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着的那盏灯

亮着的那盏灯

这个世界的善意,大概是一道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美丽风景。凡是见过这样风景的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种美丽。

我坐姚师傅的车已经超过三次,他是个健谈的人,车子又弄得干净,深夜加班回家,姚师傅在附近的话,我一定会在滴滴快车上叫他。

姚师傅说:“今天又加班到这么晚啊,吃了吗?”

我答:“已经吃过了,您呢?还是只吃了一碗馄饨面?”

他笑一笑,说:“今天和老婆吃了一顿烤串,网店赚了点钱,算是犒劳我们自己。”

我说:“应该的,您没喝酒就行。”

他说:“那哪儿能呢,我不能害你,也不能害自己。”

车子在我们有点琐碎的谈话里,到了十字路口,红灯亮起了。

我说:“姚师傅,您还没说完您的故事呢。”

他“嘿嘿”憨笑了两下,说:“那些陈年往事,你这个年轻人还爱听,也真是难得。”

我刚想说两句玩笑话,忽然听到“哐当”一声巨大的响声,我的身体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姚师傅大叫一声:“出车祸了。”

就在我们的左手路口,一辆卡车正撞了一辆小轿车,玻璃四溅。我远远望去,只见小轿车的半个车身都扁了。

姚师傅开了车门,大声叮嘱我:“姑娘,坐在车里,不要出来啊。”

我听了他的话,乖乖地坐在车里。说实话,我已经吓傻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姚师傅冲到小轿车旁边,大声地喊着:“听得见吗?听得见吗?”

车子里的人已经昏迷不醒,满脸是血了吧。我想象着这样的画面,心里直打寒战。姚师傅快速跑了回来,说:“姑娘,打个120,再打个110,那个卡车司机好像跑了。我得赶紧把人救出来,不然一会儿车子起火,就不好办了。”

我大声说:“姚师傅,咱们别管闲事了。”

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说:“你看,大家都在围观,你也别去了。”

他摇摇头,说:“那个车主活着呢,应该还有救。”

说完,赶紧又跑了出去。他拎着一个箱子,箱子里装着一些急救用的药品和器械。我知道,他和我说过,这个箱子他一直放在车子里。

他从小轿车另外一面进入,有几个人上前,帮着他把车门打开。

他大声喊着:“你们听我指挥,帮忙把他抬出来。”

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满脸是血的车主从车子里好不容易挪了出来,平放在马路上。我颤抖着打完电话,哆嗦着下了车,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姚师傅看起来技术娴熟,他做急救,想办法止血。七八分钟之后,救护车的笛声越来越近,警车的笛声也越来越近。

姚师傅已经大汗淋漓,直起身子舒了一口气。生死未卜的车主被抬上救护车,姚师傅这才拿着箱子走回来。他手上沾着血,说:“姑娘,没吓着吧!”

我点点头,一时之间心绪还是不能平静。姚师傅用湿纸巾仔细擦干净双手,又戴上手套,说:“那个人应该还有救,希望他福大命大。”

我缓过神来,问他:“姚师傅,你不害怕吗?”

他说:“一开始有点儿害怕,后来实战演习过两三次,就不害怕了。”

“实战演习?”我有点儿吃惊地看着他,说:“你做这种事情已经不止一次了?”

他倒是一脸平静地说:“我专门去学习了急救常识,我们开车的人,遇到这种事情,是寻常事。看到了,不能坐视不理。有些情况能处理,就帮着处理一下。”

我忽然想到那些负面的新闻,心里嘀咕他的确是幸运,没有被讹诈过,所以才会这么大胆救人吧。

姚师傅好像看透我的心思,说:“哪有那么多讹诈,好人还是多的。”

我心里冷笑,想那是因为他没有倒霉过,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姚师傅忽然开口说:“姑娘,你不是要听我的故事吗?我还没有讲完。”

他讲起十九岁的自己,游手好闲,整天从学校里逃课,打架斗殴,无所顾忌地叛逆着。

他说:“那天晚上,我们五个人和一群人打架,那是我被打得最惨的一次。我只是感觉眼前昏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能感觉到温热的血从鼻孔里流出来,嘴巴里都是血腥味道。我听到一个洪钟一样的声音问:‘小伙子,能听到我说话吗?’后来,我就昏过去了。”

他昏过去之后,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昏昏沉沉的大脑顿时清醒了很多。护士看到他醒了,叫来医生。

接下来,就是一系列的例行检查。他没有见到父母,也没有见到老师,他的那些朋友也不见踪迹。只有一个洪钟一样的声音问他:“小伙子,你醒了?”

他看到一个满脸胡茬子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脸色有点严肃。

他问:“你是谁?”

中年男人说:“是我把你送到医院里来的,你家里电话是多少?我打电话通知你父母来。”

他沉默起来,不再说话。他不想让父母来,他不想见到他们。他知道,他们其实也不想见到他。他整天不务正业,父母早已对他失望透顶。他离家出走已经是家常便饭。那个时候,他甚至想过,如果有一天他死在外面,父母也只是会谢天谢地吧。

中年男人自那天之后,便经常来看他。他不来,就让他妻子来,或者让他女儿来,给他带吃的和一些换洗的衣服。

他们什么都不问他,直到他康复出院。中年男人领着他到家里,让妻子烧了一桌子菜给他吃。一顿饭吃得很沉默,因为他还是什么都不说。

中年男人说:“小伙子,你还是年轻啊,你不知道,人啊,其实打架斗殴死了,是最窝囊的事情。古时候男人可以战死沙场,现在和平年代了,你跟人家打架斗殴死了,说起来也够可惜吧。”

这句话,开始听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细细一想,的确很窝囊,很不值得。

那个时候,他已经被学校开除,回到家里的话,他该如何面对父母?他又找到了中年男人家,他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后来想起来,他觉得他那个时候就是讹上他师傅了。中年男人后来做了他的师傅,教他修汽车、开汽车。

师傅说:“有个技术,总不会饿肚子的。”

师傅开着车,车子里总是有个急救箱子,路上遇到车祸,能救人,他总是第一个跑过去救。有一次,实在是没来得及,师傅懊悔了很久。

后来,他出了师,也总是在车子里备上一个急救箱子。

师傅说:“能救一定要救,咱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死。”

有没有被讹过?当然有。他说起那个下雪天救过的老人,讹上了他和师傅,那个时候,没有摄像头,没有目击证人。

老人让师傅赔了两万块钱,师傅二话没说,拿了钱出来。师母心里不服气,到交警队讲理,到医院找老人理论,这才知道,原来老人儿女不愿意给他做胆结石手术,他才出此下策,讹诈师傅。

他说:“师傅,这人咱以后还能救吗?”

师傅说:“怎么不能救?咱们不能见死不救。”

就这么一路说着话,车子开到了我住的地方。姚师傅说:“姑娘,你到家啦。”

我说:“姚师傅,这个世界已经比过去的世界复杂很多了。”

我知道自己自私自利,我知道我其实是在变相地提醒他,不要给自己惹麻烦。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我害怕一个好人会受到伤害。

姚师傅笑起来,说:“我师傅被讹了两万块,但还是跟我说,如果那个老人的儿女愿意赡养他,他也不会出此下策。人哪,不是着急,怎么会有人愿意做坏事呢?”

我沉默着,不下车,也不说话。

姚师傅又说:“姑娘,其实不瞒你说,十九岁的我,其实也算讹诈了我师傅,他送我去医院,救了我,管我吃,管我喝,还教我技术,这些他分文未取。你说,我在车里放个急救箱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想起《悲惨世界》里冉·阿让和他偷的那对烛台以及牧师说的那番话。

我说:“姚师傅,我要谢谢你。”

他说:“快回家去吧,好好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下了车,他却没有走,车头灯一直开着,直到我进了楼道,楼道里的灯亮了起来,他才调转车头开走。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一次他送我回来,都会这样。

这对他来说,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习以为常的事情呢?

我想,这个世界的善意,大概是一道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美丽风景,凡是见过这样风景的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种美丽。比如我。

又或者,像姚师傅这样,在这片美丽的风景里又点一盏灯,让这道风光散发持久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