文分为两件事,以为文章必须骈偶。阮元更有积极的主张,他作《文言说》论列道:
孔子于《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词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惟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直言之论,答难之语,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所谓文也。
均以为非骈俪不足以称文,因此形成了骈散两派对立的说法。洪迈《容斋随笔》:“四六骈文,于文章为至浅。”宋叶绍翁底《四朝闻见[1]录》中也说骈文“陋而无用”。梅曾亮《复陈伯游[2]书》中又痛斥骈文道:
某少好骈体之文,近始觉班马韩柳之为可贵。盖骈体之文,如俳优登场,非丝竹金鼓佐之,则手足无所措。其周旋揖让,非无可贵,然以之酬接,则非人情也。
也是言之有理的话。骈文之病在于有意求偶,堆砌典实,力求藻丽。《西轩客谈》称杨大年作文,用故事,使子侄检讨出处,用片纸录之,文成而后掇拾,因此人称之为“衲被”。谢景思说:“四六全在编类古语,唐李义山有《金钥》,宋景文有一字至十字对,司马文正有《金桴》,王岐 [3]公最多。”足见骈文之弊,也是不可讳言的。
平心而论,骈文散文其实不应分成两派。专心注意于文句的格式,不能尽文章之用,一篇之中奇偶不能互相参用,必欲求骈求散,失之太偏。李习之《答朱 [4]载言书》中说:
溺 [5]于时者曰文章必当对,病于时 [6]者曰文章不当 [7]对……此皆情有所偏滞,未识文章之所主 [8]……古之人能极于工而已,不知其辞对与否也。
这一说可以据为定论的。骈文派之以为凡文必骈者,实在忽略了文章和口语的关系。古代口语与文章不分,所以称“语”称“文”者完全只是口语与笔录的不同。后代言与文分,而文章之中更“文”的变成了骈文。文章既是代言的工具,当然应该有连系而不能分离的。所以在现代看来,古文与骈文皆是过去的东西,因为它与语言相去太远了。试将古今骈散分合的情形约略地加以叙述。
汉代以前,骈文和散文并不分立,每一书中,奇偶并用,散文乃是口语的代表。但是为什么又会产生骈句呢?阮元底解释是:
古人无笔墨纸砚之便,往往铸金刻石,始传久远。其著之简策者,亦有漆书刀削之劳,非如今人下笔千言,言事甚易也……《左传》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此何也?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 [9]耳治事者多。故同为一言,转相告语,必有愆误。是以寡其词,协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记诵,无能增改,且无方言俗语杂于其间,始能达意,始能行远。
所以往往骈散夹杂于其间,无分彼此,不过以散语居多数。试从古书群经诸子骚赋之中举其近似骈语之句:
觏闵既多,受侮不少。(《诗经》)
谦受益,满招损。(《书经》)
水流湿,火就燥。(《易经》)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老子》)
浮萌趋乎耕农,而游士危于战陈。(《韩非子》)
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孙子》)
经霜 [10]雪而无迹,照日光而无景。(《淮南子》)
礼不逾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管子》)
此外,墨子的《非攻》,大似连珠体;荀卿底《赋篇》《成相》,又近汉代之赋。包世臣《文谱》中又论列《尚书》中的奇偶,以为《尚书》虽形式上是散文,实同偶体。此论指太附会。《文心雕龙·丽辞》篇云:
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唐虞之世,辞未极文,而皋陶赞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益陈谟云:“谦受益,满招损。”岂营丽辞,率然相对?《易》之《文》《系》[11],圣人之妙思也,序《乾》四德,则句句相衔;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虽字句或殊,而偶意一也。
阮元《文韵说》亦云:
孔子《文言》“云龙风虎”一节,乃千古宫商翰藻奇偶之祖;“非一朝一夕之故”一节,乃千古嗟叹成文之祖;子夏《诗序》“情文声音”一节,乃千古情性俳偶之祖。
此种议论,甚多甚多,但六经战国之文,不过偶有偶句,不能说是骈文的肇端。骈散文的分合,当推源于汉代。孙梅《四六丛话序》[12]:
西汉之初,追踪三古,而终军奇木白麟之对,倪宽奉觞上寿之辞,胎息微萌,俪形已具。迨乎东汉,更为整赡。岂识其为四六而造端欤?踵事而增华,自然之势耳。
其实举秦代李斯底《谏逐客书》来看,似已具骈体的雏形了。其中“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及“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等等都是类似骈文的句子。不过秦代国祚短促,所以到了汉代,才有分镳之势。
西汉文中群认为有骈文的意味是终军底奇木对、白麟对,王褒底《圣主得贤臣颂》等文章。李兆洛《骈体文钞》中选录李斯、班固、扬雄、司马相如、张衡、终军、枚乘、邹阳等人底作品,足见骈文派是以汉代为骈文史之开端的。其后韩愈作古文,力追司马迁之《史记》,而独轻班氏,《进学解》中以司马迁、扬雄并论而不及班固,《答刘正夫书》《答崔立之书》皆列司马迁、扬雄而不及班固。所以汉代史学两大巨著,隐隐代表了骈散两种旗帜。曾国藩底《送周荇农南归序》一文中,更显明地指示出这一点来。他说:
自汉以来为文者,莫善于司马迁。迁 [13]之文,其积句也奇,而义必相辅,气不孤伸,彼有偶焉者存焉。其他善者,班固则毗于用偶,韩愈则毗于用奇。
他以为司马迁之文是奇偶兼用的。但是汉代虽为骈散分途之初期,而旗帜尚未鲜明。骈文真正能放光彩而独立的时代,当推魏代。
魏氏三祖之文,几全近于骈体。所以如此,刘师培《汉魏六朝文学变迁论》[14]中言之甚详:
建安文学,革易前型,迁蜕之由,可得而说:两汉之世,户习七经,虽及子家,必缘经术。魏武治国,颇杂刑 [15]名,文体因之,渐趋清峻,一也。建武以还,士民秉礼,迨及建安,渐为通脱,脱则侈陈哀乐,通则渐藻玄思,二也。献帝之初,诸方棋峙,乘时之士,颇慕纵横,骋词之风,肇端于此,三也。又汉之灵帝,颇好俳词,下习其风,益尚华靡,虽迄魏初,其风未革,四也。
足见魏代成为骈文的原始时代,不为无因。此时文人及其作风,《典论》及曹植《与杨德祖书》中言之甚详,兹不再及。举魏文帝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以见当时之作风:
途路虽局,官守有限,愿言之怀,良不可任。足下所治僻左,书问致简,益用增劳。每思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方今蕤宾纪时,景风扇物,天气和暖,众果具繁,时驾而游,北遵河曲,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以后车,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何如。
《文心雕龙》中说:“魏晋浅而绮。”足见魏晋之文已重于句子之调整。上例多四言句,较汉代之文已有明白的差异。陆机《文赋》[16]论晋代之文道:“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辞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到宋代更加变化,以新奇为尚。《文心雕龙》中称宋代“讹而新”。《六朝丽指》中解释这句话的意思道:
《定势》篇释之曰:“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而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观此则讹之为用,在取新奇也。
这时候,骈文底气势直压倒散文,魏晋两代只有诸葛亮底《出师表》和陈寿底《三国志》、郦道元底《水经注》等等算是散文的名作,而散文的作者已是极少了。梁代裴子野,因当时文风绮靡,力请改革,但却没有什么反响。而齐梁之间,音韵之说盛行,于是骈文便变本加厉,不单齐整字句,又加上了音律的束缚。《六朝丽指》中综论六朝文的作风道:
六朝骈文即气之阴柔者也,尝试譬之,人固有英才伟略,杰然具经世志者,文之雄健似之。若高人逸士,萧洒出尘,耿介拔俗,自有孤芳独赏之概,以言文辞,六朝之气体闲逸,则庶几焉。
是的,六朝文,虽然重于骈偶,但较之唐宋底骈文,则多俊逸之气。当时呼骈文为“今体”,即刘勰亦但称“丽辞”,足见此时尚无骈文之目,以为这是文章流变中自然的现象。例如刘潜《谢始兴王赐花纨 [17]簟启》:
丽兼桃象,周洽昏明。便觉夏室已寒,冬裘可袭。虽九日煎沙,香粉犹弃 [18];三旬沸海,团扇可捐。
将它与曹丕的文字比较起来,可以看出它变化之迹。曹氏之文,尚系自然的四字句,而此文则在四字句中,已有调平仄、求对偶的痕迹了。
自汉代以至六朝,骈散之分,痕迹宛然。当时“文”“笔”之分,即是骈散分途的先河。大约当时以有韵者称作“文”,无韵者称作“笔”。换句话说,“文”指骈体,而“笔”言散体。汉代已有此说。《楼护传》“长安号曰谷子云笔札”,而不称文词。不过这时两者的界限尚未十分明显罢了。其后范晔《狱中与诸甥侄 [19]书》中论“文”“笔”之分道:
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虽时有能者,大较多不免此累,政可类工巧图缋 [20],竟无得也……手笔差易 [21],文 [22]不拘韵故也。
已将“文”“笔”两种很显明地区别了。《文心雕龙》中也谓:“今之恒言,有文有笔;以为有韵者文也,无韵者笔也。”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中言之更详:
文者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笔退 [23]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
清阮福《学海堂[24]策·文笔对》是辑集六朝论文笔的话以为一编。其后刘师培又宗其说,将《文笔对》以类相从,加以整理,根据了它,以作为文必骈的证据。他们底论断是否合理,我们姑且不去论他,但是就此却可以知道这时骈散文已分了家,而开后世对峙的局面。
六朝的骈文已到了极盛的地步,至唐又反而复古,而骈文又积极地变而为“四六”。郭筠仙《十家四六文钞叙》中说:
六代波流,渐趋繁缛,遂乃排比为工,陶染为富。至唐初四杰,笔赡丰靡,无复余蕴。扬雄氏已言,今之学者,非但为之华藻,又 [25]从而绣其鞶帨,盖世愈降而文亦愈靡矣。昌黎氏起而振之,抗两汉而原本六经,创为古文之名,六代文体,判分为二。
古文的复兴,大家都归功于韩愈,尊之曰“文起八代之衰”。但是就事论事,韩愈不过是一个幸运而得名的人,在他以前,还有许多战士,却湮没无闻了。功绩,不是韩愈而是他们的。裴子野底《雕虫论》,反对骈文,是复古运动的先声。北周时又有苏绰作《文质论》,效《尚书》典诰之体。《周书》称此文“虽属辞有师古之美,矫枉非适时之用”,“故莫能常行焉”,但也不失为文章革命上的一支生力军。王船山以为唐代所以能行古文,这两个有开先之功,也是确论。到了隋朝又有李谔,曾有《上文帝论文章轻薄书》,希望将凡做绮靡文章的人,下有司论罪,但是也行不通。当时又有文中子王通作《中说》,所作亦为古文,《唐语林》称他“北面受 [26]学者,皆一时伟人,唐初多居佐命之列”。这与唐代古文复兴也很有关系的。
唐初陈子昂作诗,也是不主张学仿时尚,虽是就诗立论,但足为唐代复古运动的开山祖。《唐书》中说“唐兴,文章承徐、庾之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李白诗“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均是以他复古而赞美他的话。他自己也说: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侈靡为耿耿也。
此后又有萧颖士、李华、梁肃、独孤及、元结等人来继续这工作。《四库书目提要》:
考唐自贞观以后,文士皆沿六朝之体,经开元、天宝,诗格大变,而文格犹袭旧规。元结与独孤及始奋湔除,萧颖士、李华左右之。其后韩、柳继起,唐之古文,遂蔚然极盛,斫雕为朴 [27],数子实居首功。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称韩愈曾受业于独孤及,那么他底所以努力,也是承受前人之功的。《旧唐书·韩愈传》:
大历、贞元之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扬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深奥,儒林推重。愈从其徒 [28]游,锐 [29]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洎举进士,投文公卿间,故相郑余庆颇为之延誉,由是知名于时。
由此可知韩愈之所以能享盛名,实在是机会造成的。而当时推行复古运动者,也不止他一人,其中最著名的是柳宗元。当时以“韩柳”并称,而后人也有以为韩不及柳的。陈善《扪虱新话 [30]》:
晏元献公尝谓,韩退之扶导圣教,铲除异端,是其所长。若其祖述坟典,宪章骚雅,上传千古,下笼百氏,横行阔视于缀述之场者,子厚一人而已。
虽然当时散文已复兴了,但是却无古文之目,称当时之散文只曰“平文”(见沈括《梦溪笔谈》),正如齐梁时称骈文为“今文”一样。
“四六”之名,起于唐代,柳宗元《乞巧文》中但云“骈四俪六,锦心绣口”,不过偶然言及,而并非专名。再早《文心雕龙》中也曾有“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变之权节也”的话,也是泛指骈文普通的句式而言的。“四六”之成为文体的专称,当始于李商隐。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李商隐俪偶繁缛,旨能动人。”[31]按,《旧唐书·李商隐传》称有《表状集》四十卷,《新唐书·艺文志》称李商隐有《樊南甲集》二十卷、《乙集》二十卷,《宋史·艺文志》又载他有《四六甲乙集》四十卷。可见所谓《樊南甲乙集》即《四六甲乙集》(现存的《李义山文集》为朱鹤龄所辑,非原本)。李商隐在他底《樊南甲集自序》中道:
樊南生十六,能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后联 [32]为郓相国、华太守所怜,居门下时,敕定奏记,始通今体。后又两 [33]为秘省房中官,恣展古集,往往嗢噱于任、范、徐、庾之间。有请作文,或时得好对切事,声势物景,哀上浮壮,能感动人。十年京师寒且饿,人或目曰:韩文杜诗,彭阳章檄,樊南穷冻人或知。仲弟圣仆,特善古文,居会昌中进士为第一二[34],常表以今体规我,而未为能休[35]。大中元年,被奏入岭 [36]当表记,所为亦多。冬如南郡,舟中忽复括其所藏,火燹墨污,半有坠落,因削笔衡山,洗砚湘江,以类相等 [37]色,得四百三十三件,作二十卷,唤曰《樊南四六》。——“四六”之名,六博、格五、四数、六甲之取也。
足见“四六”之名,是李商隐定的,他底序文中尚称骈文为“今体”。六朝之文,大抵四字句,至徐陵、庾信而多四字六字句相间成体。唐代即沿用徐、庾之体,但并不一定是四六字句,至宋乃成为定格,而“四六”乃成定名。所以李兆洛《骈体文钞序》中说:
文既歧奇与偶为二,而于偶之中,又歧六朝与唐、宋为三。
大抵唐代骈文,尚重灵活自然,尚多散语,而宋人则格律益精。就骈文之风格而论,六朝最为自然,到了唐代已重形式,宋代则完全生吞活剥。犹之汉魏之文,尚重口语上的变化,唐代之“古文”已有模拟之痕迹,明清两代则完全摇曳生姿,但求形似,一定要规定格律,求似古人,而致优孟衣冠,不裨实用了。陈其年《四六金针》论唐宋骈文之不同道:
元陈绎曾言四六之法,其要有四:一曰约事,二曰分章,三曰明意,四曰属辞。务在辞简而意明。此唐人四六之故规,而苏子瞻之所取则也。后世益以文华,喜工致而新奇,于是以用事亲切、属对巧的为精妙,变而为法凡六:曰熟、曰翦、曰截、曰融、曰化、曰串。能者得之,兼古通今。此宋人四六之新规,而王介甫之所取则也。
由此可知唐宋骈文之不同了。唐代德宗时,虽行古文,但政府中的公文,却用骈文。陆贽便是以公文出名的人。到了宋代,骈散文各占据了政府与民间,政府中用的是四六,民间仍行散体。当时司马光,神宗欲擢为翰林学士,以不善四六,辞不肯任。足见此时政府中之大卿必须善为四六,方能胜任愉快。而一般文人,如苏洵、苏轼、王安石、欧阳修诸人,仍兼善两体,而以散文著名。所谓四六者,大抵以剽裂为多:
元厚之取古今传记佳话,作四六。“金石为开”,《西京杂记》载扬雄语也。“日华明润”,李德裕《唐武宗画像赞》语也。四六欲取古人妙语以见工耳。
骈文至此,尚有什么价值?《四六法海》王志坚说:“四六与诗相似,皆着不得议论,宋人长于议论,故此二事,皆逊唐人。”孙梅 [38]也说:
宋初诸公骈体,精敏工切,不失唐人矩矱,至欧公倡为古文,而骈体亦一变,始以排奡古雅,争胜古人,而枵腹空笥者,亦复以优孟之似,借口学步,于是六朝三唐,格调寖远,不可不辨。
宋代骈文,努力促进它散文化,这运动是起于欧阳修的,但是病在剽窃。北宋擅长四六的,有杨亿、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辈;南宋有汪藻、孙觌、洪迈、周必大、杨万里、陆游、真德秀等等。苏轼之文,南宋颇为盛行,当时有“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羊羹”的谚语。《宋史·文苑传》论宋代文章之变迁道:
艺祖革命,首用文吏而夺武臣之权,宋之尚文,端本乎此。太宗、真宗其在藩邸,已有好学之名,及其即位,弥 [39]文日增。自时厥后,子孙相承,上之为人君者,无不典学,下之为人臣者,自宰相以至令 [40]录,无不擢科,海内文士,彬彬出焉。国初,杨亿、刘筠辈,犹袭唐人声律之体,柳开、穆修志欲变 [41]古而力弗逮。庐陵欧阳修出,以古文倡,临川王安石、眉山苏轼、南丰曾巩起而和之,宋文日趋于古矣。
在后代,似乎宋代散文较为人们所注意,但在当时却是四六占着优势。当时四六,用典工切,用于表启者为多。兹举王安石《上杭州范资政启》一首示例:
某近游浙壤,久揖高风。当资斧之无容,幸曳裾之有地。粹玉之彩,开眉宇以照人;缛星之文,借谈端而饰物。羁琐方嗟于中路,逢迎下问于翘材。仍以安石之甥,复见牢之之舅。兹惟雅故,少稔燕闲,言旋桑梓之邦,骤感神庥之咏。写吴绫之危思,未尽攀瞻;凭楚乙之孤风,但伤间阔。恢台贯序,虚 [42]白调神,祷颂之私,不任下恳。
句法音律,固然整齐调和,但较之魏晋,却失了自然流利之处。其后金、元、明三代,文章不振,金代本无出名文人,国祚亦促;元代之长,在于杂剧;明人则致力于传奇。虽有作者,大抵句拟字摹,不能独出新意,自成一家。至清初而又复兴,四六文、六朝文、汉魏散文,以及唐宋之古文,一齐复活起来。而散文之中又分为数派。但是清代去古日远,语言与文章相去亦甚远,无论骈散,已均成不合时宜的东西。所以清代各种文体之复兴,也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清代骈文大抵上拟六朝,其中著名者如陈其年。汪尧峰称:“开宝以来七百年,无此文矣。”毛奇龄以经学家而作骈文,也沉厚可诵。其后又有胡天游,袁枚以为“虽偶实奇,本朝无偶之者”。袁枚、邵齐焘荀慈、吴锡麒 [43]、汪中均兼善骈散。汪中之散文,直追汉魏,超然入妙。又有孔广森、孙星衍。徐登宇称阮元底骈文堪为一代之宗,扫唐宋拘迂之病,足见也是一个能特立一帜的人。又有洪亮吉与汪中齐名。此后如刘嗣绾、彭兆荪、王闿运等都是能别出心裁,驾唐宋之上的。他们论骈文,常以散文为规范。如孔广森所说:
骈体文以达意明事为主,六朝文无非骈者,但纵横开阖一与散文同也。
又如邵齐焘《致王太岳书》:
平生于古人文体,尝慕晋宋以来,词章之美,寻观往制,讯览前轨,皆于绮藻丰缛之中,能极简质清刚之致,此其所以为贵。
同时清代之所以能骈散均盛者,乃是没有门户之见的缘故。善作骈文的往往也兼长古文,所以人才极多,而变化也较唐宋为大。
清代散文,大抵规模唐宋。桐城方苞远宗唐宋,近法明代之归有光,揭櫫“义法”之说。他在《书史记货殖传后》中说:
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
又在《书史记十表后》中说:
十篇之序,义并严密而词微 [44]约,览者或不能遽得其条贯,而义法之精变,必于是乎求之,始的然其有准焉。欧阳氏《五代史 [45]志考叙论》遵用其义法,而韩柳书于经子后语,气韵 [46]亦近之,皆其渊源之所渐也。
方苞之后,又有桐城人刘大櫆、姚鼐善为古文辞。姚鼐本方氏之说,选《古文辞类纂》。姚鼐论文以为“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能缺一,更有“神气”之说:
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文士之效法古人,莫善于退之,尽变古人之形貌,虽有摹拟,不可得而寻其迹也。其他虽工于学古,而迹不能忘,扬子云、柳子厚于斯盖尤甚焉。以其形貌之过于似古人也,而遽摈之,谓不足与于文章之事,则过矣。然遂谓非学者之一病,则不可也。
方苞、刘大櫆、姚鼐均是安徽桐城人,所以后来有“桐城派”之目。曾国藩底《欧阳生文集序》中说: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大櫆……历城周永年书昌为 [47]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
但是按之实际,这一派的流弊,变为空疏,一无所容,专摹形似。钱大昕评之曰:
方所谓古文义法者,特 [48]世俗选本之古文,未尝博观而求其法也。法且不知,而义于何有?
姚氏当初尚以“考据”“义理”“辞章”三者为标榜,后者并此三者而失之了。
清代又有钱鲁思受学于刘大櫆,阳湖恽子居、武进张皋文承而有“阳湖派”之称。所以它与桐城派也可以说是同出一源的。但阳湖派却是以骈文入手,文章内容也比“桐城”来得充实。所以阳湖派的后劲李兆洛选《骈体文钞》,以示阳湖文章的规模。所选之文,又重在气势。但是它底势力却不及桐城,清代末年几乎全是桐城派的势力。其后曾国藩折衷两派,又选《经史百家杂钞》,将《古文辞类纂》的内容范围又扩大了许多。他《复陈右铭书》中说:
自唐以后,善学韩公者莫如王介甫氏,而近世知言君子,惟桐城方氏、姚氏所得尤多。因就数家之作而考其风旨,私立禁约,以为有必不可犯者,而后其法严而道始尊。大抵剽窃前言,句摹字拟,是为戒律之首……龙衮九章,但挈一领,否则首尾衡决,陈义芜杂,滋足戒也。识度曾不异人,或乃僻字涩句,以骇庸众,斫自然之元气,斯又才士之所同蔽,戒律之所必严。明兹数者,持守勿失,然后下笔,造次皆有法度,乃可专精以理吾气。
此外尚有龚自珍、魏默深力追秦汉,不同凡俗,但是他们底天分极高,普通人却不容易学到的。
清代通儒达人,往往不固执骈散之见,以为要骈中有散,散中有骈,方能尽文章之用。这种见解,自然是准确的。朱一新《无邪堂答问》中说:
骈文当以气骨为主,其次则词旨渊雅,又当明于向背断续之法。向背之理易显,断续之理则微。语语续而不断,虽悦俗目,终非作家。公牍文字如笺奏书启之类,不得不如此,其体自义山开之,惟其藕断丝连,乃能回肠荡气。骈文体格已卑,故其理与填词相通,潜气内转,上抗下坠,其中音节,多读六朝文则知之。
他们之所以尊六朝而卑唐宋,也是因为唐宋骈文倚仗偶句,刻意求工,反不及六朝文之自然而有散文的气息。同时论骈文之制作又全仗散句为之斡旋。《六朝丽指》云:
骈体之中,使无散行,则其气不能疏逸,而叙事亦不清晰。故庾子山碑志文,述及行履,出之以散,每叙一事,多用单行,先将事略说明,然后援引故实,作成骈语,以接其下。推之别种体裁,亦应骈中有散也。倘一篇之内,始终无散行处,是后世书启体,不足与言骈文矣。
刘开《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 [49]书》中也说:
夫文辞一术,体虽百变,道本同源。经纬错杂以成文,元黄和合而为采,故骈之与散,并派而争流,殊途而合辙。千枝竞秀,乃独木之劳;九子异形,本一龙之产。故骈中无散,则气壅而难疏;散中无骈,则辞孤而易瘠。两者但可相成,不能偏废。
由上文骈散分合的源流看来,骈体之成为四六,散文之成为桐城,各走极端,完全是后人酝酿而成的。骈句散句是文章中不可缺少的两个因子,不能因其一而废其一。因此骈散之分出而文章之用狭了。这正和现代语体文之中间用单句和排句一样,如果一篇文章一定要全用单句或排句,岂不是太笨拙的事?但是后来作者,入主出奴,固执成见:非骈文不做;非古文,非桐城派的古文不读。吴汝纶是桐城的后劲,他以为天下事皆可废,独《古文辞类纂》一书不可不读,他底见解又多么迂拘?
现代应该是使口语与文章一致的时代了。虽然骈文、四六、散文和桐城的古文,到现在仍有人在努力,但将来一定会被摒弃了的。这是时代环境的淘汰。至于骈散的因子,却永远留存在文章里。“文章”与“文艺”不同,散文(prose)与律文(verse)也是不同。但这种分别,是不影响于作文的方法和文章之优劣的。
[1].闻见 底本作“见闻”,以下引文出自叶绍翁《四朝闻见录》(P.111),据改。
[2].游 底本作“言”,以下引文出自梅曾亮《复陈伯游书》,据《柏枧山房诗文集》(P.20)改。
[3].岐 底本作“歧”,据《四明文献集》(P.406)改。
[4].朱 底本作“王”,以下引文出自李翱《答朱载言书》,据《李翱文集校注》(P.82)改。
[5].溺 底本作“激”,据《李翱文集校注》(P.83)改。
[6].时 底本作“是”,据《李翱文集校注》(P.83)改。
[7].当 底本脱,据《李翱文集校注》(P.83)补。
[8].主 底本作“生”,据《李翱文集校注》(P.83)改。
[9].口 底本脱,据《研经室集》(P.605)补。
[10].霜 底本作“露”,据《淮南鸿烈集解》(P.6)改。
[11].《文》《系》底本作《文言》,据《增订文心雕龙校注》(P.443)改。
[12].以下引文实出自孙梅《四六丛话》卷二八《总论》,据《四六丛话》(P.532)注。
[13].迁 底本脱,据《曾国藩全集》(P.4708)补。
[14].《论汉魏之际文学变迁》底本作《汉魏六朝文学变迁论》,以下引文出自刘师培《论汉魏之际文学变迁》,据《中国中古文学史》(P.11)改。
[15].刑 底本作“形”,据《中国中古文学史》(P.11)改。
[16].《文赋》底本作《论文》,以下引文出自陆机《文赋》,据《陆机集校笺》(P.21)改。
[17].纨 底本脱,以下引文出自刘潜《谢始兴王赐花纨簟启》,据《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P.3316b)补。
[18].弃 底本作“染”,据《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P.3316b)改。
[19].诸甥侄 底本作“甥舅”,据《宋书》(P.1829)改。
[20].虽时有能者……工巧图缋 底本作“故可类之巧图缋(中疑有错字或脱落)”,据《宋书》(P.1830)改。
[21].易 底本作“异”,据《宋书》(P.1830)改。
[22].文 底本脱,据《宋书》(P.1830)补。
[23].退 底本脱,据《金楼子校笺》(P.966)补。
[24].学海堂 底本作“海学堂”,据《研经室集》(P.709)改。
[25].又 底本作“而”,据《郭嵩焘全集》(P.299)改。
[26].受 底本脱,据《唐语林校证》(P.1)补。
[27].朴 底本作“璞”,据《四库全书总目》(P.1285)改。
[28].徒 底本脱,据《旧唐书》(P.4195)补。
[29].锐 底本作“愈”,据《旧唐书》(P.4195)改。
[30].话 底本作“语”,以下引文出自陈善《扪虱新话》(P.304),据改。
[31].《郡斋读书志》此句原作:“初,为文瑰迈奇古,及从楚学,俪偶长短,而繁缛过之,旨意能感人。”据《郡斋读书志校证》(P.910)注。
[32].联 底本脱,据《李商隐文编年校注》(P.1713)补。
[33].两 底本作“尚”,据《李商隐文编年校注》(P.1713)改。
[34].居会昌中进士为第一二 底本作“举会昌中进士第一”,据《李商隐文编年校注》(P.1713)改。
[35].休 底本作“体”,据《李商隐文编年校注》(P.1713)改。
[36].底本“岭”后衍“时”,据《李商隐文编年校注》(P.1713)删。
[37].等 底本脱,据《李商隐文编年校注》(P.1713)补。
[38].孙梅 底本作“孙友梅”,以下引文出自孙梅《四六丛话》(P.675),据改。
[39].弥 底本作“讲”,据《宋史》(P.12997)改。
[40].令 底本作“会”,据《宋史》(P.12997)改。
[41].变 底本作“复”,据《宋史》(P.12997)改。
[42].虚 底本作“灵”,据《王安石文集》(P.1408)改。
[43].麒 底本作“祺”,据《清史稿》(P.13385)改。
[44].微 底本脱,据《方苞集》(P.49)补。
[45].史 底本脱,据《方苞集》(P.49)补。
[46].韵 底本脱,据《方苞集》(P.49)补。
[47].为 底本作“谓”,据《曾国藩诗文集》(P.285)改。
[48].特 底本作“恃”,据《潜研堂文集》(P.546)改。
[49].骈体 底本作“文”,以下引文出自刘开《与王子卿太守论骈体书》,据《刘孟涂集》(P.995)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