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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你的亲人里也一样没有一个贫穷叔母。那么我和你就拥有所谓“没有一个贫穷叔母”这个共同点了。不可思议的共同点。简直像安静早晨的水洼一般的共同点。
虽然如此,你在某人的结婚典礼上,应该至少也看过贫穷叔母的身影吧。就像任何书架上至少都会有长久之间没碰过的读到一半的一本书一样,就像任何一个衣橱里都会有几乎从来没穿过的一件衬衫一样,任何一个婚礼中,都会有一个贫穷叔母。
她几乎没有被介绍给任何人,也几乎没有任何人跟她说话。也没有人请她发言。她只不过像旧牛奶瓶般端正坐在桌前而已。她无依无靠地轻声喝着牛肉汁清汤,用鱼叉吃着沙拉,没有能够舀起豇豆,最后落得缺了一支冰淇淋小茶匙。她所送的礼物如果幸运的话,应该还被收在壁橱的深处,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应该已经在搬家时,和满是灰尘的保龄球比赛奖品一起被丢掉了。
偶尔被拿出来看的结婚典礼的相簿中,她虽然也被拍在里面,但那身影却像程度还好的溺死尸体般有点令人担心。
相片上的这个女人是谁?你看,第二排这个戴眼镜的……
噢,没什么,年轻的丈夫回答,只不过是个贫穷叔母啊。
她没有名字。只不过是个贫穷叔母,如此而已。
当然,名字迟早是会消失的,也可以这么说。
不过,却应该有各种消失法。首先第一种,是随着死去的同时名字便消失的类型。这个简单。“河川干涸,鱼死绝”,或“火焰覆盖了森林,鸟雀尽被烧光”……我们如此哀悼它们的死。其次是像变旧的电视机一般,死掉以后画面上依旧叽哩叽哩地闪着白光,然后有一天突然噗哧地消失的类型。这也不坏。虽然好像在路上迷路的印度象的脚印一样,但确实不坏。还有最后一种,是在死去以前名字就已经消失的类型,也就是贫穷的叔母们。
不过我有时候,也会陷入像这种贫穷叔母式的名字丧失状态。在巴士总站黄昏的混杂拥挤中,自己的目的地、姓名、地址突然消失,脑子里变成一片空白。当然那只是非常短暂的,五秒或十秒之间的事而已。
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情形。
“我怎么都想不起你的名字。”有人这样说。
“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因为本来就不是怎么了不起的名字。”
他指了几次自己的喉结说。“不,都已经到这里了噢。”
那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全身被埋在土里,只有左脚尖突出地面似的。有人有时候会因此感到挫折,并开始道歉。啊,对不起,不过已经到这里,快想起来了……
那么,失去的名字到底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在这迷魂阵般的都市里,他们能够存活的机率想必是极微小不会错。他们有的已经被载货大卡车碾过压扁在路上,有的只因没带零钱无法搭电车,便倒在路边死掉了,有的则口袋里装满了自尊跳到深河里死去了。
不过就算这样,他们之中应该有几个人还活着并跋涉到名字失去的地方,在那里悄悄建立起家园也不一定。小小的,真的很小的地方。而且在那入口,一定立着有这样的招牌吧。
闲杂人等禁止进入。
闲杂人等如果擅自闯入,当然是会受到一点小小处罚的。
或许那就是为我所准备的小小处罚也不一定。我背上贴了一个小小的贫穷的叔母。
我最初发现她的存在,是在八月中旬。并不是有什么事而发现的。只是忽然感觉到而已。感觉到我背上有贫穷的叔母。
那绝不是不愉快的感觉。既不太重,也不会往我耳朵后面吐臭气。她只不过像一面漂白的影子般紧紧贴在我背上而已。要不特别注意的话,连别人也不会发现她贴在上面的这回事。跟我同居的那些猫刚开始的两三天虽然也以怀疑的眼光盯着她,当它们知道她无意侵犯自己的领域时,便立刻习惯了她的存在。
我有几个朋友好像不太自在的样子。因为当我们正面对面一起喝着酒的时候,她偶尔会从我背后探头出来偷瞄他们。
“实在不大自在。”
“不用在意呀。”我说。“因为她不会有什么害处的。”
“不是啦,这个我知道。不过,好像有点阴沉沉的。”
“嗯。”
“你到底是从哪里把那样的东西背来的?”
“没有什么哪里。”我说。“只是,我一直在想很多事情。这样而已。”
他点点头,叹一口气。“我明白,你从以前就是这种个性。”
“嗯。”
我们不怎么起劲地继续喝了一小时左右的威士忌。
“喂。”我问他。“到底什么地方那样阴沉沉的呢?”
“换句话说啊,我觉得好像我老妈在探头偷瞄我似的。”
“为什么?”
“为什么……”他好像很困惑的样子说。“因为贴在你背上的是我母亲啊。”
综合几个人的这种印象看来(因为我自己无法看到她的长相),贴在我背上的并不是固定一种形象的贫穷叔母,似乎是随着看到的人各别的心象形成各别不同形貌的一种如同ether(天之灵气、大气)一般的东西。
对某一位朋友来说,那是去年秋天因食道癌而死去的秋田犬。
“它十五岁哟,已经老得摇摇晃晃了。不管怎么说总是食道癌,真是好可怜。”
“食道癌?”
“对呀,食道上长的癌。好难过噢。只有这个我也不敢领教。每天唉唉叫着哭呢。不过声音都不太叫得出来。”
“哦——”
“其实我也考虑过让它安乐死,但我老妈反对。”
“为什么?”
“谁知道。大概不想沾污自己的手吧。”他一副很无趣的样子说。“总之大约有两个月就靠点滴活着。在储藏室的地上噢。真是地狱。”
在这里他暂时闭上嘴。
“并不是多怎么样的狗。胆子好小,看到人就叫,一点用都没有。只会吵人,还得过皮肤病。”
我点点头。
“倒不如生做蝉不要做狗,对它自己大概也比较快乐也不一定。怎么叫都不会惹人嫌,也不会得到食道癌。”
然而它终究还是一只狗,嘴里依旧还插着塑胶管子就那样贴在我的背上。
对某一位不动产业者来说,那是很久以前的小学女老师。
“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〇年),那应该是朝鲜战争开始的那年。”他一面以厚毛巾擦着脸上的汗,一面这样说。“两年之间带我们这班,好怀念啊。该说怀念吗,其实是几乎已经忘记了。”
他好像把我当做那个女老师的亲戚或什么似的,还请我喝冰麦茶。
“想起来她还真可怜。刚结婚那年丈夫就被军队征召,在输送船上运送途中遭到轰炸,那大概是昭和十八年的事吧。她就那样在小学教书,但据说第二年竟然遇上空袭被火烫伤。从左脸颊到左手腕。”他用手指从左脸颊到左手腕拉一条长线,然后一口把自己的麦茶喝干,又用毛巾擦汗。“人长得好像很漂亮,真可怜啊……据说连个性都变了噢。要是还活着也已经将近六十了吧。那是昭和二十五年……”
就这样街角的地图,以结婚典礼的座位表逐渐作成。以我的背为中心,贫穷叔母的圈子逐渐扩大延伸出去。
但同时,我的朋友们却像梳子的栉齿断落了一般,一个接一个的从我周围离去。
“那家伙本身倒不是坏人”他们这样说。“只是每次见到他,就让我看到我阴沉沉的老妈(或得食道癌而死去的老狗,或留下烫伤疤痕的女老师)的脸,实在受不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牙科医师的椅子似的。虽然没有任何人责备我,没有任何人憎恨我,然而大家还是都避开我,就算在什么地方偶然碰面了,也会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立刻消失踪影。跟你两个人在一起总觉得好像快要窒息了,一个女孩子老实说。
这又不能怪我。
我知道啊,她这样说着为难地笑笑。如果你背的是雨伞架或什么的话,我想那倒还可以忍受……
雨伞架。
唉,算了,我想。本来就不擅长跟别人交往,不管是什么,只要想到背着雨伞架活下去,还不如现在这个样子还比较好吧。
倒是另一方面,我落得必须接受几家杂志的采访。他们每隔一天就来拍我和叔母的照片,说是她的形象无法拍好就生起气来,还对我发出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然后回去。其实我自己从来不去翻开刊登那些报导的杂志。要是去读的话恐怕会想上吊自杀吧。
甚至还上过电视的晨间新闻。早上六点他们把我挖起来,用车子载到摄影棚,给我喝不明实体的咖啡。主持人是一个好像身体可以看穿过去的中年播音员。想必一天要刷六次牙吧。
“那么让我们来介绍今天早晨的来宾……先生。”
鼓掌。
“早安。”
“早安。”
“嗯,……先生因为某种突发的原因,背上开始背起贫穷的叔母,这其中的经过和辛苦情形,我们请他为我们说明……”
“其实也谈不上辛苦。”我说。“因为既不重,也不需要吃喝。”
“那么会不会肩膀酸痛……”
“不会。”
“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就是说,开始贴在那里的呢?”
我简短地说了有独角兽铜像的广场,但主持人似乎无法了解那意思。
“也就是说,”他干咳一下然后说。“那位贫穷叔母是躲在您所坐的地方旁的水池里,然后跳到您背上来的吗?”
我摇摇头。结果大家所要的只是笑话或二流的怪谈。
“贫穷叔母并不是幽灵。她没有躲在任何地方,也不会附身在任何人的身上。那只不过是一种所谓的语言而已。”我一面感到厌烦一面这样说明。“只是语言而已。”
没有任何人开口发问。
“换句话说,因为所谓的语言,是像接续在意识上的电极一样的东西,如果透过那个继续传送同样的刺激的话,那里一定会产生某种反应。当然因个人而异,反应的种类完全不同,不过以我的情况,那是像独立的存在感般的东西。就像嘴巴里舌头逐渐膨胀起来的感觉。贴在我背上的,结果也只是所谓贫穷的叔母这语言而已。那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形状。要勉强说的话,那就像概念性记号似的东西。”
主持人脸上一副很困惑的表情。“您说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形状,可是我们在您背上现在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某种形象,那对我们都会产生各别不同的意义呀。”
我耸耸肩。“所谓记号大概就是这种东西吧。”
“那么,”年轻的女助理打破僵局地发问。“如果想让那消失的话,那形象或存在能不能凭您自己的意志自由地消失呢?”
“那没办法。一旦产生的东西,就会跟我的意志无关地继续存在下去。”
年轻女助理以无法认同的样子继续发问。
“例如,您刚才所说的将语言化为概念性的记号,这种作业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做到呢?”
“有可能。”我回答。
“如果我,”这时候主持人插进嘴来。“假定我每天重复几次所谓概念性这语言的话。那么是不是有一天我背上也可能出现概念性的形象呢?”
“或许吧。”
“也就是概念性这语言在进行概念性的记号化噢。”
“没错。”摄影棚强烈的灯光使我的头开始痛起来。
“然而所谓概念性这东西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呢?”
不知道,我说。因为那是超过我想像力之外的问题,而且我光是背着一个贫穷的叔母已经太够了。
当然世上的一切全都很滑稽。谁又能逃得了呢?从强烈灯光照射下的电视台摄影棚,到阴暗森林深处隐者的庵堂,没有丝毫差异。我背上依然背着贫穷的叔母,继续走在这样的世界。当然我在这样滑稽的世界是格外滑稽的。因为毕竟我背着贫穷的叔母啊。想必和那位女子所说的那样,或许我不如干脆去背个雨伞架。那样的话人们或许还会把我当做一伙的。我可以每隔一周把那雨伞架换漆新颜色,到所有的宴会去露面。
“哇,这周的雨伞架颜色是粉红色的耶。”有人说。
“是啊。”我回答。“因为这周的心情吹的是粉红色的伞架风啊。”
可爱的女孩子们或许也会过来跟我说话。“嗯,你的伞架非常漂亮噢。”
跟背着粉红色伞架的男人上床,对她们来说一定也会成为很美好的经验吧。
然而遗憾的是我所背负的并不是伞架,而是贫穷的叔母。随着时间的经过,人们对我和我所背负的叔母兴趣都逐渐淡化。而且终于只留下些许的恶意,便完全失去兴趣了。结果(正如我的同伴所说的)谁都不会对贫穷的叔母感到什么兴趣。当初的一点点稀奇在经过一定的路程而消失之后,剩下的就只有像海底一般的沉默了。就像我和贫穷的叔母一体化之后那样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