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祖母走了
第三节 祖母走了
1976年,当全国人民处在失去两位领导人的悲痛中时,在我的家庭里多了一分伤悲。我双目失明多年的祖母,于1976年9月21日离开我们。
祖母一生,也堪称一言难尽。她的人生随祖父跌宕起伏。她自幼聪慧,家境富裕,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相貌端庄,仪表大方。从我记事起,祖母就已双目失明。听母亲讲,她和祖母,情同母女,祖母很疼爱她,她也很孝敬祖母。当年初到白草塬时,祖父、父亲和她每天都要去参加生产劳动,二叔上学,家里只有祖母和一岁多的大姐,祖母只能瞎摸着照顾大姐直到母亲回来,天天如此,一老一小,对于一位双目失明的小脚老太太来说真是挑战极限。我不敢想象,甚至怀疑是否是真。但祖母的超能干我的确亲眼目睹过。
记得二叔一家刚单过不久,祖父和二叔每天外出劳动,为了让祖父和二叔回到家有现成饭吃,祖母亲自下厨,摸索着给家人做饭。午饭通常都是一锅面条。祖母的手面擀很有水平,吃起来也很香。小时候观看祖母擀面的过程很复杂,难度也很大。首先,将面粉堆放在面板上,然后从面堆中间开始向四周划开直到形成一个中间空,四周有面的圆形。因当时大多人家没有面盆,和面只能在面板上进行。接下来,左手往面里倒水,右手将面和水一点一点搅拌,然后祖母将和好的面团在她手里揉好长时间,祖母一边揉面一边和我说话。因为好奇心,祖母每次擀面我都会踩着小凳子观看,有时也帮点小忙。祖母揉的那个面团看起来好硬,有时面板也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待面团看起来很光滑时,祖母就开始擀面,吧嗒、吧嗒,不一会儿,一张又圆又大的面皮铺展在面板上。“你的手好巧啊!奶奶!”我情不自禁的对她说。可祖母却说:“擀面嘛,农村妇女谁都会!”儿时的我并不去多想,如今回想起这话,从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嘴里说出,说的又是如此的淡定,她的心理该有多么的强大。
其实,祖母的特技,远远不止这些。她留给我们的每个故事,都令人鼓舞和敬佩。她的记忆力也超好,我们全家老少的生日,个个她都牢记在心,从不遗忘。到点时准会提醒母亲或二婶做碗寿面。老天真是公平,为祖母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为她打开了一扇窗。在那个年月里,人人都挨饿、受冻、忙碌,自然祖母得不到细心的照顾,而祖母很是能干,在给家人尽量不添麻烦的同时,还亲自干着力所能及的事,有时超越了常人的想象。
祖母对祖父及家人的感情,见证于诸多细节。她的手非常灵巧。她会撵线、织围巾。她手里从不闲着,要么手抓一大把羊毛,一丝一丝的撕着,要么手拿线扦,给母亲不停的撵麻绳或毛线,供母亲给我们纳鞋底用。祖母撵的线,非常匀称,像机器加工的一样。到了冬天,她都要亲手摸着为祖父织条羊毛围巾。也许她想把对祖父的爱编织在一针一线之中。她很爱干净,时不时的拿着小笤帚,扫她的炕。她大部分时间,都是盘腿坐在她的炕上,我们姊妹进她屋,她总要给我们点吃的东西,这些都是她平时舍不得吃,攒下的。总之,她对祖父和家人的爱,无以言表。
祖父接触农活,干的最多的是耕地。每天要早起,牵着牛,背着农具去耕地。听大姐说,由于祖父干活手拙、缓慢,他总排在耕地队列的最后。每天晚上,祖母要求大姐找来几颗较大的洋芋,然后摸着放进有火苗的炕洞里,用周围的热灰,将洋芋埋住。第二天早晨,便将黄灿灿的烧洋芋,揣在祖父的怀里,作为早点。细心、聪明的祖母竟然想出如此高招,雪中送炭,让祖父吃在嘴里,暖在心里。这种爱的感动传承给了我的母亲。从此,母亲用同样的办法,给我们每个炕洞里提前放好洋芋,待第二天早晨,全家每人至少有颗洋芋吃。感谢祖母,感谢她对祖父及家人,真真切切的爱。
祖母从未也无法目睹我们姐弟几人的长相,但她的触觉和嗅觉,异常灵敏。假如她用手往你脸上一摸,从额头到眼睛、鼻子、嘴巴再到耳朵,甚至有时包括手,她便知道你的长相漂亮与否。她非常疼爱孙子们,我们个个都是她的心头宝贝。但有时,她也偏心,喜欢谁,就给谁好吃的多点。当然我弟弟最受益,因当时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孙子。
记忆中,家里来了亲戚,自然先进祖父母的房间,且随身总带点水果糖或点心之类的东西。我们姐弟几人,总盼着亲戚早点离开,祖父就会将亲戚带来的东西,先分给我们一部分,剩下的交给祖母保管。祖母身后的炕角处,有一个铁盒子,里面总有吃的。待祖父出去干活,我们就会用最轻的脚步,溜进祖母的屋子,偷取吃的。但滑稽的是,祖母好像能闻见我们的进入,便问:“老几?”有时我们不敢说实话,明明自己是老三,却说老四,可一开口,祖母便立刻反驳道:“撒谎,把手给我,脸给我,我摸。”一摸一个准,天啦!原来祖母,通过她超能的手和其他感官,早已将我们的模样,刻在了她的心里。如今回想起,她并非有特技,而是深深的爱着我们,使我们觉得,她对我们有画面感,心里能看得见我们每个人。这分感动,在我的心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显厚重和珍贵。
我曾读过美国盲聋女作家海伦·凯勒的作品《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深深感到生活在一个黑暗而又寂寞的世界里,是多么艰难的事情。故事中,海伦·凯勒想,如果拥有三天光明的时间,自己第一天要看人,第二天要看博物馆和日出,第三天要在现实生活中度过。我不知道在祖母的世界里,她最渴望什么,假如给她三天的时间,她会做何选择?但我肯定,祖母最想看到我们姐妹兄弟的脸庞和笑容。
有时候,当我特别思念我的祖母可又想不起她的模样时,我便拉上屋子里所有的窗帘,让屋子处于黑暗。同时关掉手机,不受任何打扰,让时光暂且静止。然后闭上眼睛去感知这个世界,让思绪尽情的去追忆,直到儿时住过的土窑里。破旧的几间窑中,最小的一间便是祖父母的。炕角处常年坐着一位盘腿老太太,眼窝深陷,双眼紧闭,高高的鼻梁,天庭饱满,头发向后梳理的光亮整齐。她时不时地扫着炕上的毛毡。若无人打扰时,她孤独的坐着,很少说话,天天如此。有时看见她面带笑容,有时见她面无表情。更可贵的是她尽可能的不去打扰我们每个人。对于祖母的画面感,我也只有闭上眼睛,方能体会更清晰,同时也更能理解祖母的世界——黑暗里的光明。祖母在黑暗里,感知着家人的温暖,感知着这个世界,她无怨无悔。善感的我直到眼睛湿润时才肯回至现实。
祖母去世时,生活虽说较为好转,但只限吃饱肚子,仅此而已,家里没有白面。其实祖母是因拉肚子,三天后就离开了人世。当时两家人办不起丧事,二叔去河畔堂哥家,借了120斤麦子,简单的办理了祖母的后事。祖母的离开,对祖父的打击,可想便知。祖父当时已年过花甲,家人很少让他下地干活。祖父每天忙于简单的家务,大多时间,看书、读报、抄写。同时陪伴祖母,聊聊家事。家境的慢慢好转,总算让两位老人,身心得以放松。但老伴的突然离去,对于祖父,内心有着万语难言的悲痛。他们患难与共,相敬如宾几十年,彼此保留着,难以割舍的情与爱。
祖父曾在家谱中,写过这样一段文字:“余对之妻,燕书(祖母名,张燕书),常怀感激不尽之心。昔时,在外十余年,能以体察吾志,在父母膝前,奉侍唯谨,毕恭毕敬,衣履饮食,皆先意供奉,能得欢心,实同补我不孝之过。可谓罕见之人。余望后之来者,领会此意。”
短短文字,充满了祖父对祖母的感恩、赞许和思念。祖父常跟我提及他和祖母的故事。他从政从戎数十年,和祖母聚少离多,两地分居好多年,一生庸碌淡泊,守正坚定,不拘小节。亏欠祖母和家人甚多,说来很是惭愧。
祖父的谦虚,总能让我倍加敬仰。他一生好学,至老不倦。自从祖母走后,可以说,他一头扎进书堆里,不问家事,只闻国事。我们常能看见,他在自己的小屋里,来回走动,自言自语:“苦缺书籍作我伴。”
晚年的祖父,独立承受着孤独,孙子们,个个逐渐长大,陪她最多的是二叔的几个孩子。他终日书中获乐,但对祖母的思念,与日俱增。在他的诗集里,有一首专为祖母写的小诗。
《致亡妻》
怜君失明早,久病卧枕席;
曾无好供养,幸得寿古稀;
今朝遽永诀,悲闻儿孙涕;
唱随焉不憾,数终难挽移;
音容若宛在,毋憾永安息。
浓浓的思念,洒满字里行间。祖父母的爱情,堪称“琴瑟和鸣,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