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夸饰
第十一章 夸饰
夸,夸大;饰,文饰的意思。王充《论衡》中所说的“增益其文”,也是这个意思。夸饰乃是说话上过分铺张的意思。《艺增篇》中解释文章中所以有夸饰的原因:
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
他并且举了经书上的许多例子。如《尚书》“协和万国”,“欲言尧德之大,所化者众”;《诗》“子孙千亿”,“言子孙众多,可也,言千亿,增之也”;《易》“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非无人也,无贤人也……以少言之可也”;《论语》“大哉尧之为君也!荡荡乎民无能名焉”,“言荡荡,可也,乃欲言民无能名,增之也”。
然而王充却是反对夸饰的。他以为夸饰只是小人之言,六经之中不得已才用它。他说:“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著文垂辞,辞出溢其真。”又勉强替古人解释道:“增过其实,皆有事为,不妄乱误 [1]以少为多。”当然,这种偏见,我们是不能赞同的。既然赞成六经中的夸饰,那么也无法否认后世文章中的夸饰了。
较王充为早的孟轲却了解夸饰底真义,懂得这一种手法,以为夸饰不能照字面上讲。《孟子·万章上》:
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
他底解释非常允当。这种夸饰的手法,在文章中很足以引起读者的共鸣,同时也决不致使读者误解为真的事实的。到刘勰底《文心雕龙》始专立《夸饰》一篇,来讨论这个问题。他也以为夸饰是写作上必要的手段。他说:
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 [2]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且夫鸮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并意深褒赞,故义存矫饰。大圣所录,以垂宪章。孟轲所云“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
他底话又较孟轲所说为详尽。由此可知夸饰乃是人们心理上一种夸大的现象,并不妨害事实底真实性的。“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这是夸饰的功能。
我们在前几章里曾研讨过词语的组成,也曾引过汪中《释三九》中底话,知道形容数量之多,通常皆用“千”“万”等词。按之实际,“万水千山”,何尝真有一万条水一千座山,而数目也恰好是整整的一万一千呢?所以这些词儿,也含有夸饰的意味的。其他如“一日三秋”“一暴十寒”,也不外乎夸饰的一种方式。汪中《释三九》中,也有论到夸饰的话。他称夸饰为“形容”,以为“辞不过其意则不畅,是以有形容焉”,是所以有夸饰的原因。又说:
《礼器》《杂记》:“晏平仲祀其先人,豚肩不掩豆。”豚实于俎,不实于豆;豆径尺,并豚两肩,无容不掩。此言乎俭也(本郑义)。《乐记》:武王克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尧、舜之后。大封必于庙,因祭策命,不可于车上行之。此言乎以是为先务也。《诗》“嵩高维岳,峻极于天”,此言乎其高也(本刘勰义)。——此辞之形容者也。
第一第三两例是质量上的夸饰,第二是时间或行动上的夸饰。行动上的夸饰其数之多,不亚于质量上的。他底说法,较刘勰底更为详尽。又如应璩《与广川岑文瑜书》中有一节话:
昔夏禹之解阳旰,殷汤之祷桑林,音未发而水旋流,辞未毕而泽滂沛。
也是动作上的夸张。按之实际,尚未祈祷,如何会感动天而下雨呢?只是极言其至诚足以动天,而其施报之速。又如范仲淹底《御街行》中说:“愁肠已断无由醉[3],酒未到,先成泪。”普通只说“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酒”也不曾吃下去,如何会化泪呢?这也是夸饰的例。
读者见了,无待解释,自然明白,决不致会“以文害辞”。又如《西厢》中的“‘请’字儿未曾出声,‘去’字儿连忙答应”,也是这一类。
夸饰的方式虽则如此,而变化方式却甚多。不过其目的总是使人有强烈的反应。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所以夸饰的方式,也不一定只限于数目时间的。仔细分析起来,常见到的,不外乎下列几种:
(甲)正夸饰
这一类夸饰的作用是积极的,向上的。指时间,说它底快;指动作,说它底速;指性质,说它底伟大;指数量,说它底多。“百衲衣”“百折不挠”的“百”字;“千里鹅毛”之一言其远,一言其轻,都属于这一类(参阅“实数与虚数”一章)。如:
五十之年,转瞬已至。(言时间之速)
加上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言时间之速)
他们拔一根毫毛,比我们的腰还壮呢。(性质之伟大)
白发三千丈。(数量之多)
(乙)反夸饰
这一类夸饰的作用,是消极的,向下的。说时间,指它底慢;说动作,指它的缓;说性质,指它底弱小;说数量,指它底少。如“棘刺之端,可以为母猴”,即属此类。又如:
一刻如年。(说时间之缓)
吴刚 [4]斫桂树,一举手便要三千年。(动作之缓)
力不能胜一匹雏。(性质之弱小)
拔一毛而利天下。(数量之少)
但是“言过其实”的一点,总是相同的。
我们遇到夸饰的文字,不能依字而去解释。如说“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一定指的是事实,未免太笨。杜甫有一句诗:“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其实,“四十围”“二千尺”,无非是夸饰之词;而沈括《梦溪笔谈》中仔细推算说它太细;黄朝英又为杜甫辩护,根据古算法来计算,说它并不细。其实这些争论,都是白费心思的。如王褒《僮约》中的“鼻涕长一尺”,难道也要推算吗?
刘勰主张夸饰是写作上必要的手段,然而他却反对全篇说谎的《羽猎赋》。是的,夸饰用于逐句上,其效力往往比整个故事的夸饰为大。他说:
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若能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
《庄子·逍 [5]遥游》中便有一段类似说谎的大话: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小说中常可以见到这一种不甚妥当的夸饰。如《镜花缘》中写“女儿国”之过分,写“淑士国”之过酸。清代底谴责小说也往往多犯此病,往往有害于故事的真实性的。
通常认为“怒发冲冠”是夸饰,但是这一类的夸饰词,并不是夸饰中的最好者。因为“冲冠”的现象,并不足以形容怒之甚,不如“目眦尽裂”来得明白,有力些。所以夸饰的现象,也是多变化的,也得求其适当于它底限度。
[1].底本“误”下衍“谈”,据《论衡校释》(P.381)删。
[2].陵 底本漫漶,据《增订文心雕龙校注》(P.462)补。
[3].无由醉 底本作“醉无由”,据《全宋词》(P.14)改。
[4].刚 底本作“纲”,通行作“刚”,据改。
[5].逍 底本作“赵”,据《庄子集解》(P.1)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