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梦见开会。我站起来发言。我在说些什么连自己也无法理解。只是在说着话而已。不过如果说完的话我就会死掉。因此我不能停止说话。我只能永远继续说着我不懂意思的话。周围的人都已经死了。死了变成石头了。变成硬梆梆的石像。风吹着。窗玻璃全部破了,风从那里吹进来。而且还有电视人。他们增加为三个人。和第一次一样。他们依然在搬运着Sony彩色电视机。电视画面上映出电视人。我逐渐丧失语言。随着这个可以感觉到手指头尖端一点一点逐渐变僵硬。我正在逐渐变成石头。
醒来时,房间变成白白的。简直就像水族馆的走廊一样的色调。电视是开着的。周围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在黑暗中电视画面发出叽哩叽哩的小小声音,发着光。我从沙发上坐起来,用手指压压太阳穴。手指依然还是柔软的肉。嘴里还残留着睡着以前喝的啤酒的味道。我吞了一口唾液。喉咙深处好干渴,花了一些时间才吞进去。做过很真实的梦之后每次都会这样,醒来时比睡梦中觉得更没有真实感。不过并非如此。这确是现实。谁也没有变成什么石头。我想到底是什么时候了,看看放在地上的钟。塔尔普·克·箫斯·塔尔普·克·箫斯。八点前一点。
不过和梦中一样,电视画面上映出一个电视人。那个电视人就是在公司的楼梯上和我擦肩而过的同一个电视人。不会错,就是那个人。第一次打开门走进屋里来的人。百分之百不会错。他以日光灯一般的白色光为背景,安静站着一直看着我的脸。那就像是潜入现实中来的梦的尾巴一样。好像如果眼睛闭上再张开来看时,那东西就会完全消失似的。不过并没有消失。画面上的电视人逐渐变得愈来愈大。画面满满地映出他的脸。好像从远方逐渐靠近来似的,电视人的脸渐渐变成大特写。
然后电视人走出画面外来,简直就像从窗外进来一般地,把手放在画面框框上,脚一跨就踏出来了。他走出来之后,画面只剩下背景的白光而已。
他用右手的手指搓着左手一会儿,好像要让身体习惯于电视外的世界似的。缩尺的小右手长久搓着缩尺的小左手。他一点也不急躁。一副好像时间要多少有多少的从容样子。他像电视节目熟练的主持人一样,接下来他看看我的脸。
“我们在制造飞机。”电视人说。没有远近感的声音。平平淡淡的,简直像写在纸上的声音似的。
配合着他的话,电视画面映出黑色的机械。真的好像新闻节目一样。首先映出宽阔的工厂般的空间,然后正中央一个工场逐渐拉近成特写。两个电视人正在弄着那机器。用扳手把螺栓旋紧,调整着仪器。他们正集中精神在这作业上。那真是奇妙的机械。圆筒形上面细长,有些地方凸出一些流线型的凸起。那看来与其说是飞机不如说是巨大的榨橘子果汁机。既没有机翼,也没有座席。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飞机。”我说。我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我的声音。非常奇怪的声音。好像养分被很厚的滤网完全吸光之后的声音。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很老了似的。
“那大概是因为还没涂上颜色的关系吧。”电视人说。“明天会把颜色好好涂上。那样一来应该可以清楚地看出是飞机了。”
“不是颜色的问题。是形状的问题啊。那不是飞机。”
“如果这不是飞机的话,那么是什么?”电视人问我。我不知道。如果是这样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呢?
“所以是颜色的关系呀。”电视人以温和的声音对我说。“只要涂上颜色就会变成真正的飞机了。”
我放弃再多讨论。不管是不是都无所谓,我想。那不管是可以榨橘子果汁的飞机也好,是可以飞上天空的榨橘子果汁机也好,什么叫做什么都没关系。我太太怎么还不回来。我再用手指压压太阳穴。时钟的声音续响着。塔尔普·克·箫斯·塔尔普·克·箫斯。桌上放着遥控器,旁边堆积着整叠女性杂志。电话还是沉默着。屋子里被电视微弱的光照亮着。
电视画面上两个电视人热心地继续作业。影象比刚才清晰得多。连机械仪器上的数字现在都可以看得很清楚。虽然很微弱但那声音也听得见。机械念着塔布纠拉呀非格·塔布纠拉呀非格·阿尔普·阿尔普·塔布纠拉呀非格。偶尔发出金属打金属的规则干脆的声音。听起来像阿林伊伊伊伊音布滋·阿林伊伊音布滋。其他还有各种声音混在里面。不过我除此之外分不清楚。不管怎么说,总之那两个电视人在画面里拚命工作。那是这画面影象的主题。我安静看了两个人的作业一会儿。画面外的电视人也默默住视着画面中伙伴的样子。真不明白——那怎么看都不觉得像飞机——黑漆漆的机械,浮在白色光里。
“你太太不会再回来了。”画面外的电视人对我说。
我看看他的脸。我没有能够好好听懂他说的话。我好像在注视纯白的影象管一般地注视他的脸。
“你太太不会再回来了。”电视人用一样的语调说。
“为什么?”我问。
“为什么?因为不行了啊。”电视人说。好像饭店用的塑胶卡片锁似的声音。平面的,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从细缝中,像刀片般悄然潜进来。“因为已经不行了所以不再回来。”
“因为已经不行了所以不再回来。”我在脑子里重复着。非常平板而没有真实感。我无法适当掌握那文脉。原因咬着结果的尾巴正要吞进去。我站起来走到厨房。并且打开冰箱,深呼吸,拿出罐装啤酒坐回沙发。电视人还安静站在电视前面,看着我把拉环拉掉。他右肘搭在电视上。我并不特别想喝啤酒。只是不做点什么好像闲得发慌似的才去拿啤酒。只喝了一口试试,但啤酒既不美味也不怎么样。我手上一直拿着啤酒罐,但因为重,于是把它放在桌上。
然后我试着想一想,电视人说我太太已经不再回来的声明。他在说我们已经不行了。那是她不回来的原因。不过我怎么都不觉得我们的关系已经变不行了。当然我们不是完美的夫妻。我们在这四年里吵过好几次。我们之间确实有几个问题。我们偶尔会谈起这个。有些解决了,也有些没有解决。没解决的事多半放着不管它,等着时间经过自然解决。OK,我们是有问题的夫妇。这倒是真的。不过总不能因此就宣布我们已经不行了。不是吗?哪里有没问题的夫妇?而且现在才过八点。她只是因为某种理由,没办法打电话回来而已。这种理由随便都可以想到一堆。例如……然而我一件也想不起来。我正处于极端混乱中。
我深深靠在沙发背上。
那飞机——如果那是飞机的话——到底要怎么飞呢?我想。推进力是什么?窗子在哪里?大体上到底哪边是前面哪边是后面?
我非常疲倦。非常薄弱。不能不给表妹写回信,我想写道:“因为工作的关系无论如何无法出席。很遗憾。恭喜你结婚。”
电视里面的两个电视人和我无关地,勤快地继续制造着飞机。他们一刻也没停手地工作。看来在那机械完成之前他们似乎有做不完的作业必须做。一个作业完成后,不休息地立刻开始下一个作业。虽然没有正式的工程表和图形,但他们却熟练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接下来又要做什么才好。摄影机极巧妙地跟着他们那了不起的作业捕捉镜头。让人容易了解的确切摄影工作。具有说服力的画面。大概是由其他的(第四个或第五个)电视人负责摄影镜头的运转作业吧。
虽然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但看着电视人这种可以说是近乎完美的工作模样时,那逐渐看起来稍微比较像飞机了。至少说是飞机也不觉得奇怪了似的。我想不管哪边是前面哪边是后面都没有关系了。因为工作做得那样精密,所以那一定是飞机了。即使看起来不像,对他们来说,那就是飞机了。确实像这个人说的一样。
如果不是飞机的话,那么这是什么?
电视外的电视人从刚才开始就一动也不动地保持一样的姿势。他右肘搭在电视上,看着我。我被他看着。电视里的电视人继续工作着。听得见时钟的声音。塔尔普·克·箫斯·塔尔普·克·箫斯。屋子里暗暗的,令人窒息。有人走过走廊发出鞋底的声音。
也许是这样。我突然这样想。也许我太太已经不会回来这里了。我这样想。我太太已经去到很遥远的地方了。运用所有各种交通工具,到我的手达不到的地方去了。也许我们确实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也许已经失去了。而且只有我没有发现而已。我心中各种想法纷纷散开,然后又聚集成一个。也许是这样。我说出口来。我的声音听起来在自己体内非常空虚地响着。
“明天只要涂上颜色,就会更像了。”电视人说。“只要涂上颜色就会变成好好的飞机了。”
我看看自己的手掌。我的手好像比平常缩小了似的。只有缩小一点点。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光线的关系看起来这样而已。也许远近感的平衡逐渐乱掉了。不过看起来手掌好像真的缩小了。等一等。我想发言。我不能不说些什么。我应该说点什么的。要不然我会逐渐缩小变干,变成石头了。就像别的人一样。
“等一下会有电话打来。”电视人说。然后好像在计算似的稍微停了一下。“再五分钟。”
我看看电话。我想到电话的电线。电话的电线连接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在那可怕的线路迷魂阵中的某个地方的末端我太太就在那里,我想。非常遥远,我的手到不了的远。我可以感觉到她的鼓动。再五分钟,我想。哪边是前面哪边是后面呢?我站起来想说什么。然而就在站起来的瞬间,语言却消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