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坛酒

一个人一坛酒

句句入耳入心,张阿毛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晚上。咬了咬牙,他还是一块也没有拿。回到丁家酒坊,看到丁先生正坐在大门口喝茶,上好的毛尖,一颗颗悬在杯子里。

老张常会跟他儿子说起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去了一个酒作坊的事情。作坊里有五个伙计,加他一个正好六人行。

老张那个时候还不叫老张,他还是个小孩子,他叫作坊老板“丁掌柜”。

旁边站着的一个中年人呼和他:“不懂不要瞎喊。”

掌柜摆一摆手,说:“他刚来,能懂什么。老刘,你以后就多教教他。”

老刘后来就成了老张的师傅,那个时候,老刘叫他张阿毛。他说他有大名,老刘咧嘴笑笑,说:“有大名又怎么样,我就爱叫人小名。”

顿一顿,又说:“我们这里不叫掌柜,叫丁先生。”

张阿毛想:掌柜和先生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酒作坊的主人吗?我一个下人,端掌柜的碗,吃掌柜的饭,这下倒好,改成先生了。

在张阿毛的记忆里,第一次叫先生是在他七岁的时候。父亲送他去私塾读书,教他读书的人,他喊作先生。读了两年私塾,父亲病逝,家里经济拮据,他便不能再去了。

祖母说:“还是学点手艺,能养活人才行。”

他先跟着村里的人学编筐、编篮子,勉强糊口。村里的朱老三手艺好,他的筐和篮子总能卖个精光。张阿毛的篮子不够圆,筐又不够结实,背了十个去集市上,总能剩下五个回来。

朱老三说:“阿毛,你不是这块料,看看你的手,就知道你干不了这个活儿。”

张阿毛脾气急躁,让他坐在那里一编编个半天,他最不乐意了。后来又跟着人学了两年木匠,也是做得不好。

祖母看着他,眉毛拧成一团,说:“我看你呀,做什么什么不成。”

张阿毛恼了,一拧长腰跑到堤坝上,堤坝两边都种着桃树,他睡在桃树底下,吃了一天的桃子。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了孙悟空,一个筋斗云,翻到了五指山上。正在哈哈大笑,忽然脚下一松,坠落山崖。

张阿毛大声叫唤,把自己惊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到母亲蹲在那里正在摇晃他。他忽地坐起来,还没有完全清醒。

母亲一脸担忧,说:“傻孩子,你跑这边睡,着凉了怎么办哪?”

张阿毛终于清醒,想起自己挨的训,看看自己还是凡人,心里又沮丧起来。后来,家里的一个亲戚,让张阿毛去帮忙,那是一个很小的酒馆。吃饭的人都是做苦力的,喝的酒烈,他偷偷地尝过一口,辣得他嗓子发麻。

“这种酒是人喝的吗?”他在心里暗暗嘀咕。

有一次,掌柜宴请朋友,张阿毛又偷偷尝了一口。

“咦,又甜又滑溜,好喝。”

掌柜在他身后问:“你小子还挺会喝的啊。”

后来,他就去了酒作坊,丁先生的酒作坊。他的师傅是老刘,酒铺子里常常晚上干活。所以,晚餐一般都很丰盛。

丁先生说:“大家吃饱了,才能打起精神酿好酒。”

好酒其实不好酿,得看天气、粮食,还有运气。所以,每逢天时地利人和的时节,老刘都会吆喝说:“大家加把劲儿,看看能不能出几坛好的。给咱们丁先生长长脸,不能让那个无赖头比下去。”

“无赖头”是伙计们对隔壁村子酒作坊吴掌柜的蔑称,丁先生的六个伙计中,有三个是来自于吴掌柜的酒作坊。

“无赖头从来不给饱饭吃。”老刘跟张阿毛说,“哪像我们丁先生,顿顿有肉。”

后来,张阿毛跟着丁先生去了一次无赖头的酒作坊,那个作坊很大,是他们作坊的三倍大。

丁先生见了无赖头,客客气气地说:“吴掌柜,咱们做生意归做生意,你作坊的劣酒,贴了我家作坊的标签,是不是不地道?”

无赖头一张尖尖的脸,笑起来两撇胡子一颤一颤地,说:“丁先生,据说你家伙计都这么叫你。先生开酒作坊,半路出家撬了行,我还没敬先生酒呢,您倒是自己找来了。”

丁先生笑笑,说:“不是吴掌柜名声远播,我怎么也想不起半道出家酿酒。吴掌柜家的酒,多半是我爷爷酿的吧,吴掌柜要是愿意赏脸,我倒是愿意喝一坛子。”

无赖头到底是没拿酒出来,那批贴了丁家酒铺的劣质酒,也被丁先生抡起锄头砸了个稀巴烂。回去的路上,丁先生跟阿毛说:“我没想到,我力气也不小。”

张阿毛问:“先生,无赖头怎么把劣质酒贴了咱家酒谱的标签?”

“因为咱家的酒好喝,一次好喝不容易,一次难喝,大家就都记住了。他想让大家记住丁家的酒都难喝。”

丁家的酒到底是好喝还是难喝,张阿毛说:“玉碗盛来琥珀光!”

这一句,是他跟着丁先生学的。

老刘说:“丁先生爷爷会酿酒,原来就在吴家作坊,后来是被累死的。丁家讨说法,告到官府,吴家买通了官老爷,丁先生的爷爷就算白死了。”

张阿毛说:“所以丁先生要报仇。”

老刘笑笑,说:“丁先生才不是报仇,他是继承祖业而已。他爷爷的酒曲,不能在他手里白白被糟蹋了。”

丁家的酒好,但是作坊小,一年酿不出几坛来。市场上供不应求,丁先生接待往来货商却是不疾不徐,说:“没有货,没办法,我也没办法。”

有货商知道丁吴两家的恩怨,借机拱火说:“老丁,不是我说你,那个姓吴的独占这里的市场,你就不想会会他?”

丁先生笑笑,说:“我会他干什么,我又不想变成他那样的人。”

不想变成他那样的人,还是变不成他那样的人呢?张阿毛听那些货商私下里议论过,他们说老丁没胆子,害怕酒卖不出去,赔钱。

也有人说,其实丁家根本没法子向吴家讨什么公道,吴家家大业大、人脉广、钱又多,那是积累了几辈子才积累下来的。丁先生不过是靠着爷爷留下的酒曲,才做了这点小生意,哪能和吴家对着干。

张阿毛想,丁先生到底是不敢对着干,还是不想对着干呢?想来想去,本来想问问师傅老刘,不过还是没有问出口。

八月十五过中秋,这是张阿毛第一次在酒作坊过中秋。丁先生叮嘱厨房,特意加了三个菜。又给了他们六个人,每人一串钱。

以后每年如此,无论大小节,都加钱加菜。管账房的是丁家的管家,他皱着眉头,哗啦哗啦地拨着算盘说:“先生,咱这样大手大脚,账上的结余实在有限。”

大家都知道管家的意思,老刘说:“管家是说丁先生对伙计太大方,作坊没有余钱,不能扩大经营规模。”

不能扩大规模,就会时不时地受吴家的欺负。

丁先生倒是看得开,说:“欺负就欺负,他要是不欺负我,我还觉得奇怪呢。一个那么大的作坊,没一种酒拿得出手,能不着急,想欺负人嘛。”

张阿毛本来因为吴家的霸道正伤心,听见丁先生的话,心里立刻释怀。

他嘴巴不敢说,心里倒是得意扬扬,想着丁家的竹叶青是这个城里独一份儿的,没有人家的竹叶青比丁家酒坊的好喝,入口绵软柔滑,张阿毛想起在布庄里摸过一次丝绸,那感觉就像丁家的竹叶青入喉一般滑软柔香。

丁家小小一个作坊,能和吴家抗衡,功劳大半要靠这个竹叶青。

无赖头当然想要竹叶青,曾出高价跟丁先生谈,也出高价收买过丁家作坊的伙计。

老刘说:“张阿毛,你可得小心点,你年纪轻,难免不会受钱财诱惑。”

张阿毛一梗脖子,说:“我才不会对不起丁先生呢。”

可是,无赖头给的诱惑真的不小。张阿毛记得自己被吴家账房先生拉到钱庄里,几百个银圆就那么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

“你看看,想买什么买什么。你在丁家那个小作坊做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么些个钱哪。”

句句入耳入心,张阿毛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晚上。咬了咬牙,他还是一块也没有拿。回到丁家酒坊,看到丁先生正坐在大门口喝茶,上好的毛尖,一颗颗悬在杯子里。

丁先生递一杯茶给他,说:“阿毛,喝一口。”

张阿毛哇的一声哭起来,说:“先生,我什么都没要,你不要赶我走。”

丁先生笑起来,说:“谁说要赶你走,我还打算给你娶妻,看着你生子呢。”

后来,丁先生真的给张阿毛娶了妻,看着他生子生女。酒作坊里的老伙计,他都养老送终。吴家始终无可奈何,看着丁家酒坊屹立不倒,也看了十几年。

后来,丁先生老了,吴家酒坊的无赖头死了。他儿子败光了家产,吴家很快家道中落。吴家的孙子,文章写得好,想要考个好学校,但是没有钱。

丁先生悄悄让儿子送了一笔钱过去,吴家孙子上了学,光宗耀祖,门楣添光。知道的人都说:“那个姓丁的,大概是脑子坏了。不报杀父之仇,反而资助仇家子孙,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后来,丁先生生病过世,丁家酒坊也没再经营。丁家的孙子成了大学教授,吴家孙子成了商场生意人。

丁家孙子科研项目急需经费,吴家孙子二话没说,提供资金和实验室。两个人联手,成就了一番好事业。

张阿毛成了老人,听说丁家孙子做出成绩,特别把他叫到家里,开了那坛子封了好多年的竹叶青。

张阿毛说:“你爷爷早就知道,你小子会有今天的。”

丁家孙子叫来吴家孙子,几个人喝光了那坛竹叶青,都说是好酒,是世上最好最好的酒。张阿毛后来对自己的儿子说,那是丁家酒坊快要关时,丁先生送给伙计的,一人一坛酒。

丁先生说:“好酒、妙事,这个世上都难遇,值得的时候,开了这坛酒,一醉方休。”

张阿毛的儿子,也就是我外公,每次讲到这个故事,都遗憾自己没有喝到过那样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