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贫穷叔母的故事
1
事情是从七月某个晴朗的下午开始的。那是个心情特别好的星期天下午。连揉成一团丢在草地上的巧克力糖包装纸,在那样的七月王国里都像是湖底的水晶一般,夸耀地闪闪发光。不透明而温柔的光之花粉正含羞带怯地,慢慢往地面飘落。
我散步回来,在绘画馆前的广场坐了下来,和我的伴两个人不经意地抬头望着独角兽的铜像。梅雨刚刚过去,爽朗的风摇晃着绿叶,浅水池塘的水面吹起微小的涟漪。清澈的水底沉着好几个生锈的可乐罐头,那令人联想到很久以前被敲毁的街头废墟。有几组穿着球队制服的野地棒球队,狗和出租脚踏车,穿着慢跑短裤的外国青年,穿过坐在池边的我们两人前面而去。从不知道是谁放在草地上的收音机,随风轻轻飘来好像沙糖放太多的咖啡般甜腻的流行歌曲。关于已经逝去的爱、即将逝去的爱之类的歌。阳光正静静地被我的两臂吸进去。
在那样的下午,为什么贫穷的叔母会抓住我的心呢?我也不知道。周围并没有贫穷叔母的身影。虽然如此,在那仅有的几百分之一秒之间,她在我心中,那冷冷的不可思议的肌触久久留在那里一直不消失。
贫穷的叔母?
我再度环视周围一次,再抬头看看夏日的天空。语言像风一般,或像透明的弹道一般,被吸进星期日的下午里去了。每次刚开始都这样。某一个瞬间一切都存在,下一个瞬间一切已经消失了。
“我想写一点关于贫穷叔母的事。”我试着对我的伴这样说。
“贫穷的叔母?”她似乎有点吃惊的样子。她把那“贫穷的叔母”这语言放在小手掌上滚动了几次之后,才一副不太明白似地耸耸肩。“为什么是贫穷的叔母呢?”
要说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不过像一小块小云影一般,忽然间有什么通过我心中而已。
“只是无意间这样想而已。没什么。”
我们长久之间沉默着,一直在寻找着话语。唯有地球转动的温柔声音,连接我和她的心。
“你要写贫穷的叔母吗?”
“对,我要写有关贫穷叔母的事。”
“那种事或许谁也不想读。”
“或许是这样。”我说。
“就算这样你还是想写写看对吗?”
“没办法。”我辩解道。“虽然我没办法好好说明。……不过也许我已经打开一个不该开的抽屉了。然而毕竟打开抽屉的人是我。也就是说,这么回事。”
她默默地微笑着。我从口袋里掏出变得绉巴巴的香烟点上火。
“不过,”她说。“你的亲戚里面有贫穷的叔母吗?”
“没有。”我说。
“我的亲人里倒有一个贫穷的叔母,完完全全真正的噢。还一起住过几年。”
“哦。”
“不过我可一点也不想写她的任何事。”
电晶体收音机开始播出不同的歌。世上大概充满了已经逝去的爱,和即将逝去的爱吧。
“那么,你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贫穷的叔母,”她继续说。“就算这样,你还想写什么关于贫穷叔母的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点点头。“为什么噢?”
她只稍微歪一下头,并没有回答。她脸就那样朝向后面,却让纤细的指尖还长久在水中游泳着。我觉得我的问题好像透过她的指尖被吸进水底的废墟里去了似的。想必我的问号现在还正像被仔细磨过的金属片一般,闪闪发光地沉入那水池底下去了。而且想必正向周围的可乐罐头喷洒出同样的问题吧。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真的不明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我托着腮,香烟还含在嘴里,再抬头看一次独角兽的铜像。两头独角兽仿佛朝向某个被遗弃的时光之流,焦躁地扬起四只前脚。
“我只知道,人的头上要是压载着盆子是无法抬头看天的。”她说。“我是指你哟。”
“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她把沾在水里的手指在衬衫下摆擦了几次之后,转头朝向正面。“我觉得现在的你是救不了任何一件事的。任何一件噢。”
我叹一口气。
“对不起。”
“不,没关系。”我说。“一定是现在的我连一个便宜的枕头都救不了吧。”
她又再微笑一次。“而且你连一个贫穷的叔母都没有。”
对呀,我连一个贫穷叔母都没有……这好像是一句歌词啊。
2
或许你的亲人里也一样没有一个贫穷叔母。那么我和你就拥有所谓“没有一个贫穷叔母”这个共同点了。不可思议的共同点。简直像安静早晨的水洼一般的共同点。
虽然如此,你在某人的结婚典礼上,应该至少也看过贫穷叔母的身影吧。就像任何书架上至少都会有长久之间没碰过的读到一半的一本书一样,就像任何一个衣橱里都会有几乎从来没穿过的一件衬衫一样,任何一个婚礼中,都会有一个贫穷叔母。
她几乎没有被介绍给任何人,也几乎没有任何人跟她说话。也没有人请她发言。她只不过像旧牛奶瓶般端正坐在桌前而已。她无依无靠地轻声喝着牛肉汁清汤,用鱼叉吃着沙拉,没有能够舀起豇豆,最后落得缺了一支冰淇淋小茶匙。她所送的礼物如果幸运的话,应该还被收在壁橱的深处,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应该已经在搬家时,和满是灰尘的保龄球比赛奖品一起被丢掉了。
偶尔被拿出来看的结婚典礼的相簿中,她虽然也被拍在里面,但那身影却像程度还好的溺死尸体般有点令人担心。
相片上的这个女人是谁?你看,第二排这个戴眼镜的……
噢,没什么,年轻的丈夫回答,只不过是个贫穷叔母啊。
她没有名字。只不过是个贫穷叔母,如此而已。
当然,名字迟早是会消失的,也可以这么说。
不过,却应该有各种消失法。首先第一种,是随着死去的同时名字便消失的类型。这个简单。“河川干涸,鱼死绝”,或“火焰覆盖了森林,鸟雀尽被烧光”……我们如此哀悼它们的死。其次是像变旧的电视机一般,死掉以后画面上依旧叽哩叽哩地闪着白光,然后有一天突然噗哧地消失的类型。这也不坏。虽然好像在路上迷路的印度象的脚印一样,但确实不坏。还有最后一种,是在死去以前名字就已经消失的类型,也就是贫穷的叔母们。
不过我有时候,也会陷入像这种贫穷叔母式的名字丧失状态。在巴士总站黄昏的混杂拥挤中,自己的目的地、姓名、地址突然消失,脑子里变成一片空白。当然那只是非常短暂的,五秒或十秒之间的事而已。
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情形。
“我怎么都想不起你的名字。”有人这样说。
“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因为本来就不是怎么了不起的名字。”
他指了几次自己的喉结说。“不,都已经到这里了噢。”
那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全身被埋在土里,只有左脚尖突出地面似的。有人有时候会因此感到挫折,并开始道歉。啊,对不起,不过已经到这里,快想起来了……
那么,失去的名字到底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在这迷魂阵般的都市里,他们能够存活的机率想必是极微小不会错。他们有的已经被载货大卡车碾过压扁在路上,有的只因没带零钱无法搭电车,便倒在路边死掉了,有的则口袋里装满了自尊跳到深河里死去了。
不过就算这样,他们之中应该有几个人还活着并跋涉到名字失去的地方,在那里悄悄建立起家园也不一定。小小的,真的很小的地方。而且在那入口,一定立着有这样的招牌吧。
闲杂人等禁止进入。
闲杂人等如果擅自闯入,当然是会受到一点小小处罚的。
或许那就是为我所准备的小小处罚也不一定。我背上贴了一个小小的贫穷的叔母。
我最初发现她的存在,是在八月中旬。并不是有什么事而发现的。只是忽然感觉到而已。感觉到我背上有贫穷的叔母。
那绝不是不愉快的感觉。既不太重,也不会往我耳朵后面吐臭气。她只不过像一面漂白的影子般紧紧贴在我背上而已。要不特别注意的话,连别人也不会发现她贴在上面的这回事。跟我同居的那些猫刚开始的两三天虽然也以怀疑的眼光盯着她,当它们知道她无意侵犯自己的领域时,便立刻习惯了她的存在。
我有几个朋友好像不太自在的样子。因为当我们正面对面一起喝着酒的时候,她偶尔会从我背后探头出来偷瞄他们。
“实在不大自在。”
“不用在意呀。”我说。“因为她不会有什么害处的。”
“不是啦,这个我知道。不过,好像有点阴沉沉的。”
“嗯。”
“你到底是从哪里把那样的东西背来的?”
“没有什么哪里。”我说。“只是,我一直在想很多事情。这样而已。”
他点点头,叹一口气。“我明白,你从以前就是这种个性。”
“嗯。”
我们不怎么起劲地继续喝了一小时左右的威士忌。
“喂。”我问他。“到底什么地方那样阴沉沉的呢?”
“换句话说啊,我觉得好像我老妈在探头偷瞄我似的。”
“为什么?”
“为什么……”他好像很困惑的样子说。“因为贴在你背上的是我母亲啊。”
综合几个人的这种印象看来(因为我自己无法看到她的长相),贴在我背上的并不是固定一种形象的贫穷叔母,似乎是随着看到的人各别的心象形成各别不同形貌的一种如同ether(天之灵气、大气)一般的东西。
对某一位朋友来说,那是去年秋天因食道癌而死去的秋田犬。
“它十五岁哟,已经老得摇摇晃晃了。不管怎么说总是食道癌,真是好可怜。”
“食道癌?”
“对呀,食道上长的癌。好难过噢。只有这个我也不敢领教。每天唉唉叫着哭呢。不过声音都不太叫得出来。”
“哦——”
“其实我也考虑过让它安乐死,但我老妈反对。”
“为什么?”
“谁知道。大概不想沾污自己的手吧。”他一副很无趣的样子说。“总之大约有两个月就靠点滴活着。在储藏室的地上噢。真是地狱。”
在这里他暂时闭上嘴。
“并不是多怎么样的狗。胆子好小,看到人就叫,一点用都没有。只会吵人,还得过皮肤病。”
我点点头。
“倒不如生做蝉不要做狗,对它自己大概也比较快乐也不一定。怎么叫都不会惹人嫌,也不会得到食道癌。”
然而它终究还是一只狗,嘴里依旧还插着塑胶管子就那样贴在我的背上。
对某一位不动产业者来说,那是很久以前的小学女老师。
“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〇年),那应该是朝鲜战争开始的那年。”他一面以厚毛巾擦着脸上的汗,一面这样说。“两年之间带我们这班,好怀念啊。该说怀念吗,其实是几乎已经忘记了。”
他好像把我当做那个女老师的亲戚或什么似的,还请我喝冰麦茶。
“想起来她还真可怜。刚结婚那年丈夫就被军队征召,在输送船上运送途中遭到轰炸,那大概是昭和十八年的事吧。她就那样在小学教书,但据说第二年竟然遇上空袭被火烫伤。从左脸颊到左手腕。”他用手指从左脸颊到左手腕拉一条长线,然后一口把自己的麦茶喝干,又用毛巾擦汗。“人长得好像很漂亮,真可怜啊……据说连个性都变了噢。要是还活着也已经将近六十了吧。那是昭和二十五年……”
就这样街角的地图,以结婚典礼的座位表逐渐作成。以我的背为中心,贫穷叔母的圈子逐渐扩大延伸出去。
但同时,我的朋友们却像梳子的栉齿断落了一般,一个接一个的从我周围离去。
“那家伙本身倒不是坏人”他们这样说。“只是每次见到他,就让我看到我阴沉沉的老妈(或得食道癌而死去的老狗,或留下烫伤疤痕的女老师)的脸,实在受不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牙科医师的椅子似的。虽然没有任何人责备我,没有任何人憎恨我,然而大家还是都避开我,就算在什么地方偶然碰面了,也会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立刻消失踪影。跟你两个人在一起总觉得好像快要窒息了,一个女孩子老实说。
这又不能怪我。
我知道啊,她这样说着为难地笑笑。如果你背的是雨伞架或什么的话,我想那倒还可以忍受……
雨伞架。
唉,算了,我想。本来就不擅长跟别人交往,不管是什么,只要想到背着雨伞架活下去,还不如现在这个样子还比较好吧。
倒是另一方面,我落得必须接受几家杂志的采访。他们每隔一天就来拍我和叔母的照片,说是她的形象无法拍好就生起气来,还对我发出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然后回去。其实我自己从来不去翻开刊登那些报导的杂志。要是去读的话恐怕会想上吊自杀吧。
甚至还上过电视的晨间新闻。早上六点他们把我挖起来,用车子载到摄影棚,给我喝不明实体的咖啡。主持人是一个好像身体可以看穿过去的中年播音员。想必一天要刷六次牙吧。
“那么让我们来介绍今天早晨的来宾……先生。”
鼓掌。
“早安。”
“早安。”
“嗯,……先生因为某种突发的原因,背上开始背起贫穷的叔母,这其中的经过和辛苦情形,我们请他为我们说明……”
“其实也谈不上辛苦。”我说。“因为既不重,也不需要吃喝。”
“那么会不会肩膀酸痛……”
“不会。”
“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就是说,开始贴在那里的呢?”
我简短地说了有独角兽铜像的广场,但主持人似乎无法了解那意思。
“也就是说,”他干咳一下然后说。“那位贫穷叔母是躲在您所坐的地方旁的水池里,然后跳到您背上来的吗?”
我摇摇头。结果大家所要的只是笑话或二流的怪谈。
“贫穷叔母并不是幽灵。她没有躲在任何地方,也不会附身在任何人的身上。那只不过是一种所谓的语言而已。”我一面感到厌烦一面这样说明。“只是语言而已。”
没有任何人开口发问。
“换句话说,因为所谓的语言,是像接续在意识上的电极一样的东西,如果透过那个继续传送同样的刺激的话,那里一定会产生某种反应。当然因个人而异,反应的种类完全不同,不过以我的情况,那是像独立的存在感般的东西。就像嘴巴里舌头逐渐膨胀起来的感觉。贴在我背上的,结果也只是所谓贫穷的叔母这语言而已。那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形状。要勉强说的话,那就像概念性记号似的东西。”
主持人脸上一副很困惑的表情。“您说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形状,可是我们在您背上现在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某种形象,那对我们都会产生各别不同的意义呀。”
我耸耸肩。“所谓记号大概就是这种东西吧。”
“那么,”年轻的女助理打破僵局地发问。“如果想让那消失的话,那形象或存在能不能凭您自己的意志自由地消失呢?”
“那没办法。一旦产生的东西,就会跟我的意志无关地继续存在下去。”
年轻女助理以无法认同的样子继续发问。
“例如,您刚才所说的将语言化为概念性的记号,这种作业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做到呢?”
“有可能。”我回答。
“如果我,”这时候主持人插进嘴来。“假定我每天重复几次所谓概念性这语言的话。那么是不是有一天我背上也可能出现概念性的形象呢?”
“或许吧。”
“也就是概念性这语言在进行概念性的记号化噢。”
“没错。”摄影棚强烈的灯光使我的头开始痛起来。
“然而所谓概念性这东西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呢?”
不知道,我说。因为那是超过我想像力之外的问题,而且我光是背着一个贫穷的叔母已经太够了。
当然世上的一切全都很滑稽。谁又能逃得了呢?从强烈灯光照射下的电视台摄影棚,到阴暗森林深处隐者的庵堂,没有丝毫差异。我背上依然背着贫穷的叔母,继续走在这样的世界。当然我在这样滑稽的世界是格外滑稽的。因为毕竟我背着贫穷的叔母啊。想必和那位女子所说的那样,或许我不如干脆去背个雨伞架。那样的话人们或许还会把我当做一伙的。我可以每隔一周把那雨伞架换漆新颜色,到所有的宴会去露面。
“哇,这周的雨伞架颜色是粉红色的耶。”有人说。
“是啊。”我回答。“因为这周的心情吹的是粉红色的伞架风啊。”
可爱的女孩子们或许也会过来跟我说话。“嗯,你的伞架非常漂亮噢。”
跟背着粉红色伞架的男人上床,对她们来说一定也会成为很美好的经验吧。
然而遗憾的是我所背负的并不是伞架,而是贫穷的叔母。随着时间的经过,人们对我和我所背负的叔母兴趣都逐渐淡化。而且终于只留下些许的恶意,便完全失去兴趣了。结果(正如我的同伴所说的)谁都不会对贫穷的叔母感到什么兴趣。当初的一点点稀奇在经过一定的路程而消失之后,剩下的就只有像海底一般的沉默了。就像我和贫穷的叔母一体化之后那样的沉默。
3
“我看到你上的电视节目噢。”我的同伴说。
我们坐在和上次一样的水池边。我有三个月没见她了,现在已经是初秋。
“看你好像有点累的样子。”
“是啊。”
“不太像你嘛。”
我点点头。
她在膝盖上反覆折叠了好几次长袖运动衫。
“你好像终于也拥有自己的贫穷叔母了噢。”
“好像是。”
“怎么样,感觉怎样?”
“好像掉到井底的西瓜一样的感觉。”
她把膝盖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柔软运动衫简直当做猫一般,一面抚摸着一面笑。
“关于她的事你明白了什么吗?”
“渐渐的有一点。”
“那么,多少可以写一些了吧?”
“不”我轻轻摇头。“完全没办法写。或许以后一直都无法写也不一定。”
“真懦弱。”
“我觉得好像写小说没有任何意义似的。就像你什么时候说过的那样,如果我一点都没救的话。”
她咬着嘴唇沉默不语一会儿。
“嘿,你问我一些问题看看嘛。说不定有一点帮助噢。”
“做为一个贫穷叔母的权威吗?”
“对呀。”
该从什么地方着手才好,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想到。
“我有时候会想,到底什么样的人会变成贫穷叔母呢。”我说。“所谓贫穷叔母是生下来就是贫穷叔母呢,或者所谓贫穷叔母式的状况是像蚁狮般在街角大大地张开嘴巴,等待路过的行人走来便一一吞进去,再逐一将这些人变成贫穷叔母的呢?”
“这两种一定都一样啊。”她说。
“一样?”
“嗯。也就是说贫穷叔母或许有贫穷叔母的少女时代,有她的青春。或许没有。不过,那怎么样都没关系。世界上一定充满了数以百万计的理由噢。有为了活下去的几百万个理由,有为了死的几百万个理由。那种东西多少钱就可以买到一大堆。你所追求的应该不是这种东西吧?”
“说得也是。”我说。
“她是存在的,只有这样而已。”她这样说。“剩下的就只有你接不接受了。”
我们什么也没说,就保持那样的姿势一直坐在水池边。透明的秋日的光,在她的侧脸上形成小小的阴影。
“嘿,你不问我在你背上看得见什么吗?”
“你在我背上看得见什么?”
“什么也看不见。”她微笑地说。“我只看得见你。”
“谢谢。”我说。
当然时间会平等地锤打所有一切的人。就像重重地鞭打老马直到它死在路上的马车夫一样。但因为那是安静得可怕的槌打,所以很少人发现自己是在被打。
虽然如此,我们依然可以看见所谓的贫穷叔母,换句话说就像透过水族馆的玻璃窗,眼前可以看见那样的时间流动的样子。在狭小的水族馆玻璃箱中,时间将叔母像柳橙一般榨光,汁已经一滴都绞不出来了。
吸引我的,正是她身上的那种完美。
真的已经一滴都挤不出来了!
对,完美简直像被封闭在冰河里的尸体一般。坐在叔母存在的核心之上。就像不锈钢般壮观的冰河。想必唯有一万年的太阳才能溶化那样的冰河。然而当然贫穷的叔母不可能活一万年,因此她将伴着那完美而生,伴着那完美而死,伴着那完美而葬。
泥土下的完美和叔母。
或许终于在一万年之后,冰河在黑暗中溶化,完美会推开坟墓现身在地上也不一定。想必地上的样子已经完全改变。不过如果结婚典礼这种仪式还依然存在那里的话,或许贫穷的叔母和留下的完美将会被邀出席,以华丽的餐桌礼仪完成仪式过程,站起身来述说衷心的贺辞。
不过,这种事还是别说了吧。因为终究那将是西元一一九八〇年的事。
4
贫穷的叔母离开我的背上是在秋天的终了。
我想起在冬天来临以前必须做好的事,我和贫穷的叔母一起搭上郊外电车。下午的郊外电车只有寥寥无几的少数乘客搭乘。因为实在太久没出远门了,所以我毫不厌倦地一直眺望着窗外的风景。空气干爽透明,山绿得甚至有点不自然的程度,铁路旁边的好些树人已经随处结着红色的果实。
在回程的电车上,隔着通道斜对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位三十五岁左右清瘦的母亲和两个小孩。年长的女孩穿着像是幼稚园制服的深蓝色绫织洋装,戴着结有红蝴蝶结的崭新灰色尼帽。狭小的圆弧帽檐一面画出柔和的弧线一面往上翘起,帽子简直像小动物般静静地栖息在她的头上。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子好像被夹在中间般很无聊地坐在母亲和她之间。任何电车上都看得见的平凡母子组合。既不特别漂亮也不特别丑。不像是有钱人,但也不显得贫穷。我打了一个呵欠之后又再让脑子恢复成一片空白,侧过脸继续眺望和车行方向相反一侧的风景。
他们三个人开始发生什么是在大约十分钟以后。好像勉强压制忍耐着似的断断续续的会话忽然把我拉回现实。时刻已经接近黄昏,老旧的车内灯将三个人的形影染成旧照片般发黄。
“可是妈妈,我的帽子……”
“知道了,你放乖一点。”
女孩子把想说的话吞回去,不服气地沉默下来。坐在中间的男孩子手拿着刚刚还戴在姊姊头上的帽子,两只手尽情地用力拉来扯去。
“妈,你打他,帮人家拿回来嘛。”
“我不是叫你闭嘴吗?”
“可是,已经变成那样绉巴巴了啦……”
母亲瞄了一眼男孩子,然后一副嫌麻烦地叹一口气。母亲大概是太累了吧,我想像。每个月的分期付款和牙医的帐单等,推进得太快的时间似乎完全压倒了黄昏时分的她。
男孩子还继续拉扯着帽子。好像用圆规画出来般滑顺的圆型帽檐,现在形状已经毁了一半,附在旁边夸耀意味的红蝴蝶结也在男孩子手中被揉成一团。母亲的不关心显然助长了他的放肆。等到他厌倦那动作时,恐怕帽子的外观已经不成形状了,我想。
女孩子在一阵烦恼之后,似乎也得到和我一样的结论。她突然伸出手推了一下弟弟的肩膀,再趁对方畏怯的空隙快速地抢过来,放到弟弟的手够不着的座位上去。一切都在一瞬间进行,因此母亲和弟弟都花了一次深呼吸的时间才明白过来那行为的意思。弟弟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和这同时母亲的巴掌已经啪地打在女孩子裸露的膝头。
“可是妈,是他先……”
“在电车上胡闹的孩子已经不是我们家的小孩了。”
女孩子咬着嘴唇背过脸去,眼睛一直继续瞪着椅子上方的帽子。
“到那边去。”
母亲指着旁边的空座位。女孩子眼光依然避开着,想要不理母亲伸得笔直的手指,但母亲的手指却仍凝冻在空中,一直继续指着我的左边。“去呀,你已经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了。”
女孩子好像已经放弃了似的,手拿起帽子和皮包站了起来。慢慢横过走道,坐到我旁边低着头。她看来似乎还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被放逐出家庭之外了。她对放在膝盖正中央的帽子帽檐上的绉纹好像一直想不开似地继续拉平抚顺着。如果真的被赶出来的话,她想着,我以后该到哪里去才好呢?于是她抬起头来看我的侧脸。但真的不乖的是他。因为是他把我的帽子弄得这样绉巴巴的……可以看见低着头的她,红脸颊上流下了几道泪痕。
她是个长相平凡的少女。可能是包围着她的平板性像烟一般渗透进她的脸上吧,这丰满的脸上所散发的这个年纪少女特有的透明感,到了思春期或许就会完全消失在不强壮的肌肉中吧。我从她那样的姿势可以想像一面抚平帽子绉纹,一面由少女成长为大人的模样。
我的头抵在玻璃窗上就那样闭着眼睛。试着回想过去所遇到的几个女朋友的脸。并试着回想她们所留下的片片断断的话,没什么的动作,眼泪和脚踝的形状。她们现在到底过着什么样的人生?或许她们中有几个像黑暗中迷途逃不出来而被吸进黑夜森林深处的小孩一般,不知不觉地继续走在黑暗的路上也不一定。这种模糊的悲哀,在车内电灯的黄色光线中像蛾的银粉般飘着。我把双手在膝盖上伸张开来,长久看着两个手掌。仿佛满满吸进了好几个人的血一般,我的手暗暗脏脏的。
我很想把手轻轻放在我身旁耸起肩膀的女孩的肩上,但我的手一定会吓到她。我的手可能就这样永远救不了任何一个人。就像她无法抚平灰色尼帽的帽檐一样。
下电车时,周遭已经吹起冬天的风了。毛衣的季节结束,厚大衣的季节已经来到街角了。
走下楼梯,出了收票口,我终于从黄昏郊外电车的咒缚,和那黄色车内灯的咒缚中解脱出来。心情很不可思议。好像身上有什么完全被拔掉了似的……。我一直靠在收票口旁的一根柱子上,眺望了一会儿被包裹在形形色色壳子里的各种人的群体,像川流般通过我眼前而去。然后我突然发现,贫穷的叔母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从我背上消失了。
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没有惊动谁就从我背上悄悄离去了。我不知道现在该往哪里去才好。就像立在沙漠正中央的一根毫无意义的标帜一般,我孤伶伶的一个人。我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铜板放进公共电话里,拨了她公寓的电话号码。响了八声,第九声她来接了。
“我刚刚在睡觉。”她以含糊的声音说。
“傍晚六点半?”
“从昨天晚上开始工作一直做不完,两小时前才好不容易解决掉。”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我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活着。虽然我也无法好好说明。”
她小声地笑着。
“活着啊。为了活下去而拚命工作,因此而困得要命。这样可以了吗?”
“要不要一起吃饭?”
“很抱歉我什么都不想吃。现在只想睡觉,别的都不想。”
“本来想跟你谈一谈。”
听筒的那一头她沉默了一下。或许只是打了一个呵欠也不一定。
“以后再说吧。”她慢慢地把话切开似地说。
“多久以后?”
“总之反正是以后啊。让我睡一下。我想只要睡一下,醒过来以后一切都一定会变顺利的。明白吗?”
“明白了。”我说“晚安。”
“晚安。”
于是她把电话挂断。我注视了一会儿拿在手上的听筒然后安静地放回去。觉得肚子饿得不得了。非常想吃点什么。如果说他们能给我什么的话,我大概会躺在地上,甚至舔起他们的手指吧。
可以呀,我就舔你们的手指吧。然后再像被雨淋着的枕木般沉沉地熟睡吧。
我靠在车站大楼的窗边,把香烟点着。
如果,我想,如果一万年后,出现了只有贫穷叔母们的社会的话,她们会不会为我打开城门呢?那里应该有由贫穷叔母们所选出来的贫穷叔母们的政府,有贫穷叔母们掌握着方向盘,行驶着为贫穷叔母们服务的电车,有贫穷叔母们手写的小说吧。
不,或许她们并不觉得需要这些东西。不需要政府、电车和小说……。
她们也许会制造好几个巨大的醋瓶子,希望进去里面静悄悄地活也不一定。从空中眺望时,那样的瓶子有好几万个,好几十万个一望无际地排在地面也不一定。那想必是非常美丽的景观吧。
对呀,如果那个世界能够容有一个诗人进去的余地的话,我倒也可以写诗。当贫穷叔母们的桂冠诗人。
那样倒也不坏。
我为映照在绿色玻璃瓶上的太阳而歌唱,为那脚下延伸出去闪着朝露的广阔草海而歌唱。
然而结果,那是一一九八〇年的事。而要等待一万年之久,时间未免太长了。到那时候为止我必须度过好几次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