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端与作结

第十五章 开端与作结

开端和结尾,是一篇文章中比较重要的部分,它们底好坏,往往会影响到全篇文章。初学者一提起笔,常常觉得有许多的感想或事实,不知从那一点先说好。“一部廿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不得不先来一套模棱两可的话,“人生天地之间”也好,“时代的巨轮,绝地推进”也好,“时光过得真快”也好……随便那一篇文章的开端都可以用得着。或者随便写上一个叹词“呜呼”“嗟乎”“啊哟”等俗滥的调子,接着再发一段不关痛痒的空论。我在一本大约是“作文菁华”之类的书中,发见两篇文章,一篇底题目是“治国必先自治论”,另一篇是“五四运动纪念日感言”,可是这两篇文章的开端是相同的:

求木之高,必固其根;欲流之远,必浚其源。舍本而逐末,其能达到目的也几希。

文字上毫无什么差误,但是总觉得离开题意太远了。凡是到处可用的文章,一定即是到处都用不着的文章。开端如此,结尾也是如此。

先就著名的文章来研讨它们底开端吧。据说欧阳修作《醉翁亭记》初稿的开端有二十多字,从滁州底四周说起,后来屡次改易,便成为现存的样子,“环滁皆山也”一句,全文为之凝聚。最常见的开端,一写就提到主题,如苏明允《权书》论六国一篇,开首说: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

又如朱自清底《背影》的开端: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经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又如宋起凤底《核工记》,开头便说:

季弟获桃坠一枚。

又如宗白华底《学者的态度与精神》,一开头便喝出全文的要点:

我向来最佩服的,是古印度学者的态度;最景仰的,是欧洲中古学者的精神。

又如李斯《谏逐客书》的开头,也说“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以后便申述这两句话底理由。以上诸例,皆是将全篇重心放在开端的。但是并非所有文章皆是如此的,如苏轼底《教战守》,以反诘语作开端;贾谊《过秦》,先叙秦之强,将重心放在结尾。让我再以文章底体裁来说明几种不同的开端。

记述文大抵先写出所要记的事物之来源形状,或者所记人物之姓名里居……上例“季弟获桃坠一枚”,和魏学洢《核舟记》底发端“明有巧人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又如韩愈《画记》:“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袁希涛《大同云冈石窟佛像记》:“大同云冈石窟造像,与洛阳伊阙造像相辉映。”——这些都是写事物的开始的。又如苏轼底《游定惠院记》:“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魏叔子《大铁椎传》:“大铁椎,不知何许人。”侯方域《马[1]伶传》:“马伶者,金陵梨园部也。”梁启超《武训》:“武训,山东堂 [2]邑人。”——这是记事记人的开始。

论说文的开端,大都先提出所要论说的事物,或先提出自己底主见。如果这事物,为大众所共知的,可以不加解释,或是举出和它同类的事物而加以比较,说明其不同。例如黄宗羲《原君》中“君”底意义,已为大众共知,不须再加解释,开端便先论古代之君。又如《荀子》底《性恶》篇,“性”字,各说纷纭,不必列举,所以一开端便直述自己底见解道:“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更有一种事物,初看来似乎是很普通的,但作者却另有特殊的见解,那么开端便应加以说明了。如蔡元培《我的新生活观》:“什么叫旧生活?是枯燥的,是退化的。什么叫新生活?是丰富的,进步的。”又如胡适底《不朽论》,先提出别人底几种解释,再加以自己底见解。另有一种虽是普通事物,而说明却不甚容易,便提出相似的事物而加以比较。如《大同云冈石窟佛像记》,先与洛阳的石像来比较并论;蔡元培底《图画》以图画与建筑雕刻作一比较:“建筑雕刻,体面互见之美术也;其有舍体而取面,而于面之中,仍含有体之感觉者为图画。”如此才能解释其所要论说的事物。

描写文的开端,大抵是先提出所要写的事物,和记叙文差不多。或者也可以先写一个大概的轮廓,如茅盾底《浴池速写》:

沿池子的水面,伸出五个人头。

再挨次描写这五个人洗澡时的姿态。

以上几种,不过举其大多数的开端而言,当然也有例外。如记事之文,便可有追叙、补叙、倒叙的写法,也可先写四周的风景。议论文也可将主题放在中间或结尾的。我们不妨依情景而变化。普通文艺性文字,往往喜欢有一个活的开端。托尔斯泰学普式庚,也是注意于开端的动作。现代写散文小说的人,也往往先写一段风景或室内的陈设,因为这两者很不容易使全文的印象凝聚起来的缘故。总之,开端须求其自然和谐而与全文有密切的关系。如龚自珍底《记王隐君》:

于外王父段先生废簏中见一诗,不能忘。于西湖僧经 [3]箱中见书《心经》,蠹且半,如遇簏中诗也,益不能忘。

不但引出了下文的书法和 [4]访王隐君的事,而且似乎不费力气地写出来,有轻松的趣味。又如鲁迅的《秋夜》底开端: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也是一个不平凡的开端,似乎突兀而又富于风趣的。又如江淹底《恨赋》,它底开端先描画出一个“恨”字来:

试望平原,蔓 [5]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

也是一个较好的开端。

结尾固然也有是全篇的重心,如《过秦论》底“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可是通常也有许多变化。我们作文,以为话说完了,文章也跟着完了。如果我们作文不考虑于结尾的安排,整篇的文章便成“虎头蛇尾”了。“文随意尽”,往往使读者没有回味的余地。所以结尾求其有余韵,要在文章未完的地方,先考虑到如何结尾,留一些意思让别人去思索。

再就文章的性质来讨论结尾的方法吧。记叙文普通将事物叙述完毕之后,便可终结,而要照顾到全篇。如《核舟记》的结尾:“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核工记》末了,也将上文所说的东西,来统计一下,这是最常见的结尾方法。但是从前人在寓言及记物事之后,一定要加上一段议论。其实这是不必要的,不如放上些感情上的渲染,可以使结尾隽永些。《项脊轩记》“庭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便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情搀入其中,令人往复徘徊。又如苏梅《秃的梧桐》的末了,“但是我知道明年还有春天要来。明年仍有蚂蚁和风呢!但是我知道有落在土里的桐子”,也隐约地说出了“努力便能永生”的意念了。

记叙文记到某一相当的地方,戛然而止,也能耐人寻味的,似乎还希望他再说下去。如《游定惠院》的结尾,他怕与一般“濡笔记之”“援笔为记”一类的平凡结尾雷同,因此另起一端绪,像是附记一样,“时参寥独不饮,以枣汤代之”,也矫健有趣。又如《说居庸关》的末尾“降自八达岭,地遂平,又五里,曰坌道”,下面再也不说了。犹之说笑话,说到可笑之处,便是终止适当的地方。又有一种结尾是将上文的一句重复一下的,如林嗣环底《口技》:

撤屏视之,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一方面回顾上文,一方面又可将全篇重要的地方,再申述一下。

论说文的结尾,有的是写出全篇的重心,如柳宗元底《封建论》“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也有的也搀入了作者的感慨,如《六国论》末了“苟以天下之大,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便暗暗地慨叹宋代底局面。

文艺写作,也不随便忽略它底结尾的,普通以故事的焦点作终结的地方,这是比较合于艺术原则的。《红楼梦》写到大家庭的衰落便告终结,《傀儡之家》写到娜拉的出走便闭了幕,《西厢记》终于《惊梦》……都是留些余味给读者咀嚼的。如果说完了,又有什么趣味呢?中国底诗词也是如此,有的简直整首的诗词,为了这余味而设的。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谢堂前双燕,飞向谁家?”第一例不必你去追问以后的情形,第二例也并不等别人底回答,今昔之感,已缭绕于读者底心头了。《记王隐君》底结尾也很轻松:

桥外大小两树依倚立,一杏,一乌桕。

很能使人想象到那隐者的生活情形来。这是一个善变化而巧妙的结尾。

所以结尾忌在说完,戛然而止与加入感情这两种方法,是补救说完的弊病的。我们说话也何尝不如此?有风趣的人,总在话后留些余地让别人去想想,只有那些笨伯才一泻无余地将满肚子底话倒出来。在记叙文或寓言后面加上一段议论,便犯了这种毛病。别人读了上文的记述或寓言,当然会知道文章的重心或要旨的——除非你底文章根本就不明白——因此便可不必再说。例如《列子》中“愚公移山”,把故事说完了,也就终止了,让别人自己去理会,这才是妥当的方法。

开端与结尾,都是文人们所苦心经营的事。他们就题材来研究,如何可以从适当的地方[6]展开,从适当的地方终止;又如何可以不同凡俗,不为人讨厌。它们正和全篇的结构同样地为作者所操心,并不是几个叹词俗调便可以解决的。陈绎曾在《文说》中称文章的结构有“本事”和“断决”,这两者即是开端与结尾。足见古人对于这两项也并不轻视的。《文心雕龙》中所说的“首尾圆合”,也是指开端结尾和本文要有连系的。曾国藩所称“首尾衡决”是指不好的开端和结尾而说的。

上面所述的,只不过是一个原则,其中也有变化。作者最要紧的是随机应变,不可拘拘于模拟那一种形式。章学诚所称“削足适履”,便指专事形式不顾内容的病。“第一个以花比美人的是天才,第二个以花比美人的便是白痴”,也是这意思。不过我们能仔细地研究各种开端结尾的方法,也可以领悟在某种情景,应该如何开端如何结尾。即以末了搀入感情一端而论,也宜隐不宜显;宜婉曲,不宜直说;宜就事物立论,不宜丢了事物来作无病呻吟。末尾用几个“呜呼”一类的词和《项脊轩记》底结尾似乎相似的,然而其效果却是相反;“文随意尽”的结尾和《说居庸关》底也似乎差不多,可是结果也大不相同。又如鲁迅的《秋夜》开端,却似《记王隐君》底结尾,而又有变化。如果我也照样来一个“一株是什么,还有一株也是什么”,也是毫无趣味的事。知道了这种变化,我们便可以了解如何来创制一个好的开端与结尾了。


[1].马 底本作“李”,据《侯方域全集校笺》(P.297)改。下文径改。

[2].堂 底本作“昌”,据《初级中学国文》第一册(P.73)改。

[3].经 底本作“轻”,据《龚自珍全集》(P.175)改。

[4].和 底本作“相”,据文意改。

[5].蔓 底本作“梦”,据《文选》(P.744)改。

[6].地方 底本作“方法”,据文意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