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音底变化

第三章 字音底变化

人类先有语言而后有文字,所以字音先于字形,而后来又依字形,而生音读。普通论列字音,有“声”和“韵”之分。声韵学也成为一种专门的学问了。所谓“声”,最普通的分别是“四声”,相传起于沈约。《梁书》中说:

约撰《四声谱》,以为在昔词人,累千载而不悟,而独得胸衿,穷其妙旨,自谓入神之作。武帝雅不好焉,问周舍:“何谓四声?”舍曰:“‘天子圣哲’是也。”

关于四声的辨别,古人底解释很多。其实“平”“上”“去”“入”,只是以字声的长短来作标准的,平声最长,入声最短促。上例“天子圣哲”四字,恰当于“平上去入”四声,其他如“东董冻笃”也是一样的。

中国文字的音,有的一个字可以读成两种以上的声音的,声不同,意义也改变了。例如“恶”字有三种读音:

(一)平声

(甲)《论语》:“君子去仁,恶乎成名。”(于义何也。)

(乙)《孟子》:“恶!是何言也!”(叹辞,无义。)

(二)去声

(甲)《论语》:“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讨厌也。)

(乙)《孟子》:“羞恶之心,人皆有之。”(耻也。)

(三)入声

(甲)《易》:“君子以遏恶扬善。”(不善也。)

(乙)《孟子》:“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可以事上帝。”(丑也。)

又如“乐”字。姓,作入声,读若药;音乐,亦读若药;是他底本音。而《论语》上“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应读如效,去声,是喜欢的意思。又如《孟子》中“君子有三乐”,作快乐讲,应读作落,也是入声。“咽”字也是如此,平声,是本音,作咽喉之咽解;又可以作“咽咽”,是鼓声,《诗》“鼓咽咽”。去声,亦作“嚥”,吞也,《孟子》“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入声,如《古乐府》“陇头流水,其声呜咽”。

字音因时代地域的不同而常常有所更变,如文言文中的“何”“胡”,即现代国语的“什么”“甚么”,上海话变成“啥”,就是“什么”的合音。王引之《经义述闻》记载王念孙底话:

训诂之旨,存乎声音,字之声同、声近者,经传往往假借,学者以声求义,破其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涣然冰释。

可见声音上的转变,古代已然。如《后汉书》“大耳儿最叵信”,“叵”字即“不可”两字的急读。《礼记》“子盍言子之志于公乎”,“盍”是“何不”的急读。《论语》“子张书诸绅”,“诸”是“之于”的急读。《孟子》“不识有诸”,“诸”是“之乎”的急读。俗语“不要”的变成“别”,“勿要”的变成“”,“二十”的变成“念”,也是同样的道理。俞樾《古书疑义举例·语急例》:

《论语·先进》篇:“由也喭。”郑注曰:“子路之行,失于畔喭。”然则“喭”即“畔喭”也。《雍也》篇:“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畔”,亦“畔喭”也。“畔”“喭”本叠韵字,急言之,则或曰“喭”,“由也喭”是也;或曰畔,“亦可以弗畔矣夫”是也。

这都是由语言而演变的例。又如“吾”“余”“予”“我”均是“我”底代词,所以会有这许多,也是因方言时代的不同而变易繁衍出来的。

中国古代只有直音。唐代有僧守温制见、溪、群、疑、端、透、定、泥、知、彻、澄、娘、帮、滂、并、明、非、敷、奉、微、精、清、从、心、斜、照、穿、床、审、禅、影、晓、喻、匣、来、日三十六字母来表示声音。依司马光底解释,其中可以分作唇、舌、牙、齿、喉五音。但舌音又可分出“舌头”“舌上”“半舌”;唇音又可分出“重唇”“轻唇”;齿音又可分作“齿头”“正齿”“半齿”。

宋代又有“等呼”之说。四等呼是:“开口呼”,如安、鸟、宛、渊等音,亦称“开口洪音”;“齐齿呼”,如一、叶、奚、齐等音,亦称“开口细音”;“合口呼”,如乌、呼、孤等音,亦称“合口洪音”;“撮口呼”,如迂、儒、汝等音,亦称“合口细音”。

自从钱大昕倡“古无轻唇音”一说之后,古书中的疑问,消失了不少。原来我们现在读的轻唇音,古代皆读作重唇。如“微”是轻唇音,“帮”才是重唇音。我们常常疑惑中国古代为什么用“於戏”两字代替“呜呼”,念佛时为什么将“南无”念成“南莫”。其实“於戏”的重读,即是“呜呼”的声音;“无”字底重唇音即是“莫”音。所以在古人的文章里常常见到以“无”字代“吗”的,如白居易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又如欧阳修词“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都是同一原理的。

四声之外,又有所谓“韵”。一个字的音读,可以从两种声音合成。这两种声音,上一种叫做“声”,下一种叫做“韵”。所以同韵之字,我们很易辨别。在民歌俗语中每一句的末一字,大抵是同韵字。诗词和骈文,便是着重于声韵的文体。翻开诗韵来看,同属于一类的字,也便是同韵字。

研究韵,有今韵、古韵、等韵之分。古今字韵不同,便分成二类来研究。等韵就是上文所说的四等呼和三十六字母的研究。

为什么要研究声韵?与字义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其中最大的用处是“反切”。“反切”,由字音的转变而影响及于字义。东汉孙炎作《尔雅音义》,始用“反切”,当时只称“反语”,晋代改称“切语”。《礼部韵略》:“音韵展转相协谓之反,亦作翻;两字相摩以成声韵 [1],谓之切;其实一也。”近人黄侃底《音略》中有更明白的解释:

反切之理,上一字是其声理,不论其为何韵;下一字是韵律,不论其为何声。质言之,即上一字只取发声,去其收韵;下一字只取收韵,去其发声。故上一字定清浊,下一字定开合。

例如在《康熙字典》中翻出一个“东”字,下面注着“德红”切。试再分析“德”字的声音是“得一”;“红”字的声音,“乌洪”。于是“德”字取其声——“得”,“红”字取其韵——“洪”;再将“得洪”拼成“东”音。因为古代没有注音字,所以直音往往不切,便应运而生了“反切”之法。陈澧《切韵考》:

古人音书,但曰“读若某”“读与某同”,然或无同音之字,则其法穷;虽有同音之字,而隐僻难识,则其法又穷。孙叔然始为反语,以二字为一字之音,而其用不穷,此古人所不及也。

不单用于注音如此,而方言俗语中也常常引用,俗称“切脚语”。洪迈《容斋三笔》中说:

世人语音有以切脚而称者,亦间见之于书史中。如以“蓬”为“勃笼”,“盘”为“勃阑”,“铎”为“突落”,“团”为“突栾”,“钲”为“丁宁”,“顶”为“滴”,“角”为“矻落”,“蒲”为“勃卢”,“精”为“即零”,“螳”为“突郎”,“旁”为“步廊”,“茨”为“蒺藜”,“圈”为“屈挛”,“锢”为“骨露”,“窠”为“窟驼”是也。

不单民间如此,正史上也有这一类话。《左传》:“着于丁宁。”杜注:“丁宁,钲也。”《南史》:“或言后主名叔宝,反语为少福,亦败亡之征云。”据顾炎武底解释,“叔宝”两字反切成“少”音,“宝叔”两字反切成“福”音,所以说他“少福”。

所以反切不单为注释之作,而且因音底变化,又孳乳出更多的字义来。古代音同 [2]之字,义多相同。刘熙《释名》中以同音之字为训。如《易》“咸,感也”,《荀子》“君,群也”[3],《论语》“政者,正也”。六朝民歌之中,有许多因音而双关的例:

石阙生口中,衔碑不得语。(《读曲歌》。“碑”与“悲”同音双关。)

风吹合欢帐,直动相思琴。(《子夜夏歌》。“琴”与“情”同音双关。)

又如,相传金圣叹临刑时,出一课题“莲子心中苦”给他儿子对,他儿子对成“梨儿腹内酸”。“莲”与“怜”、“梨”与“离”,也是同音双关的例子。

借音作对更是古人诗文中常常见到的例子。如刘禹锡《陋室铭》中底“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借“鸿”“红”同音来对偶下面的“白”字。近人底联对中也有以“洪阳”借音作“红羊”来对“白首”(“首”“兽”同音)的,但嫌它太曲折了。

字音的变化,已如上叙。除此以外,陈澧更提出字底象征的声调一说,亦颇有理。他底《东塾读书记》中说:

“大”字之声大,“小”字之声小,“长”字之声长,“短”字之声短。又如说“酸”字,口 [4]如食酸之形;说“苦”字,口如食苦之形;说“辛”字,口为食辛之形;说“甘”字,口为食甘之形;说“咸”字,口为食咸之形。

这也是一种抽象的说法。但无论如何,字的音节,有关于全篇文字的抑扬,这是毫无疑义的。诗词全是注重于音律的韵文,骈文的生命线也大半在音调上。散文虽不全着重于音律,但是论文者也不肯忽略这一方面。刘勰《文心雕龙·声律》篇中说:

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

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字句)气力,穷于和韵。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故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遗 [5]响难契。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虽纤意曲变,非可缕言,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

所谓“和”“韵”,便是“声”与“韵”的调剂,由此可见字音与文章的关系了。此后,陈绎曾底《文说》中也论到用字的方法:

一、谐音,凡下字有顺文之声而下之者,若音当扬,则下响字;若音当抑,则下嗢字。二、审意[6],凡下字有详文之意义而下之者,意当明,则下显字;意当藏,则下隐字;意当尊,则下重字;意当卑,则下轻字。如此之类,变化无方。

词曲之中,四声可以通叶,可见声韵有可分可合之处。同声之字,即使同形,而韵不同,意义便有变化。例如“逢”字,一属“冬”韵,一属“东”韵。普通的解释,均应入“冬”韵。“鼓声逢逢”,则应入“东”韵。又如“家”字,一入“麻”韵,一入“虞”韵,意义也完全不同。

更有许多字形各异而字音近似的字,常常为一般初学作文者所误用。如“这样”与“怎样”,“竭力”与“极力”,“必须”与“必需”,“大都”与“大多”,“不了”与“不料”,“主意”与“注意”。其实故意谐音只是游戏文字中偶尔用到的,普通的文章中,绝对不容混杂。《启颜录》中记载着一个谐音的故事:

隋侯白州举秀才,至京畿,辩捷,时莫与之比。尝与仆射越国公杨素并马言话。路旁有槐树憔悴死,素乃曰:“侯秀才理道过人,能令此树活否?”曰:“能。”素云:“何计得活?”曰:“取槐树子于树枝上悬着,即当自活。”素云:“因何得活?”答曰:“可不闻《论语》云:‘子在,回何敢死?’”素大笑。

“回”本来是孔子弟子颜回底名字,此处借用作同音的“槐”字。又如《儒林外史》中的:

季苇萧笑说道:“你们在这里讲盐呆子的故事?我近日听见说,扬州是六精。”辛东 [7]之道:“是五精罢了,那里六精?”季苇萧道:“是六精的很!我说与你听,他轿里是坐的债精,抬轿的是牛精,跟轿的是屁精,看门的是谎精,家里藏着的是妖精,这是五精了。而今时作[8],这些盐商头上戴的是方巾,中间一定是一个水晶结子,合起来是六精。”说罢,一齐笑了。

这些都是同音借用的例。但是我们却不能因为音同而随便借用。陈澧《东塾读书记》[9]中说:

天下事物之象,人目见之,则心有意;意欲达之,则口 [10]有声。声不能传于异地,留于异时,于是书之为文字。文字者,所以为意与声之迹也。

这是说字音与语言之关系的。

近年来,汉字之音,成为语文者研究的中心。民国二十一年《国语月刊》有“汉字改革号”出版,认为方块字不应该继续存在,于是有写同音字与汉字拼音的主张,完全想就字音来发展。也有人主张提倡写简笔字与别字,以为如此可以使口语与文章接近,以达到文章大众化的目的。口语与文章一致,当然是现代应努力的工作,但是废汉字、重拼音是否是最积极最妥善的方法呢?

现在文章中,其实也已产生了不少的新字了。这些完全因口语而产生的,如“双妹牌”之写成“双妹嚜”,如“没有”之写作“冇”,正如古代的节缩例一样。

但是无论如何,研究文章之人,总得知道汉字古代发音的原则。一则是现代作文上所需要的知识,二则要推动汉字进化,也得研究以往的字音之变化,来作参考的资料。决不是闭着眼睛,不回顾过去,便可以使文字进化的。

古代有很多同音假借的例,但是世界是进化的,人事也日见繁杂,因此便不得专用其字,另创新词,这也是自然律。现代是否应回复到以前的通借,也是值得研讨的一个问题。


[1].韵 底本脱,据《增修互注礼部韵略》(P.581)补。

[2].同 底本漫漶,据文意补。

[3].《荀子》此句原作:“君者,善群也。”据《荀子集解》(P.165)注。

[4].口 底本作“上”,据《东塾读书记》(P.214)改。

[5].遗 底本作“遣”,据《增订文心雕龙校注》(P.427)改。

[6].意 底本作“音”,据《陈绎曾集辑校》(P.209)改。

[7].东(東)底本作“柬”,据《儒林外史》(P.294)改。

[8].作 底本作“派”,据《儒林外史》(P.294)改。

[9].陈澧《东塾读书记》底本作“王筠《说文叙例》”,以下引文实际出自陈澧《东塾读书记》(P.213),据改。另,王筠所著名为《说文释例》。

[10].口 底本作“心”,据《东塾读书记》(P.213)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