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我试着问大泽,过去是否曾经跟人吵架而打过人呢?
大泽眯细了眼睛好像在看一个眩眼的东西似的看着我的脸。
“你为什么问我这种事呢?”他说。
那种眼神怎么想都不像平常的他。那里面放射出某种生动闪烁的光芒。不过那也只不过是一瞬间而已。他立刻把那光芒深深收敛起来,恢复成平常稳重的表情。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啊,我说。那真的不是有什么含意的问题。只是由于一点好奇心使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大概是个多余的问题吧。接下来我立刻转变了话题。不过大泽对那话题并不怎么感兴趣。他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也好像在忍耐着什么,或犹豫着什么。没办法我只好漫不经心地眺望窗外排列着的银色喷射客机。
我之所以会提出那样的问题,是因为他提到从中学时候开始就一直到健身室上拳击课。在等飞机消磨时间而漫无边际地闲聊着之间,无意中谈到这个。他已经三十一岁了,但到现在还每星期继续到建身室去上一堂课。他在大学时代甚至曾经好几次被选为对抗赛的代表选手。我听了觉得有点意外。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跟他一起工作过好几次了,但实在想不到大泽竟然是继续练拳击将近二十年的人。他很安静,不是爱出风头的人。工作态度一直是很诚实的,不管对人对事从来没有一次勉强施加压力的。不管怎么忙碌从来不会粗声大气或横眉竖目的。我也从来没听他说过一次别人的坏话,或抱怨过什么。说起来他是一个令人不得不对他抱有好感的人。从外表风貌来说,也非常温厚而悠闲,和攻击性这种东西是遥远得扯不上关系的。这种人是在什么地方和拳击拉上关系的,我实在想不到。所以我忽然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原本对他选择拳击这运动的动机就不太清楚,因此忽然想要这样问看看。
我们在机场的餐厅喝看咖啡。大泽兄和我正准备一起到新宿去。季节是十二月初,天空阴阴沉沉的。新宿似乎从早上开始就下着大雪,飞机起飞的时间可能比预定要大为延后了。机场里正混乱地挤满了人潮。扩音机继续播放着班次延迟的通告,人人都露出无奈的表情。餐厅的暖气有些太强,我一直继续用手帕擦着汗。
“基本上一次也没有。”大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这样说。“我开始学拳击之后,一次也没有打过人。在开始学拳击的时候,一直被灌输的观念。学拳击的人绝对不可以不戴手套而在拳击场外动手打人。普通人打了人,只要命中要害就够严重了。如果是学拳击的人的话,那就更不堪设想了。因为这是等于故意用凶器的行为。”
我点点头。
“不过说真的,只有一次我打了人。”大泽兄说。“那是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刚刚开始学拳击那时候,不过不是我为自己找理由,那时候我还没学到任何拳击的技术之类的东西。当时我在健身室上的课还只是像建立基础体力的菜单似的束西。比方像跳绳、拉筋、跑步,这种程度而已。而且并不是想打而打的。只是我当时非常生气,还没来得及考虑,拳头已经挥出去了。真是停不下来。当我想到的时候,已经把对方揍歪了。我打完还气得浑身不停地发抖。”
大泽兄开始学拳击是因为他叔叔经营着拳击健身室。而且不是到处可见的马马虎虎的社区健身室,而是曾经培养出两届东洋冠军选手的像样健身室。父母亲为了让大泽锻链身体问他要不要去上课。他们看儿子总是闷在屋子里读书很担心。虽然大泽对于学拳击并不大起劲,但还蛮喜欢叔叔的为人,心想学一点试试看也不错,如果不喜欢再停止好了,就是在这种轻松心态下开始的。不过搭电车花将近一小时到叔叔的健身室上了几个月课之后,他对那种竞技居然引起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兴趣。他被拳击吸引的最大原因是基本上那是一种沉默寡言的运动。而且那是极其个人性的运动。那是在他从来没看过的世界里展开和发生的事。那对他来说是完全崭新的世界。而且那个世界毫无道理地使他砰然心动。
从比自己年纪大的男生们身上飞溅的汗水的气味、手套的皮革互相擦碰发出啾啾的坚硬紧绷的声音、每个人埋头苦干快速有效地使用肌肉的样子,逐渐而且确实地捕捉住他的心。每星期六和星期日到健身室上课,对他来说成为少数期待的乐事之一。
“我喜欢上拳击的理由之一,是那其中有深度。我想是那深度捕捉住我的。和这比起来,打人或被打真的都不算一回事了。那只不过是结果而已。有胜,也有败。不过只要了解那深度,人就算输了,也不会受伤。人不可能在各方面都得胜。人总有一天会被打败。重要的是了解那深度。拳击这东西——至少对我来说——是这种行为。在比赛的时候,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深深的洞穴里似的。非常深的洞穴。看不见任何人,任何人也看不见你的那么深。在那里我以黑暗为对象战斗着。很孤独。不过并不悲哀。”他说。“虽然说起来同样是孤独一句话,但其中也有各种的孤独。有悲伤难过得神经都要切断撕裂的那种孤独。不过也有不是那样的孤独。为了要得到这样的东西不能不把自己的肉削除。不过只要努力,这么一点东西是会确实回报你的。这是我从拳击这种运动所学到的事情之一。”
大泽兄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儿。
“我本来真的是不想提这件事的。”他说。“可能的话这件事我想忘得一干二净。不过当然忘不了。想忘记的事是绝对忘不了的。”大泽兄说着笑了。然后他看看自己的手表。时间还有很多。于是他慢慢地开始说起来。
大泽兄那时候打的男生是他的同班同学。那男生的名字叫做青木。大泽兄本来就讨厌那个男生。虽然他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他,但从第一眼看到他开始,就忍不住非常非常讨厌。这么讨厌一个人,对他来说是这辈子的第一次。
“会有这种事吗?”他说。“我想不管是谁,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大概都会有一次这种事吧。我是说毫无道理的讨厌一个人。虽然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没有理由就讨厌人的人,不过毕竟也有这样的对象。这不是道理能说得通的。而且问题是,大多的情况,对方对你也抱着一样的感情。
青木功课很行。大多都拿到第一名的成绩。我上的是全部男生的私立学校,而他是相当受欢迎的学生。在班上被另眼相看,老师也喜欢他。不过我对他的擅于掌握要领,和本能性的工于计算之类的方面,从一开始就无法忍受。不过如果你要问那么具体地说那是什么样的事的话我也很伤脑筋。因为这没办法举例。我只能说,我就是知道而已。我对那男生身上散发出来的自我和骄傲的臭味,已经本能地无法忍受。那就像对某个人的体臭在生理上无法忍受是一样的事情。因为青木是个头脑很好的男生,所以他已经非常巧妙地将这样的臭味设法消除了。所以很多同班同学都以为他是个既公正又谦虚又亲切的人。我每次耳朵里听到这样的意见时——当然多余的废话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觉得非常的不高兴。
青木和我在所有的意义上都站在对照的立场。算起来我是属于话很少的,在班上也不大起眼的人。本来就不喜欢引人注意,而且一个人独处也并不觉得特别难过。当然也有几个类似朋友的对象。不过并不怎么深交。在某种意义上我也算是个早熟的人。所以与其和同班同学交往,不如喜欢一个人看书,或听听父亲拥有的古典音乐唱片,或到拳击健身室去听听比我年纪大的人说话。正如你所看见的,论风采我并不怎么显眼。论成绩虽然不算差,也没有特别好,老师常常会忘记我的名字。我是属于这一型的。所以我也就努力不要让自己太出风头。我去学拳击的事既没告诉任何人,也不提我读的书和听的音乐。
跟我比起来,这个叫青木的男生,不管做什么都象泥沼中的白鸟一般的显眼。他既是班上的明星,也是意见领袖。总之头脑很好,这点我也承认。他反应很快。对方想要什么,在想什么,对他来说要了解这些简直易如反掌。而且他会巧妙地对应这些而改变自己。所以大家都很佩服青木。说他是脑筋好得不得了的男生。不过我并不佩服他。我觉得青木这个人只有浅薄而已。甚至觉得如果这就算脑筋好的话,那么我脑筋不好也没关系了。确实像剃刀一样锐利得很。不过这男生没有所谓的自己。没有任何想要向别人诉求的东西。只要自己能够获得大家的认可,就已经满足了。对于自己这样的才华感到自我陶醉。只是顺着风向团团转而已。没有所谓实质的东西。不过谁也不了解这点。明白这个的也许只有我而已。
我想青木那方面大概也略微明白我的这种心情。因为他是感觉敏锐的人。而且我想他对我可能感觉到某种像是可怕似的东西吧。我不是傻瓜。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但依然不是傻瓜。虽然不是我自豪,但我从那时候开始就拥有所谓我自己的世界了。就拿书来说,我想就没有别人像我读过这么多书的。而且我还年轻,就算自己想要巧妙地隐藏,但这种事情我想自己总会不自觉地感到骄傲,有些地方不把别人看在眼里吧。而且我想这种类似无言的自负的东西可能刺激到青木了吧。
有一天我期未考试的英语成绩拿到第一名。考试拿第一名对我还是第一次。并不是偶然拿到的。那时候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得到什么东西——虽然那是什么东西我已经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不过如果考试有任何一科拿到第一名家里就会买给我。所以我想总之在英语上试试看,因此彻底地用功了一番。考试的范围我从头到尾每个细节都温习过。一有空间就暗记动词的活用。几乎可以背下整册教科书那样地一再熟读过。所以得到将近一百分的成绩名列第一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奇怪。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大家都吃了一惊。好像连老师也很吃惊。而且青木好像为此而大受打击的样子。因为青木在英语考试方面向来都是连续拿第一的。老师在发回考卷的时候拿这事情向青木打趣了一下。青木顿时满脸通红。大概觉得自己变成笑话了吧。几天之后,青木对某人说听说我有什么不太好的传闻。说我考试作弊。除此之外想不到我有什么理由考第一。这件事我从几个同班同学那里听到。我想我听了一定相当生气。其实这种事如果当做耳边风一笑置之也就算了。不过当时还是个初中生,还没办法那么酷。于是有一天中午休息时间我把青木带到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质问他说我听到这样的传闻,到底这是什么意思?青木对这个装成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喂,你少找碴噢,他说。我没有什么好让你说的。不要以为因为什么错误而拿到第一名就神气了噢,其实是怎么回事谁不知道呢。他嘴巴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而且把我用力推开就要走了。我想他一定认为自己个子比我高,体格比我好,力量也比我强吧。我反射地打了青木就是在那个时候。当我一留神时,我已经伸出手猛然打在青木的左颊上了。青木朝旁边倒下。倒下时头正好撞到墙上。甚至发出喀咚好大一声。鼻血流出来黏黏地沾到白衬衫前面。他就一直坐在那里以恍惚的眼神看着我。我想大概是吓了一跳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不过从我自己的拳头在碰到他的颊骨那一瞬间开始,我就后悔打他了。我觉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应该这样做的。我心情非常难过。我一瞬之间立刻领悟到即使这样做也一点都没有用。我还一直气得浑身发抖。不过也非常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傻事。
我想到要不要跟青木道歉。不过我并没有道歉。我想只要不是青木的话,我一定当场就好好道歉了。不过只有对青木这家伙我无论如何都没有道歉的意思。虽然我后悔打了青木,但丝毫都不觉得自己对不起青木。心想这家伙挨揍也是活该的。这家伙简直就像是害虫一样。其实这种人被踩扁也是活该的。不过我不应该打他,这是直观性的真理。不过已经太迟了。我已经揍了对方。我把青木留在那里自己走开了。
下午的课青木没有出现。也许他就那样回家了吧,我想。不快的心情一直在我心中持续不停。不管做什么,心都无法休息。听音乐也好读书也好,一点都快乐不起来。胄的底部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积在里面,一点都无法集中精神。感觉简直就像吞进了讨厌的臭虫似的。我躺在床上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拳头。而且想到自己是个多么孤独的人啊。我对于使自己这样感觉的青木这家伙比以前更激烈地憎恨起来了。
“青木从第二天开始一直故意的忽视我。装成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而且考试依然继续拿第一名。我对考试再也打不起精神去准备了。我觉得这种事对我都无所谓。为了这种事情跟别人认真地争,我觉得好像非常无聊。所以功课方面我只适当地应付,只要不落后就行了,其他时间我就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并且继续到叔父的健身室去上课。我非常热心地勤快锻炼。因此我的实力以初中学生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在改变着。肩膀变宽了,胸部变厚了。手臂变结实了,脸颊的肉紧绷着。就这样我觉得自己正在变成大人。这是一种很棒的感觉。我每天晚上赤裸地站在浴室的大镜子前面。那时候光是看着自己这样的身体就很快乐。
那个学年结束后我和青木就分别分到不同的班级。我因此而大为松了一口气。每天在教室光是不用和他碰面就很高兴了。我想青木也是一样吧。而且我想这样下去,那件不愉快的记忆应该会从此远去了吧。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青木一直在等待时机向我复仇。就像自尊心强的人往往会那样一样,青木是个复仇心很强的人。他不是那种可以轻易忘记自己曾经一度受到侮辱的人。他只是一直在等待着彻底扯我后腿的机会来临而已。
我和青木上了同一所高中。我们学校是初中和高中一起的私立学校。每年虽然都重新分班,但我和青木一直分在不同的班上。然而终于到了最后,高三那年我和他又被分在同一班了。我和他在那教室里互相碰面时,心里觉得非常不舒服。那时候他的眼神让我讨厌。跟他四目相对之后,胃的底部就像以前曾经感到过的同样的沉重东西又再回来了。一种所谓不祥的预惑。”
大泽兄说到这里闭上嘴,盯着眼前的咖啡杯看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露出淡淡的微笑看着我的脸。听得见窗外喷射机的喷气声。波音七三七像楔子似的一直线冲进云里。就那样消失了。
大泽兄继续说下去。
“第一个学期什么也没发生,平安无事地过去了。青木也和往常一样。他和初二那时候几乎没有什么改变。有一种人是既不成长也不后退的。只是在做着一样的事情而已。青木的成绩依然保持顶尖,人望依然很好。这种人可以说是巧妙地掌握了人生的诀窍似的东西。而对我来说他依然是个令我极其不快的男生。我们彼此尽量让眼光不相遇到。在教室里居然有一个关系这样讨厌的对手真不是一件好过的事。不过,也没办法。因为我这边也有责任。
暑假终于到了。这是高中生的最后一个暑假。我得到马马虎虎还不错的成绩,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偏好的话,我想应该可以随便考上一所大学吧,所以我并没有特别为考试而用功。只是每天把学校的预习和复习大概做一遍而已。父母亲也没有怎么噜嗦。星期六和星期天照常到健身室去上课,此外就读读书、听听唱片。不过大家倒相当紧张。我们学校是初中高中一贯教育的所谓升学主义的学校。有几个人上了什么大学,或什么大学的入学者数目占第几名之类的,教师对这些事情会一喜一忧神色紧张的学校。学生们也是一到了三年级,头脑完全专注起来,教室的空气变得相当紧张。我不喜欢学校的这方面。刚进来的时候就不喜欢了,六年之间到最后还是没办法喜欢。在学校里终于到最后为止都没交上一个认真的朋友。我在高中时代说得上正常交往的对象,只有在健身室里遇到的人。大部分都比我大,有一大半已经拥有工作了,不过我和他们相处得非常愉快。我们练习完毕之后会到某个地方喝杯啤酒、聊各种事情。他们跟班上的家伙是属于完全不同种类的人,所谈的事情也和我平常在班上谈的完全不同。不过我跟他们在一起觉得可以放松多了。而且我从他们身上真的学到许多事情。如果我没有学拳击,没有到那叔叔的健身室去上课的话,我不知道自己将会多么孤独。一想象到这种事情,现在都会觉得心惊。
暑假里发生了一件事。班上有一位同学自杀了。一个叫做松本的男生。松本是不太显眼的学生。说真的,要说是不显眼不如说没有印象似乎更接近。当人家告诉我他死了时,我甚至想不太起来他的脸长成什么样子。虽然在同一班上,但我想我和那个男生说话大概不会超过两次或三次。说不定是那个脸色不太好的男生吧,我只能想到这样而已。他是在八月十五日的稍微前几天死的。终战纪念日和葬礼在同一天,所以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非常热的一天。有人打电话到家里来,告诉我说那个男生死了,希望我去出席葬礼。全班都去参加葬礼。那个男生是跳到地下铁的铁轨而死的。原因不清楚。虽然留下了类似遗书似的东西,但那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写着已经不想去学校了而已。至于为什么不想去学校之类的详细理由则没有写。至少据说是这样。因此学校方面也慌慌张张的。葬礼之后全学年的学生在学校集合,校长在大家面前讲话。说他非常哀悼他的死,我们全体同学一定要牢牢记得他死的沉重,并且要超越这悲哀,全体一起更加努力前进……之类常听的话。
然后只有我们班在教室集合。教务主任和级任老师站在前面,他们说如果我们知道松本自杀的原因的话,必须提出来纠正,所以如果班上有同学对他的自杀原因想到什么线索的话希望能坦白说出来。大家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开口。
大家对这种事并不在意。觉得死掉的同班同学太可怜了。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惨的死法呢。如果讨厌学校的话,只要别来上学就行了啊。而且再过半年再怎么讨厌也不能不离开了啊。为什么非要死不可呢。我真是无法理解。我想大概是神经衰弱吧。因为从早到晚都是考试的话题,有那么一个人脑筋出了问题,也没什么奇怪的。
不过暑假结束学期开始之后,我发现班上散发着一股奇怪的空气。总觉得大家对我非常疏远。即使有什么事情我对旁边的人开口说话,也觉得总是得到极不自然而且不热心的回答而已。刚开始时我还以为大概只是错觉而已。或者大家整体上变得神经紧张了而已,我也并不怎么在意。不过开学经过五天左右之后,我突然被老师叫出去。叫我放学后留下来到教职员室去。级任老师问我说听说你到拳击健身室去上课,是真的吗?是真的,我回答。这并没有违反校规之类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去的,他问。我回答从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开始。你在初中的时候打过青木是真的吗?老师问。是真的,我回答。不能说谎噢。那是在开始练拳击之前,还是之后,老师问。是开始之后,我说,不过那时候还什么都没教,刚开始的三个月也没有让我们戴过拳套,我说明道。不过老师并不听我的。那么你打过松本吗?老师问。我吃了一惊。因为正如刚才也说过的,我对松本这个男生几乎连话都没说过。也不可能打过他。为什么我非要打松本不可呢?我说。
据说松本经常在学校挨揍,老师的脸很难看地说。脸上和身上经常带着伤回家。他母亲这样说。说在学校,在这家学校里,被人打,零用钱被抢走。不过松木并没有告诉他母亲那个人的名字。他大概想如果说出来更会挨揍吧。因此他想不开就自杀了。真可怜,没有人可以商量。被打得相当严重噢。我们正在调查是谁打了松本。如果你想到什么的话,希望能坦白说出来。这样的话事情也可以平静地解决。要不然,警察会介入调查噢。这个你懂吧。
这跟青木一定有关系,我立刻就明白了。青木把松本的死真是利用得太巧妙了。我想也许他什么也没说谎。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知我去拳击健身室上课的事,我想不出他为什么会知道。不过总之他知道了。而且也听说了松本在死以前曾经挨揍的事。接下来就简单了。只要一加一就行了。只要到老师那里去,告诉老师我在健身室上课,和我过去曾经打过他就行了。当然大概多少加油添醋了一些。我想他也许会说我被他严重威胁,一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挨他揍的事,或者流血流得多厉害之类的。不过我想他并没有捏造什么立刻会被识破的单纯谎言。因为他对这方面是用心很深的男生。他把单纯的事实一件一件巧妙地着上色彩,最后就形成像是无法否定的空气似的东西了。我对他的这种手法了若指掌。
老师似乎把我当做嫌疑犯似的盯着。他们认为会去拳击健身室上课的人多多少少有点不良。而且我本来就不是老师所喜欢的那一型的学生。在那三天后我被警察叫去。不用说,我深受冲击。因为那是毫无根据的事。也没有任何证据。那只不过是传说而已。我真的很伤心,也很气愤。因为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连必须公正才行的老师都不袒护我。警察对我做了简单的调查。我说明和松本几乎没有说过话。我确实在三年前打了青木这学生,不过那只是到处常见的打架而已,而且从那次之后我没有引起任何问题。只有这样而已。有人传说你打过松本,负责的警察说。这是谎话,我说。有人恶意散布这种谣言。我说。警察除此之外也不能怎么样。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只是传说而已。
不过我被警察传询的事立刻在学校传开了。因此教室里的空气变得比以前更险恶。被警察传询换句话说就是决定性的事了。大家都会想成被警察传询一定有被传询的根据吧。大家似乎都相信我就是殴打松本的人了。到底教室里流传着什么样的谣言,青木到底向大家说了什么严重的话,我都不知道。这种事情对我来说也不想知道。不过我想一定是很糟糕的话。总之教室里没有人跟我说话了。就好像约定好了似的——或许实际上真的在某个地方约定好了——谁也不跟我说话了。就算我有什么必要的事情对他们开口也没有人回答我。从前和我交情不错常常谈话的家伙们也都不再靠近我了。大家简直把我当做传染病患者一般地回避看。好像把我这个人存在的事实从脑子里根本忽视掉了似的。
不只是学生这样。连老师们都尽量不和我照面。他们在点名的时候会叫我的名字。不过就如此而已。他们绝对不会指名问我什么。最糟的是体育课的时间。不管做任何竞技活动,事实上我都无法加入任何一队。没有人愿意和我组成搭档。而且老师也从来没有一次帮我的忙。我默默去学校,默默上课,然后就那样回家。每天每天都继续这样。那真是痛苦的每一天。经过二、三星期之后,我逐渐变得没有食欲,体重也减轻了,夜里也变得睡不着了。一躺下来胸口就砰砰地跳着,各种形象一一浮现,实在睡不着。而且即使醒着,总觉得头脑一直模糊不清。甚至逐渐变得无法确切掌握自己现在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
不久之后我甚至常常缺席没去练习拳击。父母很担心,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什么也没说。我说没什么,只是累了而已。因为就算向父母坦白说出来,他们也不能做什么。我从学校回到家就躲在自己的房间呆呆看着天花板。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望着天花板想东想西而已。我想象着各种事情。最常想象的,是殴打青木。我逮到青木一个人在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揍他。说像你这样的家伙简直就是人渣,便使劲地揍他。对方唉唉叫,哭着求饶了,我还是揍了又揍,揍得他满脸鼻青眼肿不成样子。不过在揍他的时候,我的心情逐渐觉得害怕起来。刚开始很好。心想你活该!觉得真爽。不过心情渐渐变得很讨厌。虽然如此我还是无法停止想象自己揍青木的光景。望着天花板时青木的脸就会自然地浮现在那里,一留神时我已经在揍着青木。而且一旦开始揍起来,就停不下来。我想象着时会觉得很不舒服,实际上就曾经吐过。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也想到过站在大家面前,明白地说出我什么也没做。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该被处罚的事的话,请拿出证据来。如果没有这样的证据的话,请不要再这样处罚我。不过我预感没有人会相信我。而且说真的,我对于那些把青木的话完全信以为真的家伙,并不想做这种辩白。而且如果这样辩白的话,等于向青木显示我正在伤着脑筋。我并不想和青木这种人踏上同一个摔跤场一决胜负。
那样的话,我会动弹不得。既不能揍青木也不能罚他,而且也无法说服大家。我所能做的,说起来只有沉默地忍耐而已。还有半年。再半年学期就结束了,那么我就不需要再和任何人见面了。半年之间,只要一直保持沉默地忍耐着就行了。不过我对自己是否能够持续六个月实在没有自信。连能不能忍耐一个月都没有自信。我回到家用签字笔在月历上把一天、一天涂得漆黑。今天终于过去了,今天终于过去了那样。我简直快被压垮了。而且如果我没有在某一天早上和青木搭同一辆电车的话,可能真的被压垮了也说不定。我现在回想起来很清楚,我的神经已经被压迫到那么危险的地步了。
我总算能够从那地狱般的状况重新站起来,是在那件事开始经过一个月左右的事。我在上学的电车上偶然遇到青木。电车和平常一样客满,挤得甚至身体动都不能动。我稍微早一点看到青木的脸。隔了两、三个人,越过什么人的肩膀,可以看见青木的脸。我和他正好以面对面的姿势互相照面。他也发现了我。我们彼此对看了一会儿。我想我那时候脸色一定很糟糕。因为没有睡好,变得有点神经衰弱的样子。因此刚开始青木以冷笑似的眼神看着我。怎么样!好像在这样说。我知道这整个事件是青木在搞鬼,青木也知道我知道这个。我们有一阵子互相瞪视着。不过我在看着那个家伙的眼睛时,渐渐心情变得很不可思议。那是我以前所不曾感觉过的感情。当然我很气青木。有时候甚至恨得想杀他。不过那时候,在电车里我感觉到的与其说是愤怒或憎恨,不如说更接近悲哀和怜悯的感情。人真的只要这种程度的事情就能变得这样得意,这样有战胜的自豪吗?只要这么点事情这个男人就真的满足了、欢喜了吗?我想。这么一想,我竟然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这个男人可能永远无法了解真正的喜悦和真正的自豪似的东西吧,我想。有一种人就是决定性地缺少深度这东西。我不是在说自己有深度。我想说的是,有没有能力去理解所谓深度这东西的存在。不过他们连这个都没有。那是一种空洞而平板的人生。不管多么想吸引别人的眼光,不管表面上多么的胜利自豪,其实却什么也没有。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一面想着这件事,一面安静地注视着他的脸。我已经不再想揍青木了。他的事情已经都无所谓了。真的连自己都很吃惊地觉得无所谓了。而且我打算再忍受五个月这种沉默。而且我想我一定可以忍受得住了。我还留着所谓自尊这东西。我总不能被像青木这样的人一直拉着往下滑吧,我清楚地想道。
我以这样的眼光注视看青木。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对青木来说想必也认为如果眼光避开的话就表示输了吧。直到电车到达下一站为止,我们双方眼睛都没有避开。不过最后青木的眼光动摇了。虽然只是轻微的动摇,但我却可以感觉到。我非常清楚地知道。那是脚变得移动不了的拳击手的眼光。虽然自己想着要移动,但实际上却没有动。自己并不知道。还以为正在移动着。但脚是停着的。脚一停下来肩膀就不能够平滑地移动了。于是打击也失去了劲道。是这样的眼神。觉得有一点不对劲,但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以这为境界我又重新站起来了。夜里睡得沉稳,东西吃得下,拳击练习又再去上了。我想没有输的道理。并不是赢了青木,这样的事。而是觉得对人生本身没有理由输掉。自己总不能够这么简单地被别人的轻蔑和侮辱自己所压垮。我就那样忍耐了五个月。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句话。自己没有错,是大家错了,我继续这样说给自己听。我每天挺着胸瞠去学校,挺着胸瞠从学校回家。并且高中毕业之后,我进了九州的大学。因为我想如果到那边去的话我大概就可以不用和高中时代认识的人碰面了。”
大泽兄说了这些之后,叹了一口大气。然后问我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我拒绝了。因为从刚才到现在已经喝了三杯咖啡了。
“拥有那样强烈的经验,人不管怎么样都会改变的。”他说。“会往好的方面改,也会往坏的方面变。以好的方面来说,我想因为那件事情使我变成一个忍耐力很强的人。跟那半年里所尝过的事情比起来,后来我所经验到的苦境,根本就不能算是苦境了。我只要一想起跟那比起来时,大多的痛苦和辛苦都可以努力克服了。而且对于周围人们所受的创伤和痛苦,也变得比一般人敏感。这是正人心加以煽动的能力——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虽然我对这方面的东西讨厌得觉得恶心,但也承认那是一种能力。
不过我真的觉得恐怖的,是把青木这种人毫无批判地接纳,毫无保留地相信的家伙们。自己什么都生不出来,什么都不了解,却被别人的顺口话、容易接受的意见所鼓舞而采取集团行动的家伙们。他们丝毫没有,一点都没有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误的事情了。他们这些家伙万万想不到自己可能对某个人造成无意义而决定性的伤害。他们对于自己的行动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不负任何责任。我真正害怕的是这些家伙。而且我半夜里梦见的也是这些家伙的样子。在梦里只有沉默。而且在梦中出现的人们没有所谓的脸。沉默像冷冷的水一样逐渐渗透一切东西。而且在沉默中一切都逐渐泥泞地溶化掉。而且在那里面我一面溶化下去一面拚命喊叫,但没有任何人肯听我的呼唤。”
大泽兄这样说着摇摇头。
虽然我不动地等他继续说下去,但话说到这里就结束了。大泽兄双手在桌上交握着,只是一直沉默不语。
“虽然时间还早,但要不要喝啤酒?”稍过了一会儿他说。喝吧。我说。觉得心情确实好像想喝啤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