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沉入深海一样

这是一个好妙的形容，没有沉入进去的人，根本感觉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小绮很愉快，她看着头顶那些游来游去的鱼，感觉它们自由自在。

六岁之后，小绮最爱做的一件事情便是去动物园。动物园和家离着三站地，晚上吃完饭，姥姥带着她，祖孙俩溜达着就去了。

那个时候，动物园基本上已经关门了，只是门外有各种各样的招贴画儿，印着各种动物。小绮在心里念着老虎、狮子、大象、猴子……这都是她在六岁之前学的，她记忆力算是比较好的，姥姥念一遍，她就记住了。

她不能去上学，父母都上班，姥姥就带着她到处溜达。她听不见声音，只能看见姥姥的嘴唇一张一合，说的什么呢？

姥姥说：“你看，这是月季花，漂亮吗？”

姥姥说：“你看，这是洋槐花，香吗？”

姥姥说：“你看，这是桂花，咱们今天晚上就吃桂花糖饼儿。”

姥姥笑眯眯，小绮也笑眯眯，祖孙俩乐呵呵地看了一路的花儿。

小绮说：“姥姥，我不能去上学啊？”

姥姥说：“能上学，你再等一等，你爸爸正帮着你找学校呢。”

小绮听不见，是妈妈写在纸片上，她才看得见。妈妈在纸片上写，你要好好地认字、读书，听姥姥的话。

姥姥最爱说的一句话是：“谢天谢地。”

这句话，小绮也听不见，只是她看得懂姥姥在说什么。

她连说带比画：“姥姥，为什么要谢天谢地？”

姥姥说：“因为天蓝白云美，有太阳，有风霜雨雪，有花朵，这些东西，你都看得到，姥姥要谢天谢地。”

后来，她长大了一些，慢慢明白姥姥的话，她也觉得姥姥说得对。因为在她上学的那所学校里，还有很多看不见的孩子。

彩虹是什么颜色的，他们只能靠想象。小绮想花朵、青草和太阳，她全部看得见，她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她应该快快乐乐地上学。

她觉得，听不见有听不见的好处，她可以专心致志地看书。想看多久看多久，没有人干涉她。老师顶多会提醒她：“孙小绮，注意保护眼睛。”

爸爸妈妈都爱她，为她买了很多的书。姥姥也爱她，每逢节假日，就带着她去动物园。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接触活生生的动物，她听不见周围人在说什么，对于她来说，热闹拥挤的动物园，不过是一个关掉了声音的电视。

电视之外，只有她和那些动物。

她说：“哎，老虎，你好吗？你被关在笼子里，是不是很不舒服？”老虎看着她，她也看着它，彼此对望的时候，小绮觉得自己仿佛可以听到它说话。

它说：“是的，我很不快乐，我不喜欢被这么多人瞧着。”

她很想救那只老虎，救它逃出牢笼，就像她想要拼命努力救自己躲避很多异样的眼光一样。那些人看着她，她听见他们心里说：“咦，这个女孩听不见，她是个聋子啊。”

姥姥说：“你听错了，他们说的是，咦，这个女孩原来可以听见那么多声音啊。”

小绮笑起来，只有姥姥会这么说，这个世界最美的一面，都由姥姥带着她看，都由姥姥带着她听。

姥姥还在家的院子里种了很多的花草，在这方面，姥姥最有研究。她带着小绮把院子里的花都认识一遍：迎春花、令箭荷花、蔷薇花、杜鹃花、牡丹花……

姥姥问：“这些花儿好看吗？”

小绮点头。姥姥将蔷薇花摘下两朵来，扎在她的辫子上。小绮走路的时候，蔷薇花的香味儿就飘来飘去。

姥姥说：“有花儿看，咱们就没烦恼。”

春夏秋冬又一春，小绮在满院子的花开花谢中慢慢长大。动物园扩大了，旁边盖了一个海洋馆。爸爸妈妈带着她去看。

小绮惊讶地长大嘴巴，鱼儿就在她头顶的玻璃上游来游去。四周很安静，她觉得自己就像走在海底一般。

后来，有人问她，听不见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想起第一次去海洋馆，说：“像沉入深海一般。”

这是一个好妙的形容，没有沉入进去的人，根本感觉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小绮很愉快，她看着头顶那些游来游去的鱼，感觉它们自由自在。

姥姥说：“你看，那些鱼儿也不会说话，不是一样很快乐？”

小绮后来读到一句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姥姥不是鱼，姥姥是花儿，一朵花儿能理解一条鱼的快乐吗？小绮想，姥姥能，因为姥姥总是能看到快乐。

后来，姥姥生病了，病了很长一段时间。躺在床上的时候，姥姥经常让小绮给她读故事，都是古时候的故事，姥姥爱听评书，小绮坐在姥姥身边，姥姥坐在躺椅上。她很虚弱，但是看到太阳还是乐呵呵地笑，说：“你看，今天太阳真好啊。”

可是，再好的太阳，也没有留住姥姥。那段时间，小绮不开心，看到什么都不开心。世界是五颜六色的，但是和她有什么关系呢？那个最愿意听她说话，最懂得她在说什么的姥姥不在了，世界再好，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姥姥不识字，可是，她还是学了几个字，那几个字就是：小绮，你要记得，你一定能听懂别人说话的。

可是，她怎么听得见呢？小绮号啕大哭，哭得很大声，哭了不知道多久。姥姥入土为安之后，小绮便不再说话，很久都不说，只是对着院子里姥姥养的花儿发呆。后来，妈妈又在院子里放了一个鱼缸，养了两条鱼。

没有姥姥领着她，她还能看到这个世界的各种颜色吗？

后来，爸爸送她去了唇语学校。

那段日子并不好过，也不像爸爸说得那么容易。如果别人慢慢说的时候，她还勉强能看懂，可是，谁会为了一个聋子慢慢说话？

那段时间，小绮常常一个人坐在宿舍的床上，四个人的屋子，住着的都是身体有缺陷的女孩子，要么眼睛看不见，要么耳朵听不到，要么就完全不会说话。

小绮想，姥姥说，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可是，到底美好在什么地方啊？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海洋馆，很久没有看看花，也很久不再看天空。她低着头学习，她想好好地融入这个世界。

世界会接纳她吗？会嫌弃她的缺陷吗？

学校的院墙边上，种了很多的蔷薇花儿，花开的季节，小绮总是看着它们出神。那个双目失明的小女孩儿问她：“小绮姐姐，蔷薇花是什么颜色的？”

她想告诉她，是黄色的、粉色的，还有红色的。可是，她根本看不见，告诉她又有什么用处呢？那个女孩儿笑着说：“我知道，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它们一定很漂亮。我看得见它们。”

“你用什么来看？”小绮问。

“我用心来看。”小女孩儿答到。

那天晚上，小绮一个人绕着学校的操场跑了十五圈，边跑边哭。后来，她便再也没有哭过。在几年漫长的学习中，她一直很用心，很努力。

她终于看得懂人们在说什么了。

他们惊讶地看着她，说：“啊，原来你知道我们说什么啊。你不是听不见吗？”

好像一个魔术师为她打开了一扇带着魔法的大门一样，所有的魔术技巧，她好像一夜之间都掌握了。

在安静的世界里，看到人们在说什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被人这么问起的时候，小绮总是笑着，说：“好像你们看卓别林的无声无影一样吧。”

她终于找到了一把打开这个世界大门的钥匙。姥姥说得对，她再也不会害怕听不懂别人说什么了。她终于可以正常地去对话，甚至还找到了一份工作——给一个占星师做助手。

占星师说：“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得好，你是个用心的女孩儿。”

她也的确做得不错，占星师不想说话的时候，就只张嘴，不出声，别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小绮却一清二楚。从此之后，她又多了一项工作，便是写星座运势。

她的星座运势写得比一般人要好，所以，点击率大增。占星师说：“我就说你会做得很好，你看得见这个世界的根本。”

小绮在工作室里养了很多花儿，这是姥姥帮她养成的习惯。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透过美丽可爱的东西去看世界，世界也是美丽可爱的。

小绮想，姥姥如果知道她已经懂得如何去看这个世界，一定也很高兴吧。