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小矮人
梦里出现小矮人,问我说要不要跳舞。
我非常清楚那是梦。不过梦中的我,也和那时候现实中的我一样疲倦。所以我礼貌地拒绝“对不起,我很累,没办法跳”。小矮人并不因此而不高兴。小矮人自己一个人跳起来。
小矮人把手提式电唱机放下,一面放唱片一面跳。唱机周围凌乱地散落着许多唱片。我从其中拿起几张来看看。那里面音乐的种类实在太复杂了。简直就像闭着眼睛随手抓来的那种感觉。而且唱片内容和唱片封套大多不一致。小矮人放过之后的唱片就不再收进封套只是丢在一边,因此最后也弄不清楚原来哪一张唱片是放在哪一个封套里的。结果便随便乱塞。于是葛雷米勒交响乐团的封套里却放着滚石的唱片,拉威尔的《达孚尼与克罗艾组曲》的封套里却放着米其米勒的唱片。
不过小矮人对这样的混乱却似乎毫不介意。终究,只要那是音乐,可以配合着跳舞的话,对小矮人就已经足够了。现在小矮人正配合着《结他音乐名曲集》的封套里放着的查理帕克的唱片在跳着舞。小矮人一面把查理帕克猛烈而快速的音符吸进身体里,一面像疾风般地舞着。我则一面吃着葡萄一面看小矮人跳舞。
小矮人一面跳着一面流了相当多的汗。小矮人一摇头,脸上的汗都飞溅出去,手一挥指尖就弹出汗来。虽然如此,小矮人还是不休息地继续跳。唱片唱完之后,我把葡萄钵放在地上,再放新的唱片。然后小矮人又开始跳。
“你舞跳得真好。”我开口道。“简直就像音乐本身一样嘛。”
“谢谢。”小矮人装模作样地说。
“你经常这样跳吗?”我试着问他。
“嗯,可以这么说。”小矮人说。
然后小矮人以脚尖站着,漂亮地旋转一圈。柔软细密的头发随风飘起来,我拍着手。这么美妙的舞我从来没见过。小矮人礼貌地一鞠躬,这时曲子结束了。小矮人停止再跳,用手帕擦着汗。唱针在同一个地方绕着发出啪吱啪吱的声音,于是我把唱针抬起来停掉唱机。然后把唱片随便收进一个封套里。
“说来话长。”小矮人说着瞄了一眼我的脸。“你大概不太有时间吧。”
我一面抓起葡萄吃,一面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时间要多少有多少,不过要听小矮人的身世似乎有点厌烦,而且大体上这又是个梦。梦多半不会做很长的。什么时候会消失都不知道。
“我是北方来的。”小矮人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开始说了起来,还啪吱一声弹响手指。“北方人谁都不跳舞。谁都不知道怎么跳。谁都不知道有跳舞这么回事。不过我想跳。想踏脚、挥手、摇头、转圈子。像这样子。”
小矮人踏着脚、挥着手、摇着头,转着圈子。仔细看着时,那踏脚、挥手、摇头、转圈子,简直就像光球进散时一样,一起由身上飞出来。虽然每一个动作都不是很难,但四个合在一起时,就变成令人难以相信的优美动作了。
“我想要这样跳。于是我就到南方来了。到南方来当个舞者,在酒店跳舞。我跳的舞受到好评,也曾经在皇帝御前跳过。对了,那当然是在革命以前的事了。革命之后,你也知道,皇帝死了,我也被赶出城。于是才在森林里过日子。”
小矮人又到广场正中央去开始跳起来。我又再放起唱片。法兰克辛那脱的老唱片。小矮人一面合着辛那脱的声音唱着“NightandDay”一面跳。我试着想象小矮人在皇帝的御座前跳的姿态。灿烂辉煌的水晶吊灯、美丽的宫女们、珍奇的水果、禁卫队的手枪、肥胖的宦官,年轻的皇帝身穿镶满宝石的长袍,小矮人一面挥汗如雨一面目不斜视地跳着……一想象到这种光景,就觉得好像从遥远的地方正传来革命的炮声似的。
小矮人继续跳,我继续吃葡萄。太阳西斜,森林的影子覆盖了大地。像鸟一般大的巨大黑色蝴蝶横越过广场,消失到森林深处去。空气凉下来。我想大概该走了吧。
“我大概不走不行了。”我对小矮人说。
小矮人停下来,默默点着头。
“谢谢你让我看你跳舞。非常愉快。”我说。
“没什么。”小矮人说。
“也许不能再见了,请保重。”我说。
“不。”小矮人说着摇摇头。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还会再来这里呀。到这里来,住在森林里,而且每天每天都跟我一起跳舞。不久之后你也可以跳得非常好噢。”
啪吱,小矮人弹了一下手指。
“为什么我会住在这里和你一起跳舞呢?”我有些吃惊地试着问问。
“已经决定了。”小矮人说。“谁也没办法改变。所以我和你还会再见面的。”
小矮人说完抬头一直注视着我的脸。黑暗已经像夜水一样把小矮人的身体染成蓝色。
“那么再见。”
小矮人说。
然后转身背向着我又开始一个人跳起舞来。
醒来时,我是一个人。一个人趴在床上,浑身是汗。窗外看得见鸟。看起来鸟和平常的鸟不一样。
我仔细洗过脸,刮过胡子、烤了面包、煮了咖啡。为猫准备猫食、换猫方便用的沙。打好领带,穿上鞋子。然后搭巴士去工厂。在工厂制造象。
当然制造象并不是简单的作业。制造的东西既大,结构也复杂。和制造发夹别针、颜色铅笔之类的不一样。工厂建在广大的基地上,建筑物分成好几栋,每一栋都非常宽大,每个部门都用颜色区别。我那个月被分配到耳朵的部门,所以就在从天花板到柱子都是黄色的建筑物里工作。工作帽和长裤也是黄色的。我在那里一直制造着象的耳朵。前一个月是在绿色建筑物里,戴着绿色的帽子,穿着绿色的长裤制造象的头。我们都像吉卜赛人一样每一个月移动一次不同的部门。这是工厂的做法。因为这样大家才能了解所谓象整体上是什么样子的东西。在这里不容许一辈子只制造耳朵,或一辈子只制造脚趾头。上头的人编好那移动表,我们就根据那表移动。
制造象头是一件极其有意义的作业。不但是非常精细的工作,而且一天结束时累得连开口都嫌麻烦了。一个月做下来我的体重少了三公斤之多。不过,确实觉得自己“在做着什么”。和那比起来制造象的耳朵实在是太轻松了。只要做一片薄薄的东西,在那上面加上皱纹就完成一片了。所以我们称呼到制造耳朵的部门为‘休耳朵假’。休了一个月耳朵假之后,我就被派到制造象鼻子的部门。制造鼻子又是一件需要费心集中注意的工作。因为如果鼻子做得不能扭转自如,而且鼻孔顺利畅通的话,做好的象会愤怒狂乱。所以制造鼻子的时候非常紧张。
在这里说明在先,我们并不是从零开始制造象的。正确说,我们只是把象加水稀释而已。也就是抓一头象来,用锯子把耳朵、鼻子、头、身体、脚和尾巴分割开来,把那重新组合做成五头象。所以制造出来的每头象只有1/5是真的,其他4/5则是假的。不过猛一看是看不出来的,连象自己都分不出来。我们就是制造得这么好。
为什么非要这样制造人工象不可呢?或为什么非要加水稀释不可呢?因为我们比象性急多了。如果任由自然去自生自灭的话,象这东西要四、五年才生产一头小象。可是当然我们非常喜欢象,因此看到象的这种习惯或习性实在很生气。于是我们就用自己的手加水制造象了。
为了不让加水的象被恶用,我们先让象供给公社买去,在那里停留半个月,接受严格的机能测试。然后在脚底下压上公社的印记放到丛林里去。通常我们每周制造十五头象。虽然在圣诞节前可以让机器充分运转,最高能制造达二十五头,但我想十五头应该是马马虎虎适当的数目吧。
就像前面说过的,制造耳朵的部门是在象工厂里一连串的工程中最轻松的地方。既不必用力,也不费神,更不需要用到复杂的机器。作业量本身也少。花一整天慢慢做也行,或在中午以前热心把工作配额完成,剩下的时间什么也不做光闲着也行。
我和搭档个性都不喜欢拖拖拉拉,因此在早上就把工作一起做完了,下午则聊聊天或看看书,做做各自喜欢的事打发时间。那天下午,我们把已经加上皱纹的十个耳朵整齐排在墙上之后,就坐在地上晒太阳。
我跟搭档谈起梦中出现的小矮人。那梦中的情景我每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因此连没怎么重要的细节都详细说明了。语言无法表达的地方,还实际用摇头、摆手、踏脚来示范。搭档一面喝着茶,嗯嗯地点着头,一面听我说。搭档比我大五岁,体格结实、胡髭浓厚、沉默寡言。其次还有交叉手臂思考的毛病。由于长相也有关系,猛一看会觉得好像在认真思考的样子,其实倒也不见得,大多的时侯,会停一阵子然后突然挺起身体来说一声“真不简单啊”而这一次,搭档听完我的话,也一直在独自沉思着。因为他思考了相当久,于是我在那空档里便用抹布擦擦电风箱的板子以打发时间。过一会儿,他就像平常那样挺起身体来说“真不简单啊。”他说“小矮人、跳舞的小矮人……真不简单啊。”
我也和平常一样,并不要求正确的解答,因此也没有特别失望。只是想跟什么人说一说而已。我把电风箱放回原位,然后喝着变凉的茶。
然而搭档却,以他来说很稀奇地,在那之后又一个人沉思了很久。
“怎么了?”我试着问道。
“我觉得好像以前也听过一次有关小矮人的事似的。”他说。
“哦?”我有些吃惊地说。
“我记得有这么一件事,可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过。”
“你再想一想。”
“嗯。”搭档说着又再一个劲地思考起来。
他好不容易想起小矮人的事是在三个小时多之后,已经是接近黄昏下班的时间了。
“对了!”他说。“对了,我终于想起来了。”
“太好了。”我说。
“第六工程所不是有一位植毛的老伯吗?那个头发全白垂到肩膀,牙齿没剩几颗的老伯啊。就是那个,从革命前就到这家工厂上班的那个……”
“噢。”我说。要是那个老人的话,我在酒店里见过几次。
“那个老伯很久以前曾经跟我提过小矮人的事。很会跳舞的小矮人的事噢。那时候我想大概是上了年纪的人胡言乱语,没怎么理会他,不过听你这么一说,似乎也不完全是胡说啊。”
“他是怎么说的?”我试着问他。
“这个嘛,反正已经那么久了……”说着搭档又交叉起两臂,落入沉思。不过除此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终于突然挺起身体,“唉,想不起来。”他说。“还是你亲自去见那个老伯,自己亲自问他比较好。”
我决定这样做。
下班铃一响,我就立刻到第六工程所去,但已经看不见老人的影子了。只有两个小女孩在扫着地而已。瘦的女孩子告诉我说“爷爷大概是在那家比较古老的酒馆里吧”。我到酒馆一看,果然老人在那里。他坐在柜台的椅子上,把便当盆的袋子放在一边,挺着背喝着酒。
那是一家非常古老的酒馆。非常非常的古老。从我出生以前,从革命以前,酒馆就在那里了。好几代的象工厂职工们都在这里喝酒、玩牌、唱歌。墙上挂满整排象工厂从前的照片。第一代社长正在检点象牙的照片、访问工厂的很久很久以前的电影女明星的照片、夏天晚会的照片之类的。不过皇帝或其他皇族的照片,或被视为“帝政色彩”的照片,都在革命军手中被烧了。当然还有革命的照片。占据象工厂时革命军的照片。吊死工厂厂长的革命军的照片……
老人坐在题目为“磨象牙的三名少年工人”的变色旧照片下喝着梅卡托尔酒。我打个招呼在旁边坐下时,老人指着照片。
“这是我噢。”
他说。
我睁大眼睛仔细看那照片。三个人并排磨着象牙的最右边十二三岁的少年,看来似乎是老人年轻时候的样子。虽然如果不说绝对不会注意到,但说了之后看起来尖尖的鼻子和扁扁的嘴巴真是他的特征。看来老人经常都是坐在这张照片下的位子,每次看见陌生人进来,就告诉人家“这是我噢。”的样子。
“相当旧的照片啊。”我刺探着。
“是革命前的。”老人若无其事似的说。“革命前我还是这么小的孩子呢。大家都会老的。你不久也会变成像我一样。等着瞧吧。”
老人这样说着,把那牙齿缺了大半的嘴巴大大张开,一面唾沫横飞一面嘻嘻嘻地笑着。
接着老人一个劲儿地谈着革命的事。老人既讨厌皇帝,也讨厌革命。我先让他尽量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并找机会请他喝了梅卡托尔酒,再试着适时插入问他,说不定他知道有关跳舞的小矮人。
“跳舞的小矮人哪?”老人说。“你想听跳舞的小矮人的事吗?”
“是啊,想听。”我说。
老人瞄了一眼我的眼睛。“为什么呢?”
“我听人家谈起,觉得很有兴趣。因为好像会很有意思的样子。”我说了谎。
老人又再注视我的眼睛,但终于又恢复成酒醉特有的迷糊眼神。“好吧。”他说。“冲着你请我喝酒,我就说给你听吧。不过。”
说着老人在我面前竖起一根手指。“不要告诉别人喏。虽然革命到现在已经过很久了,但只有跳舞的小矮人的事情到现在还不能在人前公开谈论。所以你不要告诉别人。你懂吗?”
“我懂了。”
“帮我叫酒。然后我们移到隔开的座位去吧。”
我点了两客梅卡托尔酒,并移到酒吧听不见说话声的桌面席。桌上放着一个象的形状的抬灯。
“这是革命前的事了,小矮人从北方来。”老人说。“小矮人很会跳舞。不,不应该说是会跳。那已经变成跳舞本身了。谁也没办法模仿。好像风啊光啊气味啊影子啊,所有的东西全都集合起来,溶入小矮人身上挥洒自如一样。小矮人可以做到这样。那……真是了不起。”
老人用那没剩几颗的牙齿弄得玻璃杯咯吱咯吱响。
“你亲眼看过他跳舞吗?”我试着问。
“看过?”老人一直注视我的脸,然后把双手的手指大大张开在桌上。“当然看过啊。我每天都看呢。每天在这里看哪。”
“在这里?”
“是啊。”老人说。“在这里呀。小矮人每天在这里跳呢。那是革命以前。”
据老人说,身无分文的小矮人从北方流浪到这里,潜进这家象工厂的职工们聚集的酒馆暗中打工,后来小矮人的舞技被发现,而以舞者的身分被礼遇。因为职工们本来想看的是年轻女孩的舞蹈,因此刚开始对小矮人的舞拔抱怨着,但后来谁都没话说了,手上拿着酒杯看小矮人的舞看得入神。小矮人跳的舞跟其他人跳的都不一样。用一句话来说的话,小矮人的舞可以把平常观众心中没有动用的东西,连本人都不知道有那东西似的感情——简直就像把鱼肠子扯出来似的——拉出在光天化日之下。
小矮人大约在这家酒馆跳了半年。酒馆总是挤了满满的客人。全是来看小矮人跳舞的客人。客人看了小矮人的舞之后,日子总是沐浴在无限的至福中,和无限的悲叹中。小矮人从那时候开始学会了光用跳舞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人们感情的方法。
终于有关这跳舞的小矮人的传闻也传到了在近邻拥有领地,和象工厂也关系不浅的贵族团长的耳里——他后来被革命军逮捕,活活被丢进胶桶里去——透过贵族团长又传进年轻皇帝耳里。喜欢音乐的皇帝,说无论如何想见这位小矮人。于是派出挂有皇帝徽章旗子的船只到酒馆,禁卫兵恭恭敬敬地把小矮人接进宫里去。酒馆主人也蒙赐意外高额的赏金。虽然酒馆的客人们纷给抱怨,但对皇帝抱怨又能怎么样呢。他们只好放弃地喝着啤酒和梅卡托尔酒,又和从前一样地看年轻女孩跳舞。
另一方面,小矮人被带到宫廷的一个房间,在那里宫女们为他洗澡,穿上丝绸衣服,教他在皇帝御前的礼仪。第二天晚上,小矮人被带进宫廷的大殿。大殿之上皇帝直属的交响乐团已经在侍机等候,演奏起皇帝作曲的波卡舞曲。小矮人合着波卡舞曲跳起来。刚开始好像要让身体习惯音乐一样慢慢地舞着,然后逐渐加快,终于像旋风般地舞着。人们屏住气息注视着小矮人。谁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有几个贵妇人昏倒过去。皇帝手上拿着的装金粉酒的玻璃杯不禁摔落地上,但竟然没有一个人留意到那玻璃破碎的声音。
老人说到这里,把手上拿的酒杯放在桌上。用手背擦一下嘴。然后用手玩弄着象形的台灯。我想老人过一会儿大概还会开始说吧。但老人一直沉默不语。我把酒保叫来,再点了啤酒和梅卡托尔酒的续杯。店里人稍微多了起来,舞台上年轻女歌手正在开始调结他的弦。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噢。”老人好像想起来似的说。“革命爆发,皇帝被杀,小矮人逃走了。”
我手肘支在桌上,用双手抱着啤酒杯喝着啤酒,看着老人的脸。“小矮人入宫之后立刻发生革命吗?”
“是啊,大约一年吧。”老人说着,打了一个大嗝。
“我真不明白。”我说。“你刚才说小矮人的事情不能在人前喧嚷。为什么呢?难道小矮人和革命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革命军一直在拚命搜寻小矮人的行踪。虽然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革命军已经变成陈年往事了,但那些家伙还在搜寻小矮人呢。至于小矮人和革命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就不清楚了。只有传说而已。”
“什么样的传说呢?”
老人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传说终归只是传说。真的是怎么样并不清楚。不过根据传说小矮人在宫廷里用了不当的力量。而且也有一种说法是因此引起了革命。我对小矮人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了。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老人发出咻的一声叹了口气,并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喝干。桃色的液体从嘴角溢出来,顺着松松的衬衫流进里面去。
从此之后我没有再梦见小矮人。我依然每天到象工厂去上班,继续制造耳朵。先用蒸气把象耳朵蒸软之后,再用扁锤子把它压扁拉长、裁断、加上填充料增加为五倍的量体,晾干后再加皱纹。中午休息时间到了之后,我和搭档吃着便当,谈着第八工程所新进的年轻女孩。
象工厂里有相当数目的女孩子在上班。她们主要做的是神经系统的连接、缝制或打扫之类的工作。我们有空时,就聊女孩子的事。女孩子有空时也聊我们的事。
“那女孩子真是特别漂亮。”搭档说。“大家都在盯着她。不过还没有人得到她。”
“有那么漂亮吗?”我怀疑地说。因为过去曾经有过几次例子,传说多漂亮,但特地去看了之后却发现并不怎么样。没有比这方面的传说更靠不住的了。
“我没骗你。要不然你现在去亲眼看过就知道了。如果你还要说那不漂亮的话,你最好到第六工程所制造眼睛的地方去,让他们帮你换一对新的眼睛比较好。我要是没有老婆的话,也会疯狂地去追她的。”搭档说。
虽然暑假已经结束了,但我们部门依然照例空闲着,下午几乎没有什么事可做,因此我决定随便捏造个理由,到第八工程所去看一下。要去第八工程所必须穿过一个很长的地下隧道。隧道入口有警卫,不过因为看我面熟所以什么也没说就让我通过了。
走出隧道有一条河流着,顺着河稍往下的地方就是第八工程所的建筑物。屋顶和烟囱都是粉红色的。第八工程所在制造象的脚。因为四个月前我在这里工作过,所以很清楚出入的便门。但站在入口的年轻守卫却是没见过的新面孔。
“有什么事?”那新面孔守卫说。穿着硬挺挺的新制服看来还不知道通融的家伙。
“因为神经电线不够所以来借一下。”我说着干咳一声。
“奇怪。”他一面盯着我的制服瞧一面说。“你是耳朵部门的人吧。耳部和脚部的神经电线应该没有互换性才对呀。”
“说来话长。”我说。“我本来想到鼻部去借电线的,但鼻部没有多的。不过那边说鼻部用的电线不够很伤脑筋,想借调一根。他们说只要细的电线调一下就可以了。我们跟这边联络之后说是有多可以来拿,所以我就来了。”
“奇怪,一定搞错了。里面的人说一定要先联络好。”
守卫嘀咕了一阵子,不过我威胁他说如果工作延迟了,上面怪罪下来的话要他负责,他就一面抱怨着一面让我进去。
第八工程所——也就是脚部工场——是个空空旷旷的扁平建筑。一半在地下,细长形,地上是沙啦沙啦响的沙地。在眼睛高度左右正好是地面,没有狭小的采光用的玻璃窗。天花板装满了可以移动的轨道,从上面垂下几十根象脚。眯细眼睛看时,简直就像一大群象正从空中飞下来似的。
工场里总共有三十个左右的男女在工作着。建筑物里面有些昏暗,大家都戴着帽子或戴着口罩或戴着防尘眼镜,因此完全搞不清楚新进的女孩子在什么地方。里面有一个是我以前的同事,于是我问那个男人哪一个是新进的女孩子。
“十五号台装脚爪的那个。”他告诉我。“不过如果你想追她还是死了心吧。因为她像龟甲石一样硬。手脚都不伸出来的。”
“谢谢。”我说。
在十五号台装脚爪的女孩子非常苗条,看起来好像中世纪的画里出现的少年似的。
“对不起。”我开口招呼时,她就看看我的脸、我的制服、我的脚,又看我的脸。然后拿下帽子,拿下防尘眼镜。她确实是非常漂亮。头发卷卷长长的,眼珠像海一样深。
“什么事?”女孩子说。
“如果你有空的话,明天星期六晚上,要不要一起去跳舞?”我干脆试着邀她。
“明天晚上有空打算去跳舞,不过不是跟你去。”她说。
“跟别人有约吗?”我问。
“没有什么约。”她说。于是又把帽子、防尘眼镜戴上、拿起桌上的象爪,在脚尖比比尺寸。爪的宽幅稍微大了一点,她拿起凿子迅速地削掉宽出的爪。
“如果没有约就跟我一起去嘛。”我说。“与其一个人不如有伴比较愉快。我知道一家晚餐很棒的餐厅呢。”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去跳。如果你也想跳的话,随你高兴好了。”
“我会去哟。”我说。
“随便。”她说。而且无视于我的存在继续工作。她把用凿子削过的爪装进脚尖的凹洞里去。这次大小正好。
“以新进的人来说技术不错嘛。”我说。
她对这个没有任何回答。
那天夜里,小矮人又出现在梦中。这一次也很清楚地知道那是在梦中。小矮人坐在森林广场正中央的圆木桩上抽着烟。这次既没有唱机也没有唱片。小矮人看来很累似的,因此比第一次见到时显得老了一些,虽然如此,但依然实在看不出是革命以前出生的老人。看起来比我顶多大个两、三岁而已。正确年龄则不清楚。小矮人的年龄这种东西多半都是不清楚的。
因为我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因此在小矮人周围漫无目的地走着,抬头看看天空,然后在小矮人旁边坐下。天空阴沉沉的,暗色的云往西边流去。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来都不奇怪的那种天气。小矮人也许因为这样,所以把唱机和唱片收藏在某个淋不到雨的地方了吧。
“嗨。”我向小矮人打招呼。
“嗨。”小矮人回答。
“今天不跳舞吗?”我问。
“今天不跳舞。”小矮人说。
没有跳舞时的小矮人,感觉非常的虚弱、可怜。实在看不出过去曾经在宫廷里夸耀权势之类的样子。
“你不舒服吗?”我试着问他。
“嗯。”小矮人说。“不太舒服。因为森林里非常冷。一直一个人住,似乎很多方面都对身体不好。”
“真辛苦啊。”我说。
“我需要活力。充满身体的新活力。可以永久继续跳舞,被雨淋湿也不会感冒,可以漫山遍野奔跑的新活力。我需要这个啊。”
“哦。”我说。
我和小矮人一时沉默下来,并排坐在圆木桩上。头上高处树梢被风吹响。偶而从树干之间可以看见巨大的蝴蝶忽隐忽现。
“对了。”小矮人说。“你不是有什么事要拜托我吗?”
“拜托你?”我吃了一惊反问道。“拜托你什么?”
小矮人捡起树枝,用那尖端在地上画着星星的图。“女孩子的事啊。你不是想要那个女孩子吗?”
他指的是新进第八工程所的漂亮女孩。我很惊讶小矮人连这种事情都知道。不过反正梦里很多事情都可能发生。
“想是想啊。不过这也不是能拜托你帮忙的。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做啊。”
“你的力量一点都不管用的。”
“是吗?”我有些不高兴地说。
“是啊。一点都不管用。不管你多生气,不管用就是不管用。”小矮人说。
或许确实是这样,我想。正如小矮人说的。我不管任何方面都是个极普通的男人。没有任何可以向别人夸耀的地方。既没有钱、又不英俊、口才也不好。一无可取之处。我想个性算是不坏,工作也热心。在同事之间还算受欢迎。身体也强壮。不过不是女孩子会一见钟情的那一型。这样的我要想追那样漂亮的女孩子,我想也没那么简单。
“不过,如果我帮你出一点力,说不定可以成。”小矮人悄悄地小声说。
“什么样的力?”我被好奇心驱使而试着问他。
“跳舞啊。那女孩子喜欢跳舞。所以只要能够在那女孩子前面把舞跳好,那女孩已经是你的了。接下来你只要站在树下安静等候果实自己掉下来就行了。”
“你肯教我跳舞吗?”
“教你也可以。”小矮人说。“不过只教个一天、两天的,也没什么用。每天勤快练习至少需要半年。如果不练到这种程度是没办法跳得能够获得芳心的。”
我失望地摇摇头。“这样不行。要等半年的话,她早就被别的男人追走了。”
“什么时候要跳?”
“明天。”我说。“明天星期六晚上,她要去舞厅跳舞。我也要去。在那里邀她一起跳。”
小矮人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几条笔直的线,在那之间又加上横线,画出奇怪的图形。我一直注视着小矮人手的动作。小矮人终于把变短的香烟从嘴上呼一声吹落地上,用脚踩熄。
“手段不是没有。如果你真的想要那女孩子的话。”小矮人说。“你想要吧?”
“当然想啊。”我说。
“你要不要听是什么样的手段?”小矮人说。
“说来听听吧。”我说。
“事情并不难。我可以进入你体内。然后我借着你的身体跳舞。因为依我看来你的身体很强壮,也有力量。应该可以跳吧。”
“身体是不会输给别人的。”我说。“不过真的可以这样吗?你说的什么进入我的身体里面跳舞?”
“可以呀。这样的话那女孩子跑不了,一定是你的了。我可以保证。不只是那个女孩子。任何女孩子都会变成你的。”
我用舌尖舐舐嘴唇。事情未免太美妙了。万一小矮人一旦进入我的身体,就从此不再出来,结果我的身体岂不要被小矮人占领了吗?是有这可能性。就算再怎么想得到那女孩子,但如果要落到这地步也就免谈。
“你很担心吧。”小矮人好像看透了我的心似的说。“你担心身体被我占据吗?”
“因为我听到很多关于你的传说。”我说。
“不好的传说啊。”
“嗯,是啊。”我说。
小矮人很了解的样子咧嘴一笑。“不过不用担心。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永远占据别人身体的。要这样做必须先订契约。换句话说如果不是两厢情愿,这种事情是办不到的。你不想身体永远永远被占据吧?”
“当然。”我摆出姿势回答。
“不过我也不能完全没有代价地帮你出力去追女朋友,这太没意思了。所以……”小矮人举起一根手指。“有一个条件。虽然不是很难的条件,但总之是条件。”
“什么样的条件?”
“我进入你的身体里面。然后到舞厅去诱惑女孩子,跳舞骗她。然后你得到她。在那之间你一句话也不能说。一直到女的完全变成你的为止,连声音都不能发出来。这是条件。”
“可是,不说话怎么能追女孩子呢?”我抗议。
“不。”说着小矮人摇摇头。“你不用担心。只要有我的舞,就算不说话,什么样的女孩子都会变成你的。不用担心。所以从踏进舞厅一步到女孩子变成你的为止,绝对不能出声。知道吗?”
“如果出声的话呢?”我试看问。
“那时候我就要你的身体了。”小矮人若无其事地说。
“如果能顺利不出声地过关呢?”
“女孩子是你的。而我则从你的身体出来回到森林里去。”
我深深叹一口气,思考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小矮人在那时间又拿起树枝在地上画着不可思议的图形。我对自己一直不开口没有信心。不过我想如果不这样的话我大概不可能泡到女孩子了。我想起她在第八工程所削象的脚爪的模样。我无论如何都想得到她。
“好吧。”我说。“我决定做做看。”
“一言为定。”小矮人说。
舞厅在象工厂的正门旁边,一到星期六晚上,舞池里就挤满了象工厂的年轻职工和女孩子们。在工厂上班的单身男女几乎全体都到这里来。我们在这里跳舞、喝酒、和同伴聚在一起聊天。情人们最后都到树林里去躲起来互相拥抱。
真怀念啊!小矮人在我体内感慨万分地说。所谓跳舞就是要像这个样子。群众、酒、光、汗的气味、女孩子化妆水的香味、噢,好怀念!
我拨开拥挤的人潮寻找她。几个熟人看见我拍拍我的肩膀跟我打招呼。我也微笑招呼,但一句话也没说。不久乐队开始演奏,但我还没找到她的影子。
不用着急。夜还早着呢。从现在开始好戏才上场呢。小矮人说。
舞池是圆的,装上动力慢慢旋转着。围着舞池一圈则排有座椅。从高高的天花板垂下巨大的水晶灯,仔细磨得晶亮的舞池,简直像冰盘一般灿烂地反射着那灯光。舞池上方设有像是运动竞技场的观众席一般高高升起的乐队演奏台。乐队演奏台排列着两组完整的管弦乐队;每三十分钟交替一次,整个晚上不断地继续奏着豪华的跳舞音乐。右侧的乐队拥有豪华的双鼓,团员胸部都戴着红色象的标帜。左侧乐队以拥有十根并排的伸缩喇叭为主要卖点,这边戴的是绿色的象征。
我在椅子上坐下点了啤酒,把领带拉松,抽起香烟。收费制的舞女轮流到我这桌来,引诱道,“嗨,帅哥,跳舞吧。”不过我没有理会。我托着腮,一面让啤酒润润喉咙,一面等待她的出现。然而一小时过了,她还是没来。华尔滋、狐步舞曲、鼓阵、小喇叭高潮纷乱地通过舞厅的舞池。或许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在这里跳舞,只是耍我而已也不一定。我这样觉得。
没问题小矮人低语看。她一定会来,你放心慢慢等吧。
她出现在舞厅入口时,时钟的针已经绕过九点了。她穿着闪闪发亮的紧身洋装、黑色高跟鞋。舞厅整体迷漫在一片白光里,她灿亮得好像会消失掉似的,好性感。几个年轻男子发现她的出现,纷纷上前想护花,但都被她的手腕轻轻一拂赶走了。
我一面慢慢喝着啤酒,一面用眼睛追踪她的动静。她隔着舞池在我对面一带的桌子坐下来,点了红色的鸡尾酒,燃起细长的纸卷香烟。鸡尾酒几乎没有沾嘴。她抽完一根烟之后把它揉熄,然后站起来,简直就像走向跳水台一样,慢慢地走进舞池。
她没有和任何人搭配,只是一个人跳。交响乐演奏着探戈。她极美妙地跳着探戈。旁边看着都会陶醉的那种跳法。她弯转腰身时,长长的乌黑卷发便像风一般地飘过舞池,修长的白皙手指婆娑地拨动着空气的弦。她毫无顾忌地,独自一个人为自己而舞。一直注视着时,那看起来就像是梦的继续似的。这使我的脑子有些混乱。如果我为了一个梦而利用另一个梦的话,真正的我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那个女孩子跳舞跳得非常好。小矮人说。如果跟她跳的话真是值得。差不多可以去了吧。
我几乎在无意识之下从桌子站起来,走向舞池。而且一面推开几个男人一面往前走,到了她旁边站住,鞋跟一并,向大家表示要开始跳了。她一面跳着一面瞄了我的脸一眼。我向她微笑示意。她并没有回应,还是一个人继续跳。
我一开始慢慢跳,然后逐渐提高速度,终于像旋风似地舞着。我的身体已经不是我的身体了。我的手、脚、头,都和我的思想无关,奔放地在舞池上舞着。我一面任随身体这样地跳着,一面可以清楚地听到星球的运转、潮汐的流动和风的吹动。感觉到原来所谓的跳舞就是这么回事。我踏着脚、挥着手、摇着头,旋转着。一旋转时脑子里便有白色光球迸裂飞散。
女孩子瞧我一眼。她绕着我旋转,脚砰砰地踏着。我可以感觉到她身上也光芒四射。我觉得非常快乐。这种感觉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怎么样?比在象工厂工作的时候快乐多了吧?小矮人说。
我什么也不能回答。口好渴,声音都出不来。
我们继续跳了几小时又几小时。我领着她跳,她跟着应合着跳。那是可以感觉到永远的时间。终于她露出精疲力尽的样子停止下来,抓住我的手肘。我也——或许应该说是小矮人吧——也停了下来。于是我们站在舞池的正中央,彼此恍惚地凝视着对方的脸。她弯下身把黑色高跟鞋脱下,提在手上再看了我的脸一次。
我们离开舞厅,沿着河走。因为我没有车,所以只能一直走下去。路终于变成和缓的上坡,周遭被夜晚开的白花的香气所覆盖。回头看时,工厂的建筑物黑黑的在眼底展开。从舞厅发出的黄色光线和交响乐演奏的跳跃音符像花粉一般溢满周围。风柔和地吹着,月光在她的头发上洒下濡湿的光泽。
她和我都完全没说话。在跳过舞之后,任何话都没有必要了。她就像被带路的盲人一样一直抓着我的手肘。
上坡路走到尽头的地方,有一片宽阔的草原。草原的四周被松林包围着,看起来简直就像安静的湖似的。柔软的草长得均匀茂密高到腰部,被夜风吹拂像舞蹈一般地摇着。花瓣发亮的花朵从好些地方伸出头来,呼唤着昆虫。
我搂着她的肩膀走到草原正中央一带,什么也没说地把她推倒在那里。“你真是个沉默的人。”说着她笑了。把高跟鞋丢在一边,两臂环抱我的头。我在她嘴唇上亲吻之后身体又离开,再一次看她的脸。她美得像梦一样。能够像这样抱她,连自己都不太相信。她闭起眼睛,似乎在静静地等着我吻她。
她的脸开始变化就是在那个时候。刚开始从鼻孔爬出蠕动着的白色东西。那是蛆。从来没见过那么巨大的蛆。蛆从两个鼻孔陆续地爬出来,突然周围覆盖着令人窒息的尸臭。蛆一直滚动掉落,从嘴唇到喉咙,有些顺着眼睛爬进头发里去。鼻子的皮肤滑溜溜地掀开,里面溶化掉的肉湿湿地扩散流到四周,留下两个黑暗的洞穴。蛆群依然正从那里往上爬,身上占满了腐肉。
两只眼睛涌出脓来。眼球被脓压着,不自然地震动了两、三次之后,就往脸的两侧垂下。从那深处的空洞里积满了像白色丝球般的蛆。腐烂的脑浆里聚满了蛆。舌头像巨大的蛞蝓一般滑溜溜地从嘴唇里垂下来。糜烂得掉下来。齿根溶解了,白色牙齿纷纷掉落。终于连嘴巴本身也溶解掉了。血从毛发根部涌出来,毛发纷纷掉落。在头皮上四处湿湿地爬着吃着的蛆爬到脸上。虽然如此,她环抱在我背上的腕力并没有放松。我也没办法摆脱她的手腕。脸部没办法掉开,连眼睛都没办法闭上。胃里一团气块涌到喉咙上来,要想压制下去也不能。全身的皮肤好像全部从里面翻出来了似的。耳边听得见小矮人笑的声音。
女孩子整个脸继续溶化。肌肉在某个节骨眼上扭曲起来,颚骨脱落洞然张开,糊状的肉和脓和蛆的团块,随着散溢四周。
我为了要哀号而使劲地吸一口气。不管任何人都好,但愿有人把我从这地狱里拉出去。但我终究没有喊出声。几乎是直觉地想道这不可能真的发生。我这样觉得。这只是小矮人所造成的骗术。小矮人想要把我逼出声音。只要我一出声,我的身体就永远变成小矮人的了。那才正是小矮人所希望的。
我觉悟地闭上眼睛。这次没有任何阻碍地顺利闭上了。眼睛一闭起来就听见吹过草原的风声。可以感觉到女人的手指紧紧掐进我的背上。我干脆把手抱住女人的身体,往自己拉近,在那腐败的肉块中,认为相当于嘴的一带迎上去亲吻。湿湿滑滑的肉片、蠕动颤抖的蛆的团块碰触看我的脸,难以忍受的尸臭扑鼻而来。但那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眼睛睁开时,我正和原来的美丽女子互相亲吻着。柔和的月亮,照在她桃色的脸颊上闪亮着。我领悟到自己已经战胜了小矮人。我终于始终没有发出一声,一切都通过了。
“你赢了。”小矮人以倦怠的声音说。“女人是你的了。我这就出去。”
然后小矮人从我身体里出来。
“不过这还没有结束。”小矮人继续说。“你可以赢很多次,但只能输一次。你只要输一次,一切就完了。而且你总有一天一定会输。那就完了。你听着噢,我会一直耐心地等噢。”
“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呢?”
朝着小矮人喊着。“为什么不是别人呢?”
但小矮人并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四周一时飘浮着小矮人的笑声,但终于被风吹散了。
结果,小矮人说对了。我现在正被全国的警察和官兵追捕着。在舞厅里看我跳舞的某个人——也许是那个老人——向当局告发,说小矮人进到我体内跳舞。警察们一面监视我的生活,一面把我周围的许多人喊去详细讯问。我的搭档证明说,我有一次曾经提过小矮人的事。于是我的逮捕令发出。警察队伍开来把工厂包围住。第八工程所的美丽女子到我的工作场来,悄悄告诉我。我跑出工作场跳进储存完成象的池子,跨上其中一头象的背上逃往森林里。那时候,还踩死了几个警察。
就这样我已经将近一个月从一个森林逃到另一个森林,从一座山逃到另一座山。吃树叶、昆虫,喝河水保住性命。但警察人数太多。他们总有一天会逮到我吧。如果我被逮捕的话,就会被绑上绞链再五马分尸。据说是这样。
小矮人每天夜里都在我梦中出现,说要进入我的身体。
“至少你不会被警察捉到被五马分尸啊。”小矮人说。
“代替的是永远在森林里继续跳舞吧?”我问。
“不错。”小矮人说。“你要怎么样自己选择吧。”
这样说着,小矮人便咯咯咯地笑着。不过我没办法选择。
听得见狗叫的声音。好几只狗正在吠着。他们已经来到不远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