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流变(下)

第二十章 文章流变(下)

现代通行的是语体文,可是报章公文还都通行文言。当民国四五年,《新青年》上登载着许多争辩的文章:有人主张仍用文言文,有人却以为非加改革,用语体文不可。现在语体文已奠定了根基,许多人都将这功劳归之于蔡元培、胡适、钱玄同诸人。胡适又有《白话文学史》的创作。可是只有上册,只谈到唐代,而忽略了宋代以后的演变。同时他只注意到古代平易的文章,以为平易便算是白话。其实语体文之所以成立,全是语文能一致的缘故。

我疑心三代以前是语文一致的。如《尚书》所载完全是佶屈聱牙的文章,而秦汉之文,反较《尚书》为平易。这决不是中国文化的倒退,大抵《尚书》所载,完全是当时的口语,所以变成佶屈聱牙了。司马迁的《五帝本纪》之中,大抵是翻译《尚书》。也许因为纯写当时口语,汉代人不易明白,又或嫌它不文雅,所以改译了。又如《论语》中所用的助词,又与后来文言文所用的方式不同,大约这也是依当时口语来写录的。

秦代书同文,车同轨,在文化上起了一个大变化,这时候文语已开始分化了。这种情形,和骈文的兴起一定有相当关系的。韵文是民歌。每代皆有民歌同谚语,本不是文雅的东西,但是句语的整齐却影响了文体。孔子所谓“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文,指在口语之中稍加修饰组织的文辞,而普通所录只全是口头语言而已。因此言语文章一分为两,文章再从这方向努力进行,一变而为六朝之文,再变而为四六。散文本是三代的口头语,但一到汉朝,又加以修饰,使之成文。于是口头语与文章既分为二,而文章之中又渐渐分为两种,一共变成三件东西了。所以汉代末年盛行文笔之说,而笔则以实用之文为多。这是散文接近口语的证据。

自秦末以迄唐代,文章老是向骈文一方发展,政府中的公文书牍也是骈文居多。散文只是通俗上用的东西,与口语相去也日远。任昉有一篇《奏弹刘整文》,上半篇述一个人的口供,这似乎是近于口语的文字了。唐代韩、柳的复古,只复到秦汉为止。他们底意思,以为只需要秦汉时代的散文,而并未见到应该和三代一样,将口语和文章统一起来,所以这运动也是不彻底的,所以也只是“复古”而不是革新。白居易、元稹的新乐府,虽则也是老妪都解,但他们平易的程度,也只是在散文范围中的平易,而不及于语言的。

大概在唐代求文雅的风气还很盛 [1]行,所以小说只限于文言的传奇,词曲只是文言式的歌谣,文章只是复古式的古文。胡适举的乐府和南北朝民歌也是如此,翻译文字也是如此。——所以文章在唐以前至秦汉为止,始终是文语不一致的,而且还有与语言相去更远的“四六文”。

我们叙述白话文的开端,似乎应该从宋朝说起。宋代白话文的通行,最大的原因,是杂剧、讲史的盛行,和理学的勃兴。

杂剧必须道白,在唐代只具雏形,而在宋代才成立。既有道白,那么,写录时一定得将道白一起写下来,不容翻译成文言。这便是实实在在的口语了。可惜在现代宋杂剧的本子不能找到。所记录的,大抵已是文人翻译过的。所谓讲史,类似今日之说书,说书当然是口语而不是文言。所以明郎瑛的《七修类稿》中说:

小说起宋仁宗……故小说得胜头回[2]之后,即云“话说[3]赵宋某年”。

即就现在所存的《宣和遗事》而言,是口头语后来稍加润色的,与唐代的传奇大不相同,如:

宣和六年正月十四日,去大内门直上一条红绵绳上,飞下一个仙鹤儿来,口内衔有一道诏书。一员中使接得展开,奉圣旨,宣万姓。有那快行家手中把着金字牌,喝道:“宣万姓!”少刻,京师民[4]有似云[5]浪,尽头上戴[6]着玉梅、雪柳、闹蛾儿,直到鳌山下看灯。

此外说话之本,如《京本通俗小说》,较唐代小说冗长,且更多曲折,起首虽然好引诗词,而内容文字却是语体。此外如《古今小说》《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西游记》(非吴承恩所作者,本收于《永乐大典》中)等等,也可以说是语体的作品。

为什么宋代小说突然会有用语体写的?这一半也是戏剧的发达与说书的盛行,但一半也是承唐末五代的风气,不过在宋代始有明白可考的证据罢了。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说:

清光绪的时候,敦煌千佛洞的藏经才显露,大抵都运入英、法,中国也有拾其目录藏京师图书馆。书为宋初所藏,多佛经,而内有俗文体的故事数种,盖唐末五代人钞。如《唐太宗入冥记》《孝子董永传》《秋胡小说》则在伦敦博物馆,《伍员入吴故事》则在中国某氏,惜未能目睹,无以知其与后来小说 [7]之关系。

宋代以帝王而喜平话,这也是平话能盛行、能保留到现代的缘故吧。

宋儒理学盛行,而有“语录体”,以为“工文则害道”,所以用平凡的俗语来解释大道的。《唐书·艺文志》已有《神清参元 [8]语录》。学者都重口语的实录,因此白话文便通行。但是钱大昕却反对道:

释子之语录,始于唐;儒家之语录,始于宋。儒其行而释其言,非所以垂教也。君子之出 [9]辞气,必远鄙倍,语录行,而儒家有鄙倍之词矣。

而当时宋儒,也确以“夫子之言,性与天道可得而闻;夫子之文章,不可得而闻”的话[10]解嘲的。其实,用口语作文章,宋儒也不必解嘲,后人也不必诟骂。宋儒使语体遗留下来,使口语与文章一致,他们底功劳,当在说述儒理以上。兹举陆象山语录作例:

凡事莫如此滞滞泥泥,某平生于此有长,都不去着他事,凡事累自家一毫不得。每理会一事时,血脉骨髓都在自家手中。然我此中却似个闲闲散散、全不理会事底人,不陷事中。

学者须是打叠田地净洁,然后令他奋发植立。若田地不净洁,则奋发植立不得。古人为学即读书,故读书然后为学可见,然田地不净洁,亦读书不得,若读书,是“假寇兵,资盗粮”。

因为上有学者的提倡,下有民间的拥护,因此方才打定了语文一致的基础。其后每一代的文学,差不多纯以语言为根据的。例如元曲杂剧的道白是语体文,如《梧桐雨》第四折高力士的自白:

咱家高力士是也。自幼供奉内宫,蒙主上抬举,加为六宫提督太监。往年主上,悦杨氏容貌,令某取入宫中,宠爱无比,封为贵妃,赐号太真。后来逆胡称兵,伪诛杨国忠为名……祸连贵妃。主上无可奈何,只得从之,缢死马嵬驿。今日贼平无事,主上还国,太子做了皇帝,主上养老,退居西 [11]宫,昼夜只是想娘娘。今日教某挂起真容,朝夕哭奠,不免收拾停当,在此伺候咱。

又如南曲之道白,也是纯粹的语体,如《琵琶记·吃糠》中一节:

(旦)公公,休说这话,请自将息!(外)媳妇,婆婆死了,衣衾棺椁件件皆无,如何是好?(旦)公公宽心,待奴家自去措处。(末扮张太公上)“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适间听得蔡家老夫妇两个疑惑他媳妇赵五娘背地自己吃了什么东西,及至去看他,却在那里吃糠。两个老的见了,心中痛伤起来,一时都害了病。我不免去探视他一遭。(见旦,呼介)五娘子,你为什么荒荒张张?(旦)大公!奴家的婆婆死了。(末)唉!你婆婆死了,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今你公公在那里?(旦)在床上睡着。(末)待我去看他一看。

都是语体。不过唱词仍是文言罢了。现在通行的章回小说,如《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红楼梦》《镜花缘》等等也是无往而非语体。清代也有遥续唐代传奇、晋代志怪的文言小说,如《聊斋志异》等等。又在清代末年,林纾以古文翻译西洋小说。但是语体文的潮流已一发而不可遏止,即本来的参杂文言的语体文,也在摒弃之列[12],虽然民国十几年中,也曾通行过蝴蝶鸳鸯的文章。

现代之所以倡行新文艺新的语体,一半也由于先哲的鼓吹。王充就说:“论发胸臆,文成手中,非说经艺之人所能为也。”颜之推《家训》引沈约底话也说:“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而钟嵘更明目张胆地反对用事和声律:

至于吟咏性情,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

这是反对用事的话。他又反对声律道:

古曰诗颂[13],皆被之金竹,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声律也?……余谓文制本须讽诵,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足矣。至于平上去入,则余病未能;蜂腰鹤膝,闾里已具。

大抵每代均有慕古之风,即有反动之语。一向文章正宗,在于求古,于是更有一般先达出而加以评论,但是往往失效,因为要使言语与文章合流,积习已深,反而行之,颇难成功。明代前后七子,句剽字拟,专意学古,甚至专学一人,求其肖似,为模拟最盛之时代,所以公安、竟陵一派,也竭力反对他们底主张。当时文人如袁中郎等,主张以性灵作文,不仿古人,是很可值得注意的话。《白苏斋类集 [14]》中说:

今之圆领方袍,所以学古人之缀叶蔽皮也;今之五味煎 [15]熬,所以学古人之茹毛饮血也。何也?古人之意,期于饱口腹,蔽形体;今人之意,亦期于饱口腹,蔽形体,未尝异也。彼摘古字句入己作者,是无异缀皮叶于衣袂之中,投毛血于殽核之内也。

其后金和、黄遵宪在诗中创我手写我口之风。清末,谭嗣同又力言文章之革命。他说:“古而可好,何必为今之人哉?”梁启超也竭 [16]力反对桐城古文,他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

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17]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18]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加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19]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颇有一种魔力焉。

这正是文章革命的先声。其后胡适在《尝试集》中发表他底“历史的文学进化观念”。先标举“八不”道:

一曰不用典;

二曰不用陈套语;

三曰不讲对仗(自注:文当废骈,诗当废律);

四曰不避俗字俗语(自注:不嫌以白话作诗词);

五曰须讲求文法之结构:

此皆形式上之革命也。

六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七曰不摹仿古人,语语须有我在;

八曰须言言有物:

此精神上之革命也。

此后他在《文学改良刍议》中,又修改“八不”为“八不主义”,并且阐明文底意义。此时陈独秀也倡“文学革命”的旗帜。他也说:

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推倒迂晦的艰深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刘复也作《我之文学改良观》,主张打破崇拜旧时文体的迷信。当时和他们争论的文章也很多,但是依据历年来的努力,语体文的勃兴终一发而不可遏止。胡适的《历史的文学进化论》说 [20]

文学革命,在吾国史上非创见也。即以韵文而论,三百篇变而为骚,一大革命也。又变为五言七言,二大革命也。赋变而为无韵之骈文,古诗变而为律诗,三大革命也。诗之变而为词,四大革命也。词之变而为曲,五大革命也。何独于吾所持革命论而疑之?[21]

又作《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说:

中国将来的新文学用的白话,就是将来中国的标准国语;造中国将来的白话文学的人,就是制定标准国语的人。

蔡元培在《国文之将来》一文中也说:

白话是用今人的话来传达今人的意思,是直接的。文言是用古人的话来传达今人的意思,是间接的。间接的传达,写的人与读的人都要费一番翻译的工夫,这是何苦来?

陈独秀也以为:“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 [22]讨论之余地。”自从“五四”运动以后,才立定了口语与文章一致的基础。近五年以来,新文艺也渐渐走上了新的途径,与初期的白话文又截然不同了。当祖国怒吼起来的时候,新文艺也得到了甘雨的淋润而滋长起来,有了不少更切实的收获。至于将来的成就,则要俟来者底努力。但是使文章和语言合为一体,使文章更通俗化而充实其内容,这无疑地是一个当前应努力的目标。


[1].盛 底本脱,据文意补。

[2].头回 底本作“回头”,据《七修类稿》(P.229)改。

[3].话说 底本作“说话”,据《七修类稿》(P.229)改。

[4].民 底本脱,据《宣和遗事校注》(P.159)补。

[5].云 底本作“雪”,据《宣和遗事校注》(P.159)改。

[6].戴 底本作“载”,据《宣和遗事校注》(P.159)改。

[7].小说 底本脱,据《中国小说史略》(P.115)补。

[8].元 底本作“禅”,据《新唐书》(P.1530)改。

[9].出 底本脱,据《十驾斋养新录》(P.477)补。

[10].话 底本作“语”,据文意改。

[11].西 底本作“南”,据《全元戏曲》第一卷(P.507)改。

[12].列 底本作“例”,据文意改。

[13].颂 底本作“歌”,据《诗品集注》(P.332)改。

[14].集 底本作“稿”,以下引文出自袁宗道《白苏斋类集》(P.284),据改。

[15].煎 底本作“蒸”,据《白苏斋类集》(P.284)改。

[16].竭 底本脱,据文意补。

[17].矜 底本作“於”,据《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清代学术概论》(P.62)改。

[18].俚 底本作“偶”,据《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清代学术概论》(P.62)改。

[19].辈 底本作“军”,据《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清代学术概论》(P.62)改。

[20].说 底本作“是”,据文意改。

[21].胡适《历史的文学进化论》此段原作:“文学革命,在吾国史上非创见也。即以韵文而论,三百篇变而为骚,一大革命也。又变为五言、七言、古诗,二大革命也。赋变而为无韵之骈文,三大革命也。古诗变而为律诗,四大革命也。诗之变而为词,五大革命也。词之变而为曲,为剧本,六大革命也。何独于吾所持文学革命论而疑之?”据《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P.2)注。

[22].反对者有 底本作“有反对”,据《陈独秀著作选编》第一卷(P.338)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