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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对于睡不着觉不再感到害怕了。什么也不用怕。只要想得乐观一点就行了。重要的是我正在扩大我的人生,我想。从夜晚十点到清晨六点的时间是为我自己留的。这相当于一天的三分之一的时间,过去都浪费在所谓的睡眠这作业——他们称为“为了冷静下来的治愈行为”上。而现在那却属于我自己了。不是任何人的。是我的。我可以依自己的喜爱来使用那时间。不会被任何人干扰,也没有任何人会来要求你什么。对了,这简直就是扩大了的人生嘛。我正把人生扩大了三分之一呢。
或许你会说这从生物学来看并不正常。确实或许是这样。而且我如果继续借用这不算正常的东西,将来或许不得不偿还。或许人生之中那扩大的部分——也就是我预先透支了——将来终究要归还的。虽然这是没有根据的假设,但也没有根据可以否定它,不过我觉得道理说得通。也就是说时间的借贷最后总是会扯平的。
不过说真的,这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就算因为某种原因自己不得不提早死去,我也一点都不在乎。假设只要依假设爱走的路走下去就行了。至少现在,我把自己的人生扩大了。这是一件美妙的事。其中含有所谓的效应。有一种自己存在这里的真实感。我并没有被消费。至少,有没被消费的部分的我存在这里。所以我才能够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活着。我想如果没有活着的真实感,人生不管能持续多长都没有任何意义。我现在可以清楚地这样觉得。
我确定丈夫已经睡着之后,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一个人喝着白兰地,翻开书来看。我花了第一星期的时间,把《安娜·卡列尼娜》连续看了三次。我愈是重新再看,愈能发现新的东西。在那长篇大论的小说里真是充满了各种发现和各种谜。好象一个精细的工艺盒子一样,世界之中还有小世界,在那小世界之中还有更小的世界。而且那些世界又复合形成一个宇宙。那个宇宙一直存在那里,等待读者去发现。过去的我只能了解其中的一丁点而已。不过现在的我却可以清楚地看透和理解。托尔斯泰在这里想要说什么,想要读者读到什么,那信息是如何有机地结晶成小说,而那小说的什么最后又凌驾了作者自己,我可以看通这些了。
不管多么集中精神我还是不觉得疲倦。我把《安娜·卡列尼娜》尽量能读的都读过之后,就开始读杜斯妥也夫斯基。多少书我都可以读。不管多么集中精神都不觉得累。不管多难理解的地方我都可以轻易地理解。而且深深感动。
这是本来的我应该有的样子啊,我想。由于舍弃了睡眠,我扩大了自己。重要的是集中力,我想。没有集中力的人生,就像张开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见一样。
白兰地终于喝光了。我几乎喝了一整瓶白兰地呢。我到百货公司又买了一瓶同样的RemyMartin。顺便也买了一瓶红葡萄酒。然后买了高级的水晶玻璃白兰地酒杯。也买了巧克力和饼干。
有时候读书时,心情会非常亢奋。那时候,我会停下来在屋子里活动身体。做做柔软体操,或只是单纯地在屋子里走动。心血来潮时也曾经半夜到外面去散步。我换了衣服,从停车场把车子开出去,在附近漫无目的地开。也曾经走进整夜营业的连锁餐厅去喝咖啡,但觉得要跟人碰面很麻烦,大多一直呆在车子里。也曾经在看来不会有危险的地方停下车呆呆想着事情。还曾经开到港边去眺望一会儿船只。
有一次警察走过来,做职务上的例行询问。那是在夜里两点半,我在码头附近的街灯下停车,一面眺望船灯一面听收音机。警察喀喀喀地敲着窗子。我把玻璃窗摇下。是个年轻的警察。长得英俊,说话也很客气。我向警察说明我睡不着觉。他要我把驾驶执照给他看,因此我拿给他看。警察看了一下。然后说,上个月这里发生过杀人事件。一对情侣被三个年轻人袭击,男的被杀了,女的被强奸。那个事件我也记得曾经听过。我点点头。所以太太,如果没事的话最好不要在这一带逗留,因为这个时间不太妙。谢谢,我要走了,我说。他把驾驶执照还给我。我把车子开走。
不过只有这么一次有人向我开口。我在没有任何人来打搅的情况下,半夜在街上徘徊一小时或两小时。然后把车子开进大厦的停车场。停在黑暗中沉沉入睡的丈夫的白色蓝鸟车的旁边。然后侧耳静听一面发出咯吱咯吱声音一面冷却下来的引擎声。等声音停止之后,我下车,走回屋里。
回到屋里,我首先走到卧室,确定丈夫是不是还好好地睡着。丈夫总是不会错地沉睡看。然后走到孩子的房间。孩子也一样熟睡着。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完全相信世界丝毫没有改变还和以前一样地活动着。不过并不是这样。世界在他们所不知道的地方一直在改变下去。无法挽回地改变着。
有一天夜里,我曾经一直注视着丈夫的脸。因为卧室里发出啪哒一声,我慌忙地跑过去看,原来是闹钟掉落在地上。大概是丈夫在睡得迷糊的时候移动手腕或什么时碰掉的吧。即使是这样丈夫依然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依旧熟睡看。真要命,到底要怎么样这个人才会醒过来呢?我把闹钟捡起来,放在枕头边。然后双臂交叉,一直盯着丈夫的脸看。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丈夫的睡脸了。到底有多少年没这样看了?
刚结婚那一阵子经常这样看他的睡脸。光是看着,就会有一种平静的感觉。只要这个人这样和平地睡着,我就会被平安地保护着,我曾经这样想。所以从前,丈夫睡着之后,我就常常看着他那睡脸。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不再那样做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我试着回想。我想大概是从为孩子取名字,我和丈夫的母亲有过争执之后吧。丈夫的母亲对名字好像对宗教一般热衷,名字要那样“蒙赐”而来。我忘了是什么名字了,但总之我却不想要“领赐”那名字。因此我和奶奶彼此相当激烈地争执了一番。不过丈夫对这个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站在旁边看着我们而已。
那时候,我丧失了被丈夫保护的真实感。对,丈夫并没有保护我。因此我非常生气。当然那是以前的事了,我和奶奶已经重新恢复感情。儿子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我和丈夫也立刻讲和了。
不过从那时候开始,我想我就不再看丈夫的睡脸了。
我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睡脸。丈夫和平常一样深沉地睡着。赤裸的脚以奇怪的角度从棉被旁伸出来。简直像是别的什么人的脚似的角度。那是一只很大而硬梆梆的脚。大嘴巴半张着,下嘴唇拉开下垂着,偶尔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鼻子旁边抽动一下。眼睛下面的黑痣大得招眼,看起来很低级。眼睛的闭法也似乎没什么品味。眼睑下垂着,看来好像一块褪色的肉覆盖着似的。简直就像个傻瓜似的睡着,我觉得。既没有欲望也没有得失的睡法。这个人怎么以这样丑陋的脸睡觉呢?我想。怎么说都太过分了。从前应该不是这样的啊,我想。刚结婚那时候,这个人的脸是更有张力的。就算一样是熟睡,应该也不是这样邋遢的睡相啊。
我试着回想丈夫从前的睡相。不过不管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应该不是这样糟糕的脸。或许那只是我自己这样认定而已。或许他是以和现在一样的睡相睡着也不一定。或许只是我把某种感情移入了而已。如果是我母亲大概就会这样说吧。那是母亲最拿手的道理。你呀,结婚之后爱呀情啊的顶多也只不过两、三年,这是她经常挂在嘴上的台词。说什么睡相可爱,只不过因为被爱冲昏了头才会那样觉得噢。如果是她,大概会这样说吧。
不过我知道并不是这样。没错是丈夫变丑了。脸上失去了弹性张力。那也许是岁数多了的关系。丈夫岁数多了,疲倦了。磨损了。从今以后,一定会更丑不会错。而我则不得不忍耐下去。
我叹了一口气。一口非常大的气,但不用说丈夫身体一动也没动。只不过一声叹息他是不会醒的。
我走出卧室,回到客厅。然后再喝白兰地、看书。不过心里好像有什么事情。我把书放下,走到儿子的房间。并且把门打开,在走廊的灯光下注视着儿子的脸。儿子也和丈夫一样睡得很沉。和平常没有两样。我看了儿子的睡脸一会儿。小孩的脸非常光滑。虽然这是当然的,却和丈夫大不相同。他还是个小孩子啊。肌肤有光泽,也没有低级的地方。
不过有什么触动了我的神经。对儿子有这样的感觉这还是第一次。到底儿子的什么会触动我的神经呢?我站在那里不动,再一次交叉起双臂。当然我是爱儿子的。非常爱。不过,那什么现在却确实使我的神经焦躁不安起来。
我摇摇头。
我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张开眼睛再看儿子的脸。而且知道是什么使我焦躁不安了。儿子的睡脸和父亲的一模一样。而且那张脸又和奶奶的脸一模一样。血统上的顽固和自给自足性——我讨厌丈夫家族的这种傲慢。确实丈夫对我很好。非常温柔体贴而在意我。一点也不会拈花惹草,工作又勤快。为人认真,对谁都很亲切。我的朋友们都异口同声地说,这么好的人没地方找了。没得抱怨的,我想。不过没得抱怨这点常常使我很生气。在那“没得抱怨”里,好像不容许什么想象力介入似的,显得怪僵硬的。这使我很生气。
而现在,儿子脸上居然露出和那一样的表情睡着。
我又摇摇头。毕竟终究是别人哪,我想。这孩子就算长大,我想也绝对不会了解我的心情的。就像丈夫现在几乎无法了解我的心情一样。
我爱儿子是没错。不过将来,我预感自己恐怕无法真正去爱这儿子。这想法不像个母亲应该有的。世上的母亲一定不会去想这种事情吧?不过我自己知道。或许某个时候我会忽然轻视这孩子吧。我这样想。看着孩子的睡脸之时我这样想。
这样想之后我觉得很悲哀。我把孩子的房门关上,熄掉走廊的电灯。然后在客厅的沙发坐下,翻开书。我读了几页之后,把书合上。我看看手表。快要三点了。
自从睡不着之后,今天是第几天了?我想。第一次睡不着觉,是在上上周的星期二。那么也就是说,今天正好是第十七天。就这样十七天之间,我一觉也没睡。十七次的白天,十七次的黑夜。非常长的时间。现在我已经不太记得所谓睡眠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了。
我试着闭上眼睛,并且试着唤起睡眠的感觉。然而只有清醒的黑暗存在而已。清醒的黑暗——那使我想起死。
我会死掉吗?我想。
如果我就这样死掉的话,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呢?我想。
不过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当然我并不知道。
那么,所谓死又是什么呢?我想。
到目前为止,我把睡眠这东西当作死的一种原型来掌握。换句话说我把死想定为睡眠的延长线上的东西。所谓死,简单说,就是比普通的睡眠更深的无意识的睡眠——永远的休息,Black-Out,熄灯、封锁。我一直这样觉得。
不过或许不是这样也说不定,我忽然想道。或许死很可能是和睡眠完全不同种类的状况也说不定——那或许就像我现在所看到的那种无止尽的深沉清醒的黑暗也说不定。所谓死或许是在这种黑暗之中永远继续清醒着也说不定。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实在太糟糕了,我想。如果死的状况不是休息的话,那么我们这充满疲惫的不完美的生到底又有什么救呢?不过终究没有人知道死是什么样的东西。谁实际上看过死吗?谁也没有。看过死的人,已经死了。还活着的,谁也不知道死是什么样的东西。只是在推测而已。那不管是什么样的推测,都只不过是推测而已。说什么死应该是休息,那也不成道理。没有真正死看看是不会知道的。那有可能是任何样子的东西。
这样一想我忽然被一股激烈的恐怖感所袭击。连背脊都冻僵了。感觉自己整个人变得硬梆梆的。我还一直闭着眼睛。我变得没办法睁开眼睛。我凝神注视着挡在眼前的厚厚的黑暗。黑暗像宇宙本身一样地深、而无救。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的意识集中着、扩大着。我感觉到只要我想的话,就可以看透宇宙的更深处似的。不过我决定不去看它。还太早了,我想。
如果死是这么一回事的话,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如果死这么回事,就是永远的清醒,像这样一直在注视着黑暗的话该怎么办呢?
我好不容易才张开眼睛,把玻璃杯里剩的白兰地一口气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