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喻、暗喻和寓言
第十章 明喻、暗喻和寓言
“比喻”在我们口头语中常常说到,也是作文造句中重要的因子。刘向《说苑》中记载着下面一个故事:
客谓梁王曰:“惠子(惠施)之言事也善譬,王使无譬,则不能言矣。”王曰:“诺。”明日见,谓惠子曰:“愿先生言事则直言耳,无譬也。”惠子曰:“今有人于此而不知弹者,曰:‘弹之状何若?’应曰:‘弹之状如弹。’则谕乎?”王曰:“未谕也。”“于是更应之曰:‘弹之状如弓,而以竹为弦 [1]。’则知乎?”王曰:“可知矣。”惠子曰:“夫说者,固以其所知,谕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无譬’,则不可矣。”王曰:“善。”
惠施底话根本就是一个比喻,以说弹之难,来比喻谈话中之不可缺少比喻的。“以其所知,谕其所不知”便是比喻底功能。我们描写事物,用了比喻,便可省却许多气力,而使读者明白,所以它对于文章的帮助很多。例如: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诗经》)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荷塘月色》)
以“柔荑”喻手,“蝤蛴”喻领,“瓠犀”喻齿,“流水”喻月光……如果不用比喻,便没法加以说明了。陈骙《文则》中也曾论到比喻,他将比喻分作十种。他说:
《易》之有象,以尽其意;《诗》之有比,以达其情。文之作也,可无喻乎?博采经传,约而论之,取喻之法,大概有十,略条于后:
一曰“直喻”。或言“犹”,或言“若”,或言“如”,或言“似”,灼然可见。《孟子》曰:“犹缘木而求鱼也。”《书》曰:“若朽索之驭六马。”《论语》曰:“譬如北辰。”《庄子》曰:“凄然似秋。”此类是也。
二曰“隐喻”。其文虽晦,义则可寻。《礼记》:“诸侯不下渔色。”《国语》曰:“没 [2]平公军无秕政。”又曰:“虽蝎谮焉避之。”《左氏传》曰:“是豢吴也夫。”《公羊传》曰:“其诸为其双双而俱至者欤?”此类是也。
三曰“类喻”。取其一类,以次喻之。《书》曰“王省惟岁,卿士惟月,师尹惟日”,岁、月、日一类也。贾谊《新书》“天 [3]子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堂、陛、地一类也。此类是也。
四曰“诘喻”。虽为喻文,似成诘难。《论语》曰:“虎兕出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左氏传》曰:“人之有墙,以蔽恶也;墙之隙坏,谁之咎也?”此类是也。
五曰“对喻”。先比后证,上下相符。《庄子》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荀子》曰:“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此类是也。
六曰“博喻”。取以为喻,不一而定。《书》曰:“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荀子》曰:“犹以指测河也,犹以戈舂黍也,犹以锥餐壶也。”此类是也。
七曰“简喻”。其文虽略,其意甚明。《左氏传》曰:“名,德之舆也。”扬子曰:“仁,宅也。”此类是也。
八曰“详喻”。须假多辞,然后义显。《荀子》曰:“夫耀蝉者,务在明其火,振其树而已;火不明,虽振其树,无益也。今人主有能明其德,则天下归之,若蝉之归明火也。”此类是也。
九曰“引喻”。援取前言,以证其事。《左氏传》曰:“谚所谓庇焉而纵寻斧焉者也。”《礼记》曰:“蛾子时术之,其此之谓乎?”此类是也。
十曰“虚喻”。既不指物,亦不指事。《论语》曰:“其言似不足者。”《老子》曰:“
兮似无所止。”此类是也。
我们将上列十条加以分析,可以综合作三种。是“明喻”“暗喻”和“寓言”三种。
“明喻”,是可以从文字表面上分辨出来的比喻式。如陈骙所说有“如”“像”“似”等字。所以《文则》中的“直喻”“类喻”“虚喻”“详喻”“博喻”中的一部分,都属于此类。陈氏只以为有“如”“似”字的才可称明喻,但他所举例子中“所谓”“犹”等等也是。这一类的比喻,大抵以具体物比喻抽象物,或以较熟悉的事物来比喻他物的。例如“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庄子》),以具体物“水”“醴”的性质来比较说明抽象的“君子之交”和“小人之交”。又如《琵琶行》中写琵琶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因为“急雨”声、“私语”声,比较熟习,可以用来说明不常听到的琵琶声。我们常用到的,说生活之不安,“如处荆棘”;手足无措,“似芒刺在背”;说树之高大茂盛,“亭亭如盖”;说连续不断,“累累如贯珠”,都是应用这种方式的。更巧妙的,人生喜怒悲苦之情,也常用比喻来表达的。如李白诗“愁如回飙乱白雪”,寇准词“柔情不断如春水”,李煜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不过用明喻时应注意两个条件。一是所喻之物与被喻之物要有一特性相似。如上例,“柔情”和“春水”相同的特性是“不断”,如果不提明“不断”,便失却比喻的效力。又如说“雨像雪一样地下了”,便不明白。因为这两种东西“下”的姿态并没有两样,不足以说明其特性的。二是所喻之物与被喻之物又不能同属一小类,即此两物只能相似,而不能相同。如上例,“柔情”是抽象的,“春水”是具体的。如果说“窗如牖一样”或“窗如牖”,也失了比喻的效力了。
“暗喻”比明喻更进一层,所喻物与被喻物之关系,也更密切。明谕只说出两者的相似,而暗喻却说两者之关系是相等的。同时,“若”“如”“犹”“是”等词,在暗喻中照例省略。陈骙所谓“隐喻”和“类喻”“诘喻”“对喻”“简喻”的一部分,皆可归入这一类。它和明喻,初看似乎相同,而实际上不一样。如《左传》上的“赵衰,冬日之日也;赵盾,夏日之日也”,又如王观 [4]词“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上两例并没有“如”“若”等字,变成“赵衰”即“冬日”,“赵盾”即“夏日”。我们也常用到“虎狼之势”“虎豺之国”“铁石心肠”“参商之隔”等等,都是暗喻。又如李煜词“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简直说出“是”的关系了。所以明喻与暗喻的不同点是:
明喻:甲(似)乙
暗喻:甲(等于)乙
暗喻之中有更进一层的说法,简直用某事物的性质来代替这事物,反而将真的事物隐去。这一种,有人叫它作“隐喻”,也有人称作“象征”。例如,“十字街头”是可徘徊的地方,因此称徘徊皆曰“彷徨于十字街头”。同样,“艺术之宫”也可称作“象牙之塔”,又以“揭幕”代开始,以“摩擦”代冲突,以“衡量”代比较,以“鹰”象征凶暴,以“安琪儿”代和平。又如《点滴》中的“我觉得立在大荒野的边界,到处都是飞沙”,以“大荒野”代恶浊的社会,以“飞沙”代坏人。但是这一种也是暗而不明的,我们也可以称它作“暗喻”。
此外尚有以一句话来表示一个比喻的,不单是一个词语上的关系,又与上两例不同。如《论语》上的“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整句在说“在动摇的时代中,才可以知道真真有节操的人”。这一类我们给它另外起一个名字,叫做“寓言”。“寓言”现代大都解释作故事的,但是就本义讲,是“寓意之言”,不管它所寓的是否是故事,只要有意寓在里面,而不明白显示就是了。
上一例是寓言中最简单的形式,又和陈骙的所谓“对喻”不同。对喻的例是“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下一句便说明了这句的真意,所以不合乎“寓言”的条件了。普通一般的寓言,总是先举故事,后述真意,实在这是画蛇添足的勾当。《列子》中所载的愚公移山,故事完了,不再加什么说明,方才是好的寓言。因为“有志竟成”的意思,别人见了,也已明白,不必再事说明了。寓言的故事,不求其真实,但求读者能明白其所要申述的主意。《韩非子》的《内储说》中也有一个寓言道:
魏王遗荆王美人,荆王甚悦之。夫人郑袖知王悦爱之也,亦悦爱之甚于王,衣服玩好,择其所欲为之。王曰:“夫人知我爱新人也,其悦爱之甚于寡人,此孝子之所以养亲,忠臣之所以事君也。”夫人知王之不以己为妒也,因为新人曰:“王甚爱子,但恶子之鼻,子见王常掩鼻,则王长幸子矣。”于是新人从之,每见王,常掩鼻。王谓夫人曰:“新人见寡人常掩鼻,何也?”对曰:“不己知也。”王强问之。对曰:“顷尝言恶闻王臭。”王怒曰:“劓之。”夫人先诫御者曰:“王适有言,必可从命。”御者因揄刀而劓美人。
《庄子·逍遥游》中有一节完全是惠施与庄周以寓言相论辩底话,很可以借来作例子: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众。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以洴澼
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
,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拳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牦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古代善辩之士,往往用寓言来作他们论辩的根据的。所以各种子书中寓言也很多。每个寓言一定有一个言外之意,就是整个寓言的功能也只等于一句寓意之言的话。所以后人也往往以寓言中的一个纲领来当作一个词儿运用的。如“守株待兔”“揠苗助长”“大而无当”“刻舟求剑”“邯郸学步”“东施效颦”……用作成语,已不足为异了。现代人作文,也往往引用这种寓言的节缩词,来充实文章底内容。读者如果知道了原来的寓言,也可了解所引用的话。
寓言的来源,一种是以古代或现代的实事来作例,一种是杜撰的。所以现代也有以禽兽草木作寓言中的主角。它底目的,并不在这故事的真实性,乃是根据它以作说话的理论。所以不妨杜撰故事,猫狗尽可会说话,植物不妨会跳舞,人类也可以长生不老,决不会因此而破坏其真理的。
[1].弦 底本作“之”,据《说苑校证》(P.272)改。
[2].没 底本脱,据《文则》(P.12)补。
[3].天 底本脱,据《文则》(P.13)补。
[4].王观 底本作“苏轼”,以下引文出自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据《全宋词》(P.337)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