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6

我脱下睡衣穿上牛仔裤,T恤上套一件连帽外套。然后把头发在背后一绑塞进外套里面,戴上丈夫的棒球帽。照照镜子,看起来像个男孩子。这样很好。然后我穿上运动鞋下到地下停车场。

我上了车,旋转钥匙,试着发动一下引擎,然后侧耳倾听那声音。和平常一样的引擎声。我两手放在方向盘上,深呼吸了几次。然后把排档打进去,开出大厦。车子跑起来感觉比平常轻快。我觉得好像在冰上滑走似的。我小心地换档,穿过街上,开上往横滨的干线道路。

已经三点过了,但在街道上跑的车子数目绝不算少。巨大的长途运输货车震动着路面,由西往东流着。他们不睡觉。为了提高输送效率,他们白天睡觉,夜晚工作。

而我则是日夜工作,我想。因为我不需要睡觉。

这在生物学上看来或许确实不自然。不过到底有谁了解自然?说什么生物学上的自然,结果还不都是凭经验推论而已。而我正处于越过那推论的地点。譬如,把我想成是人类飞跃进化的先验性样本如何呢?不睡觉的女人。意识的扩大。

我微笑起来。

进化的先验性样本。

我一面听音乐,一面把车开往港口。本来想听古典音乐的,但深夜里找不到播放古典音乐的电台。不管转到哪一台都全是播一些无聊日本语摇滚音乐而已。令人肉麻的黏糊糊的情歌。没办法,我只好听着。那使我的心情好象来到非常遥远的地方似的。我远离了莫札特,也远离了海顿。

我在公园的白线区隔开的广大停车场里把车停下,熄了引擎。我选了周围开阔、街灯下最亮的地方。停车场里只停了一部车。那种年轻人大概会喜欢开的车。白色双门跑车。年份和式样古老。大概是情侣吧。也许没钱住饭店,在车子里拥抱也说不定。我为了省得麻烦把帽子戴得深深的,让人家看不出是女的。再一次确认车门有没有锁。我漫不经心地眺望着周围的风景时,忽然想起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和男朋友两个人开车去兜风,在那里面爱抚时的事情。他在中途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说让他进来。不过我说不行。我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一面听着音乐一面回想当时的事。然而我想不起我的对象男孩子的脸。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好象是非常遥远以前发生的事似的。

我可以感觉到在睡不着觉以前的记忆,好像逐渐加速度地愈变愈远似的。那是一种非常不可思议的感觉。每天一到夜晚,就觉得睡得着时候的自己不是真正的自己,当时的记忆并不是真正的自己的记忆似的。人居然会这样子改变,我想。不过这变化谁也不知道。谁也没留意。只有我知道。即使说明了,他们大概也不会明白吧。他们不会相信吧。而且就算相信了,也绝对无法正确了解我所感觉到的事情。他们只会把我当做威胁他们自己的推论世界的东西来掌握。

不过我确实在变化着。

我在那里安静不动地呆了多久,我不清楚。我把双手放在方向盘上静静闭着眼睛。并且望着无眠的黑暗。

这时我发现有人靠近使我回过神来。是有人。我睁开眼睛看周围。有人在车子外面,而且想要打开车门。不过当然门是锁着的。车子两侧看得见黑影。右车门和左车门旁。看不见脸。也看不清衣着。那化为暗影,站在那里。

被这两个影子夹住,我感觉本田车非常小。简直就像一个小蛋糕盒子一样。可以感觉到车子被左右摇晃着。右侧的玻璃窗被拳头砰砰地敲着。不过我知道那不是警察。警察不会用这种方式敲。也不会摇车子。我屏住气息。怎么办才好呢?我想。我的头脑非常混乱。腋下冒出冷汗。车子必须开走,我想。钥匙,把钥匙转开。我伸出手捉往钥匙往右转。听得见电池马达回转的声音。

但引擎并没有点着。

我的手指一直颤抖着。我闭上眼睛试着再一次慢慢转动钥匙。但不行。只能听见好像在巨大的墙壁上抓着似的喀哩喀哩的声音而已。只在原地转着。只在原地转着。而那两个男人——那影子继续摇晃着我的车子。那晃动逐渐增大起来。他们大概想把这车子翻过来吧。

有什么不对劲,我想。只要冷静地想一想就会顺利的。想一想啊。冷静地、慢慢地、想啊。有什么不对劲啊。

有什么不对劲。

不过是什么不对劲,我不知道。我的脑子里塞满了黑暗。那已经无法带我到什么地方了。手继续颤抖着。我拔出钥匙,试着想再一次插进去。但手指发抖,钥匙无法插进钥匙孔里。我想再试插一次时,钥匙掉在地上。我弯身想要捡起来。但捡不起来。因为车子被大幅度地摇晃着。我正要弯身时,冷不防额颈猛敲在方向盘上。

我放弃地靠在椅背上,双手覆盖着脸。而且哭了。我除了哭之外什么也不能做。眼泪一直不断地涌出来。我一个人被关在这小箱子里什么地方也去不了。现在是夜最深的时刻,而且男人们继续摇晃着我的车子。他们正想推翻我的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