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饥肠辘辘
第一节 饥肠辘辘
暂住的问题得以解决,天气渐渐转暖,祖父和家人慢慢适应环境的同时,也要快速熟悉当地的村民和眼下的农活。当时的农村,由村长统一安排农活,壮年男子承担最繁重的农活,如耕地、挖土方、碾场、打水窖等。妇女们筛选粮食、给牲畜铡草、往田地里送粪、挖地等。祖父的主要任务是学耕地。村长分给祖父的是一头黄牛和一套犁地的农具。握过笔杆和枪杆的祖父,初次接触农具,特别是第一次学耕地,着实让池有点无所适从。从此,祖父开启了人生的另一新篇章——农耕生活。而父亲,正当年轻力壮,村长给父亲的任务很特赇——驯马。当时村里有一匹大黑马,力大无比,野性十足,没人能驯服。村长让父亲慢慢适应,先尝试着套上大黑马去耕地。
第一天早晨,天刚朦朦亮,父亲就得起床。和其他村民一样,背着农具前去村里的牲口圈。老远看去,大黑马个头很高,膘肥体壮,毛色光亮,真是一头骏马。当父亲试着接近它时,大黑马毫不留情,马尾一甩,给父亲来了个下马威。几次接近,均已失败。瞧着其他人给各自的牲口套好工具,赶着牲口出了圈门时,父亲很无奈,只好手抓一把草,再次尝试。父亲一边把草喂到大黑马的嘴边,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大黑马的毛发。慢慢的,大黑马稍有乖顺,父亲很快把套包套在马脖上,接着再拴上缰绳。就这样,父亲凭借缰绳将大黑马死拉硬拽地牵出牲口圈。出了圈门的大黑马,更是野心不改,几次差点把父亲拖倒在地。等父亲把毫不情愿的大黑马拽到地里时,其他人已经犁了一大片地。但能把大黑马弄到地里,村民们还是用异样的眼光看着父亲。
日复一日,父亲的执着和每天的精心喂养,也许感动了大黑马,马通人性,父亲终于降服了大黑马。听父亲讲,大黑马后来很懂他,很温顺;他也很爱大黑马,骑在马背上的感觉很愉快。父亲身材魁梧,和大黑马一起,真是“人高马大”。在村里人眼里,大黑骏马和父亲“很是般配”。
大黑马的驯服,给村民们帮助超大。因为大黑马是村里唯一且最好的交通工具。从此,父亲大多时候套着由大黑马拉的大车和另一位村民刘伯伯一起,经常外出三十里以外的地方拉冰块或拉货。当时的村民,都是靠天吃水,遇上旱灾,冬天吃水问题,只有去河畔的祖厉河拉冰块来解决。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到了傍晚时分,大黑马身上带着铃铛,一进村大家都知道我父亲他们回来了。村民们提着水桶,聚集在村口的水窖旁,等待分冰块作为饮用水。大黑马身上的毛发,黑亮黑亮,非常美,膘肥体壮(村长要求每天给大黑马喂最好的饲料),人皆喜欢。而父亲的沉稳、朴实、吃苦耐劳的个性也给村民们渐渐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自那时起,大黑马和我的父亲,每天如影随形。耕地、拉马车的农活,父亲一干就是很多年。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常年干得最多的农活就是耕地和拉马车。
几十年后,我已参加工作,每年暑假都要回老家看望父母,父亲最喜欢我给他洗衣服。因为母亲对洗衣机不是很熟练,父亲有几件较好的衣服,总要等我来洗,我将晾干的衣服熨烫平展、对叠整齐之后交给父亲,父亲总是非常开心。有一次,我和父亲聊天时,由于天气很热,父亲不经意间撩起裤子,露出整个小腿,我看见父亲的小腿上布满大小不一的青紫小疙瘩,我忙问是咋回事,父亲说是当年赶马车时留下的后遗症。那时候,常年下河拉水或挖冰块,双脚总要泡在冰水里,整天感觉小腿以下都是冰凉的,日积月累,小腿上就出现了这样的症状。我劝父亲去看医生,他总是找借口说,不要紧,多少年都扛过来了。
2008年8月23日,我的父亲走了,走的如此匆忙,令全家措手不及。白天里只对母亲说他有点头晕,母亲劝他上街看医生,父亲照办。当天下午6点父亲从街上回来,笑眯眯的对母亲说,感觉好多了,今天上街和大伙多聊了些时辰。母亲说她的活还没干完,晚些时候吃晚饭。看着我母亲依然在忙碌,大男子主义的父亲,从未进过厨房,那天主动要求给我母亲做晚饭,母亲激动地说,那太好了,还没吃过你做的饭。谁知那顿饭竟然是父母最后的晚餐。
当天夜里,父亲和往常一样看电视直到深夜,母亲催促说,白天感觉头晕,怎么还不早睡?父亲说他把奥运会闭幕式看完就去睡。看完电视的父亲,上床一边脱衣服一边嘴里高兴地念叨着中国金牌第一。听母亲说,父亲睡觉很爱打呼噜,那天夜里父亲入睡后大约半小时,她听不见父亲的呼噜声,便不由自主地打开灯,往父亲脸上看了看,只见父亲头上满是汗珠,两眼紧闭,嘴唇发黑,母亲扑过去使劲摇晃父亲,但父亲一动不动。我的父亲就这样匆匆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如今,我每每看到马,特别是黑色的大马,心中总有莫名的爱恋,也许是恋父情节吧。
1958年,全国遍地闹饥荒,特别是农村,听大人们讲,农村到处都在吃大锅饭,午饭时,大灶每人每顿仅供应一大碗较稠的汤,妇女、儿童减半。听母亲讲,父亲常常把她和大姐的汤提前打回,连同他自己的一起喝下。有时只喝大姐的那份。母亲的那份只好和大姐分喝。父亲对母亲说:“实在是太饿了,孩子饿死,我们再生。”如今这话听起来,无论从道德层面,还是父女之情,都令人无法原谅。可我能理解父亲当时过分的言行,并为此难过。因为,当时祖父已经年过半百,祖母双目失明,二叔还在上初中,全家人的重担基本落在父亲身上。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年幼的女儿,母亲心里明白,保住了父亲就意味着保住了全家。但无论如何,在全家人的共同努力下,大姐也被慢慢抚养长大。
祖父对农活不是很得心应手,加之年老体弱,有时父亲抽空帮祖父。例如,每到夏收季节,也是老百姓的抢收时节,全村无论男女老少,都要投入到拔麦子的大战中,每家每人每天都有任务。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在我们村有好多片,黄灿灿的麦地既招人喜爱又令人恐惧。一场拔麦大战结束后,凡参与过的人,双手均被磨出好几处血泡,我也不例外。有时候若不小心血泡被弄破,那是钻心的疼。我们家,祖父拔麦的速度最慢,但拔得最干净。看着落伍的祖父,父亲很是心疼,加紧完成自己的任务之后,再帮祖父完成。生活越是困苦艰难,父与子的情感越加深厚。
二叔每天放学之后也很辛苦,他的主要任务是抬柴,还要去铲土,这种土很特别,主要在墙边底下、地埂边上等,这种土被太阳晒得非常粘细,老百姓称“绵绵土”。铲回来上缴生产队,然后放大锅里加水,再用大家捡来的柴火烧炼,直到有一种“硝”的成分出现,二叔说,这就叫做“炼硝”。硝炼成之后,全部上缴,用来制作炸药。
紧张而繁重的生产劳动,令家人筋疲力尽,饥饿难忍,祖父一家不知如何是好。1958年“大跃进”年代,国家提出炼钢产量要达到上千吨,全面进行大炼钢的活动。家家户户的锅及铁制品一律上缴。各生产队抽出部分劳动力前去靖远参加大炼钢活动,有的去靖远王家山,有的去靖远四矿。祖父和父亲都被调去,听二叔说,父亲是带队的,祖父随从,主要是能混口饭吃。当时我的二叔已上完北刘中学,继续在新堡子读高中,每天来回行走6个多小时的路程,加之吃不饱,每顿一个菜饼,一碗菜汤,饥饿难忍。二叔说,他实在走不动去上学,加之祖父和父亲都被调去炼钢,他不得不放弃读书,帮母亲分担家务和照看祖母。据二叔回忆,和他同班的同学,家庭情况较好的,都坚持读完新堡子中学后,全被分配到靖远师范或陇西师范,而他只能与此擦肩而过,遗憾永远留在了心里。一年后,祖父和父亲炼钢回来,依旧从事着生产劳动。父亲依旧耕地、拉马车。但此时,大锅饭基本结束,各家有了自家的锅灶,袅袅炊烟慢慢从各家烟囱冒出,村民们的生活渐渐发生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