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仓房
我和她是在朋友的婚礼上相遇,然后好起来的。那是三年前的事。我和她年龄相差了一轮。她二十岁,我三十一岁。不过那并不是什么大问题。那时候的我必须伤脑筋的事还多得是,说真的也没有空间去一一思考年龄的事。她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想过年龄的事。我虽然结婚了,那也不成问题。她对于年龄、家庭和收入之类的事,似乎想成和脚的尺寸、声音的高低和指甲的形状之类一样,纯粹是先天上的东西似的。也就是说不是那种你想了就会改变的那种东西。这么说来,确实也是。
她一面在跟一位叫做什么的有名大师学习默剧,一面为了生活做着广告模特儿的工作。不过她经常会嫌麻烦,而把经纪公司为她找来的工作推掉。因此收入真的是很微薄。收入不足的部分她似乎是以几个男朋友们的好意来弥补。当然真相怎么样并不清楚。我只是从她的话头话尾,想象大概是这样而已。
虽然这么说,但我并不是在暗示她为了钱而和男人睡觉。或许有时候事情也许是接近这样。不过就算是这样,那也不是本质上的问题。本质可能是在更单纯的地方。而且那种露骨直爽而不讲道理的单纯吸引了某些人。他们在面对这种单纯时,会忽然想把自己所抱有的复杂感情套上去试试看合不合。虽然我没办法说明得很恰当,不过我想大概是这样。她说起来就是靠这单纯的支撑而活着的。
当然这种作用并不能永久持续下去。这种东西如果能永久持续的话,那么宇宙的秩序本身都要天翻地覆了。这会发生,只有在某个特定场所、某个特定时期而已。就像“剥橘子”一样。
来谈谈“剥橘子”吧。
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她跟我说她正在学默剧。
真的?我说。并没有太惊奇。最近的年轻女孩子都在学一些东西。而且看不出她会是认真投入磨练才艺的那一型。
然后她开始“剥橘子”。所谓“剥橘子”就是正如文字所说的剥橘子。她的左侧有一个放满一堆橘子的玻璃钵。右侧有放皮的钵——只是这样设定,其实什么也没有。她的手拿起一个那想象中的橘子,慢慢地剥皮,一片片含进嘴里再吐出渣子,吃完一个之后就把渣子全部用皮包起来放进右边的钵子。那动作一直反复着。用语言说明起来,并不怎么样。但实际上在眼前看着十分钟或二十分钟的话——我和她在酒吧柜台闲聊着,她一面谈着一面几乎无意识地继续进行着那“剥橘子”的动作——我开始觉得周围的现实感好像渐渐被吸掉了似的。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从前艾希曼在以色列法庭受到裁判时,有人建议应该把他关进密室,让他受到空气被逐渐抽掉的刑罚。到底是什么样的死法,详细情形我并不清楚,不过我忽然想起那件事。
“你好像很有才华的样子”。我说。
“唉呀,这很简单哪。既不是才华也不是什么。总之,你不要想成这里有橘子,只要忘记这里没有橘子就行了啊。只有这样而已。”
“简直就是禅嘛。”
于是我喜欢上她。
我和她并不那么常见面。大概一个月一次,顶多两次左右。我打电话给她问她要不要到什么地方玩。我们于是吃吃饭、上酒吧喝喝酒。然后热心地谈话。我听她说,她听我说。虽然我们两个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共通的话题,但那都没什么妨碍。我们可以说是朋友一样。当然吃喝的帐全部是我付的。有时候也会由她那边打电话来,不过那多半是在没有钱而肚子饿的时候。这种时候,她总是吃得实在令人难以相信的多。
和她两个人在一起,我可以很悠哉地放松。可以干干净净完全忘记不想做的工作,不可能有结论的乱七八糟的无聊事,莫名其妙的人所拥有的莫名其妙的思想之类的。她有某种这样的能力。她所说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像意义的意义。有时候我也会一面漫应着一面却几乎没在听那内容。不过,侧耳细听时,就像在眺望着飘在远方的云时一样,迷糊而舒服。
我也跟她谈起过各种事情。从私人的事到一般的事。我非常坦白地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或许她也和我一样当做耳边风似的听而嗯嗯地漫应着。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也完全不在乎。我所要求的,只是某种心情而已。至少不是理解和同情。
两年前的春天,她的父亲心脏病死了,留下一笔小额的现金给她。至少根据她的话是这样。她说她想用那笔钱到北非去一阵子。虽然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是北非,但因为我正好认识一个在东京阿尔及利亚大使馆上班的女孩子,就介绍给她。于是她就去了阿尔及利亚。顺理成章的,我还到机场去送行。她只提了一个塞着换洗衣服的寒酸旅行箱而已。在接受行李检查时,她那样子在别人看来与其说是要去北非,不如说是要回北非去的感觉更恰当一些。
“真的会回日本来噢?”我开玩笑地试着问一下。
“当然会回来呀。”她说。
三个月后她回日本来了。比出发的时候瘦了三公斤,晒得黑漆漆的。而且带着一个新的男朋友。据说是在阿尔及利亚的餐厅认识的。因为在阿尔及利亚的日本人人数很少,所以两个人立刻亲密起来,终于变成恋人。就我所知,对她来说那个男人是她第一个、正式的恋人。
他大约二十五到三十之间,个子高高的,服装无懈可击,说话用字谦虚客气。虽然缺了几分表情,不过还算属于英俊的类型。而且感觉也不错。手很大,手指很长。
为什么对那个男人知道得这么详细呢?因为我到机场去接他们两个人。突然接到从贝鲁特来的电报,上面只写着日期和飞机班次。大概是希望我到机场来吧。飞机到达时——飞机因为天气恶劣的关系竟然迟了四小时之多,在那之间我在咖啡屋读了三册杂志——两个人手挽着手从门里出来。两个人看起来像是感觉很好的年轻夫妇。她向我介绍那个男的。我们几乎反射性地握了手。就像在外国住很久的人经常做的那样紧紧的握手法。然后我们走进餐厅。她说无论如何非常想吃炸虾饭,于是吃了炸虾饭,我和他则喝生啤酒。
他在做着贸易的工作,他说。不过关于工作内容没有再多说什么。是不太想谈自己的工作,或者以为那种话题只会令我觉得无聊而客气地不说,那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说真的我也并没有特别想听贸易的事情,所以没有多问他。因为没话可说,于是谈一谈贝鲁特的治安状况和突尼斯的上水道的事。他似乎对从北非到中东的情势相当熟悉的样子。
吃完炸虾饭,她打了一个大呵欠,说好困。好像当场就要睡着了似的。对了,我忘了说,她有一个不挑地方随时想睡觉的毛病。他说要搭计程车送她回家。我说电车比较快,我要搭电车回去。为什么特地赶到机场来的?我真搞不清楚。
“真高兴能见到你。”他对着我一副很过意不去的样子说。
“我也是。”我也说。
后来我和他碰过几次面。我在什么地方偶然遇见她时,旁边一定有他。我跟她约会的时候,他也会开车送她到等候的地方。他开着没有一丝灰尘的银色德国制跑车。虽然我对车子几乎一无所知,因此不能详细说明,但那总觉得好像是费里尼的黑白电影里会出现的那种车子似的。不是普通上班族会拥有的车子。
“一定很有钱吧?”有一次我试看问过她。
“是啊。”她好像不怎么感兴趣似的说。“一定是这样吧。”
“贸易这种工作这么赚钱吗?”
“贸易的工作?”
“他这样说啊,说是在做贸易的工作。”
“那么,大概是吧。不过……我不太清楚。因为看他也没怎么在工作的样子啊。虽然好像常常跟人家见面或打电话而已呀。”
简直像费滋杰罗的《大亨小传》嘛我想。不晓得在做什么,但是很有钱的谜一样的青年。
十月的星期天下午,她打电话来。妻从早上开始就到亲戚家去,我一个人在家。是个晴朗得很舒服的星期天。我一面眺望着庭院里的樟树,一面吃着苹果。常常有这样的事。近乎病态地想吃苹果,也许这是什么预兆也说不定。
“现在我们就在你家附近,我们两个可以过去玩吗?”她说。
“两个人?”我反问她。
“我跟他啊。”她说。
“好啊,当然。”我说。
“那么,再过三十分钟过去噢。”她说,然后挂断电话。
我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到浴室去洗个澡,刮了胡子。然后一面擦干身体一面清洁耳朵。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整理屋子,结果放弃了。如果要全部好好整理完时间嫌不够,如果没办法全部好好整理完,还不如完全不动的好。虽然一屋子散满了书、杂志、信、唱片、铅笔、毛衣之类的,但并没有什么特别不清洁的感觉。刚刚做完一件工作还不想做任何事情。我在沙发坐下,一面看着樟树,又吃了一个苹果。
他们在两点过后来到了。我家前面传来跑车停车的声音。走出玄关一看记得看过的银色跑车停在路边。她从车窗探出头跟我招手。我把车子引导到后院的停车位停下。
“我们来了。”她一面微笑一面说。她穿着可以清楚看出乳头形状的薄衬衫,橄榄绿色的迷你裙。
他穿着海军蓝色的轻便外套。感觉和以前见过时有点不同的印象,那是因为至少有两天没刮的胡子的关系。虽然没刮胡子,但对他来说却完全没有一点邋遢的感觉,只是阴影稍微深了一点而已。他一下车就把太阳眼镜摘下,把它塞进口袋里。
“抱歉在你休息的时间突然来打搅。”他说。
“哪里,没关系。我每天都像在休息一样,而且一个人正觉得无聊呢。”我说。
“我们还带饭来哟。”她说着从后座拿出一个白色大纸袋来。
“带饭?”
“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星期天突然跑来,觉得好像带一点什么吃的东西比较好的样子。”他说。
“那真感谢了。因为我从早上到现在只吃苹果而已。”
我们走进屋子里,把食物摊开在桌上。相当丰盛齐全。有烤牛肉三文治、沙律、熏鲑鱼、蓝莓雪糕,量也很多。在她把食物移到盘子里的时候,我从冰箱拿出白葡萄酒拔开栓盖。就好像变成一个像样的宴会一样了。
“来吃吧,肚子好饿噢。”照例是肚子很饿的她说。
我们嚼着三文治,吃着沙律,配着熏鲑鱼。葡萄酒喝光之后,又从冰箱拿出罐装啤酒喝。我们家的冰箱里只有啤酒是经常塞得满满的。因为有一个朋友开了一家小公司,把剩下的赠品啤酒券便宜让给我。
他不管喝多少都面不改色。我也相当能喝啤酒。她陪着我们也喝了几罐。结果不到一小时之间桌上已经排满了空啤酒罐了。满可观的。她从唱片柜选了几张唱片放定在自动换片的唱盘上,传来麦尔斯戴维斯的“Airegin”。
“自动换片的葛拉德唱机现在还是很稀奇的啊。”他说。
我说明我是自动换片唱机的迷。而且要找品质好的葛拉德还挺费事的。他一面同意着一面礼貌地听着我讲。
谈了一会儿音响的事之后,他闭了一下嘴,然后说“我有一点大麻,你要不要抽?”
我犹豫了一下。因为一个月前我才刚戒了烟,正处于非常微妙的时期,而且现在要是吸了大麻真不晓得会有什么作用。不过结果还是决定吸。他从纸袋底下拿出用锡纸包起来的黑色叶子,放在卷纸上卷起来,用舌头舔了上糊的部分。再用打火机点火,然后吸了几次确定点着之后递给我。是品质非常好的大麻。我们暂时什么也没说地轮流各吸一口。麦尔斯戴维斯唱完之后,换成约翰史特劳斯的华尔滋曲。真不可思议的选曲法,不过还不错。
吸完一根之后,她说困了。由于睡眠不足,又喝了三罐啤酒,吸了大麻烟的关系。她真的很快就困了。我带她到二楼,让她在床上睡。她说借她一件T恤衬衫。我把T恤衬衫交给她,她就滑溜溜地把衣服脱下只剩内衣,从上面套上T恤就躺下来。然后我问她冷不冷时,她已经发出熟睡的鼻息。我摇摇头下了楼。
在客厅里她的男朋友正在卷着第二根大麻烟。好强壮的男人。我实在真想也钻进她身旁,就那样沉沉睡一觉的。不过总不能那样。我们吸了第二根大麻。约翰史特劳斯的华尔滋还在响着。我不知道怎么会想起小学游艺会上演的戏剧。我在上面演一个手套店老伯的角色。一个小狐狸来买东西的手套店的老伯角色。不过小狐狸带来的钱不够买手套。
“这个不够买手套啊。”我说。有点坏心的角色。
“可是我妈妈好冷,手都长冻疮了,拜托好吗?”小狐狸说。
“不,不行。等你存够了钱再来吧。”于是“我常常烧仓房”。
他说。
“你说什么?”我说。因为发呆了一下,觉得好像听错了。
“我常常烧仓房。”他反复说着。
我看了他一下。他用手指的指甲尖抚摸着打火机的花纹。然后猛然吸一大口大麻烟到肺的深处保持十秒钟左右,才慢慢吐出来。简直像是ectoplasm一样,烟从他口中飘向天空,他把大麻烟递给我。
“品质相当好吧?”他说。
我点点头。
“是从印度带来的。只选品质特别好的。吸着这个很不可思议地会想起各种事情来。还有光和气味之类的。记忆的质……”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好像在寻找正确的字句似的弹了几次指头。“会完全改变,你不觉得吗?”
会,我说。我也正想起游艺会舞台上的吵杂声音和背景板上涂的颜料的气味之类的。
“我想问你仓房的事。”我说。
他看着我的脸。他的脸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可以说吗?”他说。
“当然。”我说。
“事情很简单。浇上汽油,丢下点着火的火柴。轰然一声,就完毕了。全部烧垮都花不了十五分钟呢。”
“那么。”说着,我闭上嘴,找不到接下去的适当用语。“为什么要烧什么仓房呢?”
“很奇怪是吗?”
“我不知道。你烧仓房,我没烧仓房。这中间也就是说有截然的不同,我想先弄清楚的,与其说是哪一边比较奇怪,不如说那不同是什么样的东西。而且仓房的事是你先提出来的啊。”
“说得也是。”他说。“确实是这样。对了,你有没有拉比香卡尔的唱片?”
没有,我说。
他愣了一会儿。看来他的意识正像塑胶黏土一般扭扭曲曲的样子。或者扭扭曲曲的是我的意识也说不定。
“我大约两个月烧一间仓房。”他说。然后又弹响手指。“我觉得这样的步调似乎最好。当然我是指对我来说。”
我含糊地点点头。步调?
“那么你是烧自己的仓房吗?”我试着问。
他以一副不理解的眼神看着我的脸。“为什么我非要烧自己的仓房才行呢?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拥有那么多仓房呢?”
“那么你是说”我说。“烧别人的仓房罗?”
“是啊。”他说。“那当然。是别人的仓房,所以也就是说,这是犯罪行为。就像你和我现在像这样吸着大麻烟一样,是明显的犯罪行为。”
我的手肘放在椅子扶手上默不作声。
“也就是把别人所有的仓房任意放火。当然是选择不会造成大火灾的东西。因为我并不想引起火灾。对我来说只想烧仓房而已。”
我点点头。把变短的大麻烟草揉熄。“不过,被捉到的话就成问题了。因为是纵火啊,搞不好会判刑呢。”
“不会被捉到啊。”他若无其事地说。“浇上汽油,点上火柴,立刻逃走。然后从远处用望远镜悠哉地眺望。不会被捉到。因为起码像那么一间小仓房被烧警察也不至于出动的。”
或许确实是这样,我想。而且大概谁也想不到开着进口车装扮体面的年轻男子居然会到处烧仓房吧。
“那么她知道这件事吗?”我一面用手指指着二楼一面问。
“她什么也不知道。说真的,这件事除了你之外我没有跟别人说过。因为这不是可以随便告诉别人的事啊。”
“为什么告诉我呢?”
他把左手的指头伸得笔直,用那摩擦着自己的脸颊。长出来的胡子发出咔沙咔沙干干的声音。仿佛虫子走在一张绷紧的薄纸上似的声音。“因为你是写小说的人,我想你或许对人的行动类型之类的事会感兴趣。而且我想小说家在对事物下判断之前,或许能够在事物原本的形式中找到乐趣。就算称为乐趣并不恰当,至少可以接受它原本的样子吧。所以我告诉你。以我来说,我也想告诉你。”
我点点头。不过自己应该如何才能接受它原本的样子,说真的我并不清楚。
“这类说法也许很奇怪。”他把双手在眼前张开,然后慢慢合上。“不过我觉得好像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仓房,那些都在等着我去烧似的。譬如孤伶伶建在海边的仓房,建在田地正中央的仓房……总之,各种仓房。只有十五分钟就可以烧得一干二净。就好像从一开始那东西就不曾存在过似的。谁也不觉得悲伤,只是——消失了。噗吱一声。”
“不过那是不是不必要的东西,你会判断吧。”
“我才不做什么判断呢。那在等着被烧啊。我只是接受这事实而已。你懂吗?我只是接受存在那里的东西而已。就像雨一样。雨降下来,河流水涨起来,有些东西被流走。雨有做过什么判断吗?可以吗?我并不是有什么不道德的倾向。我也有我自己相信的一套所谓道德这东西。这对人的存在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力量。没有道德人是无法存在的。我认为道德可以说是同时存在的对等关系吧。”
“同时存在?”
“也就是说我在这里,我又在那里。我在东京,我同时也在突尼斯。责备的是我,饶恕的也是我。比方说就是这样。有这样的对等关系。如果没有这种对等关系,我想我们是没办法活下去的。这也就像所谓的停不下来一样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个我们真的会名副其实变得支离破碎了。正因为有这个,我们的同时存在才有可能。”
“也就是说,你烧仓房,是合乎道德的行为是吗?”
“正确说不是这样。而是那是为了维持道德的行为。不过我想还是把道德忘掉比较好。那在这里不是本质性的东西。我想说的是,世界上有很多那样的仓房。对我来说有我的仓房,对你来说有你的仓房。真的,我几乎到过世界的所有地方。经验过所有的事。好几次差一点死掉。不是我自豪。不过不谈了。我大概平常话少,一抽大麻就话太多了。”
我们像要让那火热冷静下来似的,暂时就那样沉默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什么。心情像坐在列车里的座位上望着窗外奇妙的风景一一出现又消逝一样。身体是松弛的,无法好好掌握细部的动作。但我可以在观念上清楚地感觉到我身体存在的本身。那确实不能不说是同时存在式的。正在思考的我,和正守望着正在思考的我的我。时间非常精密地刻着刻度。
“要喝啤酒吗?”过一会儿我问。
“谢谢。好啊。”
我从厨房拿了四罐啤酒,和卡曼贝尔芝士一直拿出来。我们各喝了两罐啤酒,吃了芝士。
“你上次烧仓房是什么时候?”我试着问。
“噢。”他轻轻握着变空的啤酒罐考虑了一下。“夏天,八月底吧。”
“下次决定什么时候要烧呢?”
“还不知道。因为并没有预先制作进度表,在月历上做记号等着啊。心血来潮的时候就去烧。”
“不过想烧的时候,会不会不巧找不到适当的仓房呢?”
“当然会。”他安静地说。“所以,要事先选好适合烧的啊。”
“你是说先存档好喽。”
“是啊。”
“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请便。”
“下次要烧的仓房已经决定了吗?”
他两眼之间皱了起来。然后发出嘶一声,从鼻子吸进一口气。“是啊,决定了。”
我什么也没说地小口小口地喝着剩下的啤酒。
“非常好的仓房噢。好久没遇到这么值得烧的仓房。说真的,我今天也去看过才来的。”
“你是说,那就在这附近喽?”
“非常近。”他说。
到这里仓房的话题就结束了。
五点的时候他把女朋友叫醒,向我道歉突然来访。应该是喝了相当大量的啤酒了,居然完全面不改色。他从后院把跑车开出来。
“关于仓房的事我会留意。”临别的时候我说。
“是啊。”他说。“反正,就在附近。”
“什么仓房啊?”她说。
“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他说。
“哟。”她说。
于是两个人就消失了。
我回到客厅,在沙发上躺下。桌上散乱着所有的各种东西。我拿起掉在地上的连帽粗呢大衣,蒙头盖上,沉沉地睡了。
醒来时屋子里已经漆黑一片。七点了。
泛蓝的黑暗和大麻烟草的闷气味,覆盖了房间。非常奇怪的不均匀的黑暗。我依然躺在沙发上,试着继续接着回想游艺会上的话剧下文,但已经不怎么记得起来。小狐狸是不是买到手套了呢?
我从沙发上起身,打开窗户让屋子里的空气流通,然后到厨房煮咖啡喝。
第二天,我到书店去,买了我住的町的地图。是一份连细小道路都画出来的二万分之一的详细区域地图,我带着那份地图在我家附近绕着走,把有仓房的地点用铅笔打上x记号。花了三天把方圆四公里之内每个角落都走遍。我家在郊外,周围遗留有不少的农家。因此仓房的数目也相当多。总共有十六个仓房。
他打算烧的仓房应该是其中之一吧。从他说“就在附近”时的口气来看,我确信离我家不会超出这个范围。
然后我仔细地一一检查这十六间仓房的状态。首先把太靠近人家,或塑胶温室旁的仓房除外。其次把放有农具和农药之类,看来相当频繁地被使用的也除外。因为我想他一定不想烧什么农具和农药之类的吧。
结果剩下五间仓房。五间应该烧掉的仓房。或者五间烧掉也没有什么妨碍的仓房。只要有个十五分钟就烧光,而且烧光之后,大概谁也不会觉得遗憾之类的仓房。至于他要烧其中的哪一间我就无法决定了。因为剩下来的只有偏好问题。不过我非常想知道他在那五间仓房之中到底会选哪一间。
我把地图摊开,把那五间仓房留下,把其他的X记号消掉。然后准备了三角尺、曲尺和定规,出门去巡视那五间仓房。并设定出门到回家的最短路线。因为路沿着河川和丘陵弯弯曲曲,因此那作业相当费事。结果路线的距离是七点二公里,因为测量了好几次,因此应该不会有什么误差。
第二天早晨六点,我穿上运动衫和慢跑鞋,试着跑那路线。反正我每天早晨本来都跑六公里的,因此增加一公里并不怎么吃力。风景也不错,途中有两处平交道,但很少遇到火车来。
首先离开家,先在附近大学的运动场跑一圈,然后沿着河在没有人迹、未铺柏油的路上跑三公里,途中有第一间仓房。然后穿过树林。轻微上坡。又有一间仓房。再往前一点有赛马用的马厩,因此马看到火也许会稍微骚动起来。不过只有这样而已。不会有实质上的伤害。
第三间和第四间仓房就像年老的丑陋双胞胎一样长得非常像。距离也只隔二百公尺而已。都很老旧、肮脏。如果要烧,甚至觉得干脆两间一起烧掉算了。
最后一间建在平交道旁边。大约在六公里的地点。可以说是完全被遗弃的仓房。面临铁路挂着百事可乐的洋铁皮广告板。建筑物——虽然那种东西是不是能够称为建筑物我没有自信——不过几乎快要塌了。那确实,正如他所说的那样,看来好像正在安静等着被什么人烧掉似的。
我在最后一间仓房前面站定下来一会儿,深呼吸了几次然后越过平交道,回到家。跑步所需的时间是三十一分三十秒,然后我洗了个澡吃了早餐。然后躺在沙发上听了一张唱片,然后才开始工作。
一个月之间,我每天早上就像这样继续跑着同样的路线。但是,仓房并没有被烧。
有时候我会想他是不是想让我来烧仓房呢。换句话说自从他把烧仓房这个印象送进我的脑子里之后,就像往脚踏车的轮胎里打进空气一样,它会逐渐膨胀起来。确实我常常会想到,与其一直安静等他烧,不如自己划一根火柴烧掉还比较快呢。因为那只不过是一间老旧得没用的仓房啊。
不过那大概还是我想太多了吧。以实际问题来说,我并不会去烧仓房。不管我脑子里面烧仓房的印象多么膨胀,我还是不属于会烧仓房的那种类型。要烧仓房的不是我,而是他。也许他改变了要烧的仓房了。或者大忙找不到时间来烧仓房。那个女孩子也一直没有联络。
十二月来临,秋天结束了,早晨的空气变得有些刺皮肤。仓房依然没变。白色的霜降在仓房的屋顶。冬鸟在冻结的树林里发出啪哒啪哒的巨大拍翅声。世界依然不变地继续动着。
从此以后我再度看到他,是在去年的十二月中旬。圣诞节的前不久。走到哪里到处都播放着圣诞歌曲。我上街去为各种人买各种圣诞礼物。走在乃木板那一带时,我发现他的车子。不会错,就是他那部银色的跑车。品川区的车牌号码,在车头灯旁有个小伤痕。车子停在吃茶店的停车场。虽然那部车子已经不像以前看见时那么闪闪发亮光鲜漂亮了。不知是我无心还是怎么,看起来那银色显得褪色了。不过那或许是我的错觉也不一定。我有一种把自己的记忆随意变换的倾向。我毫不犹豫地走进店里。
店里很暗,有浓浓的咖啡香。也不太听得见人的说话声音,正安静播放着巴洛克音乐。我立刻找到他的身影。一个人坐在窗边,喝着咖啡欧蕾。虽然店里热得眼镜立刻变白起雾,但他仍然穿着开司米的毛大衣没脱。围巾也没拿掉。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跟他打招呼。只是没说在外面看见他的车子。只装做偶然进入这家店,偶然发现他在这里。
“可以坐下吗?”我问道。
“当然哪。请坐。”他说。
然后我们稍微闲聊了一下。谈得不太起劲。本来就没有什么共通的话题,加上他好像在想着什么其他的事似的。不过,看来也并没有因为和我同席而觉得麻烦的样子。他谈着突尼斯港口的事。然后也谈到在那里捕到虾子的事。并不像是为了义务上而谈起,而是认真地谈着虾子的事。不过话却像细小的水流被沙地吸进去似的途中就突然断了,下面接不上来。
他举起手招侍应生,点了第二杯咖啡欧蕾。
“对了,仓房的事情怎么样了?”我干脆试着这样问。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噢,你还记得那件事啊。”他说。然后从口袋掏出手帕,擦擦嘴角又再放回去。“当然烧了啊。烧得干干净净。像跟你约定的那样。”
“就在我家附近?”
“是啊。真的就在附近。”
“什么时候?”
“上次,到你家之后大约十天。”
我提起在地图上画出位置,每天在那前面跑步一次的事。
“所以不应该没看到才对呀。”我说。
“你倒真细心哪。”他很愉快似的说。“既细心又理论。不过你一定看漏了。这种事是会有的。因为太近了,所以反而看漏了。”
“真搞不清楚。”
他重新打好领带,然后看看手表。“因为太近了。”他说。“不过,我必须走了。关于这件事,下次再慢慢聊好吗?真抱歉,因为有人在等我。”
没有理由再留住他。他站起来,把香烟和打火机放进口袋。
“对了,那次以后有没有再跟她见面?”他问。
“没有,没见面,你呢?”
“我也没有。联络不上,不在公寓的房间,电话也不通,也没去上默剧课。”
“大概突然到什么地方旅行去了吧。因为以前也有过几次这种情形。”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站着不动,一直注视着桌面。“身上没有分文,可以这样过一个半月吗?关于活着,她并没有多少本事啊。”
他在大衣口袋里弹了几次指头。
“我很清楚,她真的是一文不名。也没有什么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住址簿上虽然写得满满的,但那只不过是名字而已。那孩子没有可以依赖的朋友。不,不过倒是信赖你的。这并不是客套话。我觉得你对她来说是特殊的存在。连我都有点嫉妒呢。真的噢。虽然我这个人向来几乎没有嫉妒过别人。”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再看了一次手表。“我要走了。下次再在什么地方见面吧。”
我点点头。不过却没办法好好说出话来。每次都这样。在这个男人面前我总是没办法好好说出什么话来。
那次以后我打了几次电话给她。但因为没缴电话费线路被切断了。我有点担心起来,甚至到过她住的地方看过。但她的房间关闭着。信箱里整叠的广告信函插在里面。到处看不到管理员的影子,因此无法确认她是不是还住在那里。我撕下一页手册上的纸写了“请联络”和名字的字条,塞进信箱里。不过她并没有联络。
下一次我到那公寓去的时候,门上已经挂着别人的名牌。试着敲门也没有人出来。管理员依然看不见影子。
因此我就放弃了。这是将近一年前的事。
她消失了。
我依然每天早晨,绕着那五家仓房前面跑步。我家附近的仓房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一间被烧毁的。也没听说什么地方有仓房被烧。十二月又到了,冬鸟掠过头上。而我的年岁则继续增加。
在夜晚的黑暗中,我偶而会想到正在烧垮的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