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男人
“那海浪像要捕捉我的事,是在我十岁那年,九月的一个下午。”第七个男人以平静的声音道出。
他是那一夜谈话的最后一个人。时钟的针已绕过夜晚的十点。房间里的人围成一圈坐着,可以听见外面黑暗深处朝西吹着的风声。风将庭园的树叶摇晃着,在窗玻璃上咔哒咔哒地细细震动着,然后像轻轻吹着哨子般发出很高的声音,呼啸而过。
“那是种类特殊的,过去从来没看过的巨大海浪。”男人继续说。
“那海浪只差一点没有捕捉到我。但另一方面却吞走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把那带到别的世界去。我花了漫长的岁月,才再一次发现并复元,那是无法复回的漫长而贵重的岁月。”
第七个男人看来五十多岁。是个瘦瘦的男人。个子高高的,留着口髭,右眼旁边有一道像细小的刀子割过般小而深的伤痕。头发短短的,好些地方混杂着显得粗硬的白发。男人脸上露出无法恰当说出什么时候经常会有的表情,但那表情似乎很早以前就在那里了似的,跟他的脸已经很搭配适应了。灰色斜纹毛西装里面,他穿了一件没有装饰味道的蓝衬衫。男人不时用手摸摸衬衫领子。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第七个男人接着小声干咳一下。然后让自己的语言沉入屡次断续的沉默中。人们一言不发,等待他继续说。
“那对我来说,是海浪。对各位来说,是什么,我当然不知道。但对我来说那碰巧是海浪。没有任何前兆,有一天突然,巨大的海浪以那致命的模样出现在我眼前。
“我是在S县海边的村子长大的。因为是个小村子,即使在这里说出名字,我想恐怕各位也没听过吧。我父亲在那里当执业医生,我童年过得无忧无虑,自从懂事以后有一个交往亲密的朋友。名字叫做K。他住在我家附近,比我低一个学年,我们一起去上学,放学回家后两个人经常玩在一起。简直像兄弟一样亲。虽然相交很久了,但从来没有吵过一次架。我实际上有一个哥哥,不过因为年龄相差六岁之多,因此气味不太投合。而且老实说天生性向也不太合。所以我对亲哥哥,似乎还不如对这个朋友拥有更温暖的亲近感情。
“K瘦瘦的,皮肤白皙,长相漂亮得像女孩子一样。但这孩子有语言上的障碍,无法顺畅地说话。不认识他的人看他,或许会觉得他有智能障碍吧。而且他身体虚弱,因此在学校或回家玩的时候,我都好像站在保护者的立场一样。我个子算是高大的,运动也拿手,大家都对我另眼看待。我会那样喜欢主动跟K在一起,完全都是因为他拥有一颗温柔而美丽的心。他绝对没有智能上的缺陷,只因为有障碍因此学校成绩不太行,功课勉强能跟上而已。但画图却特别巧,一让他拿起铅笔和颜料时,连老师都要咋舌,他能画出非常有可看性而充满生命力的画。在无数次竞赛中都入选、得奖。如果照这样下去的话,我想他很可能会成为一个名画家。他喜欢画风景画,到附近海边去总是不厌倦地写生海的风景。我经常坐在他旁边,看他快速确实地运动他的笔。我深深佩服,并惊讶他怎么能够在完全空白的画纸上,一瞬间就生出那样生动的形状和色彩来。现在想起来,那纯粹是所谓的才华吧。
“有一年九月,我住的地方有一次被一个大台风侵袭。根据收音机的气象预报,那是十年来最大级数的台风。学校早就决定停课,村子里的商店都紧紧放下铁门准备避风。父亲和哥哥拿着铁槌和钉子,从早晨开始就把全家的遮雨板窗钉牢。母亲站在厨房忙着做饭团,把水瓶和水壶灌满水。我们把重要东西装进每个人的背袋,以备需要逃往什么地方避难时用。对大人们来说,每年来临的台风只会造成困扰带来危险,但对远离具体现实的我们小孩来说,却像是令人心跳兴奋的大型庆祝活动似的。
“中午过后天空颜色开始急速变化,里头像混合着某种超现实的色调。风的呼啸声更高了,发出像把砂子甩到什么上面似的唰啦唰啦怪异的干干的声音,雨开始激烈敲打房子,我走出檐廊眺望那样的天空。在遮雨板窗紧闭变成黑漆漆的屋里,我们全家人聚在一个房间里侧耳倾听收音机的新闻报导。说是雨量不太大,但强风的破坏力很大,许多房子屋顶已经被掀掉,有几艘船也已翻覆。几个人被飞来的重物击中而死亡或负重伤。请绝对不要走出屋外,播音员一再重复地警告。房子偶尔因为强风的关系,简直像被大手摇晃着似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时时会听到什么沉重的东西碰撞遮雨板窗。咚——的一声。可能是别家的瓦片飞过来吧,父亲说。中午吃了母亲的饭团和煎蛋,大家听着收音机的新闻报导,安静地等着台风过境从这一带离去。
“但台风老是不过去。根据新闻报导,说是台风从S县东部登陆后,速度便急遽减慢,现在已经变成像人在跑步般缓慢地往东北方移动中。风不厌其烦地发出凶暴的声音,企图把地表所有的东西全部席卷到大地尽头去。
“那样的风在开始猛吹之后,我想大约经过一个多小时,一留神时,周遭已经恢复成静悄悄的,听不见任何声音,甚至还能听见不知从何方传来的鸟啼声。父亲轻轻打开一部分遮雨板窗,从缝隙间眺望外面的情形。风停了,雨也停了。灰色的厚云缓慢地在天空流动。云的裂缝间有好几个地方蓝天开始露面。庭园的树木被雨淋得湿答答的,枝叶尖端正滴着水滴。
“‘我们现在正在台风眼中央。’父亲教导我。‘在短时间内,大约十五分或二十分左右,这安静会像中场休息一样地持续。然后风雨又会像刚才一样再回来。’
“我问父亲可以出去吗?只要不走远,散散步倒没关系,父亲说。
“‘不过只要稍微开始起风,就要立刻回来哟。’我走出外面,张望四周。实在难以相信才数分钟前暴风雨曾经席卷过。我抬头仰望天空。觉得天空洞开一个巨大的台风‘眼’,正冷冷地俯视我们。不过当然不会有那样的眼睛。我们只是处在气压所形成的漩涡中心短暂的安静中而已。
“大人们正在家里忙看到处检查有没有什么地方破坏了时,我一个人往海岸的方向走去瞧瞧。家家户户的树木很多枝干都被折断吹走,散落得满路。还有连一个大人都搬不起来的松枝掉落下来。到处是粉碎的瓦片。汽车玻璃被石头打中,出现巨大的裂痕,不知哪家的犬舍滚到马路上来。简直像有一只大手从空中伸出来,放肆地在地上挥扫过似的光景。我走在路上时,K看见我于是也走了出来。K问我要去哪里。我回答说想看一下海,K便什么也没说地跟在我后面走。K家里有一只小白狗,那只狗也追在我们后面跟来。‘只要开始吹一点风,就要马上回家噢。’我说,K默默地点头。
“从家里步行二百公尺左右的地方就是海。当时有我身高那么高的防波堤,走上阶梯我们就走出海岸。我们几乎每天都到海边来玩,这一带的海岸我们无所不知。但在台风眼中,看起来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和平常不一样。天空的颜色、海的颜色、海浪的声音、海水的气味、风景的延伸,有关海的这些全都不一样了。我们在防波堤上坐了一会儿,无声地眺望着那样的光景。明明正在台风之中,但海浪却是可怕的平静。岸边浪头也比平常退得远。白色的沙滩在我们眼前无尽地延伸。即使平常在退潮时,潮水也没退得那么远。那就像家具完全搬出去后所留下的大房子一样,显得格外空旷。很多漂流物被冲到海岸上,像带子一样一列排开。
“我走下防波堤,一面探望周遭的模样,一面走在那样沥干的海滩,想仔细查查看掉在那里的东西。塑胶玩具、凉鞋、家具的局部木片、衣服、稀奇的瓶子、写着外国语的木箱,还有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简直像小糖果店前面摆出来的货摊一样,杂乱无章地散落眼前。一定是台风的大浪把这些东西从遥远的地方运来这里的。我们一发现什么时,便拿起来在手上仔细地把玩观赏一番。K的狗一面摇着尾巴一面走到我们两人旁边,一一用鼻子闻着我们手上东西的气味。
“我们在那里顶多五分钟,我想大约只有这样。但一留神时,海浪已经来到海滩很近的地方了。海浪无声地,毫无动静地,将那滑溜溜的舌尖悄悄地伸到很靠近我们脚边的地方来了。我完全没预料到海浪会在一转眼之间立刻就悄悄地靠近来。因为我是在海边长大的人,因此从小就知道海的可怕。我很清楚有时候海会变得不可预测的凶暴,因此我们都很小心地远离浪头靠近的地方,而留在认为‘这里没问题’的地点。但那浪头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来到离我站立的地点只有十公分那么近的地方了,而且又再无声地悄悄退走。然后海浪最后就那样不再回来了。涌来的海浪本身绝不是那种不稳定的海浪。是静静的冲洗沙滩的安稳海浪。但其中却隐秘地暗藏着某种极不祥的东西,简直就像爬虫类的肌触般,在一瞬间令我感到背筋都冻僵了。那是没来由的恐怖,但却是真正的恐怖。我直觉地领悟到,那是活着的东西。不会错。那海浪确实拥有生命。海浪明确地捕捉了我在这里的身影,现在立刻就要把我收入掌中去了。正如巨大的肉食兽把焦点固定在我身上,正一面梦想着用它锐利的牙齿撕裂噬食我,一面屏息躲藏在草原的某个地方一样。不逃不行,我想。
“我对K出声喊道‘走了噢’。他在离我十公尺左右的地方背对着我,蹲下身子正在看着什么。我明明是以相当大的声音喊的,但K似乎并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或许正为了自己所发现的东西入迷,我的声音没传进他耳中也说不定。K有这样的倾向,很容易对什么入迷,而完全忘记周围的事情。或者是我的声音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大。我记得很清楚那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声音,而像是别的什么人的声音。
“那时候我听到咆哮声。大得会令大地震动的咆哮声。不,在咆哮声之前还听见别的声音。像从洞穴里涌出大量水来似的咕嘟咕嘟不可思议的奇怪声响。在那咕嘟咕嘟持续一阵子然后收敛之后,接着又发出像哗啦哗啦的轰隆声,可怕的咆哮来临。但K还是没有抬起头来。他一直蹲着看着脚边的什么。精神集中在那上面。K难道没听见那咆哮吗?为什么像地鸣般巨大的声音会没有传进他耳里呢?我真不明白。或者听到声音的只有我而已。说起来也奇怪,那或许是只有传进我一个人耳朵的特殊声音。因为,在他身边的狗,似乎也没留意到那声音的样子。狗这东西正如大家都知道的,是对声音动静特别敏感的生物啊。
“我急忙向K跑过去,想抓住他逃离那里。除了这样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知道海浪马上就要来了,而K却不知道。但一留神时,我的脚,却朝向和我意愿完全相反的方向跑。我正往防波堤的方向一个人逃走。使我这样做的,我想一定是那到了极点的恐怖感吧。那夺走了我的声音,使我的脚擅自动了起来。我跌跌绊绊地跑过沙滩跑到防波堤,然后从那里向K喊叫。
“‘危险哪,海浪来了噢。’这次从我嘴里大声叫出。一留神时,轰隆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K也终于察觉我的叫声抬起头来。但已经太迟了。那时候巨大的海浪,像蛇一般高高扬起头来,朝向海岸扑袭而来。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那样可怕的海浪。高度足足有三层楼高。海浪几乎是无声的(至少我没有声音的记忆。它在我记忆中无声地来临),在K背后压倒天空般地抬高起来。K有一会儿以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我。然后好像忽然发现了似的,转身回头向后看。他想逃走,但逃不了。在下一个瞬间海浪已经把他整个人吞进去了。简直像和全速冲过来的无情火车头正面冲突一样。
“海浪发出轰隆巨响地崩裂、激烈地打击沙滩,像爆炸般飞溅扬起,越过空中往我所在的防波堤袭来。但我躲藏在防波堤后面,避过那海浪。只有越过防波堤而来的破碎浪花溅湿我的衣服。然后我赶快又跑上防波堤,眼睛往海岸张望。海浪已经转向,一面留下粗暴的吼声,一面全速朝海面引退而去。看起来简直像有谁在大地尽头使劲地拉着巨大的地毯般。我凝神注视,但到处都看不见K的身影。也没看见狗的身影。海水退走,令人以为好像海底就要完全露出似的,海浪一口气退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我独自一个人呆呆站在防波堤上。
“寂静再度回来。好像勉强把声音抹掉似的绝望的寂静。海浪把K吞进去后,就那样退到遥远的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现在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也想过要不要下到沙滩去。说不定K被埋在那一带的沙里了……但我随即改变想法,就那样离开了防波堤。因为我凭经验知道,大浪这东西,拥有连续来两次或三次的习性。
“我记不得经过多久。我想不是很长。十秒?二十秒?顶多这样吧。不管怎么样,在那可怕的空白之后,正如我所预测的,海浪再度回到海岸来。轰隆声和前次一样强烈地震动地面,那声音消失,海浪终于卷起巨大的缣头立了起来。和上一次一模一样。那压倒天空,像致命的岩壁般堵塞在我眼前。但这次我没有逃到任何地方。简直像着了魔似地立定在防波堤上,凝神注视着那海浪的扑袭。K被卷走之后,现在再逃也不能怎样了,那时候似乎有这种感觉。不,或许我只是面对压倒性的恐怖身体动弹不得了而已。到底是怎样,我已经记不得了。
“第二次的海浪,不比第一次的小。不,而是更大的海浪。就像砖砌的城墙崩溃时那样,形状一面慢慢地歪斜,海浪一面在我头上倾倒过来。因为实在太大了,看起来已经不像真实的海浪,而像采取海浪形状的完全不同的别的东西。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来临的,具有海流形状的某种别的东西。我已经有所觉悟,决定等待黑暗捕抓自己的瞬间来临。连眼睛都没闭。我记得当时耳边还听得见自己脉搏鼓动的声音。但海浪来到我前面时,便像已经在那里耗尽力气了似的急速丧失势力,还浮在空中便那样忽然停止下来。虽然只是一瞬间而已,但海浪崩溃的模样,就那样动也不动地停止了。而我在那尖端的浪头中,那透明而残忍的舌头中,清楚地辨认出K的身影。
“或许各位不相信我所说的话也不一定。那大概是没办法的事吧。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老实说,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当然也无法说明。但那既不是幻觉也不是错觉。我没有说谎,这是当时实际发生的。那海浪的尖端部分,简直像封闭在透明胶囊中一般,而K的身体就横躺着飘浮在那里面。不只是这样。K还从那里对我笑着。就近在我眼前,几乎伸手可及的地方,我可以看见刚刚才被海浪吞走的亲密好友的脸。没错。他在对我笑。而且不是普通的笑法。K的嘴巴名副其实咧开到耳边那样,咧开得大大的。并以一对冷得冻彻的眼光,一直盯着我看。他把右手伸向我。简直像要抓住我的手拉向那边的世界去一样。但只差一点点,他的手没能抓到我。然后K再一次咧开嘴大笑。
“我好像就是在那时候失去了意识。当我醒来时,正躺在父亲医院的病床上。我一睁开眼睛,护士就去叫我父亲,父亲立刻赶来。父亲拿起我的手来把脉,看我的瞳孔,用手试探我额头的热度。我的手想动,但怎样也抬不起来。身体像燃烧般发热,头脑恍恍惚惚的什么都不能思考。我似乎一直发高热很久。父亲对我说你已经连睡三天了。附近的人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从头到尾看到事情的经过,把昏倒的我抱回我家。K则被海浪卷走后,还一直行踪不明,父亲这样说。我想跟父亲说什么。我觉得我必须说什么才行。但舌头肿得麻痹,话说不出来。感觉像有别种生物住进我嘴里似的。父亲问我名字。我想回想自己的名字,但在想起来之前,又一次失去知觉沉入黑暗中去。
“结果我在床上躺了一星期,他们喂我流质食物。我吐了好几次,辗转呻吟。父亲在这期间,似乎很担心我的意识会因为强烈的打击和高热的关系而永远受损。我确实处在有可能变得那样严重的状态。但我的肉体总算复元了。在几星期之后,我就恢复原来的生活。可以照常吃东西,也能去上学了。但却不可能一切都复元。
“K的遗体终究没有出现。和他一起被海浪卷走的小狗尸体也没被发现。那一带海岸溺死的人,大多总是会被海潮冲到东边小三角洲的地方,几天后被冲上沙滩,但只有K的尸体始终行踪不明。也许因为那次台风太大了,一直被卷进大海里去,没有冲回海岸来,却沉到什么地方的海底深处,变成鱼饵了也说不定。K的遗体搜索,在附近渔夫的协助下继续了很长时日,但终于在希望渺茫之下结束了。由于没能找回贵重的遗体,因此到最后都没有举行葬礼。K的双亲后来几乎变成半疯狂状态,每天茫茫然地在海边徘徊,或躲在家里念经。
“虽然受到这样大的打击,但K的双亲却没有因为我在台风的正中把K带去海边,而责备过我一次。因为他们都知道,我过去真把K当做亲弟弟一样地疼爱珍惜。而且我的双亲也尽量不在我前面触及这件事。但我很清楚。只要我愿意的话,我是救得了K的。或许我可以跑到K的地方去,把他拉起来逃到海浪到不了的地点。就时间来说确实极紧迫了,但试着回溯记忆中的时间时,我想应该还有那余裕吧。但正如我刚才也说过的那样,我被压倒性的恐怖所驱使,而遗弃了K,就那样自己一个人赶快逃走,由于K的双亲没有责备我,还有任何人都像怕触及肿起的伤口般绝口不提事件的事,使我感觉更痛苦。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从那精神上的打击中重新站起来。不能去上学、不太吃东西,只躺在床上每天一直望着天花板。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横躺在那浪头尖端,咧开嘴对我笑的K的脸。他好像在引诱我似的向我伸出手,那一根根手指的影像无法从我脑子里消失。我一睡着,那脸和手就像早就在那里似的,出现在我梦中。在梦里,K从浪头的胶囊中咻一下跳出来,紧紧抓住站在那里的我的手腕,就那样往海浪里拉进去。
“然后也常做这样的梦。在梦中我在海里游泳。在非常晴朗的夏天下午,我用蛙式悠闲地在海上游着。大阳灼热地晒着我的背,水舒服地包着我的身体。但就在这时候,有人在水中抓住我的右脚。我的脚踝四周可以感觉到像冰一般冷的手的感触。那力量很强,无法踢开抖开。我就那样被拉进水里去。我在那里看见K的脸。K和那时一样,脸上依然像裂开似地大大地咧嘴笑着,一直凝视着我。我想大声喊叫。但声音却出不来。只能喝水而已。水充满了我的肺。
“我大声叫,满身是汗,呼吸急促,在黑暗中醒过来。
“那个年底,我向父亲诉说,自己想早一刻离开那个村子搬到别的地方去。面对着K被海浪卷走的海岸,我无法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你们知道我每天晚上被噩梦缠身。我想尽可能远离这里。要不然我可能会疯掉。父亲听了我的说明,便为我安排迁移的事。一月里我搬到长野县,开始上当地的小学。父亲老家在长野的小诸附近,我便寄住在那里。我升上当地的中学,再升高中。放假时也不回家。只有双亲有时会来看我而已。
“于是我继续住在长野直到现在。我从长野市理工科系的大学毕业后,就在当地的精密机械公司上班,直到现在。我像一个极平凡的人工作着、生活着。正如各位所看见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与众不同的地方。虽然绝对算不上擅于和人交际应酬,但我喜欢登山,也有几个和这方面有关的亲密好友。自从离开那个村子一段时间之后,我已经不再那么频繁地做噩梦了。但噩梦并没有完全从我的生活中离去。偶尔还会像收费的人来敲我的门一样,来到我这里。在快要忘记的时候就一定会来。每次每次都完全一样的梦。连细节都一模一样。每次我都会大声喊叫而醒过来,一身的汗把棉被都弄湿了。
“我没结婚,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我不想在半夜两、三点大声喊叫,把身边的人吵醒。到现在为止,我曾经喜欢过几个女人。但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一起过夜。恐怖已经渗入我的骨髓,我不可能和谁共有它。
“结果有四十年以上,我没有回去故乡的村子,也没有接近过那海岸。不只是那海岸而已,连一切所谓的海都不接近。因为我怕一去海边,恐怕就会实际发生和梦里一样的事。而且我原来是最喜欢游泳的,但从那事件以来连游泳池都不去了。也不涉足深河、湖水,更避免搭乘船只,连搭飞机到海外都没有。不过虽然如此,我还是无法将自己正在某个地方溺死的印象从脑子里拂去。那黑暗的预感,就像梦中K冰冷的手一样,紧紧抓住我的意识不放。
“我第一次再访K被卷走的海岸是去年春天的事。
“那前一年,我父亲因癌症去世,哥哥为了处理财产而把老家卖掉,在整理储藏室时,发现有我小时候的东西集中装在纸箱里,于是把它寄来给我。大部分都是些没有用的杂物,但其中有一束K画了送给我的画,碰巧接触到我的眼光。那可能是父母亲为我留下当做纪念的吧。我不禁害怕得快要窒息。我觉得K的灵魂好像要从画中苏醒到我眼前似的。我打算立刻把它处理掉,便重新照原来的样子用薄纸把那包起来,放回纸箱里。但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K的画丢弃。几天后,经过一再的犹豫,我又把薄纸掀开来,放胆地拿起K所画的水彩画来看。
“几乎都是风景画,我所熟悉的海、沙滩、松林、街容,在K那独有的果敢色调下画出来。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有褪色,还和我以前看到时的印象同样鲜明地留下来。手上拿着画,有意无意地看着之间,我变得非常怀念从前。这些画比我记忆中的更精巧,而且在艺术性上更优越。我从那画中可以深深感觉到K这个少年深刻的心情。他是以什么样的眼光看着周遭世界的,我简直像我自己的事般可以实实在在地理解。我一面看着画,一面一一鲜明地忆起自己和K一起做过的事、一起到过的地方。对,那也是少年时代我自己的眼光。那时候的我和K两个人肩并肩,曾经以同样生动活泼而没有阴影的眼睛看过世界。
“我每天从公司回家就坐在书桌前,手上拿起一张K的画来看。我可以一直看下去。那里面有我长久以来强烈地从意识中排除的,少年时代温柔的风景。看着K的画时,我感觉到有什么正静静地渗入我体内。
“于是有一次,大概经过一星期左右吧,我忽然这样想道。说不定自己过去一直严重地想错了。躺在海浪尖端的K,并没有怨我恨我,或许也并没想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看起来像咧着嘴笑,也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而显得像那样而已。他那时候可能已经失去知觉了。或许K在向我做最后温柔的微笑,做永远的告别。我把K的表情认定成强烈的憎恨之色,或许只不过是那一瞬间捕捉我支配我的深切恐怖的投影而已……我仔细地看着K从前所画的水彩画时,这种想法变得愈来愈强。因为不管怎么看,从K的画中,我都只能看到没有污点的安稳灵魂。
“然后我长时间静静的坐在那里。站也站不起来。天色黑了,黄昏的淡淡黑影慢慢地包住了房间。终于深深沉默的黑夜来临了。夜无尽地持续着,直到黑暗的砝码沉重累积得再也承受不了时,黎明才终于来临。新的太阳把天空染成粉红色,鸟儿们醒过来开始啼叫。
“那时候,我想我必须回去那个村子。而且是立刻。
“我把简单的行李装进旅行袋,打电话给公司说有急事要请假,便搭火车赶往故乡的村子。
“村子已经不是我所记得的,安静的海边小村。由于一九六〇年代高度成长期近郊出现工业都市的关系,周围的风景有了很大的变代。从前只有土产店的站前,兴起了整排商店,村里唯一的电影院已变成巨大的超级市场。我的家也已经不见了。老家在几个月前拆掉。变成空旷的草地。庭园的树木全部被砍倒,黑色地面到处只有杂草丛生而已。K所住过的老房子也一样消失了。那一带变成铺了水泥地按月出租的停车场,排列着自用轿车和厢型车。但在我心中倒并没有所谓感伤这东西。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那里已经不再是我的村子了。
“我走到海岸,步上防波堤阶梯。防波堤外面,和以前没有两样,是谁也挡不住的,无限延伸的海,广大的海。遥远的彼方,看得见一道水平线。海边的风景也还和以前一样。同样的沙滩延伸着,同样的海浪拍打着,同样有一些人在浪头边缘散步着。下午四点过后,黄昏前的柔和日照包围了四周,太阳仿佛在想什么似的,慢慢向西继续倾斜下去。我在沙滩上坐下来,把旅行袋放在旁边,只一味默默眺望着那样的光景。真是非常安稳而温柔的风景。从那风景实在无法想象过去这里曾经来过大台风,巨浪曾经吞走我唯一最亲密的朋友。而还记得四十几年前曾经发生过那样事件的人,恐怕己没剩几个了。甚至今我觉得这一切难道是我脑子里制造出来的精致幻影吗?
“一留神时,我心中的深沉黑暗已经消失。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唐突地,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慢慢从沙滩上站起来。然后走到沙滩与海浪交界的地方,裤管也没卷,就安静地踏进海水里去。并且还穿着鞋子,任由涌上来的海浪拍打。小时候曾经涌上这里的相同的海浪,仿佛和解似地怀念地拍打着我的脚,黑黑地濡湿了我的衣服、鞋子。几次缓慢的波浪每隔一段时间便涌上来,又退下去。过往的人们以奇异的眼光偷瞄着我那样的姿态。但我一点都不在意。对,在经过了漫长岁月之后,我终于跋涉回到了这里。
“我抬头仰望天空。几片好像撕成小块的灰色的云浮在空中。既没有像风的风,那些云看来便像是一直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似的。虽然我说不上来,但那些云看来像是为我一个人而浮在那里的似的。我想起过去,少年时代的自己为了寻找台风的大眼睛,而同样抬头仰望的事。那时候,在我心中时间的轴发出巨大的辗转声。四十年这岁月,在我心中像老朽的房子般崩塌了,古老的时间和新的时间混合成一个漩涡。四周的声音消失了,光影摇晃着。而我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跌进涌上来的海浪里去。心脏在我喉咙深处发出巨大的声音,手脚的感觉变得一阵虚脱。我长久之间保持那样的姿势趴在那里。站不起来。但我并不害怕。对。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因为那已经过去了。
“从此以后我不再做那可怕的梦了。也不再大声喊叫着半夜从梦中吓醒。我现在,人生好像重新从头开始似的。不,要重新开始或许已经太迟。我人生的时间,往后或许所剩无几了。但就算已经嫌迟,我还是要感谢最后自己能够这样子得救、复元。是的。因为也有充分的可能性,或许我终其一生都无法得救,在恐怖的黑暗中一面呐喊着一面过完我的人生。”
第七个男人默默地环视了在座的人一会儿。谁都没开口。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也没有人变换姿势。人们等着第七个男人继续说。风似乎完全静止了,听不见外面一点声音。男人好像在寻找话语似的,又再伸手摸一次衬衫的领子。
“我在想,我们在这人生中真正害怕的,不是恐怖本身。”男人稍后这样说。“恐怖确实在那里……它以各种形式出现,有时候压倒我们的存在。但最可怕的是,背对着那恐怖,闭起眼睛。由于这样,结果我们把自己内心最重要的东西,让道给了什么。我的情况——是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