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辛顿的幽灵

莱辛顿的幽灵

这是几年前实际发生的事。因为某种原因,虽然在这里我把人物的名字改变,但其他都是事实。

我在麻省剑桥这地方,曾经住过两年,那时候我认识了一位建筑师。年纪刚过五十的英俊男士,头发已经有一半左右变白了。个子不是很高。他喜欢游泳,每天到游泳池去,身体锻炼得很结实。有时也打打网球。名字假定就叫做凯西。他独身,话非常少,在波士顿郊外莱辛顿的古老宅第和一位脸色不太好的钢琴调音师一起住。调音师的名字叫杰瑞米——大约三十五岁左右,个子高高,像柳树一般修长,头发正逐渐变稀少。他不仅调音,也能弹一手相当高明的钢琴。

我的短篇小说有几篇被译成英文,刊登在美国的杂志上。凯西读了之后,透过编辑部写信给我。说是:“对你的作品,和你本人非常感兴趣,如果方便的话希望能见面谈谈。”我通常不会这样就和人见面的(以经验来说不会太愉快),不过对于这位凯西我想见一见也不妨。一来因为他的信非常有知性,而且充满了幽默感。再则因为身在国外我的心情比较轻松,碰巧住的地方也近。不过这些理由,毕竟只是周边的原因而已。再怎么说,我关心凯西这个人的最大原因,还是在于他收藏有非常可观的爵士乐旧唱片。

“以私人收藏来说,或许找遍全美国,都很少有我这么充实的吧。因为据说你是爵士乐迷,或许会有兴趣。”他写道。没错。我确实有兴趣,自从读过那封信之后,我就忍不住非常想看他的收藏。一和爵士乐旧唱片收藏扯上关系时,就像马被特别的树的气味所吸引一般,我已经丧失了精神上的抵抗力。

凯西的家在莱辛顿。从剑桥我所住的地方开车大约需要三十分钟左右。我打电话过去,他便为我传真一张很详细的道路地图来。在四月的下午我开着绿色的Volkswagcn独自去到那个房子。房子立刻就找到了。是一栋三层楼的老旧大宅。建好到现在至少已经有百年以上了吧。并列在波士顿郊外高级住宅区一排排风格独具的建筑物中,即使同样具有传统历史,那栋房子依然豪华得格外引人注目,甚至可以印成风景明信片。

庭园简直像广大的树林一样,可以看见四只蓝色的鸟发出尖锐的啼声从树枝跳到树枝顺序地飞移着。车道上停放着新的BMW旅行车。当我把车子停在BMW后面时,躺在大门外鞋垫上的大型Mastiff犬便慢慢站起来,半义务性地吠了两三次。好像说“虽然并不怎么想吠,但他去世的父亲是全国著名的精神科医生,写过五、六本书,至今都已经变成半古典了。同时他也是狂热的爵士迷,私下和Prcstigc唱片公司的创办人兼制作人鲍伯韦恩史托克很熟,因此从一九四〇年代到六〇年代爵士唱片的收集,正如凯西信中所写的那样,完整到令人咋舌的程度。量固然可观,而质也好得没得挑剔。几乎所有的唱片都是初版的原版,状况也佳。唱盘毫无瑕疵,唱片套也完好无伤。几乎接近奇迹。简直就像为婴儿洗澡一般,可想而知是十分珍惜地保管,一张一张宝贝地处理的。

凯西没有兄弟,童年时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从此没有再婚。因此十五年前父亲因胰脏癌死去时,房子和各种财产便和那唱片收藏全部一起由他一个人继承了。凯西对他父亲比对谁都来得尊敬、深爱,因此收藏的唱片他一张也没有处分掉,完整地慎重保存下来。凯西虽然也喜欢听爵士乐,但并不像他父亲那么狂热。说起来他比较喜欢古典音乐,一有小泽指挥的波士顿乐团的演奏会,他就一定会毫不遗漏地和杰瑞米两个人一起去听。

在认识他大约半年之后,他托我帮他看家。凯西很稀奇地由于工作上的关系必须去伦敦一星期左右。凯西每次出门旅行时,总是由杰瑞米看家,但这次却不行。因为杰瑞米住在西维珍尼亚的母亲身体不舒服,他在稍早以前已经回那边去了。因此凯西打电话来我这里。

“很抱歉,我只能想到你。”凯西说。“虽然说是看家,但只要一天喂两次麦尔斯(狗的名字),其他就没事做了。你也可以尽兴地听你喜欢的唱片哪。我已经帮你准备好足够的酒和食物,所以你不用客气。”

那是个不错的建议,我那时候因为某种原因暂时一个人住,在剑桥租的公寓隔壁正好在改建施工,每天吵得不得了。我带了换洗衣物和Macintosh电脑Powerbook和几本书,星期五中午过后便到凯西家去。凯西已经整理好行李,正要叫计程车。

祝你到伦敦顺利愉快,我说。

“噢,那当然。”凯西满脸微笑地说。“希望你也愉快地享受我的家和唱片。不错的房子噢。”

凯西走了以后,我到厨房去泡咖啡喝。然后在邻接客厅的音乐室桌上把电脑设定好,在那里一面听了几张凯西的父亲留下来的唱片,一面工作了一小时多。试试看从此以后的一星期是否能够顺利工作。

书桌是两侧有抽屉的,旧式坚固桃花心木制的。年代相当古老。说起来放在那个房间里的东西之中,唯一不古老的,只有我带进去的Macintosh电脑而已。眼睛所及的物品几乎打从遥远得记不起有多久的年代起,就一直占据了和现在完全相同的地方相同的位置似的。凯西似乎在父亲死了以后,完全没有动过这音乐室——简直像对待神殿或神圣遗物安置所一般。这栋房子本来就显得像是时间之流的沉淀,尤其这音乐室里,更像是时间在许久之前忽然停摆了似的。但却整理保持得很好。橱柜上一尘不染,书桌擦得干干净净。

麦尔斯走过来,在我脚下横躺下来。我抚摸了几次它的头。非常不甘寂寞的狗。它无法长时间一个人独处,除了在睡觉的时候,被训练成睡在厨房旁它自己用的毛毯上,否则它一定要到谁的旁边,把身体的一部分,不惹人注意地悄悄靠上对方。

客厅和音乐室之间,区隔着没有门的高大门框。客厅里有用砖砌成的大壁炉,有坐起来非常舒服的三人皮沙发。有四张形状各异的扶手椅,三张也是不同设计的咖啡桌。铺着褪色而高尚的波斯地毯,从高高的天花板垂悬着所谓颇有某种来历似的古老水晶灯。我走到那里去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试着环视周围一圈。放在壁炉台上的时钟,正滴答滴答地发出像用指甲尖敲窗子似的声音刻着时间。

壁上的高书架上排列着美术书和各类专门书。三面墙上挂着几幅大大小小的油画,画着某个地方的海岸。每幅风景的印象都很类似。每幅画里都完全看不见人影,只有寂寥的海边风景而已。好像耳朵凑近去听时,就会从那里传来冷冷的风声,并听得见汹涌的浪涛声似的。没有一件华丽的东西、醒目的东西,放在那里的所有一切,似乎都散发着一股新英格兰风有节度,却又略微冷淡的传统望族气味。

音乐室的宽阔墙壁有一整面做成唱片柜,依照演奏家的姓名字母顺序一行行地排着LP旧唱片。正确张数连凯西部不清楚。大概有六千或七千张吧。他说。但还有和这里差不多张数的唱片则装进纸箱,放在阁楼里。“或许不久以后这栋房子也会因为旧唱片的重量,而像The Fall of the Houseof Usher小说里的房子一样,变成粉碎并沉到地里去也说不定噢。”

我把Lee Konitz的古老十寸唱片放在转盘上,面向书桌写着文章,时间便从我周围舒服而安稳地过去。心情简直就像把自己埋进尺寸完全吻合的人形模子里去了似的。在那里可以感觉到一种像花很长时间细心培养出来的特别亲密似的东西。音乐的声响渗入屋子的每个小角落,连墙壁的小凹痕,或窗帘的皱褶中,都舒服地渗透进去了。

那个夜晚,我打开凯西为我准备好的蒙特普其安诺红葡萄酒,注入水晶玻璃杯中,喝了几杯,坐在客厅的沙发看着刚买来新出版的小说。不愧是凯西推荐的葡萄酒,果然相当美味。我从冰箱拿出布里那芝士,配饼干吃了四分之一左右。这期间,周围一片寂静。除了刚才说过的滴滴答答的时钟声音之外,只偶尔听见由房子前面通过的汽车声音。屋前的道路原本是不通往任何地方的所谓“死胡同”,因此往来的只限于附近住户的车,夜深之后,就变得完全没有任何声音了。我从附近学生很多相当热闹的剑桥公寓来到这里,感觉仿佛置身海底一般。

时钟绕过十一点之后,我就像平常那样逐渐困起来,于是放下书本,到厨房把玻璃杯放进流理台,向麦尔斯道过晚安。狗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蜷缩在老旧的毛毯上,发出微小的叫声,眨了眨眼睛。我关掉灯光,走进二楼的客用寝室。然后换上睡衣上了床,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醒过来时,在一片空白之中。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有一会儿像干瘪的青菜般毫无感觉。像被摆进黑暗的架子深处长久被遗忘的青菜一样。然后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凯西家里看家的。对了,我在莱辛顿啊。我伸手摸索放在枕边的手表,按下按钮,打开蓝色的液晶光来看时间。是一点十五分。

我安静地在床上坐起身,打开读书用的小灯。花了一些时间才想起开关的用法。像百合花形磨沙玻璃的黄色光线亮起来。我用双手用力磨擦着脸颊,深深吸进一口气,环视一圈变亮的房间。检视着墙壁、望一望地毯、仰望高高的天花板。然后像在收集洒落在床上的豆子般,一一捡起散失的意识,让自己的身体适应了现实。随后渐渐留意到那个。是声音。像海边的浪声般骚动嘈杂——是那声音,把我从深沉的睡眠中拉起来的。

有人在楼下。

我蹑着脚步走到门边,屏住气息。耳边听得见自己心脏发出怦怦的声音。没错,这屋子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在。而且人数不只一个或两个。还隐约可以听见像音乐的声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肋下流出几道冷汗。在我睡着的时候,这房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脑子里首先浮现的是,这难道是出设计周密的玩笑闹剧吗?凯西假装去伦敦,其实还留在附近,为了吓我半夜悄悄地开起宴会吗?但怎么想,凯西都不会是开这种无聊玩笑的人。他的幽默感是更纤细、更安稳的。

或者——我依然倚靠在门上思考——在那里的说不定是些我所不认识的凯西的朋友。他们知道凯西去旅行了(但却不知道我在看家),于是趁机擅自进到屋里来。不管怎么样,至少不是小偷。小偷会悄悄进入人家屋里,但不会还放那么大的声音来听音乐。

我总之脱下睡衣,拾起长裤。穿上运动鞋,在T恤上套一件毛衣。但事情总也有个万一。手上还是拿个什么东西比较好。我环视房间里,但没看见任何适当的东西。既没有棒球棒,也没有火钳。房间里只有橱子、床、小书柜和装框的风景画。

我走出走廊时,声音听得更清楚。下了楼梯后,古老而愉快的音乐,便像水蒸气般飘浮到走廊来。听起来很耳熟的名曲,但我想不起曲名。

也听得见谈话声。因为是许多人的声音交集一起,所以听不出谈话的内容。偶尔一阵笑声传到耳里。是品味良好而轻盈的笑声。楼下宴会似乎正进行中,而且似乎正进入佳境。就像在增添色彩一般,香槟酒杯响着叮叮互碰的轻松声音。可能也有人在跳舞吧,可以听见皮鞋在地上移动的有节奏的摩擦声。

我小心避免发出脚步声地走在黑暗的走廊,来到楼梯口的回旋处。并把身子探出扶手,俯视楼下。从大门的落地玻璃透进的光线,淡淡冷冷地照出庄严的宽敞门厅。没有人影。由门厅通往客厅的双扇门扉紧紧关闭着。我睡觉前那门扉还是好好开着的。不会错。也就是在我上二楼睡着之后,有人把它关闭起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些迷惑。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一直安静地躲在二楼的房间里。从里面把门锁起,钻进床上……冷静地想想,这是最正常的做法。但站在楼梯上,听着楼下门扉那头传来的愉快音乐和笑声之间,我最初所感到的震惊已经像池中的涟漪般逐渐镇定,慢慢回复平静。从那氛围来推测,他们应该不会是那种奇怪变态的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由楼梯走下一楼的门厅。运动鞋的塑胶底安静地一阶一阶踩在老旧的木板上。到达门厅后我继续往左转进厨房。打开灯,拉开抽屉,拿起有些重量的切肉用菜刀。凯西对做菜很有兴趣,拥有整套德国制昂贵的菜刀。也保养得很细心。磨得极漂亮的不锈钢刀刃,握在手中活生生的闪着光亮。

但我一想象自己手中紧紧握着那一把切肉用的大菜刀,步入热闹宴会场去的样子,忽然觉得满愚蠢的。我喝了一杯水龙头的水之后,把菜刀放回抽屉。

狗怎么了呢?

我这下才发现没看见麦尔斯的影子。狗不在平常睡的毛毯上。这家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如果有人半夜进入屋里来,至少狗也应该叫才是啊。我弯下身,用手摸摸都是毛的毛毯凹处看看。并没有留下体温。狗似乎很早以前就离开这睡床,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我走出厨房来到玄关门厅,在那里的小长椅上坐下来。音乐还不停地继续着。人们的谈话也继续着。那像波浪一般忽而盛大高涨,忽而稍微安静。但始终没有中断过。到底有多少人在那里面呢?大概至少有十五个人吧。或许有二十个人以上也不一定。那么,即使这间宽敞的客厅想必也相当拥挤了。

我是否应该打开门走进里面去呢?我试着想了一下。那是个既困难,又奇怪的选择。我是来看家的,自然有管理的责任。但我却没有被邀请出席这宴会。

我尖着耳朵想要听取从门缝间溢出来的会话片断。但却不行。会话浑然化为一体,无法识别任何一句单语。虽然知道那是语言,是会话,但那却像一堵涂得厚厚的墙壁挡在我眼前一样,没有任何我能进去的空隙。

我把手伸进长裤口袋,拿出放在里面的一枚二角五分的硬币,没什么特别意义地在手中团团转着把玩。那银色的硬币,让我记起了确实的现实感觉。

某种什么,简直像柔软的木槌般敲了我的头。

——那是幽灵啊。

聚在客厅听着音乐,谈笑着的并不是一些现实中的人。

我两臂的皮肤忽然一阵冷。头脑里有着某种什么大大摇晃的感触。简直像周围的位相错离了似的,气压改变了,嗡嗡嗡地响起一阵轻微耳鸣。我想吞口水,但喉咙好干涸,无法顺利吞咽。我把硬币放回口袋,环视周围。心脏又开始发出巨大而坚硬的声音。

到现在都没有留意到,反而奇怪。试想一想,像这样不可能的时刻,到底有谁会开宴会呢?而且如果有这么多人把车子停在房子附近,再踢踢踏踏地从大门进到屋里来,不管怎么样,那时候我就应该会醒过来了。狗也应该会叫的。也就是说,他们不是从任何外地进来的。

真希望麦尔斯能在我身旁。我可以伸手摸它大大的头,闻它的气味,以皮肤感觉它的温暖。但却到处都看不见狗。我坐在门厅长椅上,简直像着了魔般地一个人坐着一动不动。当然害怕。但我感觉那时候好像有某种超越恐怖的什么似的。那是一种奇妙的深沉的茫然的东西。

我深深地吸气、吐气,将肺里的空气安静地替换好几次。身体逐渐恢复正常的感觉。好像在意识的极深处,有几张卡片静静地翻面似的,有那种感觉。

然后我站起来,就像下楼来时一样忍着脚步声上楼梯,回到房间就那样上床。音乐和会话在那之后还一直继续着。因为无法顺利睡着,只好直到将近黎明都还在听。我让电灯亮着,倚靠在床头板上望着天花板,侧耳倾听着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宴会声响。但终于还是睡着了。

醒来时,外面正下着雨。安静而绵细的雨。以濡湿地面为唯一目的而下的,春天的雨,屋檐下蓝色的鸟啼叫着。时钟的针指着九点前。我穿着睡衣就那样走下楼梯。由门厅通往客厅的门扉,依然和昨天夜里我睡觉前走出那里时一样敞开着。客厅并不凌乱。我读着的书,依然放在沙发上,细细的饼干屑还散落在咖啡桌上。正如预料中的,丝毫没有留下开过宴会的形迹。

厨房的地上,麦尔斯正缩成一团地熟睡着。我把狗叫醒,喂它吃狗粮。简直就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狗一面摇着耳朵一面咯咯地大口吃着。

那不可思议的夜半宴会,只有第一天的夜里在凯西家的客厅举行。后来就没有发生任何奇怪的事了。只有安静而隐密的莱辛顿之夜,没有明显特征地反复重复着。但不知道为什么,从此我几乎每天一到半夜就会醒来。时刻每次都在一点到两点之间。也许是一个人独自在别人家睡觉,情绪亢奋的关系吧。或者我心中在暗自期待再一次遇见那奇妙的宴会也不一定。

半夜醒来时,我在黑暗中试着屏息倾听,但却听不见任何声响。只有偶尔吹过的风引起庭园树木的叶子沙沙作响而已。那时候我会走下楼去,到厨房喝水。麦尔斯每次都缩着身体睡在地上,一看见我出现就很高兴地站起来,摇摇尾巴,用头摩擦我的脚。

我带着狗走进客厅,打开电灯,小心翼翼地环视屋子里一圈。但感觉不到任何动静。沙发和咖啡桌还在和平常一样的位置,安静地排列着。墙上同样是画着新英格兰海岸风景没什么热情的油画。我在沙发上坐下,无所事事地在那里消磨十分或十五分时间。并且闭上眼睛,集中精神,试着想想这屋子里是不是能够发现什么头绪之类的。但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在我身边,只有郊外隐密而深沉的黑夜而已。打开面临花坛的窗户时,有一股春花萌芽的香气。窗帘被夜风微微掀动,树林深处猫头鹰在叫着。

凯西一星期后从伦敦回来时,我决心暂且不提那一夜发生的事。我无法说明为什么。但我总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对凯西说比较好。

“怎么样?你看家的时候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吗?”凯西在大门前开口就这样问我。

“没什么啊。非常安静,工作进展很顺利。”这倒完全是实话。

“那真好。再好不过了。”凯西一脸高兴地说。并从皮包里拿出昂贵的麦芽威士忌来,送给我。我们就那样握手道别,我开着Volkswagen回到剑桥的公寓。

然后将近半年我一次也没见过凯西。但电话他倒是打过几次来。杰瑞米的母亲去世了,那位不说话的钢琴调音师回到西维珍尼亚就一去不回了。而我因为正在赶着长篇小说的最后阶段,因此除非必要,已经没有空暇时间去看谁或出门旅行了。我那阵子一天伏案工作达十二小时以上,几乎没离开过家里方圆一公里以外的范围。

最后一次见凯西,是在查尔斯河船屋附近的一家咖啡室里。我在散步时正好在那里遇见他,便一起喝咖啡。不知道为什么,凯西比上次见面时老得令人吃惊。都快认不出来了。看起来老了十岁。激增的白发伸长到耳朵上,眼睛下面形成眼袋似的松垮发黑。手背上的皱纹看来也多了许多。这对于向来对外表很细心重视时髦的凯西而言,是不太能想象的。也许有什么病吧。但因为凯西什么也没提,因此我也什么都没问。

杰瑞米也许不再回莱辛顿了,凯西一面轻轻地左右摇头一面以低沉的声音对我说。有时候会打电话到西维珍尼亚跟他聊聊,但就算谈,也因为受到母亲死去的打击,而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说。和以前的杰瑞米不一样了。几乎只谈星座。从头到尾光谈些无聊的星座的事。今天的星座位置怎么样,所以今天最好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之类的。在这里的时候一次也没谈过星座的。“真遗憾。”我说。不过这是对谁说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母亲死的时候,我才十岁。”凯西一面望着咖啡杯一面安静地开始说起来。“我因为没有兄弟姊妹,所以就只剩下父亲和我两个人。母亲在某一年秋初,因为帆船出事而死。我们那时候,对于母亲死去的事,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她既年轻又活泼。她比父亲小十岁以上。所以父亲和我都丝毫没有想到过母亲说不定哪天可能会死的事。但是有一天,她却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啪一下,就像一阵烟一样地消失了。母亲既聪明又美丽,谁都喜欢她。她喜欢散步,是个走起路来非常美丽的人,背伸得笔直,下颚稍微往前伸出,双手背在后面握着,一副很快乐地走着。经常一面走一面唱歌。我很喜欢和母亲两个人一起走路。我经常都会想起,一面浴着夏天清晨鲜明的光线,一面走在新港海边路上的母亲的身影。风凉凉地摇摆着她长长的夏天洋装的裙摆。碎花的棉洋装。那光景简直就像照片般烙印在我的脑子里。

“父亲很疼爱她,非常珍惜她。我想他对我这个儿子的爱,远不及对我母亲的深。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是个会爱惜凭着自己双手所获得的东西的人。对他来说,我却是自然的结果所得到的东西。他当然也爱我。因为我是独生子啊。但不及他爱我母亲的深。这一点我非常了解。父亲已经不再像爱母亲那样爱任何人了。母亲死了之后,他也没有再婚。

“母亲葬礼后的三星期之间,父亲持续熟睡。这不是我夸张噢。名副其实地一直沉睡。偶尔像想起来似的从床上起来飘飘忽忽地走出来,一言不发地喝水,象征性地吃一点什么。就像梦游者或幽灵一样。但那也是极短的时间,然后又再盖起被子睡觉。窗户的栓子全部紧闭,在空气沉淀的漆黑房间里,简直像中了咒语的白雪公主一样,沉沉地昏睡。一动也不动。难得翻身,表情丝毫没变。我很不安,一次又一次走到父亲身旁去确认。会不会在沉睡中死去呢?我站在枕头边,紧盯着看父亲的脸。

“但他没有死。他只是像深埋在地里的石头一般深深地睡着而已。我想很可能连梦都没做。在黑暗而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见规则的轻微鼻息。我从来没看过那样深、那样长的睡眠。看来他简直像是已经去到别的世界的人一样。我觉得非常恐怖。我在那宽大的宅第里,完全孤零零的,觉得好像被全世界遗弃了似的。

“十五年前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当然很悲哀,但老实说我并不太惊讶。因为父亲死去的容貌,和深深睡着时的父亲看来一模一样。我想简直就和当时的样子没变嘛。那是既视感(dejavn)。好像身体的蕊都要分离错开了似的强烈的既视感。相距了将近三十年的岁月,我重新触摸到原样未变的过去。只是这次听不见鼻息了。

“我爱我父亲。比爱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深。我也尊敬他,而超越这些,在精神上和感情上更有一股强烈的联系。因此说起来很不可思议,父亲死的时候,我也如同父亲在母亲死时一样地,躺在床上一直持续昏沉地熟睡。简直像是继承一项特殊血统的仪式似的噢。

“我想总共大概沉睡了二星期左右吧。我在那之间,一直睡、睡、睡……睡到时间腐朽溶化消失掉为止地睡。我可以无止境地睡。睡多少都睡不饱。那时候睡眠的世界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世界,而现实世界反而只是虚幻的假世界而已。那是个缺乏色彩的浅淡世界。在那样的世界里甚至不想要再活下去了。母亲去世时想必父亲所感觉到的事情,我那时候终于可以理解了。你明白我所说的吗?也就是说某种事物,采取了别种形式。那不得不采取的别种形式。”

说到这里凯西停了一会儿,默默地思考着什么。季节是深秋,椎树的果实落在柏油路面敲出咚地脆脆的声音偶尔传进耳里。

“只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地说。”凯西抬起头,嘴角露出平常那安稳而有品味的微笑说:“我现在就算是死在这里,全世界也没有任何人会为我而那样沉睡的。”

我偶尔会想起莱辛顿的幽灵。在凯西老宅的客厅,半夜里热闹地开宴会的不明真相的众多幽灵。还有在窗户紧紧关闭的二楼寝室,像预备死去者般持续深深熟睡的孤独的凯西和他的父亲。喜欢亲近人的狗麦尔斯,和丰富可观得令人倒吸一口气的唱片收藏。杰瑞米所弹的舒伯特,和停在大门口的蓝色BMW旅行车。但那些事感觉仿佛已是发生在非常遥远的过去,非常遥远的地方。虽然那还是不久以前才经历过的事。

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想想确实相当奇怪,但或许因为遥远的关系,对我来说便一点也不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