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和时间之名

雷达笑一笑，没有说话。美好的事物，有几个人不爱呢？他爱一切美好的东西，胜过爱名利。

念书的时候，雷达拗不过父亲，读了牙医专业。那个时候，他喜欢写诗，被老师推荐在《中学生月报》上发表过诗歌之后，在学校小有名气，被称为才子。雷达着实骄傲了一阵子，发誓要一直写下去。

星期天，坐在自家阳台上，他手握纸笔，看着远方，眼神变得颇忧郁。父亲一看，心里难免觉得他不务正业，怕他荒废学业，赶紧把纸笔拿过来，语重心长地说：“儿子，咱们务实一点，你看，我的诊所也需要人继承。你大哥已经在国外读建筑，你看老父我也日渐衰老，整日头昏眼花，哪日一个不小心出了医疗事故，全家都得陪着我受苦，不如你早点有出息，好替为父悬壶济世。”

一番话刚柔并济，雷达心软，不由得点点头。雷达就此读了牙医专业。可是，闲下来时，他还是会写两首小诗。

大学校园生活多姿多彩，雷达的小诗刊载在校报上，引得不少师哥师弟艳羡。

他们多数调侃道：“雷大才子，据说你收获不少美女青睐。”

雷达笑一笑，说：“嗯，她们爱我的诗胜过爱我。”

不过，也的确有女孩子追在他后面要小诗。长发白裙，红润脸庞，一笑起来嘴角浅浅酒窝。雷达也看得心生欢喜，自然而然触动心弦，做了一首小诗送给她。

那天下午，女孩子对雷达说：“师哥，我要把这首诗做成一首歌。”

雷达想：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说：“如果你能喜欢，就是我莫大的荣幸。”

后来，女孩子唱了那首歌，还把它放在学校的广播站里播放，后来又被电台拿去播放，再后来就出了名。

女孩子出了名，据说签了一个音乐公司。公司问她词曲是不是都是她自己的，据说女孩子点点头，说是她自己写出来的。

雷达听说了这件事情，只是默默没有说话。

有人也知道歌词是雷达所写，便劝他说：“干吗不去讨个公道？那东西版权是你的。”

雷达说：“送给她了，就是她的。”

那人问雷达：“你这么爱她？”

雷达笑一笑，没有说话。美好的事物，有几个人不爱呢？他爱一切美好的东西，胜过爱名利。

他还是在实验室里看他的牙齿结构、口腔构造，弄各种假牙的模型。累了，就站在走廊上，看看流云蓝天，校园里来来往往的青春身影，无限美好。

后来，那个女孩子又来找雷达，说：“师哥，我对不起你。”

雷达说：“都过去了，你好好唱歌，你唱的的确比很多人都好听。”

女孩子哭起来，雷达有点手足无措。

女孩子说：“师哥，你骂我卑鄙无耻也好，骂我利欲熏心也好，我只希望师哥你原谅我。”

雷达想，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呢，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情看得很严重。

他说：“我原谅你。”

女孩子破涕为笑，说：“师哥，我想请你再为我写几首歌，这次，我给你版权费。”

雷达笑一笑，说：“我不会写歌。”

女孩子看着他，雷达一脸的认真，他只是个闲来无事写几首小诗的人，写歌，对于他来说太遥远了。

女孩子默默地走了，她以为雷达根本没有原谅她。女孩子唱的那首歌，红遍了大江南北。有唱作人找到了雷达，他请雷达加入他的工作室。

雷达想起那句“凡有井水处，皆歌柳永词”，这的确是一件让人动心的事情。他期盼自己也能到达这种传说一般的境界。

可是，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顺利。那个工作室为一个新人打造了一张专辑，歌词由他来填写。专辑推出之后，反响不好，工作室倒闭，那位唱作人另谋出路，剩下了雷达孤零零一个人。

他看到一篇报道，写有人倾家荡产投资股市，结果遇到大跌，这人便跳楼身亡了。雷达觉得自己没到这种地步，但是想要跳楼是种什么心情，他有了深刻体会。

亲戚朋友笑话他说：“一个学牙科的，却学人家写诗玩文艺，还想进娱乐圈，真是不本分啊。”

这些话对雷达的打击不大，但是对父亲的打击很大。父亲是个爱面子的人，对于他来说，儿子能够踏踏实实地在自己的诊所里行医，才是他最大的愿望。

雷达没有沿着父亲想好的路走，他的确也不喜欢牙医这个活儿。可是，他还是回到了父亲的诊所，因为他总得养活自己，也不能让父母担心。

父亲说：“现在这个社会，竞争多激烈。做牙医便好好做牙医，不要心有旁骛。”

雷达默默地盯着洗牙器，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是个自觉的人，深知社会生活不易。遭遇一次不幸，他已经可以深刻领悟很多道理。

做洗牙工，每天看到的是各种各样的牙齿。雷达想，人的牙齿都可以保存下来，诗歌也一样可以保存下来，比如《诗经》、唐诗，诗歌和牙齿一样坚固。

他还是默默写诗，只是不再发表。曾经一起在大学宿舍里看诗读诗的哥们儿，如今已经成了一位股票经纪人。

他找雷达喝酒，顺便感慨地说：“据说现在没有写诗的人了。”

雷达说：“是你不再读诗而已。”

哥们儿感慨地举着酒杯，说：“还是实实在在地过日子好，过日子不需要诗歌。”

雷达想：谁说不需要了，是你不需要而已。

可是，他终究也还是没有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曾经志同道合的伙伴，走着走着便走散了，也是人间常态。

喝完酒之后，他将已经有点醉意的哥们儿送回家，又独自一个人缓缓地步行了一段路。城市的夜景里霓虹闪烁，亮如白昼，充满歌舞阑珊的气息。

雷达抬头望一望月亮，忽然想，如果李白见到此情此景，不知道又会赋诗几首？或许，他生在这个时代，也会变成一个不喜欢写诗的人？

写与不写是他自己的事情，读与不读是读者的事情。雷达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很快便没入灯火阑珊中。

他还是一直在写，洗牙的时候，最适合想句子，他要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构筑，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构筑自己那个“城堡”的自由。

一个人的精神是自由的，他的心就可以欢快飞翔。

客人夸赞说：“雷医生，你儿子医术精湛，快要超过你了。”

雷老医生顿感欣慰。

那天下午，天气有点热，诊所里没有预约的客人，雷达一个人站在消毒室里看着温度计的指针达到一百。

忽然，门“叮”地响了一下。雷达透过玻璃向外看了一下，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来人见面便拥抱他，说：“老弟，好久不见，你让我找得好苦。”

雷达也笑起来，热烈而欢快，他太久没有这样笑过，觉得竟然有些抑制不住。

“你怎么会过来，你不是离开这里了吗？”

“我是离开了一段时间，不过现在又回来了。你知道吗？我去了深圳，没有想到居然有人在那里唱我们的歌，而且反响还挺好的。老弟，我准备再组一个音乐工作室，我一直在找你。幸好给我找到了。”

“我是个牙医，”雷达说，“我大概不适合做一个写词人。”

“我以前还是个儿童玩具的设计人呢，我更不适合搞音乐了。”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对雷达说：“我觉得我们会签到一个好歌手，我们会做一个红遍大江南北的专辑。”

雷达再次准备加入音乐工作室的时候，父亲也没有再反对。

他说：“磨灭你的天性，是不人道的事情。我是个医生，不应该不人道。”

他们的音乐工作室在半年之后，签到了一位优秀的歌手。他们开始做音乐节，推出新歌手，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和称赞。

雷达想起《云中漫步》里那位老者的话：“酿葡萄酒需要时间。好葡萄、好天气，接下来的一切就交给时间。”

欢喜有时，悲伤有时，时间对待一切都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