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温热的咖啡
一杯温热的咖啡
我和她一起喝过一次这样的咖啡,温度大概在四十度吧。喜欢喝这样咖啡的人,一定不是一个急性子,不然,那么多的夜晚,独自一个人挑灯研磨词句,怎么可能不会感到寂寞?
火车上遇到仇丹丹是去年的事情,那时我因公出差,需要去成都一个礼拜。丹丹坐在我对面,拿着一本英文版的《呼啸山庄》在读。
我瞥了一眼封面,发现很破旧,知道是在图书馆借阅的书。她读得很认真,腿上还摆着一个笔记本,上面记录着单词和句子。很显然,是从书上摘录下来的。
她看得认真仔细,坐在那里,表情很是沉静。我想,现在这样用功读书的人,大概也不多了。火车上有小朋友在跑来跑去,丹丹也不受影响,照样看得津津有味。
那时候我就感觉,她是个认真执着的人。这样的人,为人处世多多少少会有喜欢较劲的时候,不但是跟自己较劲儿,也跟别人较劲。
火车离成都还有几站的时候,丹丹终于放下书,去了一趟厕所。她把书和笔记都摊开在座位上,趁着她离开,我取过来看了看,发现她的笔记做得十分仔细。
我想起一位编辑朋友正好托我找一个靠谱的翻译,也许这个姑娘合适。我看她回来,趁着她还没有拿起书来看,赶紧问她:“姑娘,你英语过了几级?”
她看了看我,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还是随和地答了我一句:“专业八级。”
说得云淡风轻,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说:“不好意思,我看了一下你的笔记。”
她笑了一下,说:“没关系。”
我拿了一张名片,递给她,说:“其实,我是想帮朋友找个年轻的译者。不知道你是不是有相关经验?”
她仔细地看了看名片,又看了看我,说:“我只帮着一个老师翻译过两本小说,是儿童类的。”
我将她的电话号码留下,并告诉她,如果有相关方面的翻译作品,请她发给我的朋友。
到站下车之前,她收拾好行李,对我说:“谢谢您。”
音量不高,带着诚挚和一些感激。我想,这样努力的姑娘,如果愿意做事情,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我把她的联系方式告诉了朋友,并嘱咐她注意查看邮箱,看是否有仇丹丹发过去的作品。从成都回来之后,我就把这件事情忘了。
再得到仇丹丹的消息,是在两个月之后。编辑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你介绍了一个好译者给我,我要请你吃饭。”
我这才想起问了一句:“这个姑娘做事靠谱吧?”
“非常靠谱,简直是既认真,又仔细。关键还有一点,她的语文功底好,可以把中文和英文融会贯通啊。这么好的译者,你怎么不早点介绍给我!”
我想,这个姑娘的认真劲儿我的确是没有看错。签了翻译合同,仇丹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能听出来,她很高兴。
她说:“桐桐姐,我真的要好好谢谢你。这个出版社,是我一直想要合作的。”
我说:“我希望你好好努力,可以一直跟他们合作。他们给的稿酬可观,算是这个行业里尊重译者的价格。”
她说:“是,所以我一定好好努力。”
她的确很努力,从那位编辑朋友反馈给我的信息来看,她不但努力,而且不辞辛苦。几个月翻译一部作品,本来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可是她看起来却相当愉快。
“因为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她说,“还可以认识很多有趣的人。”
她完全不去计较自己的时间是不是被占用过多,一遍遍地核对词意和句子。
“我还做过字幕组呢,不过现在比较忙,都不怎么帮他们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表情有些沮丧。翻译的时候,她喜欢给自己泡一小杯咖啡。
“我喜欢喝温热的咖啡,不是烫的,也不是凉的,一定要是温热的。”
我和她一起喝过一次这样的咖啡,温度大概在四十度吧。喜欢喝这样咖啡的人,一定不是一个急性子,不然,那么多的夜晚,独自一个人挑灯研磨词句,怎么可能不会感到寂寞?
有一次,我们聊起关于汶川地震的事情。丹丹的表情有些变化,我们以为她有亲人在地震中遇难,便停止了话题。
她说:“我小时念书的那个小学,全都不见了,变成了一片废墟。我的一个老师,为了救学生,在地震中丧生。”
说的时候,她表情平静,但是眼睛中还是有波澜。
我说:“逝者已矣,生者只能节哀。”
丹丹点点头,说:“对,该怎么生活,还是要怎么生活。”
我的那个朋友说:“这个女孩子内心强大。”
有多么强大,如何变得这样强大,我们都无法得知。一个人的过往岁月,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丹丹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她的过往,她的家人、朋友,我们都不了解。我只知道她在读研究生,申请了助学贷款,并且一直在努力赚钱。
这样生活的孩子,在目前这个社会里有多少呢?我的朋友说:“大概不多,不过也不算少。总有怀着理想、努力生活的人。像丹丹一样,坚持着想要坚持的东西。”
后来有一次,我去丹丹的学校办事,顺便约了她一起出来吃饭。她看起来很高兴,和几个同学一起到了我们约会的饭馆。
她说:“桐桐姐,今天是我生日,我很高兴你能来。”
我当然不好意思,因为我完全忘记了她的生日。
我说:“正好,我们一起庆祝。”
丹丹说:“不,我要请的。我拿到了稿费,而且我又接下了一本翻译稿。我真的得好好谢谢你的。”
“都是你自己的努力,不要谢我。”
几个姑娘嘻嘻哈哈,都说要丹丹请客。她们爱吃辣,我们就去吃川菜。
吃得高兴,丹丹说:“我们家的辣不是这种辣,是那种充满芳香又很火爆的辣,这里的辣太绵长轻柔,后劲儿也不足。”
几个女同学又都七嘴八舌,说她又开始耍文艺腔调。
有一个女同学忽然点了一道辣子鸡丁,说:“丹丹,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们也是在这里吃饭,你第一个点了这道辣子鸡丁的。”
她点了点头,表情有些严肃,眼睛里竟然一瞬间充满了泪水。那天,她说了很多,零零碎碎,温温和和。那些往事,被她一叙述,变得像水一样轻柔。
她父亲早逝,考大学之前,母亲又中风偏瘫。可是,她偏偏成绩好,考了名校。只是,学费成了她的大问题。
她说她记得自己要辍学,偏瘫的母亲哭了一天一夜。后来,有个年轻的记者找到她,说要帮助她申请资助人。她从来没有想过他说的是真的。
资助人的电话很快打了过来,愿意为她提供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用。她只接受了学费,她说生活费她可以自己想办法解决。
接着,又有一个资助人打电话来,说愿意帮助她。被她婉言谢绝了。
她说:“我已经获得了一笔资助。”
亲戚朋友都笑她傻,他们说,多一笔资助,她母亲便可以看病,她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可是,她就是不愿意。
她说:“我会和我妈一起生活,我们会过得很好。”
她一直做得很好,努力且向上。那个年轻的记者这样形容她,说她是他看过的开得最绚烂的一朵山茶花。
可是,他们并没有开始,他被派驻国外,做了战地记者。她在国内,常常收不到他的信息。他在最后一封写给她的信里这样说:“希望你好好读书,做你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如果回国有空的话,我只有一个要求,给我做一道你拿手的辣子鸡丁。”
可是,他没有回来,把生命留在了那块战火纷飞的土地上。
丹丹说:“他很喜欢看国外的小说,英文版的,有时他也喜欢自己翻译。他说他的理想就是老了之后,一本本地把这些小说全翻译了。”
她说的时候,一边流泪,一边吃辣子鸡丁,又说:“奇怪,这里的辣椒怎么变辣好多。”
后来我问她,这样辛苦地生活,到底值不值得呢?
她说:“都是我愿意的,愿意的事情,又怎么会去问值不值得呢?”
说这话的时候,我、她以及那位编辑朋友正在路边的咖啡桌边讨论下一本译作。丹丹手边放着的,依然是一杯温热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