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柳,与睡觉的女人

盲柳,与睡觉的女人

我一闭上眼睛,就闻到风的味道。拥有像果实般圆熟丰满的五月的风。有粗糙的果皮,有黏稠的果肉,有种子的颗粒。果肉在空中破裂之后,种子变成柔软的散弹,打在我赤裸的手腕上。只留下些微的疼痛。

“嘿,现在几点?”堂弟问我。由于身高相差达二十公分之多,因此堂弟经常都要抬起头来跟我说话。

我看看手表。“十点二十分。”

“手表准吗?”堂弟问。

“我想准吧。”

堂弟把我的手腕拉过去看手表。他手指纤细光滑,但力气比看起来大。“嘿,这个贵吗?”

“不贵,是便宜货。”我一面再望一眼手表一面说。

没有反应。

我看堂弟那边时,他以困惑的表情抬头看我。嘴唇间露出的白色牙齿,看来就像退化的骨头一般。

“便宜货噢。”我一面看着堂弟的脸,一面重复正确地把每个字说清楚。

“虽然是便宜货,但还相当准。”

堂弟默默地点头。

堂弟右耳不好。刚刚进小学,耳朵就被棒球击中,从此以后听力就出现障碍。话虽这么说,日常生活中大多的情况都还不至于有什么妨碍。所以他就上普通的学校过着普通的生活。在教室为了可以将左耳朝向老师,因此经常都坐在最前面右侧的座位。成绩也算不错。不过他对外部的声音,有时候可以听得比较清楚,有时候则不行。就像涨潮和退潮一样,交替出现。而且偶尔约半年一次,两边的耳朵都会变成几乎听不见。就像右侧耳朵的沉默变深,使得连左侧的声音也压灭了似的。这样一来当然就变得不能过一般生活了,学校也不得不只好暂时休息。这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医生也无法说明。因为没有其他这样的例子。当然也没办法治疗。

“手表不一定贵的就准噢。”堂弟就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说:“我以前拥有的手表相当贵,却经常不准。我上中学时父母买给我的,一年就遗失了,从此以后我就没戴手表,因为父母不再买给我了。”

“没有手表很不方便吧?”我说。

“什么?”堂弟反问我。

“不会不方便吗,没有手表?”我看着他的脸重说一遍。

“还不至于。”堂弟一面摇头一面说。“因为又不是一个人在山中生活,想知道时间可以问人哪。”

“说得也是。”我说

于是我们又再暂时沉默下来。

我非常明白,我应该对他亲切一点,对他说更多话才是的。在到达医院之前,我必须帮堂弟尽可能解除他所感觉到的紧张。不过自从上次见他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年。五年之间堂弟己从九岁变成十四岁,我从二十岁变成二十五岁。这时间的空白,在我们之间,形成一道难以穿透的半透明隔屏似的东西。即使想对他说什么必要的话,但脑子里却想不起什么适当的话。而每当我的话顿住,或把话吞回去时,堂弟总是以有点困惑的表情抬头看我。左耳还稍微倾向这边。

“现在几分?”堂弟问。

“十点二十九分。”我答。

和我上高中时比起来,巴士的形状变新了。驾驶座的玻璃窗变大,看来像两翼被摘除的大型轰炸机一样。而且比预料中的拥挤多了。虽然没有人站在走道上,但也没空得可以让我俩并排坐在一起,因此我们没坐下,而决定站在最后面的门前面。路途并不太远。但我不明白在这个时间带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搭巴士。车子是由私铁车站开出绕过都心周围的住宅区,再开回同一站来的循环路线,沿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名胜或设施。倒有几所学校,通学时间相当拥挤,但白天其他时间应该总是很空的。

我和堂弟各用一只手抓着吊环和支柱。巴士闪闪发亮,好像才刚刚制成从工厂交货似的。金属部分丝毫没有雾斑,表面甚至亮得可以照出脸来。座位的绒毛挺拔,连每一颗小螺丝都散发着新出厂机器特有的炫耀乐天气息。

巴士变新,和乘客数目比预料中多,使我有点混乱。或者这路线的环境在我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改变了也不一定。我仔细地环视巴士中,然后又望望窗外的风景。但那只不过是和从前一样安静的郊外住宅区风景。

“这路巴士没错吧?”堂弟有点不安地问。大概因为我上了巴士以后一直露出困惑的表情,所以他也担心起来了吧。

“没问题。”我好像一半说给自己听似的说:“不可能错,这里只有这个路线。”

“你以前搭这路巴士上学吗?”堂弟问。

“是啊。”

“你喜欢学校吗?”

“我不太喜欢学校。”我老实说。“不过到学校可以见到朋友,而且乘车也不很辛苦。”

堂弟想了一下我说的话。

“你跟那些朋友现在还见面吗?”

“不,已经好久没见了。”我选着字眼说。

“为什么?为什么不再见了呢?”

“因为离得很远。”虽然不是真的,但也没别的办法可以说明。

我旁边有个老人团体聚在一起坐着。总共有十五人左右吧,巴士拥挤其实是因为这些老人的关系。这些老人都晒得很黑,连脖子后面都黑得很均匀。

而且没有一个例外全都瘦瘦的。男的多半穿着登山的厚衬衫,女的多半穿没什么装饰的简朴衬衫。全体准备去做轻装登山,膝上放着像小登山背袋般的东西。外表看来都长得像得不可思议,简直像抽出一个依项目别排列的什么样品抽屉,就那样带来这里似的。不过说来也奇怪。这路线没有可以登山的路啊。他们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一面抓着吊环一面想一下,但想不到适当的原因。

“这次的治疗会痛吗?”堂弟问我。

“不知道。”我说。“详细情形我都没听说。”

“你以前看过耳朵的医生吗?”

我摇摇头,试想起来,我这辈子一次都没看过耳朵的医生。

“你以前的治疗很痛吗?”我试着问看看。

“不太痛。”堂弟稍微面有难色。“当然并不是完全不痛,有时候有点痛,不过也不是非常痛。”

“那么这次大概也差不多吧。因为从你妈的话听来,这次好像并没有要做什么跟以前不一样的治疗。”

“可是如果跟以前没有不同的话,岂不是一样治不好吗?”

“那可不一定噢。也许有什么可能吧。”

“就像一下子把栓子拔掉一样?”堂弟说。我瞄了他的脸一下。但看来他并不像是在故意讽刺的样子。

我说:“换一个医生心情会改变,手法稍微不同,也许就会带来很大的意义也不一定。所以我觉得你不要轻易就放弃哟。”

“我并没有放弃呀。”堂弟说。

“只是很烦了?”

“嗯。”堂弟说着叹一口气。“最难过的是害怕。与其实际的疼痛,不如想象可能即将会来的疼痛更讨厌,而且可怕。这你了解吗?”

“我想我了解。”我回答。

那年春天,发生了很多事。因为某种原因,我辞掉上了两年班的东京一家小广告公司的工作。在那前后,还和从大学时代就交往的女孩子分手。接着一个月后,祖母因肠癌去世。为了奔丧,我只带着一个小旅行袋回到阔别了五年的家乡。家里我用过的房间还原样留着。书架上排列着我读过的书、有我睡过的床、用过的书桌、还有我听过的旧唱片。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干涸了,昔日原有的色与香已经丧失。唯有时间。还很可观地确实保留了下来。

本来预定在祖母葬礼之后,休息两三天,就要立刻回东京的。因为找新工作并不是没有门路,我想去碰碰看。也想搬个家以转换心情。但随着时间的经过,却渐渐变得嫌麻烦了。不,说得正确一点是,就算想也提不起劲了。我一个人窝在房间里听旧唱片、重读以前读过的书,偶尔拔拔院子里的草。跟谁都没见面,除了家人之外跟谁都没说话。

就这样有一天伯母来了,说我堂弟这次换了一家新医院,不知道我愿不愿意陪他去。本来她自己应该去的,但因为当天有重要事情无法去,伯母说。因为医院就在我上的高中附近,地方我知道,而且我有空,没有理由拒绝。伯母给我装在信封里的钱,说两个人用那去吃个饭吧。

堂弟换新医院,是因为常去的医院的治疗几乎看不出效果来。不但无效,他重听的周期反而比以前变得更短就复发。伯母为这向医生诉苦时,对方却说病因不是外科方面,而可能出于府上的家庭环境,因此吵起架来。老实说谁都没有预期堂弟换一家医院,听觉障碍就会立刻好转。当然嘴上没说,但其实周围的人对他的耳朵似乎已经一半放弃了。

我和堂弟家虽然住得近,但因为年龄相差十岁以上,因此交往并不算亲,在亲戚聚会的时候,偶尔会带他去什么地方,或跟他玩一下的程度。虽然如此,但在不知不觉之间,人家已经把我和堂弟看成“一对”了。换句话说,想成他特别黏我,而我特别疼他。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明白为什么。但现在,我看着他像这样把小脖子歪着,左耳一直朝我这边的样子时,我的心竟奇怪地被打动了。就像很早以前听过的雨声一般,他那有点笨拙的一举一动熟悉到我心里去。为什么亲戚们会把我跟他连在一起?我好像稍微有点明白过来了。

巴士在过了第七或第八个中途站一带时,堂弟又露出不安的眼神抬头看我。

“还没到吗?”

“还没到。因为是大医院不会看漏的。”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安静地摇动着老人们所戴着的帽沿,和围在脖子上的围巾,我不经意地看着。他们到底是谁?还有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你会在我爸的公司上班吗?”堂弟问我。

我吃惊地看看堂弟的脸。堂弟的爸爸也就是我伯父,在神户经营一家相当大的印刷厂。但我既没考虑过这可能性,也没有人向我提过。

“我没听过这件事。”我说。“不过,你为什么这样问?”

堂弟脸红了。“我只是想会是这样而已。”他说。“不过这样不是很好吗?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呀,大家都会很高兴噢。”

录音带播出中途站的站名,但没有一个人按下车铃。中途站也没有人在等巴士。

“但我有事必须回东京。”我说。堂弟点点头。

我必须做的事一件也没有,到处都没有。但只有这里,我不能留。

随着巴士往山坡上开,房子逐渐变稀疏,苍郁的树枝开始在路面投下深浓的影子。围墙低矮,刷了油漆的外国人住宅也开始映入眼睑。风稍微变凉一些。巴士每转一次弯,海便在眼底忽隐忽现。在巴士到达医院以前,我和堂弟都以眼睛追逐着这样的风景。

诊疗很花时间,而且我一个人没问题,所以你可以到什么地方去等,堂弟说。于是我和主诊医生打过招呼后,就走出诊疗室到餐厅去。那天早晨,我几乎没吃早餐,肚子有点饿,但菜单上的食物全都引不起我的食欲。结果我只点了咖啡。

因为是平日的上午也有关系,餐厅里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家庭。看来大约四十五岁前后的父亲穿着深蓝色条纹睡衣,塑胶拖鞋。母亲和两个小双胞胎女儿是来探病的。双胞胎穿着一样的白色洋装,两个人都以一脸认真的表情,弯身埋头到桌上喝着橘子汁。父亲的伤或病似乎不太严重,父母亲和孩子脸上都各自露出些微无聊的表情。

窗外庭园的草坪宽阔地延伸。几个洒水器一面四处发出声音一面旋转着,在绿色草地上飞散喷洒着白色光灿的水珠。两只高声啼叫的长尾鸟,笔直地横切过那上面,终于从视野中消失。庭园草坪的前方有几座网球场,但网子除掉了,也看不见人影。球场尽头有成排的榉树,从枝叶间可以看见海。微小的海浪随处耀眼地反射着初夏的太阳。吹拂而过的风,摇晃着榉树的新生叶片,轻轻撩乱洒水器的规则水珠。

我感觉好像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看过同样的光景似的。有宽大草坪的庭园,双胞胎女孩正在喝着橘子汁,长尾鸟飞走了,没张网子的网球场尽头看得见海……但那是错觉。虽然真实感活生生的,很强烈,但我很明白那是错觉。我是第一次到这家医院来的。

我把双脚搭在对面的椅子上,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看得见一块白色的东西。像用显微镜所看见的微生物一样,那东西无声地伸张收缩着。改变形状,一会儿扩张,分离四散,一会儿又凝聚成一整块。

我是八年前到那家医院去的。靠近海边的一家小医院。从餐厅的窗户只能看见夹竹桃。那是一家旧医院,经常都有一股像在下雨的味道。因为我朋友的女朋友在那里做胸部开刀手术,所以我陪他一起去探病。那是高二暑假的事。

虽说是手术也不算太严重,是把天生有点向内侧错位的一根胸骨恢复到正常位置。并不是紧急的处置,不过反正迟早要医治不如趁现在做。手术本身很快就做好了,但手术后的静养很重要,因此她住了十天左右医院。我们一起共乘一辆山叶125cc的电单车去医院。去的时候他开车,回来的时候我开。他拜托我陪他一起去。“我不想一个人去医院。”他说。

我朋友到车站前的西点店买了一盒朱古力糖。我一只手抓着他的皮带,一只手紧紧抓着那一盒朱古力糖。很热的天,我们的衬衫都被汗沾得湿答答的,一会儿又被风吹干了,这样重复几次。他一面开车一面以很糟糕的声音唱着莫名其妙的歌。我现在还记得他汗的气味。那个朋友不久后就死了。

她穿着蓝色的睡衣,披着长及膝盖的薄长袍似的衣服。我们三个人坐在餐厅桌前,抽短Hope烟,喝可乐,吃冰淇淋。她肚子非常饿,吃了两个洒满砂糖的甜甜圈,喝了放很多奶粉的朱古力。这样还嫌不满足的样子。

“等你出院的时候会变成猪噢!”朋友看呆了说。

“没关系,因为是康复期呀。”她一面以纸餐巾擦着指尖沾上的甜甜圈的油一面说。

他们两个人在说话的时候,我望着窗外的夹竹桃。夹竹桃很大棵,整片看来像个小树林一样。还听得见海浪的声音。窗户扶手因为海风而锈得斑斑剥剥。天花板挂着像古董般的电风扇,旋转着房间里闷热的空气。餐厅里有医院的味道,吃的东西里,喝的东西里,都像约好了似的有医院的味道。她的睡衣有两个胸部口袋。一边口袋里放着金色的小原子笔,每次向前弯身时,从V字形领口,就可以看见她没晒到太阳的平坦白皙的胸部。

我的思绪在这里急速停止。我想接下来怎么样了呢?喝着可乐,看着夹竹桃,看见她的胸部,然后到底怎么样了?我在塑胶椅上变换身体的位置,托着腮,试着往记忆深层挖掘。像用细刀子尖端撬开酒瓶的软木栓一样。

……我把眼光避开,试着想象医生们切开她胸部的肉,把里在橡皮手套中的手指伸进里面,把骨头位置调过的样子。但那好像非常没有现实感,觉得好像是某种寓言似的。

对了,接着我们谈到了性。是我朋友在谈。谈了什么呢?大概是关于我做了什么?例如我向女孩子提出要求却不顺利之类的,好像确实是这类的。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因为他夸张得很有趣很好笑,因此她大笑了。连我也笑出来。他很会说话。

“不要让我笑嘛。”她好像很痛苦地说。“一笑胸部还会痛啊。”

“哪里痛?”朋友问。

她在心脏正上方,左边乳房的稍内侧用手指从睡衣上压着。朋友对那又说了什么笑话,她又笑了。

我看手表。十一点四十五分,堂弟还没回来。由于已接近午餐时间,餐厅开始拥挤起来。各种东西碰撞声和人的会话声相混合,像烟一般包住了屋里。

我再一次回到记忆的领域去。想她胸前口袋里的金色小原子笔。

……对了,她用那金色小原子笔,在纸餐巾背后画了什么。

她正在画着画。但用来画画的纸餐巾太软,原子笔尖会卡到。虽然如此她还是画了山丘。山丘上有小房子。那房子里有一个女人正在睡觉。房子周围长了茂密的盲柳。盲柳使女人入睡。

“盲柳到底是什么嘛?”朋友问。

“有那样的植物啊。”

“没听过嘛。”

“是我想出来的。”她微笑。“盲柳有很强烈的花粉,身上沾着那花粉的小苍蝇从耳朵钻进去,使女人睡觉。”

拿起另一张纸餐巾,她画了盲柳。盲柳是像杜鹃那么大的树。会开花,那花被厚厚的绿叶紧紧地包住。叶子形状就像很多蜥蜴的尾巴聚集在一起似的。盲柳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柳树的样子。

“有没有香烟?”朋友问我。我把被汗濡湿的短Hope烟盒和火柴越过餐桌放在他那边。

“盲柳外表虽然小,但根很深呢。”她说明。“实际上,超过某个年龄之后,盲柳就不再往上长,却一直往下又往下伸长。简直就像以黑暗为营养似的。”

“然后苍蝇把那花粉运来,从耳朵钻进去,使女人睡觉噢?”朋友一面用湿掉的火柴辛苦地点烟一面说。“那么……那苍蝇做什么呢?”

“当然,在女人身体里吃她的肉啊!”她说。

“呷哺呷哺。”朋友说。

对了,那年夏天,她写了有关盲柳的长诗,她把那大概向我们说明。那对她来说是唯一的暑假作业。从某一夜做的梦想到故事,花了一星期在床上写下的长诗。我朋友说想读,但她说细部还没整理好而拒绝了,不过代替的是把那画成画,并把诗的概要说明给我们听。

为了救那因盲柳花粉而睡着的女人,有一个年轻男人爬上那山丘。

“那就是我吧?一定是。”朋友插嘴说。

她摇摇头。“不,那不是你。”

“你确实知道吗?”朋友说。

“我知道。”她以一本正经的脸色说。“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就是这样。你受伤了吗?”

“当然。”朋友半开玩笑地把脸皱起来说。

年轻人把塞住去路的茂密盲柳拨开,慢慢地走上山丘去。老实说,自从盲柳蔓延丛生之后,他是第一个爬上这山丘来的人。他把帽子深深戴到快盖住眼睛,年轻人一面用一只手挥赶着成群的苍蝇一面迈步前进。为了去见女孩子。为了把她从深长的睡眠中唤醒。

“但结果,等他爬上山顶时,女孩子的身体里面已经被苍蝇吃光了吗?”朋友说。

“在某种意义上是的。”她回答。

“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被苍蝇吃光了,也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是很悲哀的故事喽?肯定是。”朋友说。

“嗯,是啊。”她想了一下说。“你觉得怎么样?”她问我。

“听起来好像是很悲哀的故事。”我说。

堂弟回来时是十二点二十分。脸上露出有些不定的表情,手上提着装了药的袋子。从他出现在餐厅入口,到发现我,走到餐桌为止花了一些时间。他以身体好像不太平衡似的步法笨拙地走来。在我对面坐下之后,就像忙得暂时忘记呼吸似的,深深吸一口气。

“怎么样?”我试着问他。

“嗯。”堂弟说。我停了一会儿等他开始说,但他一直都不开始。

“肚子饿了吗?”我问。

堂弟默默点头。

“要在这里吃吗?或搭巴士到街上去吃?怎么样好?”

堂弟疑心很深似地环视屋里一圈,说在这里就好了。我去买餐券,点了两客午餐。在餐送来之前,堂弟沉默地望着窗外的风景——海啦、成排的榉树啦、洒水器之类的,和我刚才望过的同样的风景。

邻桌有一对服装整齐的中年夫妇,一面吃着三文治,一面谈着因肺癌住院的朋友的事。虽然五年前戒了烟,但似乎戒得太迟,早上一起床就吐了大堆的血,之类的。妻子问,丈夫答。癌症这东西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由那个人生活方式的倾向所浓缩而成的,丈夫说明。

午餐是汉堡牛排和炸白鱼。附沙律和卷面包。我们面对面默默地吃着。在那之间,邻桌的夫妇继续热心地谈着所谓癌症这东西的种种。为什么最近癌症会增加?为什么没有特效药之类的。

“到处都差不多一样噢。”堂弟一面望着自己的双手,一面以总觉得有点平板的声音对我说。“每个医生都问我一样的事情,做一样的检查。”

我们在医院门前,坐在长椅上等巴士。风偶尔摇动着头上的绿叶。

“耳朵有时候会完全听不见吗?”我试着问堂弟。

“是啊。”堂弟回答。“会变得什么都听不见。”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堂弟歪着头思考。“一留神时,就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噢,可是在发现之前要花相当长的时间。当发现的时候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好像塞着耳栓在深海底下一样。这会继续一段时间。在那之间耳朵确实听不见,不过不只是耳朵而已。耳朵听不见只是那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那是很讨厌的感觉吗?”

堂弟短速而用力地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并不是讨厌的感觉,只是听不见声音有很多不方便而已。”

我试着想一想。但那印象并不能适当传来。

“你看过约翰福特的《要塞风云》(FortApachc)吗?”堂弟问。

“很久以前看过。”我说。

“上次我在电视上看了。那部电影非常好看噢。”

“嗯。”我同意地说。

“刚开始的时候,新任将军来到西部的要塞。一位老经验的上尉出来迎接那位将军,他就是约翰韦恩。将军对西部的情况还不太了解。要塞周围正发生印弟安人的叛乱事件。”

堂弟从口袋里拿出折叠着的白色手帕,用那擦擦嘴角。

“到达要塞的时候,将军对约翰韦恩说:‘我到这里来的途中看见了几个印弟安人噢。’于是约翰韦恩若无其事地这样回答:‘没问题,阁下看见印弟安人,就表示印弟安人不在那里。’正确的台词我忘了,不过我想意思大概是这样。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想不起来《要塞风云》中有这样的台词。以约翰福特的电影台词来说,我觉得似乎稍微难懂了一点。不过那部片子我是很久以前看的。

“意思是不是说人的眼睛也看得见的事,就不是那么重要了……不过我不太明白。”

堂弟把眉头皱起来。“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每次有人同情我的耳朵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会想起那句话。说是‘看见印弟安人,就表示印弟安人不在那里。’呀。”

我笑了。

“很好笑吗?”堂弟问。

“很好笑。”我说。堂弟也笑了。他好久没笑了。

过一会儿之后,堂弟像告白似地说:“嘿,你帮我看看我的耳朵好吗?”

“看耳朵?”我有些吃惊地说。

“只要从外面稍微看一下就好了。”

“可以呀,不过为什么?”

“总觉得有一点想啊。”堂弟脸红地说。“长得怎么样?有点想请人家帮我看看。”

“可以呀。”我说。“我帮你看看吧。”

堂弟朝后面坐,把右耳向着我。仔细看起来,他耳朵形状还满好的。虽然整体算是小的,耳朵的肉像刚烤好的贝形面包(Madelcine)一样,丰满地隆起。我是第一次这样注意地看一个人的耳朵。仔细观察时,比起人类其他的器官来,耳朵这东西在形态上有某种不可解的地方。很多地方曲曲折折得不合道理的程度,凹进去又凸出来的。或许在进化过程中为了追求集音和防护的机能之间,自然变成采取那样不可思议的外观也未可知。在那样压扁的外壁围绕之下,耳洞像一个秘密的洞窟入口般黑暗地张开着。

我试着想象在他的耳朵里筑巢蚕食的微小苍蝇群的情形。它们的六只脚上黏糊糊地沾满了花粉,潜入他温暖黑暗的体内,啃噬着那浅桃红色柔软的肉,吸吮着汁液,在脑子里产下许多的小卵。但它们的身影却让人看不见。羽音也让人听不见。

“好了。”我说。

堂弟转身朝向前面,重新在长椅上坐好。“怎么样,有什么不一样吗?”

“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啊。”

“就算是一点气氛上或哪一类的也没关系。”

“非常平常的耳朵啊。”

堂弟看起来好像很失望的样子。也许我说错话了。

“治疗痛吗?”我试着问。

“也没有,跟以前一样啊。在同样的地方打转,所以现在我觉得那边好像要磨平了似的,有时候不觉得是自己的耳朵。”

“28号”,过一会儿堂弟向着我说:“28号巴士就可以吗?”

我一直在想事情。被他这么一说我抬起头时,看见巴士正减慢速度转过上坡的弯路来。不是刚才那新型的巴士,而是记得曾经看过的从前的巴士。正面挂着28号的巴士。我正要从长椅上站起来。但却站不起来。就像正身处强大激流中一样,手脚没办法依自己的意思自在地行动。

我那时候,正在想那个夏天午后带去探病的朱古力糖盒的事。她看起来很高兴地打开盒盖时,那一打小朱古力糖却已经不见踪影地融化掉了,黏糊糊地沾在分隔的纸板与盒盖上。我和朋友在来医院的途中,把电单车停在海边。然后两个人躺在沙滩谈了很多话。在那之间,我们把朱古力盒子,一直放在八月强烈的阳光下曝晒。于是那西点在我们的疏忽和傲慢之下损坏了、变形了、消失了。我们对那个应该是不能没有什么感觉的。不管是谁都好,应该有谁必须说一点有意义的话才对的。但那个下午,我们什么也没有感觉,只说一些无聊的笑话就那样分手了。任由盲柳蔓延丛生就那样离开那个山丘了。

堂弟使劲抓住我的右腕。

“你没问题吧?”堂弟问。

我的意识回到现实,从长椅上站起来。这次可以顺利站起来了。皮肤可以再度感觉到吹拂而过的五月令人怀念的风。从那之后的短短几秒之间,我站在一个阴暗奇怪的地方。眼睛看得见的东西不存在,而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却存在的地方。不过现实的28号巴士终于停在眼前,那现实的门打开了。于是我上了车,朝向某个别的地方前进。

我把手放在堂弟肩上。“没问题。”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