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篇底安排

第十四章 章篇底安排

已论列过用词和造句,我们可以进而研讨章篇底安排了。一篇文章可以分成几个段落,这段落便叫做“章”。所以词是句的基础,句是章的基础,而章又是全篇的基础。《文心雕龙·章句》篇中说: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一篇文章有一个重心,每章是帮助阐明这中心的。而一章之中也有一个重心,不容错乱。陆机《文赋》中说:“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所以裁章必须在一篇之中,择其同属一范围的合成一章,如此方不错乱矛盾。而一章之中语句的先后,又得加以安排,要有层序。《文心雕龙》中又说:

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若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 [1]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 [2]致也。

据元白珽《湛渊静语》载:莫子山暇日山行,遇一寺,颇有泉石之胜,因诵唐人绝句以快喜之。云:“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 [3]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及叩寺僧,乃是庸俗不堪之人,与之语,又格格不相入,于是乃改唐诗道:“又得浮生半日闲,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终日昏昏醉梦间。”顺序一变,意思也完全不同了。又如《墨子》原本《尚贤》中有一章是:

是故昔者尧有舜,舜有禹[4],禹有皋陶,汤有小臣,武王有闳夭、泰颠、南宫括、散宜生,得此 [5]莫不劝誉。且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实欲为仁义,求为上士,上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国家百姓之利,而天下和,庶民阜。是以近者安之,远者归之,日月之所照,舟车之所及,雨露之所渐,粮食之所养,故尚 [6]贤之为说,而不可不察此者也。

因为其中错简甚多,所以读了不易明白他这一章的中心思想。再试看王念孙校正之本,加以排列,便豁然明白了。

是故昔者尧有舜,舜有禹,禹有皋陶,汤有小臣,武王有闳夭、泰颠、南宫括、散宜生,而天下和,庶民阜。是以近者安之,远者归之,日月之所照,舟车之所及,雨露之所渐,粮食之所养[7],得此莫不劝[8]誉。且今天下之王公大人士君子,中实将欲为仁义,求为上士,上欲中圣及王之道,下欲中国家百姓之利,故尚贤之为说,而不可不察此者也。

所以一章之中句子要有次序。

一章之中,必须言之有物,也不可与全篇文意冲突,成为骈枝赘疣。换言之,全章主要的条件,也以明白为上。唐彪《读书作文谱》中说:“文章不贯串之弊有二:如一篇中有数句先后倒置,或数句辞意少碍,理即不贯矣。承接处字句或虚实失宜,或反正不合,气即不贯矣。二者之弊,虽名文亦多有之。读文者不当以名人之文恕于审察,必细心研究,辨析其毫厘之差。”但是在上述两病之外,尚有一章中的文字晦涩不明,添在全篇之中,有类蛇足,非但不使全篇文字生色,且反妨碍其统一性的。如归有光《项脊轩记》当中的一段: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埳 [9]井之蛙何异?

此段文章破坏了全篇底凝聚性,而这一章中的中心思想也嫌不明白。它底文句却没有什么不通顺的地方。就一章而论,也嫌它说话没有力量,所引用的例子也不够明白。

又有单有调子而无内容的文章,从前人往往不肯割爱,让它在文章中占一个位置。这是徒然拖长了篇幅,于全篇无益而有害的。这种章节,更不宜让它存在。梁绍壬《秋雨庵随笔》中曾记载两段单有调子没有内容的文章:

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诗书之典籍。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苍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亿兆民中,已非一人矣。思入时而用世,曷弗瞻黼座而登廊庙之朝庭。

完全是空调子。从前人的文章中往往喜欢嵌入一段或几句滥调的。

再就整篇的结构来加以研讨,章既然是篇中的基石,那么全篇结构的优劣,当然也是基于章的安排是否适当,每一章是否已尽了它的责任。《文心雕龙·镕裁》篇中说:

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然后舒华布实,献替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

王安石称《春秋》为“断烂朝报”,有人评邹阳《上梁孝王书》为“白地光明锦,裁为负贩裤”,即是说他们不能有良好的结构。一篇文字一定得有一个中心,每章虽各有其主意,要之,亦均有整篇中心之一端。曾国藩说:

一篇之内端绪不宜繁多。譬之万山旁薄,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挈一领。否则首尾衡决,陈意芜杂,兹足戒也。

普通文章,它们的全篇,和每段有很密切的关系。章与章之间,求其连络,这方法很不一致,普通常见到的是文字上的连系。如司马迁《报任安书》中先说“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而后又说“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又如宗臣《报刘一丈书》,先言“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下面再述“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此所谓上下相孚也”。周容《鹅笼夫人传》每一章中均有“夫人静坐治针黹,无少异容”,凡复三次。更奇怪的是龚自珍底《说居庸关》,前半篇每段有“疑若可守然”一句:

居庸关,古之谭守者之言也。龚子曰:疑若可守然。何以疑若可守然?曰:出昌平州,山东西远相望,俄而相辏,相赴,以至相蹙。居庸置其间,如因两山以为之门,故曰疑若可守然。关凡四重……关之首尾具制如是,故曰疑若可守然。下关最下,中关高倍之,上关高又倍之。八达岭之俯南口也,如窥井然,故曰疑若可守然。

下半篇凡六段,每段的开端都有 [10]“自入南口”一句。这一篇文章是比较奇特的一篇,这几句都是全篇的连系。又如《庄辛说楚王》,每一段有“夫××,其小者也,××之事因是已”,不过以蜻蜓、黄雀、黄鹄、蔡灵侯、君王,由小及大,渐次推进,也渐次说到主题的。也有一种章与章之间本没有关系,已可独立为一篇而加以连系的,像《史记》的《刺客列传》记载一个刺客的事实完了以后,加上一句“×年而有××之事”,便将它连结起来了。又如记游或者记时的,往往也用短语作连系。如恽敬的《游庐山记》:

嘉庆十有八年三月己卯,敬以事绝 [11]宫亭。

庚辰舣星子,因往游焉。

辛巳,由三峡涧陟欢喜亭。

壬午,道万杉寺。

癸未,往瞻云。

甲申,吴兰雪携寥雪鹥、沙弥朗圆来。

乙酉,晓望瀑布。

完全以日期来作连系的,但每一开端加以变化罢了。记事的如《左传》上晋文公出国一篇中,“过卫”“及齐”“及曹”“及宋”“及郑”“及楚”“送诸秦”也是应用这种连络的方法的。

以上所举都是连系明显的例子,也可以说是平叙的。如苏轼底《后赤壁赋》中有“是岁”“复游”“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完全是照应到《前赤壁赋》的。又如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写西山一篇之后,写钴鉧潭道“钴鉧潭在西山西”;再写小丘道“潭西二十五步,当湍而浚者为鱼梁,梁之上有丘焉”;再写小石潭道“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竹篁,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再写袁家渴道“……莫若钴鉧潭……莫若西山……莫若袁家渴”;再写石渠道“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再写石涧“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再写小石城山“自西山道口径 [12]北……土断而川分,有积石横当其垠”。每一连系的方式,均有变化,不注意,不容易分别出来。当然这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至于全篇统一的方法,除上述几点以外,最常见到的,又有两种:一种是归纳式,一种是演绎式。举个例说,如贾谊底《过秦论》,先述说秦初之强,再写其败亡之速,而得到了一个结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这是归纳式的一例。又如他底《陈政事疏》,先说“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以后便缕述所以痛哭、所以流涕、所以太息的理由。这是演绎式的例。王光祈底《工作与人生》一篇,前半篇说“什么是工作”,下半篇解释“为什么要工作”。前半是演绎式,而后半却用归纳式。前半篇他先解释“工作”一词底定义道:

工作的定义就是:“以自己的劳力作成有益于人类的事业。”

以后便逐段解释这定义中的话。解释完了,便告一段落。下半篇先举出别人的解释“报恩主义”“偿债主义”,加以批评,然后提出自己底答案,“共同生活主义”。这是一篇文章中共用这两种方式的例子。

记述文通常以事实发生底次序作先后顺次述说的。如侯方域底《马伶传》,先写马伶不及李伶的事,再写三年以后马伶压倒李伶的事,完全照时间顺述的。但是也有嫌它太平凡而加以变化的,那么便又有了许多的作法。如苏轼底《方山子传》: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晚乃遁于光、黄间……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现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按时间,“独念方山子少时”一段,应说在“晚乃遁于光、黄间”之前,现在放在后面,叫做“追叙”。《左传》上,常用一个“先”字、“初”字来表示的,如城濮之战:“初 [13],晋侯始入而教其民。”又如《史记·屈原贾生传》写屈原道:

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屈平既绌……

将屈原作《离骚》的缘由及对于《离骚》之批评,夹在“王怒而疏屈平”和“屈平既绌”之间,这叫做“插叙”。普通常在叙事文中插入当时风物之描写,如蒋士铨《鸣机夜课图记》中插入“檐风几烛,若愀然助人以哀者”,魏禧《大铁椎传》中插入“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等语,这在记述文中是很有帮助的。此外,又如柳宗元底《梓人传》,前面不写出梓人的姓名,文末方说他叫杨潜,这是“补叙”。又如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中先说:

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所见者愈奇。

结尾的地方再述“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子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

这也是补叙的例。不补叙,前面“余与四人拥火以入”一句,四人是谁,便不明白。如果将四人姓名加在前面,也未尝不可以。

章篇的结构,大约如此,不过变化很多,不能一概而论。有许多人喜欢多变化,故意为奇,往往忽略了连系,而使文章的变化不合于原则。章学诚《文史通义》中说道:

有明中叶以来,一种不情不理自命为古文者,起不知所自来,收不知所自往,专以此等出人思议,夸为奇特,于是坦荡之途,生荆棘矣。夫文章变化侔于鬼神,斗然而来,戛然而止,何尝无此景象,何尝不为奇特。但如山之岩峭,水之波澜,气积而势盛,发于自然。必欲作而致之,无是理矣。

所以作文谋篇,不可故意作奇,而失却自然之美,而成篇也以明白生动为先决条件。同时,所叙之事物不同,所论之事实不同,所描写的情景不同,得触景生情,自加变化,也不能指定一定应用那一种方式的。清人论文有“起承转合”之说,统论一般的,尚不无道理,但一定约之以如此形式,便成刻板的文章。章学诚又说:

古人文成法立,未尝有定格也。传人适如其人,述事适如其事,无定之中,有一定焉。知其意者,旦暮遇之,不知其意,袭其形貌,神弗肖也。往余撰和州故给事成性志传,性以建言著称,故采录其奏议。然性少遭乱离,全家被害,追悼先世,每见文辞。而《猛省》之篇,尤沉痛可以教孝。故于终篇全录其文。其乡有知名士,尝论余文曰:“前载如许奏议,若无《猛省》之篇,譬若行船,鹢首重而舵楼轻矣。今此婪尾,可谓善谋篇也。”余戏诘云:“设成君本无此篇,此船终不行耶?”盖塾师讲授四书文义,谓之时文,必有法度,以合程式。而法度难以空言,则往往取譬以示蒙学。拟于房室,则有所谓间架结构;拟于身体,则有所谓眉目筋节;拟于绘画,则有所谓点睛添毫;拟于形家[14],则有所谓来龙结穴。随时取譬。然为初学示法,亦自不得不然,无庸责也。惟时文结习,深锢肠腑,若进窥一切古文,皆此时文见解,动操塾师启蒙议论,则如用象棋枰布围棋子,必不合矣。

文章方式之不易,亦于此可见了。


[1].贵 底本作“发”,据《增订文心雕龙校注》(P.437)改。

[2].同 底本作“用”,据《增订文心雕龙校注》(P.437)改。

[3].闻 底本作“然”,据《湛渊静语》(P.24)改。

[4].禹 底本作“语”,据《墨子闲诂》(P.72)改。

[5].此 底本作“些”,据《墨子闲诂》(P.72)改。

[6].尚 底本作“而”,据《墨子闲诂》(P.73)改。

[7].雨露之所渐,粮食之所养 底本作“雨露之所养”,据《墨子闲诂》(P.72)改。

[8].劝 底本作“动”,据《墨子闲诂》(P.72)改。

[9].埳 底本作“陷”,据《震川先生集》(P.430)改。

[10].底本“有”下衍“一句”,据文意删。

[11].绝 底本作“赴”,据《恽敬集》(P.389)改。

[12].径 底本作“经”,据《柳宗元集》(P.772)改。

[13].初《左传》并无此字,据《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P.3956)注。

[14].家 底本作“容”,据《文史通义校注》(P.509)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