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兽

绿色的兽

丈夫和平常一样出去工作之后,留下来的我就没事情做了。连要做什么才好,都没有去想。我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从窗帘的缝隙一直眺望庭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这样做。只是没有其他的事可做,于是便没什么目的地看着庭院,我想这样的时候说不定会忽然想起要做什么也不一定。在庭院中的各种东西里面,我特别眺望着一棵椎树。我从以前开始就喜欢那棵椎树。那棵树我是从小树的时候开始就把它种在那里了。然后看着它逐渐长大。我简直把那棵树当作朋友一样看待。我经常和那棵树说话。

那时候,我想我心里大概也正在和那棵树说着话吧。虽然想不起来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了。每次一看庭院,时间总是滑溜溜不停滞地流过去。不过那时候周围已经完全变黑了,所以我想我大概已经坐在那里很久了。忽然一留神时,便听得见从某个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细细的不清楚的奇怪模糊的声音。刚开始那简直就像从我自己体内发出来的声音似的。好像一种幻听似的。像身体纺织出来的黑暗的预兆似的。我停下呼吸安静地侧耳倾听那声响。那声音逐渐变得真切确实而接近我来了。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呢?我无法想象。不过那声音带有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不舒服感觉。

终于在椎树根一带的地面,像沉重的水要涌出地表上来似的逐渐蠢蠢隆起。我倒吸了一口气。地面裂开,隆起的土崩裂,从里面伸出像尖锐的爪似的东西。我握起拳头,眼睛睁大地瞪着看。要发生什么事了,我想。那爪子强劲有力地抓开泥土,洞穴逐渐愈变愈大。然后从那洞里蠢蠢爬出一只绿色的兽来。

兽身上覆盖着一层闪闪发亮的绿色鳞片。兽从土里出来之后便浑身抖一抖,把沾在鳞片上的土抖落。那鼻子奇怪的长,愈往尖端绿色变得愈深,那尖端像鞭子一样细细尖尖的。不过只有眼睛是和普通人的眼睛一样,那让我大吃一惊,因为那眼睛好像拥有确确实实的感情一样,就像我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样。

兽就那样直接慢慢地往玄关走过来,用细细的鼻尖敲着门。咚咚咚,干脆的声音响遍屋子里。我悄悄不让兽知道地蹑手蹑脚往屋后面移动。我连喊叫都不能。附近没有一户人家,出去工作的丈夫不到深夜不会回来。而且我也没办法从后门逃出去。我们家只有一个门,而那可怕的绿色的兽正在敲着那扇门。我屏着气息装成不在家的样子,期待兽会放弃而到别的地方去。然而兽却不放弃。兽把鼻尖变成更细,就那样伸进钥匙孔里,在里面唏唏嗦嗦探索着,终于很简单地就把锁打开了。发出咔嚓一声锁就松开了。然后门打开一点。从那缝隙之间鼻子慢慢伸了进来,简直就像蛇把头塞进来探看里面的情况似的,从门缝里窥探家里。早知道会这样刚才应该拿一把刀子站在门边,把那鼻尖整个切割一刀切断才好。我的厨房里放着很锐利的全套各式刀子。不过兽好像洞察我的想法似的,露出嘻皮笑脸的样子。你这样做也没有用噢,绿色的兽说。兽说话的方式怎么有一点奇怪?好像记错话还是没学好似的。它说好像蜥蜴的尾巴一样,不管被切掉几次还会再继续长出来,而且每切掉一次就长得更强壮、更长。做也是白做的,而且兽那令人不舒服的眼睛,好像在独自享乐似的长久骨碌碌地环视着屋子里。

这家伙能够看穿人心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就麻烦了,我想。我无法忍受什么人随便把我的心事都读出来,尤其对方是莫名其妙令人厌恶的兽。我浑身冒着冷汗。这家伙到底要拿我怎么样?要把我吃掉吗?还是要把我抓到那土里面去呢?不过不管怎么样,我想。幸亏这家伙还不至于丑得不能正视的地步。从绿色鳞片突出来的纤细的粉红色手脚长着长爪子,光看这个甚至还觉得蛮可爱的。而且仔细看来,那兽好像对我没有恶意或敌意似的。

当然哪,那家伙歪着头说。兽把头一歪,绿色的鳞片便发出咔哒咔哒咔哒的声音,就像轻轻摇晃着放满很多咖啡杯的桌子时一样。我怎么会要吃你呢?真讨厌,你说什么来着?我没有任何敌意或恶意呀,兽说。对了,不会错,我在想的事情这家伙果然全部都知道。嗨,太太,太太,我是来这里向你求婚的噢。你知道吗?我是从很深很深的地方特地爬上这里来的噢。很不容易哟。我挖了好多土呢。你看爪子都脱落了好多。如果我有恶意的话有恶意的话有恶意的话,应该不会这样不嫌麻烦吧。我好喜欢你,喜欢得受不得了才会来到这里呀。我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想你,实在受不了了,才爬上这里来的。大家都阻止我噢。不过我实在忍不住了。还还还需要很大的勇气呢。我想你大概会觉得像你这样的兽居然还么厚脸皮敢来向我求婚哪。

确实是这样啊,我心里想。说什么向我求婚,真是厚脸皮的兽啊,我想。

于是兽的脸忽然露出哀伤的神色,而且好像描着那哀伤似的兽的鳞片颜色竟然变成紫色。看起来连身体也好像随着缩小了一圈似的。我两臂交叉安静地望着那变小的兽的样子。也许这兽会随着感情的变化而逐渐化身也不一定。而且和那令人厌烦的难看的外貌比起来,也许心却像刚做好的软糖一样柔软而容易受伤也不一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就稳操胜券了。我想再来试一次吧。于是我再一次大声地想,是啊,因为你是这么难看的兽啊。用大得让我的心都嗡嗡回响的声音。因为你是这么难看的兽呵。于是兽的鳞片颜色眼看着变成紫色。那眼睛好像吸进了我的恶意似的逐渐膨胀起来,就像无花果一般从脸上跳出来,从那里面涌出红色汁液一般的眼泪发出声音潸潸流下来。

我已经不再觉得兽可怕了。我试着在脑子里想象各种可能想得到的残酷情况。我用铁丝把兽绑在沉重的大椅子上,用尖锐的夹子把绿色鳞片一片片地剥下来,用锐利的刀子把尖端用火烧得红红的,往柔软胀起的桃色脚陉画下好几道深痕,用烧红的焊钳用劲刺进那凸起得像无花果一般的眼睛。我在脑子里一一想象这些时,兽便像实际遭遇那样的情况一般发出痛苦的呻吟,悲哀的呼叫,挣扎翻滚。流着红色的眼泪,泥泞的体液一般的东西纷纷滴落地上,耳朵里冒出有玫瑰花香的灰色气体,而那膨胀的眼睛则含着怨气一直瞪着我。太太,拜托你,饶了我吧,请不要想那么残酷的事,兽说。请你连想想都不要想,那兽悲哀地说。我没有任何恶意呀。我也不会做任何坏事。我只是很想想你而已呀。不过我并不听他的。开玩笑。你突然从我的庭院里爬出来,没有任何通知就随便把我家的门锁打开,闯进里面来,不是吗?我想。又不是我招呼要你来的。我有权利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所以我就继续想更多更惨的事。我用所有的机器、道具凌虐兽的身体。切它割它。能让有生命的存在痛苦,能让它痛苦翻滚的方法,我没有一件没想到。喂,兽,你真不了解女人啊。这种事情我要想多少就可以想到多少啊。不过不久兽的轮廓开始模糊地渗开了,连那气派的绿色鼻子都缩小变成像蚯蚓一样了。兽一面在地上翻滚挣扎,一面像在动着嘴巴最后要向我说什么似的。好像有什么很重要、忘了说的古老信息要传达给我似的,好沉重。然而那嘴巴痛苦地停止了动作,终于模糊似烟消雾散了。兽的形体像夕暮的影子一般变薄、变淡,只有那悲哀的胀起的眼睛还依恋地留在空中。这样也没有用的,我想。看什么都没有用的。你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做不出来。你的存在已经完全结束了啊。于是不久连眼睛也消失在虚空之中,夜的黑暗无声地充满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